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浩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王火著《東方陰影》
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王火先生耄耋之年在眼疾和衰老的雙重困擾之下,完成了自己的長篇小說封筆之作《東方陰影》,讓我們對這位筆耕不輟的文壇常青樹平添了更多的敬意。
《東方陰影》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美麗善良的女留學生海珠到日本留學,與一名日本男青年小津相知相愛,最后迫于家庭、政治的原因不得不分手的悲慘愛情故事。用作者自己的話說:“應當說是一個既美麗動人又凄楚突兀、令人唏噓的愛情故事?!边@個故事中當然有愛情的曲折,也有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思考,更多的是正面精神價值和前路的探索。本文從“故事框架”“主題意蘊”“開放的結局”三個維度來探討這部小說的獨特風貌。
在莎士比亞的經(jīng)典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與朱麗葉相愛,由于家族世仇,他們的愛情遭到了雙方家庭的極力阻礙。但壓迫并沒有使他們分手,反而使他們愛得更深,直到殉情。這樣的現(xiàn)象在心理學上被稱之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效應”。當彼此相愛的兩個人遇到障礙、不得不分手時,會產生一種“不協(xié)和感”(不快感),這就是所謂“羅密歐與朱麗葉效應”。此時,要消除這種“不協(xié)和感”的心理效應就會開始起作用。由于人的心理無法改變外界障礙的現(xiàn)狀,就會加深感情以逾越障礙。
很顯然,《東方陰影》這部小說有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繼承,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它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模式的變形。在《東方陰影》中紈绔子弟陳川富的角色類似于《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羅薩蘭,他是故事開始的一個引子,是他將女主人公海珠導向了留學日本這個選擇。而男主人公日本青年小津與杏子又類似于朱麗葉和帕里斯——他們并不相愛,所以主要矛盾還在于男女主人公——小津與海珠之間?!稏|方陰影》將這對主要矛盾復雜化、深刻化了。它的轉變主要在于由單一的二元對立矛盾轉向多重矛盾的對立。在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與朱麗葉之間愛情的阻礙來自于雙方家族的世仇,如果這一矛盾能夠解決,那么他們之間的結合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但在《東方陰影》中小津與海珠之間的愛情阻礙不僅錯綜復雜而且上升到了一種歷史、政治、民族的高度,屬于“國仇家恨”的類型。首先是“家恨”。海珠的爺爺司馬天雨小時候經(jīng)歷過苦難的抗日戰(zhàn)爭,他的母親和外婆都死于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之下。這使他的心里從小就埋下了恐懼和憤恨的種子,他對日本侵略者產生了一種天然的仇恨,這種仇恨已經(jīng)進入了他的潛意識,他常常在夢中見到燒殺搶掠的日本侵略者,因此他強烈反對孫女同日本青年戀愛。其次,這種“家恨”的因素又統(tǒng)攝于集體記憶的“國仇”之中。被他國侵略所受到的恥辱、災難和痛苦由于時代的洗禮而變成一個國家和民族記憶遺產中標志性的元素。這種集體記憶在代際之間相互傳遞,體現(xiàn)為一種強烈的愛國之情、民族感情。在這種更為宏大的家國情感之下,個人情感被吞噬與替代。
在主要矛盾 “國仇家恨”之外,還有小津與養(yǎng)父有島荷風之間的矛盾。有島荷風是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者的后代,他是一個帶有極端右翼思想的脾氣暴躁的老人。他想通過資助小津,并把女兒杏子許配給小津的方式將其掌控在自己手中。而小津深愛著海珠,對有島他既順從,又反抗。最終正是有島斷送了小津對生活的最后一線希望,讓他發(fā)出“人生之短暫,猶如櫻花之短暫”的感嘆。
上述兩對矛盾各自組成了一個歷史因素、一個現(xiàn)實因素,這兩大因素共同將小津與海珠的愛情推到悲劇的邊緣。通過對經(jīng)典模式的變形,作者使小說故事在原有的基礎之上更加復雜化,增強了可讀性,也促使了讀者對于題材之間相互關聯(lián)的思索。
作者在小說自序中談到:“在小說中,我曾借一位老人的口說:‘事實上,一個作家,他的作品應當就是他的遺囑,我就認為我此生所寫的書,如果我死了,都是我的遺囑’?!弊髡咴谄渚磬品钡闹T多作品中貫穿了一個主題——呼喚和平。作者1997年參加第34屆國際作家會議,作了題為《堅定地為和平歌唱吧》的致辭。他在致辭中說:“我誕生時,中國正在軍閥混戰(zhàn)。中學時代,日本侵華,我經(jīng)歷了八年艱苦抗戰(zhàn),大學畢業(yè)前后,面臨當時當局者發(fā)動的內戰(zhàn),我為人民中國的誕生盡了自己應盡的力量。懂得戰(zhàn)爭之殘酷,也就更懂得和平可貴。在今天這現(xiàn)實世界中,作家應當用筆把人類團結得更緊密,反對一切不義的戰(zhàn)爭,共同來對付人類生存和發(fā)展所面臨的挑戰(zhàn),共同去締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世紀之交的文學理應為這鋪路、開道!”
