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璐琪
一
我跟著阿杰順著那條熟悉的水泥路面的胡同,走至最后一扇門。門上的老式鎖安詳?shù)乜壑?,門的兩邊是兩只小小的石獸,頭頂被人摸得多了,顯得光溜溜的。一樹蔥蔥郁郁的迎春花探出墻外,花已落盡,只剩繁茂的枝丫。除了門上的漆是新刷的,一切如舊,一晃十年過去,基本沒有變過。
“進來吧。”阿杰開了鎖,門“咿呀”一聲就被推開了。院子里幽香撲鼻,四個大水缸里開滿了深紫色的蓮花,一朵朵漂浮在水面上,映襯著點點浮萍。我的臉倒映在水面上,被葉子分割成好幾塊。
“他去世后,沒人打理,就撤去了一半水缸,剩下的這幾個,我一周來打理一次。”阿杰捻去水面上的一片枯葉,笑著對我說,“現(xiàn)在看到這些花,就像看到他一樣?!?/p>
水被風(fēng)蕩起圈圈漣漪,像是他的臉,密密地布滿了皺紋,在我的記憶中從沒變過。
二
按輩分來算,他應(yīng)該喊我小叔。那時,我剛讀小學(xué),身邊圍繞著一群朝氣蓬勃的少年,對這個五十多歲的老侄子實在不喜歡。
我的父親是高中教師,一周有六天在學(xué)校教課,沒時間收拾老一輩人傳下來的河塘。他就過來幫忙,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兒子,名喚阿杰。父子都是水一樣溫厚的脾氣,對人總是帶著笑,曬得黝黑的臉上閃著潔白的牙齒,顯得十分憨厚。
聽父親說,他人老實,之前跟人在外販藕,被坑過,賠了錢后灰溜溜地回到老家,一直找不到活兒做,父親同情他,讓他來我家住。
他不肯與我們住在一個院子里,領(lǐng)著兒子在河塘邊蓋了一處瓦房,周邊圍了柵欄,柵欄里種著蔬菜和一棵柿子樹。他真的是做農(nóng)活的能手,沒多久,河塘里就開滿了粉白色的荷花,一到夏天,荷花搖曳,清香四溢。從那以后,他就時不時給我家送蔬菜,送河塘里養(yǎng)的魚,當(dāng)然送的最多的就是藕了。
他還是丟不下自己的老本行,每到藕收獲的季節(jié),他就挑著扁擔(dān)大街小巷地賣,扁擔(dān)上的兩個大筐里藏著白白嫩嫩的藕和新鮮的蓮蓬。
有時,我放學(xué)撞見他,他格外高興,粗糙的手從灰撲撲的筐里捧出一朵紫色的蓮花來,花兒水靈靈的,鮮艷欲滴,如同在他的手里生了根一樣。這時,我會有一種錯覺,他已經(jīng)與河塘里的荷花融為一體了??晌胰匀徊幌矚g他,因為他總是臟兮兮的,總喜歡大聲地吐痰,總是低眉順眼,討好似的跟我說話,一口一個小叔,叫得格外脆生生,一如他的藕。
當(dāng)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讀一年級下學(xué)期時,母親不再做家庭主婦,開始上班了,接送我的任務(wù)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三
在我們家,他的身份十分模糊,像管家,也像仆人,雖然父母從不使喚他,可家里的活兒他都搶著做。那時,阿杰在讀高中,不會的題目經(jīng)常問我的父親,父親略講幾句他就懂了,引得父親十分開心,經(jīng)??浒⒔苈斆?,將來肯定能考上重點大學(xué)。每到這時,他就格外高興,撐著小木舟在河塘里唱歌,沒人聽得懂歌詞,曲調(diào)也挺土,但他樂此不疲。
他接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們從來不說話,都是我在前面疾走,他在后面匆匆地跟,替我拿著那個碩大的書包。南方的小路時常泥濘,他走路甩泥,有一次把我的書包弄臟了,我發(fā)了火,從那以后,他從來都是把書包扛在肩膀上。
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點名說我:“以后別讓你爸爸替你背書包,那么老的人家,應(yīng)該在家休息。”全班同學(xué)哄笑,有幾個跟我比較熟的女孩說:“那個人是他的老侄子!”
如今想來并沒什么,可那時的我虛榮心極強,憋了一肚子氣。當(dāng)天放學(xué),我看到他樂呵呵地站在人群中,便假裝沒看到他,低下頭就往家走。他高興地沖我揮了揮手,見我仍然不理他,繞到我的面前,要替我拿書包,可我一把甩開了他。
“以后不用來了?!蔽艺f。
我走在前面,知道他就在后面不遠處跟著,因為他拖拉著腳走路的聲音實在刺耳。我以為他以后不會接送我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我發(fā)現(xiàn)飯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已經(jīng)準備好了,書包就在椅子上放著,我的鞋子被擦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地擺在椅子下面。
當(dāng)我吃完飯,背上書包走出門后,遠遠地看到他從河塘里上來,甩了兩下腳,就跟了上來。我們?nèi)匀幌駨那澳菢右磺耙缓笞咧?,只不過他不再幫我拿書包。
真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我當(dāng)時惱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捧起地上的泥巴糊他一臉,警告他以后不許跟著我,可是我天性懦弱,沒那種勇氣。
時隔至今,我知道那懦弱還如影隨形,否則我怎么會一逃避就是十年,直到今天才敢踏進他的家門呢?
