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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慢

        2018-06-15 07:21:06鄧安慶
        上海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軒媽媽

        鄧安慶

        (一)

        我們幾經(jīng)周折才找到這家旅館,不容易。老板開了門把鑰匙給了媽媽就走了。媽媽把行李往里搬,我在后面往房間掃了一眼,大概十平米的樣子,一張單人床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推拉式玻璃窗就在床前側(cè)的兩步遠,窗外遠處是燈光閃爍的建筑工地。房間連個桌子都沒有,我們只好坐在床上,各自拿著從外面買的肉炒河粉吃。媽媽用一次性筷子把河粉里的肉末挑出來擱在我的飯盒里。我們已經(jīng)一天都沒有吃飯了,可是我們一點兒都不餓。我的全部意識在這張床上,“我們怎么睡覺?”它臟得不成樣子的床墊上只能睡一個人。兩個人只能貼在一起側(cè)著身子睡。我偷眼看了媽媽一下,被她捕捉到了,“不好吃?”見我搖搖頭,“那趕緊吃?!彼淖齑缴嫌幸粚酉”〉慕q毛,她的臉在暗光下發(fā)黑,然而皺紋是沒有的。媽媽是年輕的。我默念了一句,心情莫名地大好。

        臨窗那一片荒地長滿了雜草,其間扔滿了一次性飯盒和生活垃圾,一條冒著氣泡的臭水溝蜿蜒流過。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個地方?我坐在床邊想。這個地方我真的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墒钦麄€城市的旅館我們一路問過來,都塞爆了,只有這里才有空房。媽媽現(xiàn)在在衛(wèi)生間。她叫我的名字?!敖o我手紙。”她極坦然地叫我,聲音干脆,沒有任何不安。我在行李箱里翻找到紙后,走過去。她端坐在馬桶上,長褲褪到膝蓋上。她扁圓的頭罩在由頂燈傾覆下來的光碗中,臉皮發(fā)亮。

        馬桶沖水了。臭氣依然不散。“你要去哪兒?”她站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手指尖上滴著水。我扭動房門的門把子,右腳的五根腳趾在球鞋里用力地弓在一起?!俺鋈マD(zhuǎn)轉(zhuǎn)。”媽

        媽手攏劉海,“不要走遠了。八點之前回來?!蔽业哪_趾在鞋里輪流翹動,“我不是小孩子了?!闭f完,我沒看她,就下樓去了。旅館門外密密稠稠的聲音,像是有無數(shù)的蚊子靜候我的出現(xiàn)。我在口袋里盤弄那一張來時的火車票。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我們走啊走。公路。鐵路。馬路。我們到了這里。這里究竟是什么樣的地方?大排檔的淺藍色塑料桌椅在馬路邊上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煤氣灶上幽藍的火焰舔著鍋底。吃喝的人們。歡鬧的人們。他們的皮膚、頭發(fā)、鮮艷的衣服組成一幅狂歡的圖像。我站在大排檔靠馬路的下水道嘔吐。

        我又一次站在了旅館的門口,老板瞟了我一眼,“回來了。”我點了點頭,往樓梯口走去?!澳銒尦鋈チ?,讓我把鑰匙給你?!蔽易叩桨膳_邊上,接過老板手中的鑰匙?!八鋈ザ嚅L時間了?有沒有說去哪兒?”老板低頭看賬本,他身后的小屏幕電視機里正放著晚間新聞?!澳闱澳_走,她后腳就出門了。跟你相反的方向。去哪里了?我不知道?!蔽业懒艘宦曋x謝,跑上二樓,到了207室門口。我心口跳得厲害。鑰匙插進轉(zhuǎn)動拔出,門開了,從門口走廊和窗戶投進的光影使得房間顯得幽深莫測。我仿佛是踩在無底洞的邊上。媽媽果然不在。她的行李在床底下。她用過的便紙在衛(wèi)生間的紙簍里。她的拖鞋、她的水杯。她坐在床上壓下去的半圓形凹痕。她,不在這里了。

        我趕緊下樓跑出去,沿著老板說的方向找去。不知是我跑得快,還是媽媽走得慢,遠遠地,我看到她沿著廣場的側(cè)街往商業(yè)街的方向走。她走幾步停一下,左右查看,大概覺得不是,又往前走幾步,再次左右查看,還是覺得不是,繼續(xù)往前。側(cè)街走完,到了商業(yè)街,人流猛地增多。她站在街口的花壇邊,往商業(yè)街探了探頭,看了一眼商場戶外巨幕上的時間,忽然轉(zhuǎn)身往我這邊走。我嚇了一跳,躲到側(cè)街邊上的小巷子里。她沒有過來,我又偷偷探出頭看,她走進側(cè)街一家服裝店,在跟一個中年女人說什么,那女人搖搖頭。她從店里出來,站在側(cè)街中央發(fā)呆,直到有經(jīng)過的車子鳴笛好幾聲,她才反應(yīng)過來,躲到一邊。車子開過去后,她又往對面的奶茶鋪走去。趁著她沒有到我這邊,我趕緊跑出巷子,往回走。走到同心廣場,回頭看,她又換到另外一家店問人。

        回到旅館,坐在前臺的老板抬頭瞟了我一眼,又繼續(xù)埋頭看手頭的賬單。我跑上樓,進了房間,倒在床上。沒有開燈,房間里夜色還是稀薄,從工地那邊涌過來的光浪拍打在我身上。我的心臟跳得好快,怦怦怦怦怦怦,怎么也停不下來。有上樓的聲音,硬脆利落,不是媽媽的;又有上樓的聲音,這次是一輕一重,兩個人,顯然也不是的……走啊走,一直走個不停,太陽昏沉沉地躲在云背后,我的腳有千斤重了,我說:“媽,我好累。”媽媽急沖沖地往前趕,她回頭丟了一句,“誰叫你跟過來的?”我不敢說話,繼續(xù)跟著她趕路,雖然腳很疼,但我忍住忍住忍住,走不動了,還是要走,走啊走,走到地面顫動,抬頭看,媽媽不見了,我害怕地叫起來:“媽!媽!”有人回答我,“我在這兒呢!在這兒呢!”有人推我,我極力地從像是泥淖的睡夢中拔出自己的身體,睜開眼睛看,媽媽果然坐在床邊。

        我忽然覺得委屈極了,翻過身去,不理她。她拍拍我的手,“怎么,做噩夢了?”我悶聲不說話。她一起身,床吱嘎一聲往上彈了一下,“我出門買了點兒東西,回來看你睡著了?!闭眍^發(fā)酸發(fā)臭,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我把臉對著天花板,白光像是水一般,浮蕩在房間的上空,“你就買了點兒東西嗎?”她把一個鼓囊囊的袋子拎給我看,“對啊,我買了點兒明天要吃的,還有洗漱用品。”我想說“騙人”,又忍住了,畢竟是我跟蹤了她。我沒有再說話,她在房間里窸窸窣窣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在床邊,一會兒在衛(wèi)生間里。在我迷迷糊糊又要睡著的時候,她把我抱起,給我脫掉了襪子,很快腳觸到了溫?zé)岬乃?,臉上被濕潤的毛巾小心地擦拭。我又一次聞到了媽媽身上熟?/p>

        的香味,雖然她說自己從來聞不到,但我能,那是一種混合了雪花膏、梔子花、蘋果的香氣,只有她有,我貪婪地吸著吸著。她要把我放到床上,我頓時有一種空虛的墜落感,一瞬間害怕起來,我猛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媽……”她把我的手輕輕地捉住,“睡吧。我在這兒呢?!?h3>(二)

        極細的一絲涼意繞著脖子,如一根透明的線,把我從沉沉的睡意中拖拽了出來。我睜開眼一看,窗戶玻璃上蒙著一層水汽,晚上看來是下雨了。媽媽買來早餐,一起吃完后,我們收拾了一下出門。穿過同心廣場,走過側(cè)街,到了商業(yè)街,她又一次在昨晚那個花壇邊上停了一下,往街上兩排店鋪來回掃了一遍后,“走,帶你去那兒吧?!痹缟系纳虡I(yè)街,店鋪雖然都開了,但幾乎沒有什么人流。我們走進了新華書店,穿過一排排書架,到世界經(jīng)典名著那一排停下,正好那里有一個小椅子,媽媽讓我坐下,“不要亂跑動,聽到?jīng)]有?”她蹲下身,盯著我的眼睛,“我再說一遍,不要亂跑動,就坐在這里。要看書,這里有的是。想上廁所,邊上就有,”她指了指我身后,“等我回來?!蔽颐?,“你什么時候回來?”她又看了一眼手機,“很快?!闭f完起身,“千萬千萬別出這個門,聽到?jīng)]有?媽媽會找不到你的?!蔽摇斑怼绷艘宦暎讼聛?,從書架拿出一本書放在大腿上。她“嗯”地一聲,拍拍我的頭,“等我?!?/p>

        她黑色鞋跟叩在光滑的地面上,像是兩只飛速逃竄的小老鼠,沖出了門外。書被我擱在椅子上,貼著玻璃窗,我看到她沿著潮濕的路面往西邊趕去。直到她轉(zhuǎn)過街角,我才轉(zhuǎn)身回來。各種走路的聲音,沒有一個是媽媽的腳步聲。字與字疊在一起,扭成一團,封皮黏著我的手掌,椅子硌得慌,可我還是強迫自己坐在那里。我不能著急。我有經(jīng)驗。我會一個一個國家看下去,記住每一條河流,每一個國家的首都,每一個海島的名稱,只有這樣,時間的速度才會快一些。法國首都是巴黎。英國首都是倫敦。達爾文港在澳大利亞。布宜諾斯艾利斯是阿根廷首都。烏茲別克斯坦。孟加拉??苽惼隆E凉凉?。每一個國家都在固定的位置。而我現(xiàn)在也在這個位置上固定成一個礁石,讓時間的流水在我周邊打轉(zhuǎn)。

        眼前的光忽然暗了下來,是媽媽的腳,還有,另外一個人的。我不抬頭。我生氣。過去了兩個小時二十一分鐘,書店墻壁上的鐘表我已經(jīng)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靶≤??!眿寢屨f出我的小名,但不是跟我說話,她跟另外一個人說。那人蹲下身,一張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角處,她摸摸我的頭,“這么大了?!蔽叶懔艘幌?,仰頭看媽媽,但她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投向那個女人,“十一歲了?!蹦桥似鹕?,靠在媽媽身邊,兩人一起打量我,好像我是玻璃櫥窗后面的洋娃娃。媽媽一把抽走我手上的書,插到書架上,“小軒,走了。”我坐在那里沒動,她伸出手,“走。”我氣也不知道怎么就消了,不由得拉起她的手。那女人笑著說:“雅君,你看你兒子都快到你肩頭了?!眿寢屝逼沉艘谎畚?,“是啊,今年跟竹子似的,蹭蹭地往上冒個子,去年買的衣服今年就沒法子穿了。我都忘了介紹你!小軒,這是瓊姨?!蔽倚⌒〉亟辛艘宦?,叫瓊姨的女人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我們先去旅館把房給退了,瓊姨叫了一輛的士,她把行李箱擱到后備廂后,也擠到了后座上來,這樣我就夾在媽媽和她之間。我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我想靠窗?!眿寢屩獠堪蛋底擦宋乙幌拢€是被瓊姨聽到了,“好哇,來——”不等我自己動身,她已經(jīng)把我抱了起來,兩手鉗住我的腋下,一眨眼我已經(jīng)坐在窗邊,而她挪到了中間,“好啦!”她興奮地拍了一下媽媽的手,“這條街你還記得吧?喏喏喏,前面那個華美商場,看到?jīng)]?換了個門面來著——”媽媽沉靜地隨著她指的方向看,“沒多大變化嘛。”她們說的話,我參與不進去。我把臉貼著冰冷的車窗,依舊有雨點。啪。啪。厚厚的灰色塊狀云壘砌成一堵云墻,豎立在城市四周。

