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三國演義》作為講史小說,自然以紀實手法敘事,其基本材料取自《三國志》(包括裴注及所引各書)、《后漢書》《晉書》諸史,情節(jié)推進大致按《資治通鑒》排定的編年次序。但書里間或亦有神仙靈異,此消彼長的人間殺局突然躥入一段志怪風格的游戲片段,頗有八卦解頤之趣,亦似乎帶有某種警省之義。
如,小說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斬于吉”即是一例。眼見臣民膜拜那個名叫于吉的道人,孫策十分厭憎,不顧眾人諫阻,硬是將他捉起來,最后還給殺了。不料,死后的于吉披發(fā)而來,不時在他眼前作祟。此前孫策已被許貢家客擊傷,經(jīng)不住于吉這百般戲弄,終而氣絕身亡。書中說于吉能醫(yī)人疾病,也能祈風禱雨,孫策卻以為此人即“黃巾張角之流”,可是不信邪的小霸王這回真就撞上神仙或曰妖孽了。
第六十八回“左慈擲杯戲曹操”,則有“眇一目、跛一足”的左慈大施幻術。曹操將他系枷下獄,轉而又現(xiàn)身王宮大宴。左慈嫌庖人做的魚膾用料不地道,現(xiàn)場從池中釣出松江四腮鱸魚,又像變戲法似的變出紫芽姜,繼而上演一幕擲杯戲曹操的活劇,然后遁身而去。無疑,這是一個能夠藏形變身的神仙,就像孫猴子那樣能化出幾百個身形。曹操將左慈們一個個捉了去殺頭,卻見“人人頸腔內,各起一道青氣,到上天聚成一處,化成一個左慈……”
于吉、左慈一類神仙異術雖云小說家言,卻非《三國演義》作者所臆撰,早在魏晉時期已見諸記載。也就是說,這些神仙與三國人物差不多同一時期(或稍后)進入敘述文本。如,于吉其人(神)見諸《江表傳》《志林》和《搜神記》(《吳書》孫策傳裴注俱引),亦見道教神仙傳記《洞仙傳》(《云笈七籖》卷一百十一引)。至于左慈,更是于史有征的人物,《后漢書》方術列傳就有左慈傳,而范書之前,《搜神記》《神仙傳》均已記述其事。
孫策殺于吉,曹操殺左慈,似乎是憎于妖道“煽惑人心”。毛宗崗在第二十九回總評中說:“孫策不信于神仙,是孫策英雄處……孫策之怒,非怒于吉,怒士大夫之群然拜之也?!边@不啻將孫策斬于吉視作破除迷信之舉。毛氏身處康熙盛世江南富庶之地,尚痛感當日百姓之愚昧,曰:“至今吳下風俗,最好延僧禮道,并信諸巫祝鬼神之事?!笨墒?,在一切都受制于權力和武力的當日語境中,鬼神之設亦是克制人事的思路,未必只是迷信。換一個角度看,讓于吉、左慈這類神仙出來煞風景,抑或正是表達某種冀以遏制世俗權力的意思。
按《搜神記》所述,孫策明顯是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
孫策欲渡江襲許(昌),與于吉俱行。時大旱,所在熇厲。策催諸將士,使速引船。或身自早出督切,見將吏多在吉許。策因此激怒,言:“我為不如吉耶,而先趨附之?便使收吉?!保ň硪弧坝诩睏l)
孫策怒斬于神仙《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第二十九回插圖
再看《洞仙傳》,舉述事例不同,卻同樣表明于吉以巫祝之術僭于孫策—
(孫)策將兵數(shù)萬人,欲迎獻帝,討曹公,使(于)吉占風色,每有神驗。將士咸崇仰吉,且先拜吉,后朝策。
雖然《三國演義》并未以這種對比顯示孫策權威之失落,可是那位于神仙終究以不死之身逼死孫策,這般魔幻敘事無疑就是制約世俗權力的隱喻。左慈的故事自是同樣道理,曹操目睹黑風中群尸皆起的駭人場面,不由驚倒在地,竟“驚而成疾”,導致其死亡的腦疾由此落下病根。將曹操之死與左慈幻術作此關聯(lián),隱然包含神靈與強權相克之邏輯。