四
我讀四年級的時候,阿杰終于考上了大學(xué),也就需要更多的錢。他央求父親把河塘承包給他,他想擴大河塘的面積,全部用來種藕。
因為河塘是爺爺留給兒女的,父親還有個妹妹,他們要商量一下,這件事就被擱置下來了。而我本以為阿杰考上大學(xué)了,他就可以卷鋪蓋走人了,沒想到他居然想要長期在我家待下去。但父親是不可能考慮我的意見的,他與母親都是工薪階層,如果有掙外快的機會,他是定不會放過的。但是姑姑一直沒有明確表態(tài),這件事就一直被擱置著。他自然是著急的,三天兩頭來家里動員父親,但每次都不了了之。
不過,在他的打理下,我家的河塘越發(fā)美麗,自然也吸引了我的同學(xué)們來玩。他們輪流撐著小舟在河塘里游玩,回家的時候,也都是把大把的荷花、蓮蓬帶回去。我本以為他會干涉,沒料到每次他都親自替我的同學(xué)們扎好這些東西,讓他們帶走。初秋的一天,幾個同學(xué)在河塘深處玩夠了,打算回去,他撐著小舟與同學(xué)們聊天、談笑。我很不滿大家對他的關(guān)注,企圖伸手抓住那根隨波蕩漾的綠蓮蓬,一不小心失足掉入了河塘里。
我的水性不好,他是知道的,當(dāng)我狼狽地抓住船,企圖爬上去時,大家全笑了,最后,他看我真的憤怒了,就把我拉了上去。
我濕漉漉地回到家,一聲不吭地坐在爐子邊,腦子在飛快地旋轉(zhuǎn),當(dāng)在廚房忙碌的母親終于注意到我時,我已經(jīng)呆坐了半個多小時,渾身都凍僵了。
“你這是怎么了?”母親用毯子把我裹住,十分心疼地問。就這么鬼使神差地,我?guī)缀鯖]有猶豫,脫口而出:“是他把我從小船上推下去的?!?/p>
五
他在發(fā)毒誓。這里的人動不動就喜歡發(fā)毒誓,他也不例外,當(dāng)然這也是我所討厭的,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非要把祖宗幾十代全押在上面呢?父親沒有質(zhì)問我,只靜靜地看著哭得涕泗橫流的我。
“因為他不高興我?guī)瑢W(xué)來咱家河塘玩,嫌糟蹋了他的蓮蓬,我們起了爭執(zhí),他一氣之下把我推下了水!”我?guī)缀跏前堰@句話喊出來的,并且強調(diào)了“咱家河塘”四個字。越心虛聲音越大,似乎音量能夠給我勇氣,讓自己也相信了這謊言。母親一味憐惜我,對他已經(jīng)是怒目以對了,但是父親不同,他的平靜讓我心驚肉跳,使我不得不繼續(xù)在母親懷里嘶喊、撒潑、狡辯以及流淚,以此對抗我對他的仇恨。
可是這仇恨緣自何處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個謊言漏洞百出。他其實不用發(fā)毒誓,只要找來我的一個同學(xué),讓他闡述當(dāng)天下午發(fā)生什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所以,我今天必須得爭取到父母的信任,他必須得走。
“讓他走!”我哭得天昏地暗。父親很為難,他也看出了父親的為難,于是,他不再發(fā)毒誓了,站在那里一語不發(fā)。
“其實,我能理解的,”母親說,“你也需要錢,可我們這邊一直不能給你回復(fù),耽誤你掙錢供兒子上學(xué)了,但是今天這事有點過分了?!?/p>
母親的話像箭一樣刺中了他,他不禁倒退了幾步,幾乎不敢置信地看著母親。良久,他說話了:“那,我走好了?!?/p>
我不哭了,但還在抽泣,他走的時候,父親挽留了一下,并說河塘的事情還可以再商量,可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似乎我不依不饒的態(tài)度傷害到了他,他不愿意再接受河塘,鐵了心要離開,并且不再為自己辯解一句。
他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瓦房里,許久沒有出來,次日清晨,也沒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書包的拉鏈不知什么時候壞了,張著大嘴,昨天的鞋還有泥巴,母親給我在桌子上留了二十元錢,算是早晨的伙食費。我背著書包,拿著錢,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這一次,他終于沒再跟著我,那令人生厭的拖拉腳聲也沒再響起。
六
他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家。那間瓦房里的東西本就不多,他只用了兩天就找到房子,收拾好搬了出去。他新租的房子與我家相隔不遠,偶爾還能見到他。他做起了小本生意,在校門口擺攤,引來不少學(xué)生,但我一次都沒去過,看到他也是遠遠地繞開。
我家的河塘逐漸衰落了,荷花敗了,藕爛在了泥里,岸邊的菜園也被人毀了,可以吃的時令蔬菜被偷走,剩下的也在即將到來的冬季里被深深埋進了雪里。