        到了一個老舊的小區(qū)門口,媽媽從她的小包里摸出一百塊錢,瓊姨搶著把媽媽的手壓下去,“你干嘛呢?!”眼睛也瞪了起來,媽媽試圖再抬起手:“這個錢我得給。”瓊姨以生氣的口吻說:“少給我來這套,成嗎?”媽媽垂下眼睛,沒有說話。瓊姨不容分說地把車費給付了,下了車,又去后備廂把行李給取了。我們走上昏暗的樓梯,繞過堆放在樓梯邊上的煤球、自行車、廢棄的電視機、紙箱子,到了五層頂樓,進了瓊姨租的房子。一進門是逼仄的過道,兩側(cè)堆著裝滿雜物的紙箱子,再過來是貼墻小衣柜,穿過去后,一張雙人床占去了房間的一半面積,暗綠色床單,素灰色薄被子,靠陽臺的桌子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和藍色的小音箱,原來是陽臺靠左手的地方做了廚房,放著煤氣灶、放調(diào)味品和砧板的條桌和小壁柜,靠右的小隔間是衛(wèi)生間與淋浴間合用。瓊姨把行李箱放在床畔,呼了一口氣,“地方小,只能先湊合了?!眿寢尨蛄苛艘环块g,“不怕漏雨嗎?”這么一說,果然看到雨漬干掉之后留下的黑色暗痕。瓊姨無可無不可地說,“好歹床這邊不漏?!彼龔目诖锩鲆话鼰煟f過來,“你還抽嗎?”媽媽很快地瞥了我一眼,“戒了?!杯傄桃猜恿宋乙谎郏约鹤叩疥柵_上,打開窗子,抽出一支煙栽在嘴唇上,“果然小軒對你改變很大嘛。”媽媽沒有說話,坐在床邊,打開行李箱,整理衣物。

        從窗外吹來的風(fēng)押著煙味塞進我的鼻子,想咳嗽,但我極力忍住了。我貼墻而站,手觸碰到凹凸不平的墻面,濕濕黏黏的。媽媽原來也抽煙。我心里默念這句話。她現(xiàn)在把衣物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放在床上,那動作是我熟悉的,可是瓊姨知道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媽媽——在我出生之前的那個媽媽。我莫名地起了一陣嫉妒心。瓊姨慢慢地吸食那一口煙,細細地打量媽媽,“你懷小軒的時候,還在這里吧?”媽媽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去行李箱拿衣物,“在?!杯傄膛ゎ^看窗外,“你走得太匆忙了。吳峰找了我?guī)状?,我那時候……”媽媽猛地打斷,“瓊子,我們待會兒去買菜吧。我看邊上有個菜市場?!杯傄锑僦欤劬χ便躲兜囟⒅鴭寢?,又掠過我一眼,把抽了半截的煙頭扔到地上碾熄,“這就去吧?!?/p>

        瓊姨從壁柜里拿出兩個布袋子,走了進來,又拿了三把傘。媽媽起身說:“小軒不去?!彼f的時候不看我,瓊姨卻看了我一眼,“也許小軒想去呢?!眿寢尳乖甑卣f:“他累了?!蔽掖舐暤卣f:“我不累!”媽媽這時看我了,“你在這里休息,想看書也可以,你自己背包里帶了書。”我為我自己眼淚馬上要出來了而羞恥,可我管不住我的話,“我不想休息!”瓊姨過來摟住我,“好了,雅君,讓他去唄?!眿寢岃F了心似的,聲音高了起來,“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你留在這里。不準再胡鬧了!”我的眼淚打濕了瓊姨的衣服,瓊姨的手輕輕拍我的肩。媽媽已經(jīng)打開房門出去了,冷風(fēng)從樓梯口撞了進來。瓊姨松開了我,又摸摸我的頭,柔聲地說:“媽媽生氣就不好玩了。你在這里等著,我們很快就回來了。好不好?”我緊咬嘴唇,不去抬頭看門外那人一眼。直到瓊姨走出去關(guān)上大門,我都不去看一眼。

        布達佩斯。多瑙河。烏拉爾山。蘇格蘭。格陵蘭島。佛羅倫薩。個舊。楚雄。莎士比亞。凡爾納。弗洛伊德?;艚?。金星水星土星火星冥王星太陽系曹雪芹青海湖圣彼得堡蒸汽機發(fā)明者是誰鳥為什么能飛長江黃河亞馬遜河……又硬又濕的瓷磚地面,寒意一絲絲地貼著我的背和手長出了冰藤,纏繞我的全身。我拒絕舒適的床,拒絕枕頭。天越發(fā)暗了,我不要去開燈,我感覺是躺在幽冥的洞穴里,呼吸越來越沉,心跳越來越慢。光被黑暗吃掉了。暖被黑暗吃掉了。我抬手,手也被黑暗吃掉了。我閉上眼睛。

        醒來時,是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瓊姨說話的聲音。媽媽說話的聲音。我側(cè)過身,陽臺上她們在準備做飯。我起身下床走過去,媽媽正在盥洗池邊洗一把小蔥,她沒轉(zhuǎn)身看我,反倒是給土豆刨皮的瓊姨回頭笑問我,“小軒,醒了呀?”我無聲地點頭,等媽媽回頭,她沒有。我不知道在地板上躺了多久,頭昏昏沉沉。她不會問我的。她知道我的“把戲”。她一點都不肯輸給我。一點都不。雨漸漸大了起來,瓊姨關(guān)上窗戶,決定來點兒音樂。她進屋打開筆記本電腦,問:“雅君,你想要聽什么歌?”正在剝大蒜的媽媽想了一下,說:“鄧麗君的吧?!杯傄毯鋈怀艺A艘幌卵劬Γ澳銒尞?dāng)年是我們那兒的小鄧麗君?!眿寢尅拔埂钡匾宦暎安灰⒆觼y說!”瓊姨吐了一下舌頭,“不說不說。說了是小狗。”媽媽撲哧地笑了出來,“你不要污蔑狗!”從小音箱淌出音樂的前奏,瓊姨又急忙跑到陽臺,經(jīng)過正在剝豌豆的我身邊,塞給我一個小板凳?!靶〕枪适露?,充滿喜和樂……”她一邊洗著青椒,一邊和著鄧麗君的歌聲,聲音跟說話時很不同,意外地嬌媚婉轉(zhuǎn),“若是你到小城來——喂喂,小鄧麗君,一起唱啊!”她手肘碰碰媽媽的手臂,“收獲特別多!”媽媽忍住笑,“我不記得歌詞了?!杯傄唐财沧?,“你就裝吧!”

        我從來沒有聽過媽媽唱歌。我們家里沒有音箱,電視也幾乎不看。我有的是書。一屋子的書。在這里,我卻聽到媽媽在唱,“談的談,說的說,小城故事真不錯——”歌聲像是另外一個人發(fā)出來似的,舒緩沙啞,不像平日的媽媽。豌豆從我的手中滑落到盤子里,雨水斜打在窗玻璃上,對面樓群上空幾只鳥在飛,我都不管了,我貪婪地吞吃她唱出的每一粒聲音,“請你的朋友一起來——”最后一句瓊姨和上了,“小城來做客!”唱完,兩人相視一笑。媽媽感嘆了一句:“我居然還記得?!杯傄獭皢褑褑选睅茁?,“剛才讓你唱,你還說不記得歌詞啦忘了怎么唱啦——小軒,你媽媽唱得好不好聽?”她突然把問題拋過來,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看向媽媽,媽媽在切大蒜,她沒看我,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在聽。瓊姨還在看我,我沒有理會,起身把剝好的豌豆擱在媽媽的手邊。我這次沒有看她。

        (三)

        有一只白色的鴿子停在廚房的窗臺上,它咕咕咕地叫著,腦袋一伸一伸。雨停了,遠處灰白色云層裂開一道寶藍色天空,如一泓湖水。瓊姨往窗臺上擱了一點兒面包屑,“它每天都來。”瓊姨在跟我說話。媽媽把洗好的碗筷用干凈的抹布一一擦拭干凈,我自然而然地接過來,依序放到碗柜里。瓊姨此時看起來是這里的外人,但她不介意,她靠在那里,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腳上,撇過頭去看鴿子低頭啄食。鴿子飛走了,碗我也都放進碗柜了,媽媽把條桌和灶臺也都擦拭干凈了,一時間沒事做,大家沉默不語。媽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彎腰把套在垃圾桶上的袋子扎緊,瓊姨說:“別忙了,坐一會兒吧?!眿寢屇靡话颜郫B椅坐下,我忽然有一種直覺:我應(yīng)該把陽臺讓給她們?!拔乙ニ粫??!蔽肄D(zhuǎn)身進去。媽媽說:“你都睡過了?!蔽艺f:“我還要睡?!杯傄陶f:“你就讓他去睡一覺嘛?!眿寢尳鯃?zhí)拗地拉住我,“你才吃過飯?!蔽伊锪怂谎?,她有一種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不放的眼神,但我沒管,使勁掙脫了她,進到臥室,倒在床上,內(nèi)心涌起一陣報復(fù)的快感。

        我背對她們,凹一塊凸一塊的墻面上掛了一幅畫框,框里有一張非洲女人的面孔,僅有的一只眼睛,占據(jù)整張臉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是一塊厚厚的嘴唇。幾內(nèi)亞。剛果。南非。津巴布韋。馬達加斯加。利比亞。我默記我能記住的所有非洲國家。記到第十一個國家加納時,聽到她們的笑聲。我轉(zhuǎn)過身看,她們靠在一塊,一起抽煙,窗戶都推開了。媽媽拿煙的動作嫻熟地道,她微微噘嘴吸住煙頭,再徐徐吐出煙圈。瓊姨看她許久,說了一句什么話,媽媽拳頭打了她一下,瓊姨大笑了起來,笑笑又止住,看了一眼里面。我裝作睡熟的樣子。

        沒想到真睡著了。眼睛被一束光撬開,太陽的余暉斜射到床上來,不知道是早晨還是黃昏。安靜極了。媽媽和瓊姨都不見了。睡得太久,身子發(fā)沉,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自己送到地面。我先到陽臺上,她們兩個坐的椅子還并排在那里,條桌下面的垃圾袋已經(jīng)換成新的了,唯一有動靜的是灶臺上藍色的火苗舔著煲湯罐底。鴿子又飛過來了。咕咕咕。咕咕咕。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喂它。我坐在媽媽坐過的椅子上。她去哪里了?咕咕咕。咕咕咕。鴿子脖子一伸一伸,往前踱了幾步,又飛走了。西方浮出了晚霞,看來是黃昏。

        從樓梯口那邊開始傳來大人小孩說話的聲音。我跪在椅子上,趴在窗臺邊,就像以前我在自己的臥室里那樣,也許媽媽還是像過去那樣,急匆匆地走進小區(qū),往家里所在的這棟樓奔來,然后我就可以躲在門口,她只要一開門,我就“哈哈”地嚇她一跳。當(dāng)然如果爸爸在的話,我就不敢這樣了。爸爸。已經(jīng)兩天我腦海中沒有跳出這個詞了,現(xiàn)在卻一下子脹滿我的心口,戰(zhàn)栗般的恐懼感如海潮般奔襲而來。我立馬跳下椅子,跑到臥室里,四處找能躲藏的地方。衣柜太小,桌子底下也不成,只有床底是可以的。我鉆了進去。

        床單垂下來,只有貼近地面的一層光切進來。床底是干凈的,看來瓊姨經(jīng)常打掃這里。床墊子散發(fā)出沉沉的濕氣,等眼睛適應(yīng)了這里的暗度,這才看得清貼墻的地方有一條灰塵帶,可能是因為掃帚探不到這里來。床頭那一塊,有掉下來的硬幣、紙張,還有一個扎沖天辮子的布娃娃,我伸手拿了過來。布娃娃的臉上,有兩粒代表眼睛的玻璃珠子,嘴巴是用紅布做的,嘴角上翹,又是一個笑意滿滿的象征。為什么所有的娃娃嘴巴都要做笑的表情?我起了一股恨意。我恨這種假裝出來的笑。我費力地摳那塊紅布,只能摳掉一半,現(xiàn)在那嘴巴一半是上翹的,一半掉在臉外,我再去摳眼珠子時,聽到開門的聲音。第一個進來的是瓊姨,她的聲音說:“明天可能還是要下雨?!眿寢屢策M來了,“那要不要去?”瓊姨說,“那也可能是陰天嘛……小軒呢?”她的那雙白球鞋在床邊走動,“人呢?不會跑出去了吧?”媽媽的腳迅速地走過來,“小軒!小軒!”她的腳又沖向陽臺,“沒人!”瓊姨往門口走去,“我去問一下樓下的李大爺?!眿寢尭^去,“我也去?!?/p>