神異故事在《三國演義》中都是短暫的插曲。左慈之事不了了之,繼而由曹操腦疾引出半神半人的管輅,事在第六十九回。管輅不能說是神仙,倒是一個占卜算卦的異人,被稱為“神卜”。曹操久病不愈,管輅說是幻術所致,不必為憂。他這以卜代醫(yī)像是心理治療,還真管用,曹操的腦疾似乎漸漸就好起來了??瓷先?,管輅是一個與權貴合作的角色,經(jīng)常以其卜筮之術周旋于官府,旋又成了曹操的座上賓。曹操令占卜天下之事,他預言劉備漢中攻勢、夏侯淵戰(zhàn)死、東吳魯肅身故、明春許昌火災諸事,以后皆有應驗。后于一百六回,正勢如中天的何晏、鄧飏請管輅占問前程,他卻警告二人“裒多益寡,非禮勿履”,暗示有殺身之禍。十余日之后,二人果為司馬懿所殺。
管輅亦是見于史著的人物。在《三國志·魏書》中,管輅與華佗、杜夔、朱建平、周宣等方伎人物同列一傳,但輅傳記述最詳。小說中許芝向曹操介紹管輅曾為安平太守王基作卦,亦為新興太守諸葛原、平原太守劉邠射覆(小說作“覆射”)諸事,以及后來為何晏卜筮夢中青蠅意故,均見其傳。其中瑯琊太守單子春召管輅討論易理,見于裴注引《管輅別傳》。但許芝最后說及為趙顏求壽之事,唯見《搜神記》卷三(趙顏,別本又作“顏超”)。管輅事跡在幾種文本中互有參差,但基調一致,這是一個能預見未來之人。
別傳有一節(jié),說到管輅如何從某種征候中發(fā)現(xiàn)“兇氣”。如,鄧飏走路時顯得“筋不束骨,脈不制肉”,可稱“鬼躁”;而何晏那副“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的樣子,則謂之“鬼幽”。這神神叨叨的說法愈益顯其神驗,管輅是吃準了二人命不久矣。其時何、鄧二人居大將軍曹爽左右,正是炙手可熱。本傳稱,管輅的舅舅責怪其在何晏、鄧飏面前說得太露骨,管輅卻道:“與死人語,何所畏邪!”
掐算生死是管輅的強項,自謂:“吾前后相當死者過百人,略無錯也?!北緜鲾⑵錇殓娯共敷呱乐?,先算生日竟無半點蹉跌。鐘毓不敢再讓他算下去,愕然曰:“君可畏也!死以付天,不以付君。”有趣的是,能預知五運浮沉的管輅,實不能避諱自己的死期,本傳和別傳皆謂其“自知四十八當亡”。他死于魏正元三年(改甘露元年,256),正是這歲數(shù)。
魏王宮左慈擲杯《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第六十八回插圖
按本傳提供的卒年推算,管輅生于建安十三年(208),小說寫他見曹操是在建安二十二年,那時才是八九歲的孩子,顯然不可能像書中描述的那么精于易理而道行深厚,為曹操卜筮純屬虛構。其實,管輅所依傍的是司馬氏,他活動的年代正是司馬懿父子柄國時期。在他死的前一年,其弟管辰還以為他能借由權貴背景而飛黃騰達:“大將軍待君意厚,冀當富貴乎?”(本傳)此謂“大將軍”者,乃司馬昭也。管輅本人不作此想,卻長嘆曰:“吾自知有分直耳,然天與我才明,不與我年壽。”他是明白人,一輩子玩的就是命理和定數(shù)。
《三國演義》將管輅這樣一個人物寫進故事里,并非只是搞出一點玄怪噱頭;在敘史作品中以術筮開通天命觀之視角,亦非羅貫中諸輩所發(fā)明。管輅,乃或于吉、左慈,之所以出現(xiàn)在魏晉六朝史家筆端,本身是一種觀念存在,其中亦自包含古代史家心目中歷史元敘事的神話結構。小說卷首引用明人楊慎那首《臨江仙》詠史詞,無疑道出老莊意味的“大敘事”進程的合法化本質—“是非成敗轉頭空”,歷史在輝煌與寂滅中將一切都扯平了。如此看待漢室悲劇、魏晉禪代,亦是一種讖應,作為話語慰藉好像再恰當不過。