他年齡大了,依舊喜歡荷花,據(jù)說在院子里種了好幾缸,但是他年紀已經(jīng)太大了,沒人愿意再跟他合伙販藕,他每年收獲不多的藕,還會給我家捎上幾節(jié),只不過由阿杰送來,他再也不愿意踏入我們家的門檻了。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夏天,我撐著小舟在河塘里閑游,枯敗的殘荷令人壓抑,水浸泡得殘葉發(fā)出熏人的腐朽味。我放下?lián)胃?,坐在小舟里,目光剛好落在他和阿杰曾住過的瓦房上,房子因為許久沒人照料,已經(jīng)搖搖欲墜,一邊的房梁塌了,整座房子呈平行四邊形,似乎一陣風(fēng)都能把它吹垮。
我見證過這里曾經(jīng)的美麗,如今的這一切也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的自私、虛榮以及懦弱污蔑了一個好人,在父母與他復(fù)雜的關(guān)系中,我沒能幫他,反而借此踩了一腳,讓他無處安身。突然,愧疚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我開始坐立不安。想起他曾經(jīng)爽朗地叫我小叔,忠心耿耿地替我扛書包,他那時多大年紀來著?我忘了,只記得他后腦勺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記得他穿著他兒子阿杰的一件舊衣服,任勞任怨地跟著我回家,風(fēng)雨無阻地送我去學(xué)校。
七
大學(xué)時,我住校,回家的時間更少了。大二下學(xué)期的一個夏天,我回家過暑假,發(fā)現(xiàn)河塘里突然又開滿了荷花。我好奇地問母親,她十分淡然地說:“阿杰暫時在家待業(yè),閑暇無事,就種了一塘荷花。對了,他爸上個星期去世了?!蔽夷蛔髀暤刈谀赣H旁邊,渾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般,雖然是炎炎夏日,卻出了一身的冷汗。
“真奇怪,人死如燈滅,上個月我還見過他,他非常高興,說家里終于有河塘了,而且藕長得還不錯,雖然少,但是很鮮嫩,要給我送來幾節(jié),還問了你,聽說你在讀大學(xué),還說要給你寄呢,也不知道寄沒寄,沒過幾天就去世了?!蹦赣H沒有察覺到我情緒的微妙變化,依然自顧自說著,感嘆著世事無常。
第二天,我再也無法在家繼續(xù)待下去,就借口功課忙,回了學(xué)校,也就是到達學(xué)校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來自家鄉(xiāng)的包裹。包裹是他寄來的,看日期是十天前寄出的,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一如他從前的沉默寡言。厚厚的白色塑料泡沫里面放著大量的冰,一節(jié)節(jié)潔白的藕整齊地碼著,箱子的角落放著一片荷葉,因為時間久了,略微泛黃,但是清香仍在。
我削了一節(jié),盛在飯盒里,撒上一層白糖,輕輕地咬了一口,還是那熟悉的清脆與多汁,帶點微微的甜。仔細地吃完飯盒里的藕,我無聲地哭了,像是一場靜靜的宣泄。那雙糙黑的手捧著嬌嫩的蓮花的場景再次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花朵后面是他靜默的笑容。
八
“父親去世前提起過你,說你喜歡吃藕,讓我每年都給你家送去,”阿杰揩去眼角流下的淚水,強笑著說,“他說你不喜歡吵鬧,讓我放下藕就走?!?/p>
我看著阿杰的眼睛,那是一雙和他相似的眼睛,誠實,靜謐,透著溫暖的善意?!鞍⒔?,其實我以前冤枉過他……”我終于鼓起勇氣,想要向他懺悔,可是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算了,都過去了,沒關(guān)系?!卑⒔芴拐\地說。
“可是你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呢。”我詫異地看著阿杰。
他笑了,輕輕擺弄了一下浮在缸里的蓮花,說:“走吧,我?guī)闳タ纯次壹业暮犹粒晖耆珜儆谖腋赣H的河塘。”
參觀完他的河塘,我與阿杰告別后,撐著小舟在河塘里游了一會兒,覺得累了,就任由小舟漂著,躺在小舟里面,用帽子蓋著臉,枕著荷葉不知不覺睡著了。在夢里,我看到了他,我的老侄子,還是我最初見到他的模樣,穿著一件灰色的運動服,一條泥點斑斑的西裝褲,花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撐著竿,在滿塘的荷花叢里穿梭,嘴里哼唱著專屬他一個人的土調(diào),全然不顧他人的眼光。當(dāng)他看到岸上的我時,高興地沖我揮著手,大聲喊著:“小叔!”聲調(diào)如此真實,以至于當(dāng)我從夢中驚醒時,發(fā)覺淚水早已把荷葉打濕,那原本就鮮艷的綠色,在眼淚的浸染下更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