        她們又一次走了。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我從床底下鉆出來,躺到床上。窗外的晚霞消失了,夜色漲了上來,漸漸淹沒了整個房間。我想像自己正沉入海底。世界上最深的海溝叫什么?媽媽會問我。馬里亞納海溝!深多少?11034米!我總是能答對。就沉到那個海溝里去。沒有一絲光的深海,有各種人類從未發(fā)現(xiàn)的奇怪生物在我身邊遨游。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沉啊沉啊……我又一次聽到開門聲,瓊姨和媽媽幾乎一起進來的?!芭尽钡匾宦暎瑹艄庹ㄩ_,我眼睛幾乎睜不開。瓊姨一拍手,“哈哈,小軒不是在這兒么?”媽媽幾乎是莽撞地擠開瓊姨,身體撲過來,一耳光搧到我臉上。瓊姨慌忙拉住媽媽,“你瘋了?!”媽媽全身在抖動,眼眶里蓄滿淚水,眼睛恨恨地盯死了我。我沒有動,眼睛回過去瞪她。我毫不退卻。

        瓊姨插到我們中間,“雅君,你不能這樣打孩子!小軒,你去哪兒了?”我穩(wěn)穩(wěn)地說:“我哪里都沒去。我就在這里?!杯傄屉y以置信地拍手,“那真是活見鬼了。我們沒有看到你?!蔽抑貜?fù)了一句,“我就在這里?!眿寢屍鹕戆奄I的菜拎到陽臺,我眼睛追住她。瓊姨依舊說個不停,“小軒,晚上我們做好吃的。你喜不喜歡吃魚?”她的問話讓我十分煩躁,可我還是淡淡地回答,“喜歡。”瓊姨有一張歡欣鼓舞的笑臉,讓我想起那個被我扔在那里的布娃娃,現(xiàn)在我也想摳掉瓊姨臉上翹起的嘴角?!昂煤煤?,正好買了鯉魚?!彼鹕泶晔郑サ疥柵_。媽媽一次也沒有回頭,她擰開盥洗臺的水龍頭,洗菜、拍大蒜、切蔥……我臉上開始有火辣的痛意。媽媽那一巴掌打得非常結(jié)實,我感覺我一邊臉都腫了起來??晌夷赜科饾M足感。

        吃晚飯時,瓊姨再一次插到我們中間坐下,跟媽媽說幾句話,又跟我說幾句話,努力做一個辛苦的和事佬。看她笨拙的樣子,我想放聲大笑。我跟媽媽達成了和解,雖然我們沒說一句話。她把酸菜燉魚一放到我這邊,我就知道了。我夾起一塊魚到碗里,她也知道了。吃完飯,瓊姨提議去看電影。風(fēng)很大,天上灰色的云層都給吹走了,干凈明澈的天空,白生生的月亮如一枚發(fā)光的眼珠子,瞪視著我們。我們穿過小區(qū),走到了鳳羽大道上,街心公園幾百人聚集在一起跳廣場舞。我們站在邊緣看了一會兒,瓊姨說:“要不要來?”她手臂伸過來,腳上已經(jīng)跟著節(jié)拍在動。媽媽往后躲了一下,笑道:“不要!”瓊姨才不管,攥住媽媽的手,把她拖過去。媽媽這次沒有掙脫,她任由瓊姨捏住她的手,一起舞動。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媽媽整個身體很自然地適應(yīng)了這個節(jié)奏,她的手和腳也跟上了這個百人的大隊伍。瓊姨沖我喊了一聲,“小軒,一起來跳!”媽媽也向我伸出手,我迎了過去。

        我們?nèi)齻€人牽著手。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媽媽的手心出汗了,她臉上的神情也舒展了。瓊姨說:“你媽啊,當(dāng)年唱歌是小鄧麗君,跳舞是小楊麗萍。”媽媽笑罵道:“你不要再跟他亂說了!”瓊姨又說:“我沒有亂說噢,你看你媽媽現(xiàn)在也很漂亮,對不對?當(dāng)年比現(xiàn)在嚯……”媽媽搶道:“都是過往的事情了。你今天真是昏了頭了?!杯傄倘套⌒Γ昂煤煤?,我不說我不說?!币磺K了,我們又繼續(xù)往前走。瓊姨和媽媽各自拉著我一邊手。有水洼的地方閃著月光,風(fēng)吹落了不少樹葉。潮濕的空氣中,有媽媽身上隱隱的香氣。瓊姨話很多,媽媽話也很多。她們不用注意到我的沉默。我放松地聽她們講我懂的和不懂的。我混沌地吞食她們的言語,步子放慢放慢,拖慢她們回去的節(jié)奏。

        電影院的票早賣完了,我們也沒所謂,慢悠悠地往回走。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洗漱完畢,瓊姨從走廊的箱子中間拖出一個折疊床來,她讓我和媽媽睡床上,她睡這個就好。媽媽說那怎么能行,“我跟小軒睡折疊床就好了?!蔽疫@時說話了,“我睡折疊床,你們睡床上?!彼齻円黄鹂次?,我咕噥了一聲,“我喜歡一個人睡?!眿寢屨f:“沒問題。反正你在家里也是自己睡的?!杯傄檀曛?,“哎呀,太委屈小軒了?!闭f著從衣柜里抱出被褥,要給我鋪床。媽媽說:“讓小軒自己來,在家里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蔽医舆^瓊姨手上的被褥,在折疊床上鋪開疊好,這一切對我來說駕輕就熟。瓊姨跟媽媽并排坐在床上,她們穿著一樣粉紅色的睡衣,腳上是一樣鵝黃色的拖鞋,頭上裹著一樣純白色的頭巾,像是一對孿生姐妹似的。這些都是她們白天出門去買的,那時候我在床底下。她們給我買的睡衣,果綠色,帶卡通,現(xiàn)在穿在我的身上,當(dāng)她們的娃娃,由不得我自己喜歡不喜歡。

        月亮在窗臺外面俯視我,我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床上瓊姨小小的呼嚕聲,一小團一小團,也許那是一朵又一朵水母從她的鼻腔里鉆出來,漂浮在月光的海面上。媽媽睡覺幾乎沒有聲音,盡管我小心翼翼地轉(zhuǎn)身,折疊床還是發(fā)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現(xiàn)在輪到墻壁上那個非洲女人獨有的一只大眼睛俯視我了。也許是白天睡得太多,只有我在兩只大眼睛的交替注視之下,憋著尿。我夾緊雙腿,想讓尿意不要那么猛烈。我害怕尿濺落在馬桶里的嘩啦聲,她們都聽得見。蓋在媽媽身上的被子小幅地起伏,看來是睡意深沉。

        我盡量輕輕地下床,小跑到衛(wèi)生間,小心地關(guān)上門。撒尿時,我盡量對著馬桶的內(nèi)壁,而不是通水口,那樣的話可以做到幾乎無聲。撒完后,我全身松弛了下來。衛(wèi)生間的窗子開了半邊,印著虞美人圖案的窗紗隨風(fēng)揚起又落下又再揚起。窗外一片暗沉的夜色,無波無浪的海,把一切活物都給吞沒了。我不想回到床上,在家里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總喜歡趴在窗上看?!靶≤帯!蔽衣牭綃寢屝÷暤亟袉?,“小軒。你在衛(wèi)生間嗎?”我沒有回答,做賊心虛似的,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她下床了,穿上了拖鞋,我馬上從馬桶蓋上下來,她敲了敲衛(wèi)生間的門,沒聽到我回應(yīng),又扭動門鎖,確定是鎖著的,“你在里面干嘛?”我打開門,她堵住門口,俯視我,“你為什么不說話?”我繞過她,躺在折疊床上,蓋上被子。媽媽跟了過來,我知道她看了我半晌,雖然我沒睜眼。接著,她也躺在床上了。

        (四)

        不是媽媽的聲音。也不是瓊姨的。是男人的。鑰匙插進門鎖。我迅速爬起來,鉆進床底。他進來了,重重的腳步聲,拖沓地從走廊響到了床尾。半舊的黃球鞋,黑襪子,一小截灰褐色褲腿?!碍傋?,你在嗎?”他走到了陽臺,我往床的更里面挪了挪。他打電話給瓊姨了,“哦。哦。那行,我明天再來好了。成。成。掛了?!彼剞D(zhuǎn)身,經(jīng)過床尾,穿過走廊,關(guān)上了門。我沒有馬上出來,繼續(xù)細聽門外的動靜。沒有下樓的聲音。門又一次被推開,男人又進來了,“我沒看到小孩???折疊床在的,被子是掀開的,對,但沒有人。哦,好,我去看看——”他走到陽臺,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嗯……沒有。是的。要不要報警?……噢,行,我去樓下問問李大爺。”他再一次離開。

        我忽然對躲在床底下興味索然。我又一次爬上折疊床,蓋上被子。是個陰天,云又一次厚實地遮蓋了天空,鴿子像是紙片一樣,遠遠地在樓群之上飄飛。轉(zhuǎn)身看大床,兩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挨放在床頭。她們什么時候起床的?是出去買早餐了嗎?為什么總是兩個人去?為什么不叫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們做什么都在一起,而我總是被遺忘在這里。不對,不是遺忘。我想起媽媽的神情,應(yīng)該是她故意的。她一定會跟瓊姨說:“他留在這里?!币宰屛叶嗨瘯河X的名義,實際上她不想帶我走。她有自己的秘密。她越來越像個陌生人。我看到我們的行李箱立在走廊那里。我們還會不會回去?

        門再一次開了,我懶得再躲。那個男人回來了,他移到我的床邊,“他果然在了。嗯嗯,他在睡覺。我剛才明明沒有看到他。好好好,我等你們回來?!蔽冶犻_眼睛,他肉肉的臉正對著我看,見我醒來,笑著露出一口亂牙,“你醒了?”我沒有說話,他繼續(xù)說:“你剛才去哪兒了?”我說:“我就在這里?!彼斑住钡匾宦?,立起身子,“那我怎么沒看到你?”環(huán)顧房間后,他饒有興趣地打量我。我沒有說話。他敦實的身體坐下來,把床猛地壓得一低,“你是不是在跟我們捉迷藏?”我又說:“我就在這里?!彼中α耍昂煤煤?,你在這里,跟我們捉起了迷藏,剛才你媽媽和瓊姨都嚇壞了。還好我又回來看了一眼。”

        他等了等,我沒有說話。他把腿架起來,手托著下巴,“你知道在我們老家,捉迷藏怎么叫嗎?叫幽慢。幽,是深幽的幽,哦,說幽默的幽可能更好懂,慢是緩慢的慢——你老師教過你這兩個字吧?我打給你看,”他拿手機敲出“幽慢”兩個字,送到我眼前,“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覺得這兩個字比捉迷藏更到位。你覺得呢?”我說:“好?!彼牧艘幌率?,“所以說你剛才是在哪里幽慢?”我沒有說話。他等了等,站起來,有一聲沒一聲地哼起曲子,慢慢地晃到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放起了音樂。我又感覺到尿意,可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他雙腳翹在桌子上滑手機,忽然間他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跟我說:“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蔣高華。你叫我華叔就好了?!?/p>