盧弼《三國志集解》認為管輅不同于一般的方伎人物,而類似《史記》日者列傳所傳述的漢初司馬季主。司馬遷對這種預言家很是崇敬,曰:“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但太史公筆下的司馬季主只是在宋忠、賈誼面前為卜者辯誣,闡發(fā)“導惑教愚”之義,并沒有記載他有何偉大預言。管輅有一大堆預言,倒也沒有甩出什么大讖兆。他是不敢說或是不能說透。其實不用說,“是非成敗轉頭空”,自然亦是顛覆成功的咒語。
當然,《三國演義》訴諸怪力亂神,有其敘述立場,亦不免帶有情感傾向。最明顯的例子是關羽玉泉山顯圣和曹操砍樹而觸犯梨樹之神。
第七十七回,寫關羽死后,其魂魄不散,直至荊州當陽玉泉山,在空中大呼“還我頭來”。普靜和尚一聲棒喝:“云長安在?”才使關公英魂頓悟。關羽與玉泉山之關系可能另有來源,但這番情節(jié)大抵是由宋人周密《齊東野語》卷一“真西山”條改寫而來。在那個故事里,道人游魂歸來,因肉身被毀,無以寄附,只得繞山呼號“我在何處”。適有老僧預聞,亦是一聲喝問:“你說尋‘我,你卻是誰?”于是其聲乃絕。那無身道人走入婦人孕娠胎中,是為北宋大儒真德秀之前身。這無頭關公“稽首皈依而去”,轉而成了關圣或關帝。
關羽顯圣不唯一處。第七十七回稍后又附身呂蒙,在東吳慶功宴上大鬧一場。折騰得呂蒙倒地不起,七竅流血而死。第八十三回猇亭之戰(zhàn),關興追殺潘璋走入山莊,在供奉關公神像的老者家中,幸賴父親顯圣斬殺了仇人。又,第九十四回與羌兵大戰(zhàn),關興被越吉元帥圍在垓心,突然又出現(xiàn)了綠袍金鎧、手提青龍刀的關公,使之成功突圍。
關羽死后如何成為神祇?大抵宋元以來民間廟祀已開啟崇奉之風,但就現(xiàn)存三國敘事文本而言,其神化主要源于《三國演義》。之前《三國志平話》說到關羽之死,有“言圣歸天”之語,卻并未敘其顯圣之事。晉人干寶《搜神記》多有記述三國神異人物,如左慈、于吉(卷一)、管輅、華佗(卷三)皆在其中,還有天使預告糜竺家將有祝融之災(卷四,小說見第十一回),以及黃巾起事口號、曹操砍樹遭厄、白馬河出妖馬(卷六)、諸葛恪家犬銜引其衣之兇兆(卷九),等等。其中沒有關羽什么事兒,更無顯圣之說。宋初編纂的《太平廣記》盡搜漢代以來神仙、異人、讖應之事,亦無關羽顯圣。其中唯獨提到關羽一條,列于“將帥”目類(卷一八九),曰:“蜀將關羽善撫士卒而輕士大夫,張飛敬禮士大夫而輕卒伍?!保ǔ鎏评羁骸丢毊愔尽罚┻@只是比較關、張二人品性與統(tǒng)軍風格。大略唐宋之前,關羽在人們眼里還只是將帥,不是關圣或關帝。
干寶《搜神記》汪紹楹校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
小說一邊以顯圣筆法神化關羽,一邊又搜神行怪鞭撻曹操,這亦體現(xiàn)了“尊劉抑曹”的敘述基調。第七十八回,曹操欲建宮殿,在洛陽城外躍龍祠尋得一株可作殿梁的大樹,可是“鋸解不開,斧砍不入”。曹操大怒:“是何妖神敢違孤意!”于是拔出佩劍親自動手砍樹,竟“錚然有聲,血濺滿身”,原來是招惹了“梨樹之神”。是夜,這神木化作披發(fā)仗劍的皂衣人,進入曹操夢中,要索取其性命。曹操忽而驚醒,腦袋痛不可忍,從左慈那時落下的病根又犯了,未久便一命嗚呼。
然而,這個怪誕的故事倒是有其史傳來源。《三國志》武帝紀(建安二十五年)裴注引《世語》曰:
太祖自漢中至洛陽,起建始殿,伐濯龍祠而樹出血。
又引《曹瞞傳》曰:
(魏)王使工蘇越徙美梨,掘之,根傷,盡出血。越白狀,王躬自視而惡之,以為不祥。還,遂寢疾。
這里引述的兩事并不相干,小說將其捏合到一處,并虛構了具有人形的“梨樹之神”,演化成夢中索命的一幕。此等怪力亂神不僅是作為提神醒腦之插入性敘事,似乎亦有粘連情節(jié)的結構功能。
