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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莊書寫,為看不見的人發(fā)聲

        2018-06-20 09:02:48三秋樹
        莫愁 2018年17期
        關(guān)鍵詞:梁莊梁鴻故鄉(xiāng)

        文三秋樹

        歸去來兮,以更深遠的方式回到家鄉(xiāng),找到滋養(yǎng)自己的根。

        梁莊因為梁鴻而著名,她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及新近出版的《梁光正的光》,將一個隱形的中國帶入了我們的視野。讀之,悲淚滾滾。

        對故鄉(xiāng)的非虛構(gòu)式書寫,讓教授梁鴻走出高校的大門,行走在尋找山河故人的路上,她因此被稱為“鄉(xiāng)土作家”。這番書寫,給了她最真實的疼痛與困惑,乃至分裂,也讓她以更深遠的方式回到家鄉(xiāng)。

        問路梁莊,故鄉(xiāng)已經(jīng)面目全非

        梁鴻1973年生于河南省鄧州縣張村鎮(zhèn)梁莊。從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村教師,一路刻苦讀博最后成為北京青年政治學(xué)院中文系教授,她與故鄉(xiāng)梁莊漸行漸遠。每年回去一次,都是來去匆匆。

        在高校工作久了,梁鴻越來越覺得奮斗多年,可影響力也超不過書桌。過早的平靜、過早的隔離和過早的夸夸其談,讓她像一個“知識的傀儡”。

        2008年暑假伊始,梁鴻帶著2歲的兒子歸鄉(xiāng)。那個晚上,火車一路顛簸。梁鴻翻看著隨身帶的《遙遠的房屋》,是美國自然文學(xué)作家亨利·貝斯頓于1920年在人跡罕至的科德角海灘居住一年后寫的散文集。在閱讀中,梁鴻感受到亨利·貝斯頓目光所及之處的豐富、細致和深深的愛意。這樣的愛意在她離家多年的內(nèi)心蔓延開來。故鄉(xiāng)的美,她打小就習(xí)以為常。梁莊的田野間,春夏秋冬各有模樣?!哆b遠的房屋》讓梁莊的記憶撲面而來,也令她前所未有地歸心似箭。

        可現(xiàn)實的梁莊卻讓梁鴻再難對號。兒時最大的游樂場所湍河成了污水溝,她就讀的小學(xué)校舍已坍塌,成了養(yǎng)豬場。2000人不到的梁莊,有1000多人外出打工。田地大多荒棄,無人居住的房屋只剩殘垣斷壁……歸來,故鄉(xiāng)已經(jīng)面目全非,觸目驚心。

        書寫故鄉(xiāng),梁莊成了她放不下的疼痛

        梁鴻只想待一個月的計劃泡湯了。她待了整整五個月,五個月的每一天,梁莊發(fā)生的事都讓她五味雜陳。

        在西安蹬三輪的萬國、萬立兄弟為了“一元錢的尊嚴”打架;娶了城里媳婦的賢生,把兄弟姐妹帶到了南陽,在城中村一間沒有窗戶的房子里住了25年,身故后被帶回了梁莊;青煥姑奶奶在北京打工被車撞了,她丈夫覺得判得不公,每周五法官接待日都去討說法;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的梁磊在深圳工作,和懷孕的妻子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樓,為生計奔波……那些發(fā)財傳說被無情捅破了,城市的生活依然艱辛。

        梁鴻的哥哥跟她說起以前在北京打工時,怎樣被當(dāng)作倒票的收容遣返,怎樣被騙到黑磚窯,后來又怎樣逃跑,差點把命丟掉。

        一個沉默寡言的18歲少年,一天深夜殺害了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然后強暴了她。當(dāng)警察找到這個少年時,他冷靜地收拾好文具,好像一直在等這一天。留守兒童,父母不在身邊,缺愛,壓抑,沒有性教育……這樣的故事,讓梁鴻陷入難以自拔的思考中。

        還有比這更令梁鴻情感失控的事。一個女孩被鄰居老頭強奸了,梁鴻做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嫂子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和梁鴻一起把孩子帶到縣城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反復(fù)問她:“為什么不告訴奶奶?”小女孩回答:“我怕奶奶傷心?!彼f哥哥調(diào)皮,奶奶天天生氣,所以自己不能再惹奶奶生氣。

        梁鴻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心像擂鼓般作響——一個9歲的孩子,情感還不是那么敏銳,但她自然地考慮到不想讓奶奶傷心。她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這對她以后的人生有多大影響。

        幾經(jīng)考慮,梁鴻決定把這件事記錄下來:“如此普遍的殘酷,你沒有辦法回避。整個村莊在空虛化后,從各個層面衰敗、下墜,讓人覺得觸目驚心?!被氐奖本?,梁鴻開始了寫作,五個月的口述實錄和現(xiàn)場調(diào)查,于2010年匯集成書《中國在梁莊》。