        音樂放到第三首時,瓊姨和媽媽回來了。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媽媽的發(fā)型變了,烏黑順直的長發(fā),襯得臉特別地小巧。瓊姨把豆?jié){和包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小軒,起床了?!蔽艺f“好”,眼睛依舊逗留在媽媽的頭發(fā)上,媽媽自己也意識到了,她略微不自在地看向別處,然后往陽臺上走去。華叔大聲地說:“我一回來,他又在了!”瓊姨把早餐擱到書桌上,“小軒昨天也嚇了我們一次?!眿寢審年柵_那邊探頭過來,直直地盯著我,“不要再玩這種游戲了。知不知道?”我沒說話,她又加了一句,“一點兒都不好玩。我們玩不起?!闭f完,她又收回身子。

        瓊姨走到陽臺上,摸摸媽媽的頭發(fā),“是不是好看多了?蔣高華,你說是不是?”華叔吹了一聲口哨,“美女?!眿寢屝αR:“你們不要再損我了?!杯傄虩o辜地攤開手,“哪里有?你叫小軒看——”我已經(jīng)起來,把被子都疊好了。我只想撒尿。瓊姨非要把媽媽拉到我這邊來,媽媽雙手抵住,“夠了夠了?!蔽胰滩涣肆耍ゲ涞疥柵_這邊,瓊姨說:“小軒!你看!你看吶!”媽媽看了一眼我的神色后,繞過我,進到臥室,順帶地把瓊姨也拉了進去,“你看我選哪套衣服比較好?”我趕緊進了衛(wèi)生間,按了沖水鍵,這樣她們也許就聽不到我小便的聲音了。

        我們一起出了門。瓊姨,華叔,我,還有與媽媽共用一個身體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用粉撲、假睫毛、眼膏、唇膏、耳環(huán)、貼身外衣、高跟鞋制造出這樣一個女人時我在現(xiàn)場,恐怕我都認不出她來了。我走在她身后,總擔(dān)心她會跌倒,高跟鞋并沒有被她馴服。她絳紫色外套下擺,垂下來的一根絲線,隨著她身體左右搖漾,我伸手去扯時,她警覺地回頭,一張粉白的、年輕的、陌生的、女人的臉,“不要搗亂!”那個警告的眼神是我媽媽獨有的,我一下子安心了,跟華叔走到后面。瓊姨挽住媽媽的手,媽媽走幾步問她,“我鼻子那一塊是不是沒弄好?”瓊姨細細端詳了一番,“挺好的。你別擔(dān)心了?!彼齻冇掷^續(xù)往前走。

        我們打的去了商業(yè)街,在肯德基里面找了張空桌坐下。媽媽和瓊姨坐在我對面,華叔去點餐了。媽媽時不時拿出化妝盒,對著小鏡子左右側(cè)臉來回看。瓊姨說:“我們雅君最漂亮了,別擔(dān)心?!眿寢屆懔Φ匦α艘幌?,扭頭看窗外。她回頭時,掠過我這邊,就那么一下,像是怕燙似的,又連忙收回去了。漢堡包、薯條、炸雞塊、冰淇淋,加冰塊的大杯可樂,堆滿了一桌。華叔碰了我一下,獻媚似的遞給我一個小玩具,“他們做活動,只要是兒童,都有禮物送?!蔽也幌胍?,但還是拿了,捏在手里,暗暗地用手指掐。

        上完衛(wèi)生間回來,瓊姨和華叔對坐滑手機,我問他們,“我媽呢?”瓊姨拿出哄小孩的笑容說:“你媽媽有點兒事情,我們在這里等她?!蔽矣謫枺骸八ツ膬毫??多久才會回來?”瓊姨與華叔對了一下眼神,“呃……她就在附近,不會很久了?!比A叔忙接起話頭:“你還想吃什么?我再給你點,好不好?”我沒理他。窗外的商業(yè)街,人越來越多,大人也好,小孩也好,個個看起來歡天喜地的,一波從這頭走到那頭,一波從那頭走到這頭,漸漸地他們模糊晃動了起來,我意識到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不能讓它流下來。她是趁著我不在時走的。這個念頭折磨我。

        跟瓊姨他們說我去衛(wèi)生間,瓊姨關(guān)心地問:“肚子吃壞了?要不要紙?”閉嘴。閉嘴。閉嘴。我心里默念這兩個字。在衛(wèi)生間,怎么想吐,都吐不出來。那些食物沉甸甸地壓在喉嚨里,讓我呼吸艱難。我用水沖臉時,沒有忍住,還是讓眼淚流了出來。我不斷用水潑自己的臉。不要哭。不要哭。等我覺得自己平靜下來才回去,我看到瓊姨和華叔不知道說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他們不會注意到我這邊。我低頭快快地從門口走出。商業(yè)街上的喧囂,裹住了我。為避開瓊姨他們的視線,我往西頭走了一大截。出了商業(yè)街,拐上陵水路,經(jīng)過公交站臺時,一輛顯示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苛诉^來,我心里一動,就上去了。大家都在刷卡投硬幣,我在口袋里摸了摸,只有那個華叔給我的小玩具。司機上下打量我一眼,“算了。你往里面走走?!蔽揖狡鹊卣f了聲“謝謝”,擠進密實的人群中。三天前,我和媽媽還在火車站;三天后,只有我一個人在了。我仰頭看火車站宏偉大樓中央的顯示屏上不斷滾動的火車時刻表,幾分鐘后,我終于看到了去我老家的火車班次,最早一班是下午四點半,票價四百三十二元?,F(xiàn)在時間,顯示屏上告知是下午兩點。如果我有錢,再過兩個多小時我就可以回老家了。我忽然懷念起我自己的臥室、我的棋盤、我的地球儀,還有那股家里的氣味。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我不可能寄希望于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能跟那個公交車師傅那樣大發(fā)慈悲讓我上車;我也不可能去跟別人借錢,就像火車站廣場前面天橋上跪著的那些乞丐一樣乞討。我坐在廣場的長椅上,太陽破開了一點云層,丟下了一點兒陽光,很快又被吞沒了。嗓子里干得冒煙,肚子也餓了,也許睡一覺會好一些。媽媽會來找我嗎?剛才我對她的滿腔恨意,現(xiàn)在都消失無蹤,只有懊惱。我氣我自己。但我也氣你,媽媽。是你帶我來這里的,可是你卻撇開了我。在肯德基那種委屈感又一次真切地涌上來,剛才的懊惱再也沒有了。

        醒來時,還是迷怔的狀態(tài)。一時間我不知道身在何處,夜色中各色燈光一團團地擠進眼簾。肉肉的臉在我的上面罩了下來,我嚇得起身坐住,再一看是華叔。他在我邊上坐下,不斷地擦汗,“嚇死了嚇死了。小軒你這次搞得有點兒大了?!彼撕瞄L時間的氣,“你瓊姨還在汽車站那邊找,你媽媽跑回家找。我已經(jīng)告訴她們了,她們現(xiàn)在都往這邊趕?!蔽夷_踝處好癢,伸頭去看,是什么蟲子咬了幾個包。華叔又問:“你餓了吧?”見我點頭,便起身說:“成,等也是等著。我?guī)闳コ詵|西。”

        可樂剛一端上來,我一口氣喝了一大半。冰涼的汽水沿著咽喉直通到胃里去,我舒服地打了幾個嗝。雞排蓋澆飯,也被我一口氣吃了大半。華叔那邊什么都沒點,他又是一副饒有興致的神情打量我,“你在氣你媽媽是不是?我了解。我噢,小時候,跟我媽媽慪氣,也跟你一樣,鬧離家出走。那是因為什么事情來著?”他抓抓頭,想了想,“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情,反正我氣死了,氣鼓鼓的,趁著大人不注意,就跑出去了。那是在鄉(xiāng)下噢,到了晚上漆黑一片,我躲到村頭的柴垛后面。開始兩個小時,沒人來找,我在那里快被咬死了。真是越想越氣!他們根本不在乎我的嘛。那我等他們干什么,我干脆走得遠遠的。我正準備要走的時候,就聽到我媽的聲音,華啊,華啊,一路打著手電筒在叫。她越叫,我就越不出聲。她走得遠遠的,我這才出來,偷偷跑回家?!闭f到這里,他停住了,擦了一把臉,“剛才找你的時候,我就想起小時候這個事情。我現(xiàn)在特別能理解我媽那時候的心情。”

        可樂杯子只有冰塊了,華叔又給我買了一杯。這次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昂髞砟兀俊蔽疫€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笑了起來,“后來噢,被我媽請去吃了一頓竹筍肉?!蔽艺f:“我喜歡吃竹筍?!彼桨l(fā)笑得大聲了,“你還是別吃的好?!闭f著,瓊姨過來了,她拉我起來,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華叔依舊坐著,“沒事了。他好得很。我找到他時,他睡得可香了?!杯傄桃黄ü勺谌A叔旁邊,“我差點兒就報警了。媽呀,嚇死我了?!比A叔也給她拿了一杯可樂過來。瓊姨看了一下手機,對華叔說:“雅君再過五分鐘就過來了。”說完,瞥了我一眼。我忽然緊張了起來,很想上廁所。我往衛(wèi)生間那頭走,華叔和瓊姨幾乎異口同聲地喊:“你要去哪兒?!”我說:“我要上廁所?!比A叔起身跟住,“這次我得跟著你。你要是又跑了,我可沒有力氣再上天入地地找了?!?/p>

        門鎖上了。衛(wèi)生間四面墻,一個馬桶,別無他物。我坐在馬桶蓋上,頭頂那盞白熾燈,上面落了一層灰塵。我按了一下開關(guān),衛(wèi)生間立馬變黑了,片刻間,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我知道光還是會從門縫外面透過來,所以我閉上了眼睛。耳朵變得敏銳起來,心跳聲特別大,蓋過了門外的聲音。海底。我往上伸手。我現(xiàn)在正沉入世界最深的海溝。越來越深。越來越冷。卻始終到不了底。水的壓力越來越大,我的肌肉、骨骼越來越承受不住,馬上就要分崩離析,可是無邊無際的沉靜是我喜歡的……小軒。小軒。持續(xù)不斷的呼叫聲把我攫住往上拉。我睜開眼睛,打開燈,開門時華叔守候在那里,“你還好吧?”我沒有說話。

        媽媽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正聽瓊姨在說話。我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華叔撐住我后背,“沒事兒。去吧?!眿寢屇樕系膴y容還在,只是已經(jīng)花了,像是褪得不干凈的假臉。華叔把我推過去,媽媽沒有看我,她側(cè)臉聽瓊姨說這說那。我小聲地叫了一聲,“媽?!眿寢屍鹕恚€是不看我,“回去吧?!彼穆曇衾潇o節(jié)制,她走路的姿勢也是。我們出了快餐店,橫穿火車站前廣場。高跟鞋在媽媽的腳下,已經(jīng)是馴服的野馬,帶著她一個人飛快地奔在前面。華叔和瓊姨,一邊一個拉住我的手,在后面追。瓊姨喊道:“雅君,你慢點兒!”媽媽沒聽。

        瓊姨小聲地沖我說:“你快去?!蔽遗芰似饋恚飞纤?,去抓她的手,她嫌惡似的甩掉。媽。媽。我錯了。媽。媽。我心里在說,可是我開不了口。我害怕她現(xiàn)在的樣子。她妝花后的臉,顯得很臟,但她千真萬確是哭了。我再次抓她的手,她忽然停住了,低頭盯我看,我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我錯了?!彼c點頭,從包里掏出五百塊錢伸到我的臉上,“你玩上癮了是不是?是不是很好玩?來,你不是沒錢回去嗎?給你——”她把錢抵到我的手上,我沒接,“晚上還有一班,你現(xiàn)在去買票,馬上就可以走?!彼昧Φ匕彦X塞到我的手上,把我往火車站售票廳那邊推,“快去!快快快!來不及了。”錢是嶄新挺括的,捏在手中,一會兒就被我的手汗浸潮了。

        廣場報時的鐘聲響起。晚上七點鐘。有人拎行李火速地沖往候車廳,有人從出站口出來后茫然地東張西望。我立在那里,如一根石柱。我聽得見瓊姨的聲音,每一個字都聽到了,卻不知道有什么意義。我被拉上了出租車,華叔坐在前面,媽媽坐在一邊,我坐在一邊,瓊姨坐中間不斷地在我們之間來回說話。我們都沉默不語。紅的光。綠的光。黃的光。光斑流動,在我眼前模糊。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又一次眼淚漲滿眼眶。我偷眼看媽媽,她始終看向窗外,雙手緊抱。

