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2016年6月24日,53歲的北大教授羅新從北京健德門出發(fā),一路向北,沿著元朝皇帝每年都會走一次的、連接大都與上都的輦路(公元1260年,忽必烈在開平稱汗后,就確立了以燕京為大都,以開平為上都的“兩都制”。當時,連接兩都的道路一共有四條,其中專供皇上走的一條叫輦路),用了15天時間,一步一步用腳丈量了450公里河山,到達了上都……
之后,他又用了一年的時間,把他在這條已被塵封了八百年的古道上行走時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全都寫進了他的新書《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
不久前,在單向空間,羅教授與另一位歷史學家陸揚,還有大家熟悉的學者蒙曼,一起暢談了他的這本新書。有十一萬網(wǎng)友觀看了直播,反響十分熱烈。
當時,有讀者提問:羅教授,你是怎么想到.要走這條路的?
羅新說:十五年前,我還在讀書時,讀過這樣一首詩:
侍從常向北方游,龍虎臺前正麥秋。
信是上京無暑氣,行裝五月載貂裘。
就是因為這首詩吧,我知道了有這么一條路。當年,這條路兩側水草豐美、山川秀麗,沿途的城堡、墩臺,莫不彰顯著皇家的威儀,但由于能找到的史料十分有限,并不足以反映這條路的一些細節(jié),所以一直以來,史學界對這條路爭議頗多,至今仍有很多模糊不清之處。于是,我就萌生了一個念頭:為什么不自己走一趟呢?
另外,自古以來,這條路就是從蒙古高原進入華北平原的交通要道,具有非常高的歷史價值與文化價值。
關于《從大都到上都》
羅教授的《從大都到上都》一問世,就受到了各方廣泛的贊譽。歷史學家陸揚說他在讀完這本書后,就激動地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他說:“我認為《從大都到上都》是近百年來,中國人寫的關于中國的最重要的游記之一。我相信這是一本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書,非常值得一讀。
“另外,我還覺得羅老師的這本書寫得很有分寸感,我想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但他又沒有將他研究的結論直接告訴給讀書,而是給讀書提供了很多素材,然后讓讀者自己去判斷。比如我在讀完他這本書后,就有一點很強烈的感受,那就是我們的世界離游牧的世界其實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遙遠?!?/p>
蒙曼則說:“這本書看下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跟著羅老師去旅行,山川都是帶字幕的,所謂‘山川都是帶字幕的,意思是說,旅行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自然的山川,還有山川背后的歷史和文化,以及因此而生發(fā)的人文關懷。”
羅新是研究中國中古史和中國古代邊疆民族史的專家,曾在哈佛大學、印第安納大學、土耳其中東技術大學和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做過多年的訪問學者。不管是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他在講學之余,還長期從事徒步考察。他曾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簡稱PCT,是一條貫穿美國西部荒野,大致是沿著內(nèi)華達山脈及喀斯喀特山脈行走,全長4286公里的一條遠足路線),體會過夜晚野外冷風的呼嘯;也曾在翻越東天山的十二條達坂時,遭遇暴風雪、命懸一線……
這次,他從大都到上都的徒步之旅,經(jīng)龍虎臺,過居庸關,行黑谷,越沙嶺,一路上,他背著行囊,不畏烈日、暴雨、塵土飛揚,一步一步地走完了從健德門到明德門450公里的山川河流。
之后,他又將他在這次旅行當中,沿途所見的山川之勝、風土之異,乃至他對歷史文化的探究和對生命的思考,全都記錄了下來,呈獻給了讀者。
關于徒步的意義
現(xiàn)場還有讀者提問:“在交通如此發(fā)達的今天,你為什么會選擇徒步這種方式?”
羅教授回應說:“因為當我在走路的時候,比較容易進入到一種沉思的狀態(tài),這時的我心情會特別平靜,頭腦也會特別清醒。尤其是我當走在深山荒草之間時,我能感覺到我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都和大自然發(fā)生著真真切切的關系,這會讓我感到非常享受。”
的確,450公里的路程,開車只要四五個小時就夠了,換作高鐵,或是飛機會更快。羅新卻走了十五天,古人可能要花上更長的時間。因為“他們不會像我這樣急著走完全程。他們的人生本來相當一部分就在路上?;蛟S正是這種慢速的移動,使他們得以更好地浸潤在大自然和社會當中,與時代、與大地建立起更加豐富、更加深刻,也更加富于意義的關聯(lián)?!?/p>
作為學院派知識分子,羅新一直在警惕自己與當下中國社會的隔膜。“盡管我們總在‘研究中國,但早已習慣了遠離山野、遠離街巷、遠離建筑工地、遠離滿身臟污的勞作人群。我們通常都是在圖書館、在書頁和數(shù)字里,研究社會。所以,我總感覺我們的研究哪里有些不對,會不會是在隔靴搔癢?”
兩都隔千里,禹禹一人行。羅新嘗說:“我作為一個以研究中國歷史為職業(yè)的人,我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國歷史嗎?我曾一再地問自己;其實,到了我這個年紀,很多年輕時的希望、夢想和信心都被‘雨打風吹去了,剩下的更多是難以言說的無奈、郁結、憤懣和迷惑。我很想知道:我所研究的那個遙遠的中國和眼下這個常常令我大惑不解的中國,究竟有著什么樣的關聯(lián)?我的每一次出行,其實都是在努力尋找這個答案?!?/p>
羅新還說,有一天傍晚,他在地鐵上和一個打工者站在一起,地鐵是人很多,打工者身上散發(fā)出的強烈的酸臭氣味幾乎讓他難以呼吸?!拔液退N得那么近,我卻分明感到我們之間有道不可逾越的界溝,我甚至期待這界溝變成一堵高墻,好隔住他的氣味,好讓我看不見他。”在《從大都到上都》中,羅新也誠實地記錄了自己的感受:“講真對于無比豐富的中國社會來說,我們這些象牙塔里的研究者,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旅游者,一個觀光客。”
所以,羅新并不認為他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的任務能夠完成。他說:“其實對于我們這些研究者來說,對中國的了解是永遠不可能夠的。但人就是這樣,不會滿足于被困在某一個具體的空間里,總會想知道得更多一點。而這,恰恰就是我們這些人仍在路上努力發(fā)現(xiàn)的動力?!?/p>
《從大都到上都》還匯集了很多外國旅行家對徒步的思考,而且那些和他們有關的資料,幾乎都是羅新自己翻譯的。他的譯筆可謂優(yōu)美,也稱得上是金句頻出了,比如:“掙扎多年以后,我們終于明白了,不是我們成就了旅行,而是旅行成就了我們?!薄奥眯芯秃帽然橐?,如果你以為你能加以控制,那你就大錯特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