小說中于吉、左慈、管輅都是點綴性人物,關羽顯圣已勾連再三,而顯示神異功能最多的卻是諸葛亮。魯迅批評《三國演義》寫人頗有偏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國小說史略》第十四篇)。不說劉備如何“似偽”,諸葛亮之“近妖”確實不假,從借東風的裝神作法到最后在鐘會夢中顯靈,諸葛亮的神魔形象一再升級。
小說家并不滿足將諸葛亮僅僅塑造成智者和謀略家,更讓他往奇門遁甲、星相命理一路發(fā)展。譬如,夜觀天象,測生死休咎:見西方星墜,哭龐統(tǒng)喪命;又有將星落于荊楚之地,便知關羽已歿。這至少是半個神仙了,第四十九回借東風之前,諸葛亮就在周瑜面前自稱“曾遇異人傳授八門遁甲天書,可以呼風喚雨”。就當時之特定情形而言,“借東風”或許可以作經(jīng)驗性解釋,但諸葛亮還有更匪夷所思的法術,其功力不亞于左慈、于吉之輩。
第八十四回,陸遜在魚腹浦(位于夔門之西)著實領教了諸葛亮的厲害。劉備猇亭兵敗,陸遜引兵追至此地,卻見江邊亂石堆中殺氣沖天而起。原來那八九十堆亂石,正是諸葛亮入川時排成的“八陣圖”(當初就想到日后用以阻擊東吳軍隊)。陸遜找人打探,又仔細察看,以為“此乃惑人之術耳”,率眾騎直入石陣。不料進去就犯暈,“一霎時,飛砂走石,遮天蓋地”,耳邊盡是劍鼓之聲。豈料這些石堆就是八門遁甲之陣,可抵十萬精兵。如果不是諸葛亮岳丈黃承彥大發(fā)善心將其引出石陣,陸遜怕是出不來了。比起傳說中喝茅成劍、撒豆成兵的妖術,諸葛亮的堆石成陣更勝一籌。
關羽像,《三才圖會》人物五卷
在《平話》中八陣圖已見雛形,但這并非全由小說家臆造,《蜀書》諸葛亮傳早有“推演兵法,作八陣圖”之語。這應是標記陣法的圖式,魚腹浦石陣大抵是一種大比例的野地模型?!端?jīng)注》卷三十三:“江水又東逕諸葛亮圖壘南。石磧平曠,望兼川陸,有亮所造八陣圖,東跨故壘,皆累細石為之。自壘西去聚,石八行,行間相去二丈,因曰八陣。……今夏水漂蕩,歲月消損,高處可二三尺,下處磨滅殆盡?!边@大概是現(xiàn)存最早關于魚腹浦石陣的記載。又,唐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補遺》:“王武子曾在夔州之西市,俯臨江岸沙石,下看諸葛亮八陣圖?;堃硎?,鵝形鶴勢,聚石分布,宛然尚存……”后文明確指出,那些石塊只是“標聚行列”而已。
小說家將那些石塊活生生地神化為御敵之陣列,實在是很有想象力。
按《三國志·吳書》陸遜傳和《通鑒》胡三省注,劉備敗退時吳兵未予窮追,是因為驛夫沿途搜集潰兵丟棄的皮鎧和鐃鼓,在石門隘口焚燒以斷后。同時,陸遜亦怕曹魏方面有異動。其傳謂:“(孫)權以問(陸)遜,遜與朱然、駱統(tǒng)以為曹丕大合士眾,外托助國討(劉)備,內實有奸心,謹決計輒還。無幾,魏軍果出,三方受敵也?!睙t鎧斷道,在小說中換以石陣為阻,而曹兵犯境自然也就成了陸遜“懼石陣而退”的托詞。從荊州之失到猇亭之潰,最關鍵的兩度敗局諸葛亮恰恰缺位,然后以其一己之術將東吳大軍拒之國門,這神化之筆用在這里亦恰是地方。
此后七擒孟獲、六出祁山,諸葛亮亦多施以諸般魔法和祈禳之術。第一百二回,對付司馬懿劫寨,諸葛亮真是大顯神通。先用遁甲之法,使陰云四合,黑氣漫空,趁暗黑消滅敵軍,再驅六丁六甲掃蕩浮云,天空又現(xiàn)清朗。但蹊蹺的是,既然能操控風云,能呼風喚雨,最緊要關頭為何不再使出這手絕招—后回火燒上方谷,卻因驟雨傾盆而至,“滿谷之火盡皆澆滅,地雷不震,火器無功”,陷于谷中的司馬懿父子竟得以死里逃生。此時諸葛亮何不祭出六丁六甲?這不能不說是敘事邏輯的紕繆。但諸葛亮自有說法,小說寫道:“哨馬報說司馬懿父子俱逃去了??酌鲊@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边@是說,縱然有神仙之術也拗不過上天的旨意。
天不滅曹,亦不滅司馬,難道不是“事后諸葛亮”的視角?