        車子到小區(qū)門口停下,我們都下了車。媽媽這次走得很慢,幾乎感覺到她的疲憊,走了幾步,差點兒摔倒,她停下來,把高跟鞋給脫了,光著腳往前走。瓊姨在后面說:“你也不怕涼!小心扎腳?!眿寢屝÷曊f:“沒事?!痹诼窡糁?,她看起來小而無力。我跑上去,牽住她的手。她這次沒有甩我的手,反倒是緊握我的手,繼續(xù)往前走。我們沒有說話。走了十來米,我也把鞋子脫了。她看我一眼,鼻子哼了一聲,沒說什么。瓊姨在后面又說:“你們真的是母子連心一起瘋!”我不管。媽媽也不管。我的腳差不多快跟她一樣大了,踩在冰涼的水泥地面上,有點兒扎腳,但很快就適應(yīng)了。

        (五)

        她們都睡熟了。瓊姨自不用說,她好像有一沾枕頭就能馬上入睡的神奇本領(lǐng);連容易被驚醒的媽媽也睡得打起小小的呼聲來,連我咳嗽了幾聲,她都沒有反應(yīng)。我這才放心地起來,盡量輕地下地,走到衛(wèi)生間,擰開門把手時不可避免地發(fā)出干澀的響聲,但還好,她們依舊沉睡如泥。掀開馬桶蓋,坐上去,那東西沉甸甸地壓了我肚子一下午,現(xiàn)在卻絲毫沒有要出來的意思。我不知道媽媽和瓊姨是怎么做到毫無顧忌上衛(wèi)生間的,薄薄的木門根本擋不住里面發(fā)出來的任何聲音。我只會覺得尷尬。在家里我也常常是深夜等他們睡著后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的,每回經(jīng)過媽媽臥室時,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但還是會被抓到,媽媽會在臥室里問:“小軒,是你嗎?”我“嗯”一聲,她會問:“你是要上衛(wèi)生間嗎?”我沒有說話,她接著問:“怎么不開燈啊?”她馬上就要開燈了,我丟下一句,“我不上了?!绷ⅠR逃回自己的臥室。

        “怎么不開燈啊?”她經(jīng)常問我這一句,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坐在黑洞洞的房間里看著窗外,或者盤腿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或者躲在衛(wèi)生間里,她只要看到都會毫不猶豫地開燈,雖然每一次我都在心里大喊:“不要開燈!不要開燈!”她不會聽見的,她會走過來,靠在我邊上,關(guān)心地問我:“你沒事吧?”我會乖乖地回她,“沒事。”其實暴露在光里的我焦躁不安,像是沒有皮膚的人一樣,沒有任何保護層?,F(xiàn)在多好,我被溫柔的濕暖的夜色包裹。沒有月色,沒有星光,屋外跟屋內(nèi)流淌著均質(zhì)的夜流,人們都安心地沉睡,而我可以放松地坐在這里。

        可是一個問題冒了出來,是我長久以來每回上衛(wèi)生間時都力圖回避的一個問題:“馬桶里會不會冒出一條蛇?”我想趕緊跳過它,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條蛇,是的,它等候在馬桶泄水口處,趁你的屁股對著它時,它猛地探出頭來咬你……我驅(qū)趕不了這個畫面,我知道這完全是個妄想,完完全全是——個——妄——想,在這里,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可是神經(jīng)還是一如既往地緊張。在家里,我會不斷地按下沖水鍵,想像蛇會隨著強勁的下沖水流跌入下水道,但它還是會沿管道爬上來的……剛才那般沉靜的夜色,現(xiàn)在出現(xiàn)恐怖的漩渦,要把我卷進去。我不敢再坐下去了。

        又一次回到床上,我看向媽媽那邊,她側(cè)著身對著瓊姨,頭發(fā)雜亂地垂到枕頭上。墻上那個女人的獨眼對視我,漠不關(guān)心的空洞。只有我。蛇吐蛇信時的嘶嘶聲,它從馬桶里爬出來,向我這邊游動,爬上折疊床的鐵柱子,鉆進我的被子……我快要叫了出來,緊緊地把身子縮成一團……它潛伏在我的腳邊,隨時可以纏繞住我的身體……我猛地把被子踢掉,坐了起來……我知道沒有蛇的,根本不會有……它爬上我的腿,冰冷的帶鱗的長長的蛇身往上,鉆進我身體的孔穴中……我不敢閉上眼睛,只要一閉上,蛇就會出現(xiàn),它……我跳下床,大口地喘氣。這個時候我無比地想開燈。一切都是幻想。一切都是假的。我沒敢開,也許真有一條蛇在我開燈的剎那撲向我。

        小軒。小——軒。我的頭頂感受到說話時顫動的氣息。醒來時,抬頭一看,是半起身的媽媽。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依偎在媽媽的懷里睡的,很久沒有這樣了,現(xiàn)在只想趕緊逃開。媽媽在被子里伸手摸摸我睡的那塊,“你啊……”我也感覺到什么,濕濕的一大塊,從我的睡褲到床單——我尿床了。簡直是無地自容。我臉滾燙地想死。瓊姨也醒過來了,她坐起來,看到我,哈哈一笑:“還是黏媽媽!”媽媽略顯尷尬地問:“還有新的床單和棉被沒有?”瓊姨點頭,“有。”她還想問什么,看看媽媽和我,微笑了一下,“等著,我就去拿。”

        瓊姨下床后,先去衛(wèi)生間開了熱水器,然后去走廊那邊打開紙箱子翻找。媽媽也起身了,打開我們的行李箱,給我找出干凈的衣服,放在折疊床上,然后走到瓊姨那邊幫忙。趁著她們都背對著我,我掀開被子,拿起衣服沖到衛(wèi)生間去。水還未完全燒熱,我也不管了。涼水強勁地沖打我的頭,瓊姨在外面喊:“小軒,水還沒熱呢!”我沒有說話。我羞于說話。我蹲在淋浴頭之下,讓水沖打我的背。有麻麻的痛意,這恰恰是我需要的。水擊打在瓷磚地面上的聲音,蓋過了門外所有的聲音,也是我需要的。水漸漸變得溫?zé)崞饋?,蓬蓬的水汽彌漫,過了幾分鐘,水開始滾燙,澆在皮膚上,生生的灼痛。

        趁著水聲大,也方便了一下,緊繃了一夜的神經(jīng)總算松弛了。換好衣服后出來,大床已經(jīng)從里到外都換過了,折疊床也已經(jīng)收到了一邊,小音箱里一直重復(fù)播放著“嘀嗒嘀嗒嘀嗒嘀嗒”,瓊姨和媽媽齊聲跟著哼唱,仿佛剛才的事情根本沒有發(fā)生過。空氣中充盈著振奮的粒子。瓊姨拿起錢包往外走,“我去買早餐?!眿寢寭]揮手說好,接過我手中的臟衣服,跟床單一起泡在腳盆里。一時間沒什么事情了,媽媽坐在床邊,而我靠在書桌前。她摸摸頭發(fā),亂糟糟的還沒收拾,拿起梳子后又丟到枕頭邊。她抬眼看了一下我,說:“你怎么洗個澡,跟燙脫一層皮似的?”我沒有說話。她腳蹭地面,“唔”一聲,又看我一眼,嘆了一口氣,“你該去上學(xué)了?!?/p>

        當(dāng)初來這里時,只是跟我的學(xué)校請了幾天假?,F(xiàn)在,我們不回去了。她快速地說,“不回去了。你就在這里上學(xué)。轉(zhuǎn)學(xué)需要辦理的各種事情,雖然麻煩,終歸我都會解決的。我在這里有些老朋友,”她拿起梳子開始梳頭,“你慢慢會認識他們的。他們會幫我們的。最主要的是你,”她拿起橡皮筋捆住頭發(fā),“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樣了,可以嗎?”她向我伸手,等我走過去后,摟住我,“那時候你小,做的那些事情還是會嚇到我。你知道媽媽其實很膽小的,”她把我摟得更緊,“你出點兒事情,我都會嚇得要死。你明白嗎?嗯?”我沒有說話,她嘆口氣,“你在學(xué)校不要這樣,不理人,人家就會欺負你。我又不能老在你身邊?!彼氖种竸澪业牟鳖i,讓我有點兒坐立不安,“你都十一歲了,很多事情你需要自己去面對?!蔽液鋈换亓艘痪?,“我不會再尿床了!”她愣了一下,像是聽到一個極好笑的笑話似的,“你在說什么呀?我剛才說這么多……”我從她懷里掙脫開,又一次站在剛才的位置。

        皮膚這才感受到從上到下的痛意,每一寸都跟火滾過一遍似的,或許我現(xiàn)在就是從火山口噴出的巖漿,紅彤彤的,往外溢出流動,一切物體碰到我都會被融化,折疊床、衣柜、墻壁、被褥……一切的一切都給吞掉了,唯獨穩(wěn)坐在那里的媽媽,被我繞過去,墻壁、獨眼女人、居民樓、大街、樹木、城市、地球……現(xiàn)在都化成一股青煙,唯獨媽媽一臉無知地打量我,“你在想什么呢?”我在保護你。你卻一無所知。她繼續(xù)說:“我常常不知道你想什么?!蔽抑幌刖屯A粼诂F(xiàn)在,所有的所有都被我吞沒了,唯獨你還在這里,我也在這里。媽媽摸著額頭說,“你為什么不跟我講講你的想法呢?小時候,你什么話都跟我說的。”我說不出口。一切原因在你。因為你有了秘密,所以我也有了秘密。

        吃完早餐,跟昨天一樣,媽媽又一次開始在瓊姨的幫助下捯飭出那個陌生的女人來,又一次穿上高跟鞋。瓊姨坐在床上,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可以了。約的幾點?”媽媽看手機,“十點半?,F(xiàn)在得走了?!杯傄毯鋈粧吡宋乙谎郏靶≤帋グ?。遲早要見面的?!眿寢寷]有看我,思量了片刻,向我伸手,“走吧。”瓊姨又說:“要不要給他換件新的外套?”媽媽這才向下對我快速地過了一眼,讓我想起班主任的眼神,“嗯……要不換那件綠的?”瓊姨說:“行啊。”閉嘴。閉嘴。閉嘴。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討厭瓊姨說話。媽媽要去打開衣柜,我大聲地說:“不要!”她們兩個嚇了一跳,媽媽向瓊姨迅疾地看了一眼后,快快地走出去,“隨你便?!杯傄套屛铱旄希坝浀靡腥?。”

        我下樓時,媽媽已經(jīng)走出好大一截了。我跑了起來,但我又強迫自己停住。不能輕賤。我故意慢慢地走在后面。媽媽出了小區(qū)門口,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車窗打開,她對著里面的人說話。她扭頭看了我一眼,打開車門進去了。沒有遲疑。沒有等待。我害怕了起來,嗓子發(fā)緊發(fā)干,喊不出聲音。眼看著車子開動了,我跑了幾步,腳上卻沒有力氣。她果真是不要我了。那我追她還有什么意義?我強迫自己滯留此處。車子往小區(qū)門口東邊一閃而逝時,我還是不爭氣地哭了出來。跟早上的尿床一樣,太丟人太丟人了。她們會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忙這忙那,可是心里都會嘲笑你一萬遍。善意的偽裝。不能讓她們看到我哭。但人家無意去看,她已經(jīng)棄我而去了。想到此,我哭得越發(fā)不能自已。

