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杰
何 杰
南開大學漢文化學院教授,世界漢語教學學會、中國語言學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期從事對外漢語教學及語言學研究。曾赴拉脫維亞大學講學、任教兩年,同時在波羅地海語言中心講學。曾應邀赴德國漢諾威參加世界漢語教學研討,一篇論文入選。出席第6屆、9屆、11屆國際漢語教學研討會,2009年論文入選美國布萊恩大學北美語言學會議。2012年應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邀請赴美交流學術。出版《現(xiàn)代漢語量詞研究》等三部專著;出版詞典、教材共三本;出版散文集《藍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們》。入選《世界優(yōu)秀專家人才名典》《中國語言學人名大辭典》。2006年榮獲“全國十佳知識女性”。
你經(jīng)歷過嗎?自己總把自己丟了。
在遠離祖國萬里之遙的冰雪小城,只身一人,什么樣的事都可能發(fā)生,什么樣的感受都是強烈的。
春三月,如果在南大,春會悄悄鑲在窗上,窗外校園里的花草樹木把自己打扮得嬌嫩嫵媚,抹著淡雅的綠,明艷的紅。枝上的嫩芽也會羞答答地露出頭來提醒你:看我,新春來啦!而在這里,一切還都地包裹在厚厚的冰雪之中,遠處的小木屋藏在積雪里,天地間只畫著單調的起伏曲線。
一片白雪茫茫,一片寂靜,人似乎也是一臉的冰霜。
初來拉脫維亞這片洋地,我受的第一個洋罪就是我總把自己給弄丟。我不會說拉語,俄語也說不了幾句,只會說英語,卻很少有人懂。我仿佛置身在語言的荒漠中。
我的學生擔心我,他們把我住的地址和學校的地址用拉語寫在一張小硬紙片上,囑咐我隨時帶上。他們的關心和體貼讓我感動。
第二天去上班,出門,趕路,上車,下了車卻不知朝哪兒走。朝前走了一段,想起學生給我的“護身符”,于是急忙掏出來,請人指點迷津。一位女路人一臉嚴肅認真,把小紙片仔細地讀了一遍,然后對我講了一通拉語,我只是搖頭。路人看看手表,然后拉我走了一段路。仍是很舊的無軌電車前,跟一個等車的男人“巴里巴拉”一通拉語。
車來了,等車男人用手指捏起我大衣的衣袖,拉我,叫我上另一輛車。并和司機一通“巴里巴拉”,然后自己下車走了。好心人。
奇怪,一路景色似曾相識,只是覺得方向相反。我想下車,司機不許。呀!我怎么又回來了?
我好不容易從城郊的宿舍,快趕到了地處市中心的學校,又被人幫忙送回了家。
仔細琢磨一通,肯定是我把學校的地址指成我住所的地址。沒辦法,我不認識拉脫維亞文呀!拉脫維亞也怪,學校在市中心,宿舍卻遠在城郊。
雖然無奈,但我總得出門。我把“護身符”注上中文,心想這下就萬無一失了??僧斘倚枰臅r候,它又不翼而飛了。我總是丟三落四。
上了車找不到了地址,不知從哪一站下,急得我滿頭大汗。在一片洋人中,我緊張地打聽路,但沒有誰懂英語(這在市郊)。后來上來一位高個子姑娘,終于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不知道她是否和我順路。她似乎還有要緊事,因為她不止一次地看手表,但她猶豫的片刻后,便毅然決然地叫我跟著她走。
記得那天,到市中心的一個什么站下車。姑娘只回身示意了一下,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趕。當我們走過一座大樓時,我忽然記起我要去的拉脫維亞大學好像靠近右邊火車站。姑娘領我的方向卻相反。我忙問她,姑娘不肯停步,她一邊大步走,一邊反問我:
“你不是要去拉脫維亞大學嗎?”
我說:“是的,可是我覺得方向不對?!?/p>
這回,姑娘站住了腳,她轉身問我:
“你是拉脫維亞人,還是我是?”
“當然你是。”
這次我看清了姑娘本來嚴肅的臉更加嚴肅了。她白凈的臉上有一雙特別藍的眼睛,清亮、透徹。我忙用英語謝謝她,并向她表示我要自己去找。誰知這個嚴肅的姑娘更生氣了(我一直覺得她在生氣)。她站定,面沖著我,良久,不說話,就差插腰了。但我明明白白讀懂了:
“怎么?問我,又不相信我?”
我忙作笑容,告辭向回走。她伸開兩手攔著我,無論如何也不叫我離開她。她一邊看表,一邊固執(zhí)地叫我跟她走。
天啊,沒辦法!問路的卻被領路的抓住不放!我拗不過她,只好乖乖跟她走。最后,我們終于找到了拉脫維亞大學,但那是拉大總校,而我上課的地方是拉大東亞系——拉大二分校。我哪里知道???上帝呀,多虧拉大分校只有七個(我差不多都光顧過,而且?guī)缀醵际菃柭窌r被領路人送去的)!
國內外的大學怎么這么不一樣!
那天進了校門(也是臨街的大樓,不像南大),姑娘便跑東跑西,最后進了一間辦公室。那里正有一個男人,他們說了什么,于是我在電腦中,看到了我自己的照片。我笑了,姑娘沒笑。她沖那個男人又說了幾句后,便匆忙離去。我急忙追出房門向她道謝。這回,她溫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覺得她那雙藍眼睛,特別清澈、明亮。她也說了聲“謝謝”,便立刻消失在拉大厚重的橡木門外,只看見她米黃色風衣的一角。我連她名字都沒來及問。剛想追出去,那男人卻像接了接力棒一樣,立即把我往下傳。右拐左拐,這邊走,那邊走,一直把我?guī)У轿乙サ睦?,才匆匆離去。
后來,在年終謝師會上,我和那個男人又見面了。原來他是外辦處長。他告訴我,那姑娘一定等他確認我的確是在那兒教學才離去。他沒好意思說東亞系在分校;而那天她要去的是醫(yī)院,根本不用進城。
多拗的姑娘!多好的姑娘!
那天是三月十日,假如在祖國,那一定是春掛枝頭了,而在這地處北歐的小國,冬卻不肯離去,天依舊寒涼。迎面的風夾雜著冰涼的雪花,可是那天,我卻仿佛覺得春像一股細細的溪流,流進了我的心田。
從那天起,我常常在遇見那位好姑娘的地方佇立巴望。我永遠忘不了她白凈的臉上那雙特別藍的眼睛,清亮、透徹。我渴望著在這個冰雪嚴寒的異國他鄉(xiāng),找到那個把春天帶給我的人。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后來我終于知道了,因為我又把我自己弄丟了好幾次。每一個給我?guī)返娜硕己退粯?,面如冰霜,心卻熱得滾燙滾燙。他們的名字都叫拉脫維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