格非,本名劉勇,1964年出生,江蘇丹徒人。1981年考入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2000年獲文學博士學位,同年調入清華大學中文系?,F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格非文集》、《欲望的旗幟》、《塞壬的歌聲》、《小說敘事面面觀》等。他的中篇小說《褐色鳥群》曾被視為當代中國最玄奧的一篇小說,是人們談論“先鋒文學”時,必會提起的作品。本文的作者朱偉是資深媒體人,原《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編。
格非,真名叫劉勇,江蘇丹徒人。有關家鄉(xiāng)、家庭,好像很少聽格非談起過。記憶中,他只說過,“家鄉(xiāng)的河豚是真好,等春天,到我家吃河豚去”。這一說,30年就都無下落。
他的履歷很簡單:從鄉(xiāng)下到上海,進華東師大讀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留校當講師,隨后是副教授、教授。華東師大文學系當時集結了一幫文學評論精英:許子東、王曉明、李劫、吳洪森……討論小說技藝的風氣很濃。格非在《中國》雜志發(fā)表第一篇短篇小說《追憶烏攸先生》時,署名就是劉勇。
格非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迷舟》19 8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時,吳洪森曾在序中寫道:劉勇是因為發(fā)現小說作者中有重名的才起了“格非”這個筆名,而且他還說“我覺得,他在構思這個筆名的過程中,就已經作為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誕生了?!眳呛樯歉穹堑慕?,格非曾帶他到過我家。
格非在新時期,是一位難得的以其學術背景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但我總覺得這種學術氣在讀者認知度上,其實幫了他很多倒忙——他的敘述往往會阻礙急于窺知故事結果的讀者,他們沒有耐心體會語境氛圍背后,作者煞費苦心的結構。這其實正是他小說魅力的所在。
我以為,起碼,在創(chuàng)作剛起步時,格是格非小說構思中的途徑,是非構成意味。他以一個意象開始尋找邏輯——《追憶烏攸先生》的“烏攸”就是司馬相如《子虛賦》中的“烏有”——“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這是一個倒裝結構的小說,故事其實很簡單:烏攸先生因奸殺了杏子而被槍斃了。烏攸先生死后,警察才來村里調查,調查的結果是,杏子其實與烏攸先生是相愛的,真正奸殺杏子的是村里的“頭領”。烏攸先生是個有文化的醫(yī)生,頭領先燒了烏攸的書,烏攸拿刀要與他拼命時,頭領輕易就擊倒了他。然后,頭領就奸殺了杏子,又誣陷了烏攸,因為他早就放話說,要殺死杏子與烏攸先生。謀殺,是因為烏攸先生搶了他風頭,挑戰(zhàn)了他的權威。格非不像其他作家,他的第一篇小說,就形成了結構獨特深思熟慮、娓娓道來的敘述風格。
上世紀80年代,每個作家的脫穎而出,應該說,背后都有某一類型外國小說的影響。格非的脫穎而出,我以為是受了法國小說家羅布·格里耶和阿根廷小說家博爾赫斯的影響?!蹲窇洖踟壬返墓适?,需要你通過分辨它的敘述,來理出因果。有趣的是時間差,它構成了懸念與意味。小說的最后一段是,我與弟弟遇到小腳女人,“她決定揭露事情真相,發(fā)瘋似的朝槍斃地點飛跑”。但她“滿身是泥趕到槍斃現場,烏攸先生已經被埋掉了”。這就是時間差。