《三國志·魏志》武帝紀,明萬歷國子監(jiān)刻本
話說回來,將歷史命運諉卸于天意和天命,卻是史家關于成王敗寇的法理性解釋。這是漢魏儒生和方士共同打造的歷史觀,深刻影響著后世的讀書人和不讀書人。當然,以小說重述歷史,同樣亦是一種后設的視角。但就《三國演義》而言,強調這種天命觀自有彌合敘事話語的悖謬之義。小說已將一切贊美與同情都寄予蜀漢一方,讀者最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以諸葛亮之智謀與法術,劉備之仁義與賢明,五虎上將之忠誠與驍勇,為何蜀漢卻連折于東吳再被司馬氏所滅?唯一的解釋只能將其失敗歸咎于天意。
第一百三回,諸葛亮扶病出帳,仰觀天文,已知命在旦夕。姜維冀望以祈禳之法挽回之,諸葛亮說:“吾素諳祈禳之法,但未知天意如何?”于是便有帳中禳星一幕,孔明“披發(fā)仗劍,踏罡步斗,壓鎮(zhèn)將星”,猶似道人忙乎做法事。魏延入帳報告魏軍來犯,不慎將主燈踏滅,姜維忿怒不已,諸葛亮卻嘆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
在史家眼里,于吉、左慈、管輅一類神仙異人本身就是三國人物,魏晉迨至六朝已陸續(xù)見諸各種文本。但關羽、諸葛亮之神化,大抵是宋元以后的想象與重述。三國敘事之怪力亂神,既有緣自史傳文本之原型,也有小說家乃至民間作手的文學加工,其中遞述著歷史與神話交織舛互的人文傳統(tǒng)。
怪力亂神并不只是小說家之文學想象,其實史家多半亦有神話書寫的沖動,在他們看來,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那些超自然事件,恰恰印證著天道自然。從這個意義上說,史書大量記載的祥瑞和災異無疑是作為一種經(jīng)驗性存在,是滄桑貿遷之讖證。他們援據(jù)“天道”“天命”之規(guī)律性和合法性,尋繹宏觀歷史的“勢”和“道”,也正是太史公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大敘事。
黃老之術、讖緯之學以及佛教東來,凡此種種,促使當日知識精英重組思想與信仰,與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理性形成某種復雜關系。讀書人雖說謹記“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祖訓,其實對鬼神之事卻是相當著迷。可想,若是沒有讀書人書寫,后人又從何得知那些怪力亂神?魏晉時期不僅史學繁盛(如王粲、王沈、魚豢、習鑿齒、楊戲、韋曜、王隱、陳壽等等),亦是志怪之風大行其道之時。志史與志怪自是兩路,一則由記述故實演繹分分合合的天道輪回,一則以世俗化的神學思路摹寫想象中的某種現(xiàn)實。這兩種筆墨亦自有交集。而且在史家眼里,那些記述異人異事的志怪書亦視如史著,如裴松之注征引書目中就不乏《列異傳》《搜神記》《博物志》《高士傳》《異物志》《逸士傳》這樣一些“異著”。
八陣圖白伏陸遜《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第八十四回插圖
雖說《三國演義》采用的神異事件大多未載于《三國志》,但這部史著記述的怪力亂神也實在不少。如,《吳書》吳主傳所記隱身神仙王表,就是典型的志怪故事。其曰:
太元元年夏五月……初,臨海羅陽縣有神,自稱王表。周旋民間,語言飲食,與人無異,然不見其形。又有一婢,名紡績。是月,遣中書郎李崇齎輔國將軍羅陽王印綬迎表,表隨崇俱出,與崇及所在郡守令長談論。崇等無以易。所歷山川,輒遣婢與其神相聞。秋七月,崇與表至,(孫)權于蒼龍門外為立第舍,數(shù)使近臣齎酒食往。表說水旱小事,往往有驗。
此節(jié)有裴注引孫盛評議,曰:“盛聞國將興,聽于民,國將亡,聽于神。(孫)權年老志衰,讒臣在側,廢適立庶,以妾為妻,可謂多涼德矣。而偽設符命,求福妖邪,將亡之兆,不亦顯乎!”其實,鬼神異象作為讖應,實有正反兩面之說。如曹丕登基后,文帝紀(延康元年)即有如下記述:
初,漢熹平五年,黃龍見譙(按,譙縣,曹氏故里)。光祿大夫橋玄問太史令單飏:“此何祥也?”飏曰:“其國后當有王者興,不及五十年,亦當復見;天事恒象,此其應也?!眱赛S殷登默而記之。至四十五年,登尚在。三月,黃龍見譙,登聞之曰:“單飏之言,其驗茲乎!”