        梁鴻沒有想到,《中國在梁莊》會引發(fā)那么大的反響,榮獲2010年度人民文學(xué)“非虛構(gòu)作品獎”,頒獎詞是:“……在忠直而謹慎的描述中,梁莊成為認識中國鄉(xiāng)土之現(xiàn)在與未來的醒目標本。”作家閻連科這樣評價:“比《活著》更真實的非虛構(gòu)文本?!?/p>

        故鄉(xiāng)讓梁鴻一夜成名,梁莊成了她再也放不下的疼痛。

        歸去來兮,在家鄉(xiāng)重新生根

        《中國在梁莊》出版后,梁鴻請了長假,在熱情健談的父親的陪伴下,歷時兩年,走訪了十余個城市的340余人,積累了將近200萬字的圖文資料,撰寫了另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出梁莊記》。書里的51位主人公都是從梁莊走入城市的,他們生活在城市的繁華背后,成為一群“看不見的人”。這次,梁鴻用耐心抓住了他們,也抓住了一個“隱形的中國”。

        梁鴻有一個堂弟叫小柱,在青島某電鍍廠打工,意外去世了。小柱死后,其父母還繼續(xù)留在電鍍廠工作。梁鴻一進廠房就感覺“非常震驚”:工廠非常簡陋,是敞開的,里面霧氣蒸騰。她在書里用“幽靈”來形容,因為只能看到工人們的半邊臉,他們呼吸的空氣都是有顆粒的,污染程度超乎想象。

        梁鴻之前不知道“電鍍廠”到底是干什么的——金屬被氧化之后才能鍍到首飾上,這個過程需要把氰化物溶到水里。氰化物是劇毒,極少的劑量就會毒死人。

        梁鴻問堂叔,為什么不戴口罩作業(yè),堂叔回答:“車間里溫度高,又濕潤,戴口罩非常憋氣,呼吸不上來……老工人都不戴,習(xí)慣了……干這個活兒都是慢性自殺,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p>

        這家電鍍廠“沒有新聞熱點”,但現(xiàn)狀已足夠觸目驚心:“工人工資1250元,這是最高的,一般工資是950元。工人只能依靠加班再掙點錢。他能散步嗎?能談戀愛嗎?每天晚上只有趕緊睡覺,早上6點又要起來上班。工人像機器上的零件一樣,是非人類的存在。甚至他們失去了孩子,都沒有時間去談?wù)?、想念?/p>

        夜里,聽著堂叔堂嬸睡熟的聲音,梁鴻淚流不止。那種疼,是血脈深處的骨肉相連、感同身受。而這樣的故事,她收集了很多,并于2013年寫了《出梁莊記》。

        寫完梁莊后,梁鴻內(nèi)心一直有種失落感,甚至是罪惡感。當(dāng)她在自家洗完熱水澡,躺在沙發(fā)上,聽著音樂時,她會詰問自己:“我描述的是一種灰色的、失敗的、讓人沉重的生活。最終,我寫完了,安然無恙地跳了出來,得到了名和利,但那種生活沒有任何改變。”那段時間,她覺得虛無而沉重。

        為此,梁鴻又回了故鄉(xiāng),每天早晨背個水壺出去,沿著湍河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天?!翱粗恿鞑粩嘈羞M,就像歷史在行進,虛無又充實。慢慢覺得,書寫可能沒有改變什么,但改變了自己。同時,能夠把這種廣闊的大地生活呈現(xiàn)出來,這本身可能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彼坪醌@得了一些釋然。

        2017年的一天,梁鴻在國家圖書館做講座。在最后的提問環(huán)節(jié),一位女性站起來說,她春節(jié)回鄉(xiāng)村老家,看到一個老頭缺2元錢,坐不了公交車?;叵肫饋?,她特別恨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給他補上那2元錢。梁鴻非常感動:“我們有了某種共同的理解。我寫梁莊到底有什么用,可能是無用之用。它沒什么用,但有人看到了會思考,有感觸。”

        梁鴻曾以為隨著兩本書的出版,她可以與梁莊依依惜別了。可當(dāng)她真正安下心來,想做學(xué)問時,才知道“廢墟上的梁莊”早已成為她思考的基點,它能夠跟她生命的本體結(jié)合,也能夠跟社會結(jié)合——這就是她的方向。而故鄉(xiāng)依然在深深滋養(yǎng)著她,教她真正成為一個愿意為故鄉(xiāng)、社會發(fā)聲的知識分子。

        2017年,梁鴻的新書《梁光正的光》以小說的文體出版,人物與地點,都出自梁莊。可很多人在主人公“梁光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親人的影子。

        未來,梁鴻給自己派了任務(wù),重新梳理鄉(xiāng)土文學(xué)和鄉(xiāng)土中國的關(guān)系怎樣相互發(fā)生,梳理梁莊背后的邏輯,以另外一種方式重回梁莊。這將是一個更深遠的梁莊,更理論化、學(xué)術(shù)化的梁莊。

        “我想這個梁莊是不遠的,我依然和她在一起?!绷壶櫿f這句話時,2018年的春節(jié)剛剛過去。她堅信,這片土地需要被制度關(guān)注,需要新鮮血液的文化反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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