在《東方陰影》中,作者通過兩種方式來呈現(xiàn)“呼喚和平”的主題。
王火書法作品
第一種方式是直接抒發(fā)。作者通過不同人物之口不止一次地反復談到,日本人民,特別是日本的政治家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日本在過去所犯下的罪行,正視歷史,開創(chuàng)未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很難不受到現(xiàn)實社會環(huán)境、歷史因素的影響。小說中,作者反復提到了關于日本的兩個重要問題:第一,日本政治家不僅沒有承認曾經(jīng)侵略他國的錯誤,反而三番五次參拜供有二戰(zhàn)甲級戰(zhàn)犯的靖國神社。這一行為不僅同篡改教科書一樣混淆歷史,同樣也刺激了受害國人民的感情。第二,關于釣魚島問題,司馬天雨老人一直在寫一本《??!釣魚島》的書,他認為這是中國學者和中國作家的一種神圣的責任,他夢想著有一天能夠登上祖國的釣魚島,宣示國家的主權。這兩個問題,都被作者視作“沉甸甸的敏感題材”。在當代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當中,鮮有作家能夠把這兩個敏感話題在小說中直接表現(xiàn)。而且這種表現(xiàn)方式是歷史史實與文學敘述的穿插,它排除了小說創(chuàng)作中想象虛構的因素,用一種寫實的筆法對相關問題加以呈現(xiàn)。一方面它提高了小說的可信度,另一方面,就主題意蘊而言,通過對戰(zhàn)爭的揭露和反思,“呼喚和平”這一主題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
第二種方式是“反彈琵琶”。小津和海珠的愛情在日常的交往和后來的一次旅游中日漸升溫,讓讀者感受到其中的幸福和甜蜜。然而他們美好的愛情卻是短暫的,其結局是小津被養(yǎng)父所傷,喪失了對生活的最后一點信心,海珠遵從祖志,回到了祖國,傷心欲絕。這不禁讓人在唏噓中反思,究竟是什么終止了這段美好的跨國戀情?從根本上來說,主要原因還是兩國的歷史問題。戰(zhàn)爭不僅給深陷其中的人們帶來苦難,更影響了下一代的正常交往。這就不能不使人們對和平充滿了向往。
這兩種方式一正一反,將關于和平的、帶有政治色彩的問題,通過愛情故事的方式表達出來,實現(xiàn)了敏感問題的“軟著陸”。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愛情故事的結局一般都是“才子佳人終成眷屬”這樣的大團圓式,而西方經(jīng)典《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是以凱普萊特和蒙太古兩大家族最終消除積怨收場。當然,也不乏那些開放式的結局,比如《邊城》中的愛情故事以“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方式收尾。在《東方陰影》這部小說中,作者巧妙地在正文的一前一后各設置了兩個“傳說”。這兩個“傳說”相互連接,互為照應。第一個“傳說”是海珠到沿海租了一艘小船,她替爺爺完成了看一眼釣魚島的心愿,而后不知所蹤,海上留下了關于她的種種傳說。第二個“傳說”是海珠故地重游,在日本與小津相會,后來同樣不知所蹤。一前一后兩個傳說,給小說結局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也帶來了一種開放的闡釋,正如作者所說:“好在傳說總是傳說,故事帶給人寬廣的想象空間,帶給人口頭塑造的天地,使人可以唏噓,也使人可以心中五味橫流……”這些傳說無關乎生死,無關乎國仇家恨,它帶給人的是美好的期待和想象,留下的是一抹希望的亮色?!坝行﹤髡f似乎只是想表明:愛是能在石縫里生長的花卉,愛的保鮮期是無限的……”
總體而言,作為王火先生的封筆之作,長篇小說《東方陰影》既是一個心愿,也是一種和解。作為一個心愿,作者希望小說能帶給讀者正面的精神價值和對于前路的探索,他也希望他對和平的呼吁能夠向祖國同胞表達,向有關國家人民表達。作為一種和解,作者以抒寫現(xiàn)實的方式來觀照他自己在抗戰(zhàn)中那些無法忘卻的記憶,這既是他個人的記憶,也是一個民族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