        然而,車子又一次從小區(qū)的西邊出現(xiàn),拐進來,一路開到我旁邊。媽媽打開車門跑出來,一把摟住我,“小軒,你哭什么啊?”我猛地推開她,她又一次湊過來,我打她的胳膊。我哭得全身發(fā)抖,甚至犯惡心。她無法靠近我,便拉住我的手,任我怎么掙脫,她都不放,“你以為我拋下你不管是不是?我只是讓師傅調(diào)一個頭來接你。你明白嗎?”也許她說的是真的。也許她是要拋棄我卻又反悔了。我無從判斷。我大腦嗡嗡作響,連帶那次她非要讓我留在瓊姨房間里的委屈,連帶以前在家時她讓我留在房間里不準出去的恐懼……無數(shù)雜亂的情緒都涌了上來,讓我只想恨她,她只要一靠近,我就會大力推開她。她還是把我抱住了,我消耗完了我的力氣。她拍著我的背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光斑在車頂上閃跳,一會兒落在師傅的肩膀上,一會兒又貼著媽媽的頭頂。經(jīng)過解放大街時,太陽被灰色大樓擋住,光斑也隨之消失了。媽媽始終握著我的手,時不時關(guān)切地看我一眼。我忽然覺得羞愧起來,臉一點點發(fā)燙。呼吸平順了,心跳也正常了,也許是哭得太厲害了,頭發(fā)沉作痛,眼睛也紅腫得不像話。我抽出媽媽握住的那只手,她探究地瞥了我一眼,我說:“沒事了?!彼c點頭,過了一會兒,從包里拿出化妝盒,補了一下妝。她要見昨天因我而未見成的人。我能感受到她的緊張。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對師傅說:“能快一點兒嗎?”師傅說:“快不了,前面高架堵車呢。”

        到瑞麟商場后,我看了一眼墻壁上的顯示屏,十一點零七分。我們遲到了。媽媽又一次拿出化妝盒,看了一眼后,放進包里,又看我一眼,給我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順了順我的頭發(fā),“記住我剛才跟你說的話,要叫人,懂禮貌。知道嗎?”我沒有說話,撇頭看亮堂堂的商場大廳,巨型吊燈從天而降,鋼琴曲時有時無地飄來,陽光從玻璃天頂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諘绲拇箅娞?。曲折幽深的門廊。身穿唐裝的服務(wù)生。游蕩在大玻璃缸里的金魚。飄浮濃稠花香的包間。一個男人站起來,叫了一聲:“雅君?!?h3>(六)

        胖頭魚。這個媽媽讓我叫吳叔的男人,第一眼就讓我想起這種魚。禿到一半的光滑腦門,眼睛腫泡,戴著黑框眼睛,塌鼻子,雙下巴,西服外套和白色襯衣都遮擋不住的將軍肚,短胖的手指搭在上面。我偷眼看媽媽,或者說占用媽媽身體的那個陌生女人,正浮出陌生的笑意。假臉之上的假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么緊張過。她不斷地拿起水杯喝水,喝著喝著發(fā)現(xiàn)沒有水,她又訕訕地放下。男人拿起水壺給她倒水,她又慌亂地說“謝謝”,手指碰了一下水杯,又彈開。對話進行得非常干澀,主要是男人在說話。他的牙齒倒是整齊的,說話時一閃一閃,也許在深海游動時,會用來咬食哪些小魚。也許剝掉他的西裝,他的背部會生出鱗片,露出白胖的肚子,雙手變成魚鰭,雙腳縮成魚尾,一搖一擺地隨著海波游走。

        “轉(zhuǎn)學(xué)是沒有問題了,我已經(jīng)跟那個學(xué)校的校長打過招呼。我跟他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彼K于把話題引到我的身上。語流一下子通暢了起來。媽媽話多了。她問起轉(zhuǎn)學(xué)需要準備什么證件,在哪里,離市區(qū)有多遠,師資條件如何,升學(xué)率怎么樣……男人一一耐心地回答了這些問題,“沒問題,好得很。我去看過。住宿的條件也很好,食堂的伙食也不錯?!弊∷??食堂?也就是說我要住在學(xué)校?媽媽沒有回應(yīng)我看她的眼神,她全身心地維持那個假笑,對著男人說:“那就好,那就好。我本來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幸虧你幫我?!彼麄冊谖业拿媲坝懻撊绾伟盐宜妥叩膯栴}。我這下子明白了。

        他們從我身上汲取源源不斷的話題。小軒太瘦了。是啊,他不喜歡吃飯。小軒的眼睛像你。是啊,他也就眼睛像我。小軒成績怎么樣?。克?,中上等吧,偏科,語文好,從小看書多,數(shù)學(xué)不行,勉強考及格,英語還可以的,我給他報了個培訓(xùn)班。是哦,你以前文章寫得好,他長大一定也跟你一樣寫得好。哪里哪里,都是瞎寫的。小軒也寫哦,我老見他在本子上寫啊寫,但從來不給我看,我也不知道寫了些什么。要尊重孩子隱私嘛。我當(dāng)然尊重,就怕他想七想八。你看他乖乖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什么其實也還沒什么,就怕付諸行動,那我就怕。是哦,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個年齡的孩子啊,沒個是非標準,的確容易做出出格的事情……小軒這個。小軒那個。小軒小軒小軒。

        “小軒,小軒,”媽媽推了我一下,“背一首詩給吳叔聽聽?!彼湍腥?,齊齊注視我。我一時間懵住了,呆呆地回看他們。媽媽湊過來,“就是你常背的那首《木蘭辭》?!蔽覜]有說話。她沖男人干笑了一下,“他害羞?!庇峙ゎ^對著我,“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dāng)戶織……接下來是什么?仔細想想?!蔽覜]有說話。她的眼神逼視著我,“你平時背得很熟,我知道的。木蘭當(dāng)戶織,下面是什么?”男人說:“算了,別為難孩子了?!彼龥]有放過我,執(zhí)拗地催道:“你再想想。媽媽平時怎么教你的?”她的語氣有點兒不耐煩。我不看她。我閉上眼睛。我從未有過這般的恥辱感。呼吸越來越重。我的。她的。我們又一次對峙起來。男人聲音響起,“雅君。哎,雅君,算了算了。孩子不想背就算了?!眿寢尩臍庀⑦h離了我,我松了一口氣?!靶≤帯瓡车摹馈裉臁ァ≤幷鏁车摹惫?。肯定會的。小軒一看就是聰明孩子。不需要證明自己。

        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這個在商場最底層的兒童游樂園,在星期一的下午,幾乎空無一人。我躺在由無數(shù)的塑料球堆在一起的海洋之中,陽光之手穿過玻璃天頂把我死死地往下按。球蓋住我的腿,蓋住我的胸口,最后蓋住我的臉。陽光透過球的縫隙穿刺進來,扎進我的身體。下沉。下沉。塑料球相互摩擦的咯咯聲,還有散發(fā)出的臭氣,都遠去了。無邊的黑暗。無邊的沉靜。胖頭魚達不到的水之深處,幾乎沒有生命的所在。呼吸。呼吸。心臟怦怦地跳動。只有我。

        我再一次出來時,沒有任何目光投過來。彎曲的綠色滑梯,一頭貼地的黃色蹺蹺板,無人騎坐的彩色木馬,陽光收起來了,大朵的云塊堆在天頂上?,F(xiàn)在,這里陰暗如水洼。媽媽和男人坐在水洼邊的長椅上聊天,他們把目光投射到對方身上,蕩漾出笑容和言語來。如果我現(xiàn)在離開,他們也不會知道。五百塊錢,媽媽昨天塞給我的五百塊錢。我忽然想起它們就在我的口袋里,出發(fā)之前我偷偷裝在身上的。我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它們,如果現(xiàn)在我趁著他們不注意,溜出商場,打個的士,趕最近的一班火車,肯定是可行的。我?guī)缀蹙鸵@樣做了??墒腔厝ブ竽??并沒有什么在那里等著我。

        我爬上扶梯,進入用塑料搭建起的碉堡內(nèi)部,鉆到最深處坐下。我無處可去。這個念頭如蛇一般冰冷地纏繞我的全身。我感覺到害怕。胖頭魚和媽媽合力要送我去的地方,我不想去。但他們沒有問我。他們也不會問我。他們一定會說,這是為了我好。我好不好,我說了不算。我開始沿著碉堡往上跑,跑到頂上,又能看到他們。他們手上各自多了一瓶飲料。現(xiàn)在,陌生感消除了,他們放松地對視和流暢地對話,不再需要通過我。我感覺像是坐在被勁風(fēng)吹離海岸的輪船桅桿之上,他們離我越來越遠,我開始緊張起來,忍不住喊了一聲,“媽!”她聽到了,看向我這邊,微笑地向我招手,但她安坐在那里,沒有動一下。我想再喊一聲,喉嚨發(fā)緊,發(fā)不出聲音來。我必須跳下去。我不能被帶走。一。二。媽媽站起來,往這邊跑。胖頭魚也站起來了,往這邊跑。三。無數(shù)的球從我身下逃開。下沉。下沉?;秀敝g,又被球給托住。眩暈感,腦漿好像都給攪動了,嗡嗡作響。我被抱住,男人的手臂抬起我,我聞到了胖頭魚身上香水的氣息。媽媽,為什么不是你?

        (七)

        瓊姨說:“都沒有一點安全措施,連個防護欄都不裝一個。還好是沒事,要是有事就晚了!”她拉起我的褲腿細看了一遍,又挽起我的衣袖再次細看,“真不疼啊?”見我搖頭,她緊攥我的手,“真險哪!”媽媽坐在椅子上,撇頭看陽臺,手上盤弄著鼠標,她臉上的妝已經(jīng)卸掉了,又一次恢復(fù)到暗黃的膚色,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似的。瓊姨繼續(xù)說:“你還是太好說話了,要是我啊,一定要找那個商場的負責(zé)人好好說說?!眿寢寫袘械鼗氐溃骸案麄儧]有關(guān)系?!杯傄碳拥嘏氖?,“怎么沒有關(guān)系了?怎么沒有了?”媽媽提高了聲音,“瓊子,小軒是我的兒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杯傄桃粫r間有點兒懵,她咕噥了一聲,“你在說什么?”媽媽定定地看我,“他是故意的?!彼nD片刻,幾乎是以嫌惡的口吻接著說,“這一點跟他爸一個德性。”

        媽媽突然站起來,來回踱步。瓊姨不安地問:“你不舒服嗎?”媽媽隨手拿起桌上裝書用的塑料袋,“你知道這東西套在頭上的感受嗎?”她整個頭鉆進袋子里,在脖子處系住,“就這么薄薄的一層,會讓你呼吸不上來。你越呼吸得快,死得越快?!杯傄套龀龃蜃〉氖謩荩昂昧撕昧?,看著就瘆得慌?!眿寢尠汛尤∠聛恚詈粑艘豢跉?,“跟他爸生活在一起,就是這樣的?!杯傄叹o張地偷看我一眼,“還是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吧。”媽媽干笑了起來,“不用我說,他現(xiàn)在就讓我有同樣的感受。每天我都擔(dān)心受怕,只要我一沒留神,他就能給我搞出一個事情來。”她又一次定定看著我,“你這樣做,跟你爸有什么區(qū)別?你不是最怕你爸嗎?你怎么做的事情跟他一樣?”瓊姨一把護住我,沖媽媽吼了一聲,“好啦好啦。跟孩子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

        媽媽又一次坐下,她拿起桌上瓊姨的煙盒,摸出一根煙點燃后,深吸了一口,“我都快被他們兩個給逼瘋了。他那個爸爸,”她拿煙的那只手指著我,“每天都會問:你今天見了誰?男的女的?叫什么?你為什么要見?你們說了什么?為什么要說這些?除開這些呢,你還有沒有什么對我隱瞞的?沒有?真沒有?我覺得你有,你肯定有,對不對?你怕什么?你為什么會怕?……每一天!他根本不相信你回答的,他會不斷地盤問你,拿他之前問過的問題再一次盤問你,如果答得不一樣,比如說你吃的菜沒說對,嚯嚯,他就興奮了,像是終于嗅到毒品的狗似的,”媽媽吸完一根后,又摸出一根煙,“晚上你就別想睡覺了。你要是不理他,他會哭,會鬧,會打自己的頭,會撞墻……”她看了一眼我,“這些小軒都看到了。”