但是1987年發(fā)表在《收獲》上的《迷舟》,才是格非的成名作。這篇小說的意象,就是迷霧中的渡河之舟,他還專畫了一幅曲曲彎彎的,從棋山要塞到榆關,由漣水進入蘭江的草圖。駐守棋山要塞的是孫傳芳部,蕭旅長率部準備開進棋山對岸的小河村前,接到了父親的死訊。小河村正是蕭旅長的故鄉(xiāng),于是他回鄉(xiāng)奔喪去了。而攻占榆關的,正是蕭旅長的哥哥率領的北伐軍。小說一共寫了七天:第一天,蕭回村,見過母親。村里有一個會算卦的道人,他讓道人卜生死,道人說:“當心你的酒盅?!钡诙?,父親下葬,站在母親身邊的杏,使蕭旅長憶起他從軍前在榆關跟表舅學醫(yī)的日子。杏是表舅的女兒,夏末的一個下午,杏在躺椅上熟睡,他曾搭過她的脈?,F在,杏已經嫁給了獸醫(yī)三順。第三天,杏去茶林采茶,媒婆馬三嬸告訴蕭旅長,三順去上游捕魚了,兩天后才回來。蕭旅長于是到茶園將杏扳倒,但“他越是用力抱緊她,她就仿佛離他越遠,他覺得自己深陷在一個巨大的泥潭里,他的掙扎只會耗盡他的生命?!钡谒奶?,格非只寫了兩行字:蕭到杏屋里去了,三順還沒回來,河上起了大風。第五天,一夜雷電風雨后,蕭旅長帶著警衛(wèi)員在激流邊釣魚,馬三嬸來告訴他,他與杏的事發(fā)了,昨夜回家的三順吊打了杏,杏供認了他,三順閹割了杏,杏被送回了娘家,三順揚言要殺死他。第六天,蕭旅長在父親的書房里,看到父親未寄出的給他哥哥的信。信上說,預計他的部隊不久就要覆滅,孫傳芳軍已近崩潰邊緣。他在決定趕回部隊時想到了杏,于是,決定晚上去杏的娘家。在河邊,他遇到了正追殺他的三順與同伙,他出門卻忘了帶手槍,警衛(wèi)員又喝醉了沒跟著他。但三順在該殺他時卻放了他,把刀扔進了河里。最后,第七天早晨,他從榆關回村,走進家門,警衛(wèi)員就用他的手槍對準了他。警衛(wèi)員告訴他:“離開棋山來小河的前夕,我接到了師長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關,我就必須把你打死。”結尾是——警衛(wèi)員站在離他有三步遠的地方,認真打完了六發(fā)子彈。這故事其實也簡單,格非的敘述,始終營造著一種神神秘秘的感覺。道人說:“當心你的酒盅?!蹦峭硭桶丫票频骄l(wèi)員面前,“警衛(wèi)員偷覷了他的長官一眼,遲疑地端起了酒杯。蕭旅長又從警衛(wèi)員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那種雙目詭譎的光芒”。這是埋伏的細節(jié)。格非先是努力地將讀者的注意力調度到一個方向上,然后指鹿為馬,近而示之以遠,遠而示之以近,讓你玩味那個出其不意中的前因后果。我也是因此而喜歡他的布局。
大約1987年下半年,我就認識格非了。1987年至1989年,暑假他就到北京,我們來往較多。他對各類小說家的先進敘事技巧都有研究,討論時愛較真兒。他經常會說:“這個問題嘛,我以為是這樣的?!背R酝nD,加重闡述的分量。遇到反駁,會略皺眉凝思,隨后就會極認真地延伸。他是小說結構的研究專家,但再激烈的爭論,他也斯文。他的倔強是在內心。
1988年他最重要的兩部小說,一篇是年初發(fā)表在《鐘山》上的《褐色鳥群》,一篇是年底發(fā)表在《收獲》上的《青黃》。對《褐色鳥群》的界定,我以為還是吳洪森當年的說法最靠譜。他說,這小說要表達的,是想象與現實的邊界。因為,按格非自己的說法,其構思來自他和朋友去小賣部買火柴,朋友拿出一個火柴盒,小賣部老板說,你有火柴,為什么還要買?朋友推開盒子,里面裝著幾枚硬幣。這就是是與非糾纏在一起的趣味,也是格非早期小說尋找曲徑通幽的起點。
時間是含混的,“褐色鳥群”代表時差。作為候鳥,小說交代,“我能根據這些褐色的鳥飛動的方向,隱約猜測時序的嬗遞”,但小說開頭,強調的又是,“眼下,季節(jié)這條大船似乎已經擱淺了”。這暗示你,他要表達的就是,是與非的意義。小說中,“我”在水邊寫一部類似“圣約翰預言”的書,棋抱著畫夾來訪。預言即“我”的小說的想象,所以,其中的角色關系,都可以看作是“預言”的構思。小說里,來訪的棋說,這些畫是一個叫李樸的男孩畫的,李樸是李劫的兒子。她對“我”不認識她很生氣,她說,你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李樸,難道李劼也不認識嗎?
李劼正是格非那時生活中的朋友。晚上,棋就留在“我”的寓所,“我”給她講了“我”在企鵝飯店被一個穿栗色靴子的女人步態(tài)招引的故事,這就形成了一個套裝的結構。(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