        “你媽去哪兒了?”爸爸蹲在我面前問,他細白的手搭在我的肩頭,我不說話,他焦躁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不斷地撥打電話后,媽媽關(guān)機了,他一手捶在墻上,“操!操!死女人!”他又一次轉(zhuǎn)回來,蹲在我面前,“你一定知道對吧?”他的鼻息粗重,聲音急切。到了飯點,他坐在沙發(fā)上,我要去做飯,他說:“等你媽回?!蔽顼埖狞c過去了,晚飯的點過去了,我肚子餓得發(fā)痛,但不準吃東西,必須陪著他坐在客廳里等。他沉默不語,一只手掐著另一只手。我扛不住,睡倒在沙發(fā)上,直到被他們的爭吵聲吵醒。電視、花瓶、掛鐘、飯盤,都砸碎了。爸爸推搡著媽媽,媽媽反推過去。耳光。拳頭。唾沫。頭發(fā)。血跡。爸爸沖門而出。媽媽癱在地上。那是在家的最后一個晚上了。媽媽連夜收拾好東西,帶我去了汽運站,然后轉(zhuǎn)乘火車,來到了這里。

        媽媽已經(jīng)在吸第四根煙了。她貪婪地吸食,整個臥室煙氣彌漫。瓊姨摟住我,不斷地用手撫摸我的脖子?!八麜螂娫挼轿覇挝蝗?,盤問我的同事,還找到跟我一起吃飯的朋友,警告他們。到最后,沒有人敢找我了。大家都知道我有這么一個丈夫,他們都怕了。還有還有,”她掏出手機,“我原來一直用的那個手機,被他偷偷裝上了跟蹤軟件,要不是他說我去哪里都一清二楚的話,我根本就不會發(fā)現(xiàn);你要是不出去,留在家里,他又對你不理不睬,當(dāng)你是空氣,如果是這樣也挺好,至少他不會煩你,但你一旦看手機,他又會立馬跑過來盤問你……我手機里存的每個人他都會打電話過去,問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我早就把你們的聯(lián)系方式都刪掉了,也不敢聯(lián)系你們?!?/p>

        瓊姨牙疼似的嘖嘖有聲,“你真是傻啊,完全就是個神經(jīng)病好不好?為什么不跟他離婚啊?”媽媽頻頻點頭,“是啊,我就是傻。結(jié)婚這些年,他一直都是不錯的,對我,對小軒,都挺好。也就是這一年來,他變了個人似的。為了小軒,我想忍忍也就過去了,看來是我想多了?!彼褵燁^扔到地上踩滅,“跟他提離婚,他跪在那里求你,說自己不對,自己混蛋,自己是個神經(jīng)病,到了后面,甚至拿刀子要割脈,說只要一離婚他就死給我看,老實講,我被嚇到了。”瓊姨起身過去,手按在媽媽肩頭,“這種人才不會死?!眿寢屵B連點頭,“那時候哪里知道,每天過得膽戰(zhàn)心驚,生怕他要給你來個跳樓上吊吃安眠藥,走在路上手心都會緊張得冒汗,每天睡不著吃不下,這樣下去我自己都不如死了算了?,F(xiàn)在,對,現(xiàn)在,”媽媽指了指窗外,“走在外面,我還是會覺得他在暗處跟蹤我。走著走著,我會突然回頭看。我知道是自己嚇自己,但就是忍不住想?!?/p>

        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瓊姨倒了一杯水給媽媽,媽媽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喝。鴿子又一次飛到了窗口。咕咕咕。咕咕咕。瓊姨走到陽臺,給它撒了點米。媽媽聲音低沉地說:“小軒,你答應(yīng)我,不要再這樣行吧?不要跟你爸爸一樣,行不行?”我手摸著床沿,抬頭看瓊姨在陽臺上抽煙,鴿子已經(jīng)飛走了。媽媽還在看我,“你倒是說話啊。有時候我總是受不了你不說話?!彼鹕斫乖甑刈呗罚卟坏綆撞降搅藟?,又轉(zhuǎn)身折回,“媽媽要工作的,要養(yǎng)活你的。你要是天天這樣,我哪里都去不了,也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你懂嗎?”她忽然過來,我想撣掉落在她衣服褶皺里的煙灰,“不要這樣了。行不行?”她一屁股坐在我邊上,床下沉了一下。她手碰到我的脖子,一點一點摩挲,“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聽進去了……頭發(fā)太長了,下午帶你去理發(fā)。”

        下午華叔過來,開車送我們?nèi)ヶ卧瓷虉?。我堅持要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華叔笑說:“坐在這個位置,要一直跟我說話才行。你行嗎?”見我點頭,他搖頭,“不能光點頭,要說‘行才可以?!蔽覜]有說話。跟媽媽一起坐在后面的瓊姨推他一下,“不要再逗人家了?!比A叔笑著嘆氣,“小軒果然高冷?!避囎由狭烁呒軜?,繞城而過的灰白河水上,機動小輪船嗒嗒嗒地開過去。媽媽和瓊姨在后面合計著要給我買一些去學(xué)校后需要的物件,華叔問清了學(xué)校在哪里后,嘖嘖嘴,“真不近。新區(qū)那里離這里少說四十公里吧,我以前搞貨運的時候,經(jīng)過那兒,就幾個小村子,連加油的地方都找不到?!眿寢尅把健钡匾宦暎罢孢@樣?吳峰說那里建得很好了?!比A叔忙說:“我說的是以前了?,F(xiàn)在都好些年過去了,肯定是不錯的?!?/p>

        開了一段,他又說:“吳峰在機關(guān)做事,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嘛,新區(qū)那個學(xué)校也不是隨便就能進的?!眿寢尰厮骸班?,的確是很難。他也是托了好多關(guān)系才搞定的。雖然關(guān)系打通了,我這邊還得把各種證明材料都給準備齊全了,花點錢總是免不了的。入學(xué)也還得等一段時間。”華叔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君姐,小軒這邊事情要是忙完了,你這邊打算怎么辦呢?”瓊姨拿包打了一下華叔的肩頭,“就你話多!我已經(jīng)問明明那邊了,正好有個職位空出來,雅君條件也符合,我想是沒什么問題了吧。”

        我還是會覺得他在暗處跟蹤我。我心里突然冒出了媽媽這句話,忍不住看了一下身后:兩個保安坐在門口說話,一個肥胖的女人在接電話,還沒有套上衣服的塑料男模特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電梯上下來三個服務(wù)員,沿著店面一路下去有個拐角我看不到,通往樓梯的鋼化玻璃門半開半掩……無來由的恐懼驅(qū)使我往前猛地抓住媽媽的手,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怎么了?”我沒有說話,一直抓住她不放。我再偷眼看她,她沒有化妝的臉,鼻翼左邊一粒小痣,脖子后面還有三顆,她笑起來時不齊整的牙齒,她嘴角的絨毛,都是我熟悉的。我又一次看身后,長長的走廊,白亮的光芒,干凈的大理石地面,開得很足的冷氣壓迫我的脖頸。

        我們都有秘密。媽媽有,爸爸有,我也有。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媽媽的一個秘密,在我內(nèi)心里跳動,幾乎就要蹦出口了,但我還是忍住沒說:有好多次,是的,好多次,我趴在窗口,看媽媽出了小區(qū)門口,上夢泉街去趕公交車,過了幾分鐘后,爸爸出現(xiàn)了,他一路尾隨媽媽而去,媽媽從來沒有察覺,而爸爸也不會知道我躲在窗簾后面窺視他?,F(xiàn)在,他會不會已經(jīng)在這里?在我們的背后射出窺視的目光?我又一次轉(zhuǎn)頭,落在后面的瓊姨篤篤篤地趕上來,手上拿著幾瓶飲料,“來了來了?!闭f著把飲料遞給我們。冰鎮(zhèn)后的飲料瓶子,握在手中,有水在手心滑過。那目光比這還冰,它貼在脖頸處,甩不掉,抖不開。媽媽突然問:“你怎么了?想上廁所?”我搖搖頭。她琢磨了一下我的神色,又問:“那你是不舒服?”我嗓子一陣發(fā)緊,說:“快走?!?h3>(八)

        蛇從我袖管鉆了進去,我拚命地甩,怎么也甩不掉,又有一條從我衣領(lǐng)里滑到心口,盤踞在那里,我忍住極度的惡心感去揪住它,但它趁勢繞到我的手上,緊緊地鉗住我的手指,我嚇得大叫起來。小軒。小軒。我的手被扯動,整個身體晃了起來。小軒。小軒。醒醒。醒醒。我拚盡全力地張開眼睛,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有一個人握住我的手,我又叫了一聲,想抽出來,可是連帶我的身體都被那人拉過去。小軒。小軒。是媽媽。媽媽。我聞到了熟悉的香氣,是媽媽的。心跳得我太陽穴一鼓一鼓的,汗從我的臉上淌下來。媽媽問:“做噩夢了?”我沒有說話,緊緊抱住她不放。燈光突然在我的眼皮底下炸開,我大叫:“關(guān)掉!關(guān)掉!”媽媽說:“瓊子,快關(guān)掉!”又一次恢復(fù)到黑暗之中來。瓊姨問:“小軒要不要到床上來睡?”媽媽把我抱了起來,“媽媽在呢?!钡劝盐冶У酱采虾螅指袊@了一聲,“你可真沉啊?!杯傄虛溥暌宦曅α似饋?,“廢話,小軒都馬上要成為小伙子了。”

        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床上只有我一個人。瓊姨在陽臺廚房忙活,媽媽不在,連她的小包、高跟鞋都不在。我下床,疊好被子,走到陽臺上,瓊姨正在煮速凍餃子。是一個晴天,陽光照在瓊姨剛洗過的頭發(fā)上,發(fā)梢上的水珠一閃一閃。等餃子煮好了,她沖我笑笑,“你要幾個?”我說:“五個?!彼o我撈了七個,“小伙子要多吃?!蔽覇枊寢屓ツ睦锪耍沉艘谎鄞巴?,“她去見你吳叔叔了,為你這轉(zhuǎn)學(xué)的事情,還有的忙?!蔽荫R上追問了一句,“為什么不叫我?”瓊姨從碗柜里拿出兩個小碟子,倒上陳醋和醬油,倒完后見我還在看她,她略顯不安地說:“你那時候睡得正香,你媽媽想讓你多睡一會兒?!?/p>

        一切打著為我好的名義。瓊姨又說了什么,我沒注意聽。她又問了一遍:“你要不要辣子?”我沒說話,轉(zhuǎn)身去臥室把折疊飯桌打開支好,瓊姨把餃子和蘸料小碟子,都端了過來。我們對坐,默默吃了起來。餃子還是有些燙,只能慢慢吃。瓊姨不是很有胃口,她吃了幾口,又若有所思地凝視我,筷子在碗里攪來攪去。我也沒有多大胃口,勉強吃了兩個,感覺要吐出來。瓊姨說:“吃不下去是吧?”我放下筷子,她把我的盤子收過來,剩下的餃子都裝到塑料飯盒里,“讓你華叔消滅,他愛吃?!蔽移鹕聿磷雷?,折疊起來,擱到墻邊,瓊姨讓我歇著就好,我沒聽,又把盤子拿到廚房洗。瓊姨遞給我洗潔精,“你在家里是不是經(jīng)常幫媽媽做這些?。俊币娢摇班拧绷艘宦暎央p手撐在條桌上,“你媽媽也經(jīng)常夸你懂事,有時候又擔(dān)心你太懂事?!蔽矣牣惖靥а劭喘傄蹋堫^的水柱沖打我的手臂,滋出小小的泡沫來。

        盤子洗好后,瓊姨拿干抹布擦拭濕漉漉的盥洗臺。我沒有走開,等在那里。瓊姨小心地看我,“你去玩吧?!蔽覜]有動。她停了一下,抹布拿在手上,一時間不知是要放下還是繼續(xù)擦拭,想了一下,把抹布擱到條桌上,“我們經(jīng)常拿不準你在想什么。有時候你一個人就坐在一邊,什么話都不說,臉上也沒什么表情。你媽就會很緊張,擔(dān)心你會出什么問題。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什么問題都沒有——”瓊姨忙沖我搖搖手,“但你媽媽就是會擔(dān)心,你知道嗎?她經(jīng)常跟我嘆氣,不知道怎么對你才好。你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她探究式地瞥了我一下,“有自己就夠了,別人都走不進你的內(nèi)心,連你媽媽也不行。她怕這個。”她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想起來我在,又放回去,“你那幾次跟我們捉迷藏,能這么說嗎?”她沖我笑著眨眼,“你媽媽聽到后,嚇得手機都掉地上了,全身發(fā)抖,腳都是軟的,站不住,得虧我在邊上扶著。對媽媽來說,這個是最讓人害怕的吧。”她偏頭看窗外,幾只鴿子不斷地在居民樓之間盤旋,“這次給你找學(xué)校,她也擔(dān)心你啊。你讓她怕,她怕你出事情,怕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雖然沒跟我說,我都看得出來?!?/p>

        我感覺自己快透不過氣來,想出去走走,跟瓊姨提了一聲,她遲疑了一下,“我陪你?”我說:“我就在小區(qū)里那個健身區(qū)轉(zhuǎn)轉(zhuǎn)。”瓊姨還是放心不下,想說什么,又忍住了。我安慰她說,“從陽臺就能看到那里,我不會走遠?!杯傄贪谚€匙遞給我,鄭重地說:“我相信你不會。我就在家里?!蔽医舆^鑰匙,點頭說好,開門走下樓梯時,瓊姨又追了出來,“真不需要我陪?”我回頭看她,她像做錯事似的往回縮了一下,“好好好,你去吧。早點兒回來。”說著,慌忙地轉(zhuǎn)身進去。我繼續(xù)下樓,每下一層,對瓊姨的歉意就多一層。但我迫切需要透氣,瓊姨的那些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健身區(qū)空無一人,正好是我需要的。午后的陽光懶懶地鋪在綠色地磚上,不知是哪個人的水紅絲巾還掛在上肢牽引器上,經(jīng)風(fēng)一吹,飄飄欲墜。一只流浪狗從林子里跟過來,嗅嗅我的腳,又舔舔我的手背,我蹲下來摸摸它的頭,很抱歉沒有什么可以給它吃的。踩在太空漫步機上,一前一后漫不經(jīng)心地蹬著,無意中抬頭掃了一眼,瓊姨正趴在窗口,一邊抽煙一邊往我這邊看,我沖她揮揮手,她也沖我揮揮手。我放松不下來,狗趴在前面,眼睛一直等著我關(guān)注的目光。我回頭看身后的林子,廢棄的自行車、馬桶、床墊雜亂地堆在一起,那后面呢?密林中不透光的黑暗所在。我不敢多看,又一次抬頭看瓊姨那邊,她已經(jīng)不在了。她相信了我。

        我不相信我自己。我覺得我隨時可能拔腿逃跑。我又一次不安地轉(zhuǎn)身看了一眼林子,沒有任何動靜,風(fēng)吹樹梢,偶有沙沙聲。我跑到健身區(qū)的中央,狗跟了過來,身邊有個活物讓我安心了一些。我坐在蹬腿器上,對著林子看,陽光移到了那邊,細弱的枝干之間透出亮來,一只鴿子撲騰著從雜物堆背后飛起,那會不會是常去瓊姨窗臺的那只?但它往小區(qū)門口那頭飛去了。繞過林子,幾十米外,小區(qū)門口的保安正在登記進來的車輛號碼。我又一次覺得不安起來,忍不住往后面看,居民樓上有人在澆花,瓊姨又一次探出頭來,往我這邊看,我又一次招手,她點點頭縮回去。我強迫自己定坐在這里。不要跑。不要跑。一切都是安全的。我記得書上說過,深呼吸可以緩解緊張,那我就閉上眼深呼吸,再深呼吸。忽然有人碰我的手,濕乎乎的,我嚇得跳起來叫出聲,低頭一看原來是狗在舔,我惱羞成怒,“走開!走開!”狗慢慢地往林子那頭走,不時回頭看我一眼,我冷著臉坐在那里,直到它進了林子,才松了一口氣。

        健身區(qū)漸漸地過來了一些人,都是小區(qū)里的老奶奶老爺爺。各種器械上也都有了人。我依舊坐在那里沒動,太陽一點點地西沉下去,居民樓那頭飄出了做飯的香氣。小區(qū)門口,停過無數(shù)的車,又走了無數(shù)的車,我看得眼睛酸澀。媽媽下車時,我因為太困,差點兒錯過了,但冥冥中有聲音在催促自己,我打起精神往前看,媽媽正往這邊走過來,還是挎著那個小包,手上拿著一疊材料,看起來像是宣傳冊之類的。她化過妝的臉上,看起來神情疲憊,走路也無精打采,走過健身區(qū)這邊,她都沒有抬頭看一眼,直接就切過去了。

        我起身跟在她身后,她毫無察覺。她就是這樣,對誰都沒有提防。當(dāng)初爸爸跟在她后面這么久,她也是一無所知。她的影子拖到我的腳上,我踩住,她繼續(xù)走,我繼續(xù)踩。我忽然看了一眼身后,又往四周掃了一遍,下班的人群都回來了,沒有那個人。就是有的話,我在這里。我陡然生出一股勇氣來。媽媽走到第四棟居民樓時,瓊姨慌里慌張地沖了出來。媽媽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我才說要給你發(fā)信息的?!杯傄掏鶍寢屔砗罂戳艘谎郏袅艘豢跉?,“嚇死我了,還以為他又跑了?!眿寢屢厕D(zhuǎn)身看過來,嚇一跳,“你什么時候跟過來的?”我沒有說話,上前緊攥住她的手。

        (九)

        瓊姨已經(jīng)把晚飯做好了,媽媽說她已經(jīng)吃過。我和瓊姨在吃飯時,她坐在書桌前一邊整理那疊材料,一邊說起今天跟吳峰去那個學(xué)校參觀了一下。她說話時,把學(xué)校宣傳冊遞給我們看,瓊姨接過來,連連點頭,“宿舍和食堂看起來也很好嘛?!眿寢屵^來點了點宣傳冊上的一棟白色建筑,“到時候,小軒就住在這里,有專門的淋浴間和衛(wèi)生間,我特意去看了一下,很干凈?!眱扇苏f著說著,突然默契地一起看我,我繼續(xù)埋頭吃飯。

        媽媽又坐了回去,“小軒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有點兒麻煩,我得回去一趟?!杯傄谭畔峦肟辏o張地反問:“你——要——回——去?”媽媽沉著地點頭,“我已經(jīng)跟小軒原來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打過電話了,好些事情太復(fù)雜,必須得我本人回去辦一下?!杯傄坛聊税肷魏笳f:“我跟你一起吧。太危險了?!眿寢寭u搖頭,“不用,那個人……我悄悄回去,他不會知道的。只是要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小軒了。”我站了起來,“我要跟你一起回?!眿寢屆蛄艘幌伦欤澳懔粼谶@里。我要不了幾天就回來了。”我大聲地叫道:“那我不要上這個學(xué)了!”媽媽氣恨地把材料摔到桌子上,“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胡鬧了?!”我也不示弱地回道:“我不要你回去!不要!”瓊姨插在中間,“好了好了。都坐下來?!?/p>

        真是太丟人了,我知道我又要哭出來。媽媽盯著我看了半晌,軟和了下來,“我會注意的?!蔽覜]有說話,她繼續(xù)說,“媽媽又不是小孩兒。”瓊姨笑了起來,“你們現(xiàn)在都是小孩子!你們慪氣吧,我是不管了?!彼鹕戆扬埐硕际樟似饋恚偷綇N房里去。房間的燈亮得刺眼,我很想起身關(guān)掉。媽媽嘆了一口氣,起身準備往廚房走,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撲過去抱住她。我把臉埋在她的上衣里,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媽媽沒有動,過了好一會兒,手在我的脖頸處拍了拍。

        雖然媽媽一再強調(diào)自己一個人回去沒事,瓊姨還是堅持讓華叔陪著她去,媽媽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了。瓊姨跟華叔通完電話后,在網(wǎng)上給媽媽和華叔買好了明天的火車票,又查看了一下天氣,顯示有雨,忙起身去走廊找雨傘。媽媽把我們的行李箱拉過來打開,把自己要穿的衣服一一放進去。瓊姨找到兩把雨傘后,又打電話給華叔,讓他去超市多買點兒零食和面包,好在火車上吃……我一直坐在一邊,默默地看她們忙來忙去。媽媽一邊收拾,一邊囑咐我好好聽瓊姨的話,不準亂跑,不準挑食,不準鬧出新的幺蛾子,我沒有回應(yīng)她。她說到最后,無奈地說:“你倒是說句話啊?!蔽艺f:“好?!?/p>

        一切忙畢,已經(jīng)是凌晨了。大家都躺了下來,瓊姨一沾枕頭沒多久就發(fā)出小小的呼嚕聲,媽媽一開始睡得不安穩(wěn),反復(fù)翻身,過了一個小時也漸漸睡著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每回哭過后,眼睛都是沉沉的,閉上眼睛后,再一次感覺到不安,又強迫自己睜開眼睛。稀薄的月光軟軟地垂落在書桌上,筆記本電源插口亮著一小團綠光。有人在暗處看我。我怎么也驅(qū)除不了這個想法,窗簾之后,條桌下面,閉上門的衛(wèi)生間,立柜,走廊,還有床底下,陰影深處,有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一直不眨眼地注視著我。我感覺我僵在床上,手腳不敢動一下。媽媽又一個翻身,臉沖向我這邊,連睡覺時她的眉頭都是緊鎖著的。我想叫她,但我發(fā)不出聲音。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走廊那邊傳來。是我的幻覺?還是真有?不知道等了多久,那腳步聲始終沒有走過來,漸漸消失了。我終于鼓足勇氣下了床,站在臥室中央,現(xiàn)在如果真有一個人在暗處的話,他隨時可以撲過來。我放棄了。我站在那里,閉上眼睛,感覺有光線在眼皮底下閃動。我微微睜開眼,原來是月光移了過來,像是輕柔的白紗一樣披在我身上。我去了陽臺,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又轉(zhuǎn)回臥室,打開立柜,走到走廊上——他隨時都會撲上來,但我不能這么怕下去了。我必須找出他來。就像是過去我跟小伙伴們玩的捉迷藏,不,幽慢,我忽然想起華叔說的這個詞。

        這些地方都沒有,只剩下床底了。媽媽和瓊姨睡得深沉,我在床尾看了她們許久,她們都不曾翻一下身。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鉆到了床底躺好。除開有灰塵的嗆人土味外,沒有其他不適的感覺。這里也沒有。一切都是我的空想。我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下來,就這樣躺著,毫無睡意,也不想睡。手往邊上伸出時,碰到一件軟軟的東西,我嚇得差點兒叫出來。等了片刻,再伸手去摸,原來是那個布娃娃,用紅布條縫制的嘴巴,本來是兩角上翹,一副歡樂大笑的表情,已經(jīng)被我摳掉一半的嘴巴,像是結(jié)了一半的血痂。我也是殘忍的,我也不明白我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這樣做。突如其來的愧疚心,讓我把她護在我的心口。

        月光一點點伸出來,我能想到它已經(jīng)觸摸到媽媽的身上,可惜她毫無知覺。通過床墊的輕微起伏,能感應(yīng)到她呼吸時身體的律動。我隨著她一起呼吸,呼出,吸入,呼出,吸入,周而復(fù)始,無止無休。我感覺到睡意像海水一般,一波波涌動,但我不能睡。我擔(dān)心等我一覺醒來,她已經(jīng)走了。我暗暗使勁掐自己的手,睡意依舊抵擋不住。我忽然想起在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個晚上,在那個旅館,也是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媽媽抱起我,脫掉我的襪子,用溫?zé)岬乃o我洗腳,又拿毛巾給我擦臉。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那是我熟悉的,唯媽媽獨有的氣味,它讓我安心,在沉入無邊無際的睡意之時,它把我穩(wěn)穩(wěn)地托住。晚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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