諸葛亮像,《三才圖會》人物五卷
武帝紀(建安五年),曹操官渡破袁紹后,亦載有類似讖言。如果說黃龍、鳳凰一類祥物表示王者之興,那么王朝衰落便有妖孽出世。如,魏明帝之將崩也,則有壽春農民妻自言為天神所下,明帝紀曰:
初,青龍三年中,壽春農民妻自言為天神所下,命為登女,當營衛(wèi)帝室,蠲邪納福。飲人以水,及以洗瘡,或多愈者。于是立館后宮,下詔稱揚,甚見優(yōu)寵。及帝疾,飲水無驗,于是殺焉。
至于蜀之亡,自然也跟鬼巫邪說有關。蜀漢景耀六年,姜維聞鐘會“治兵漢中,欲規(guī)進取”,打算在陽平關、陰平橋頭等處設防,啟奏后主卻被黃皓攪黃了,姜維傳謂:“(黃)皓征信鬼巫,謂敵終不自致,啟后主寢其事,而群臣不知?!贝耸隆度龂萘x》有述。
小說第七十八回,曹操死前夢三馬同槽而食,是一個極為有趣的讖兆,乃暗示司馬懿父子將取代曹魏。但這一隱喻亦非小說家原創(chuàng),恰恰來自史家想象,出自《晉書》宣帝紀。
諸葛亮、關羽這兩位蜀漢人物,并未在魏晉小說和六朝志怪書中被賦予神異色彩,他們在宋元以后被追捧和被神化,自有不同背景和傳播途徑,此姑不論。但其中有一個相同的因素,那就是蜀漢悲劇之審美發(fā)現(xiàn),開始引發(fā)世人對失敗英雄的憑吊與贊美。蘇軾《志林》記載宋時街巷“說三分”情形,有謂“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研究者們時常提及的這個三國故事的傳播軼聞,可以說是關于蜀漢悲劇的早期認識。當然,更早的記載應該追溯到唐人筆墨—“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于喪亂之后痛悼諸葛亮的詩句,無疑表達了對于失敗者的理解之同情。
成王敗寇的歷史觀在文學敘事中發(fā)生了反轉。
從關羽敗走麥城到諸葛亮殞命五丈原,恢復漢室的目標一再落空,人們的心理期待終于轉化為持續(xù)生發(fā)的悲情。操觚者不能改寫失敗者命運,但是有一種表述叫作雖敗猶榮,這就是“尊劉抑曹”的敘述動機。《三國演義》這套敘事話語大約來自之前的宋元說話,是將歷史審美化的一種創(chuàng)造。自澶淵之盟至中原淪亡,最容易引起世人共鳴的正是失敗的英雄,哪怕是所謂無效的抵抗。
當然,如此重述歷史,必須突破史傳中固有的人物行狀,塑造一種更為神奇的形象,以平衡他們在勝利者面前相形黯淡的功業(yè)。當陸遜陷入魚腹浦石陣之際,諸葛亮完成了由人到神的轉變,這使得精神淪喪的受眾獲得心理滿足。關羽死后顯圣,成為一種忠勇節(jié)義的精神存在,正好填補世人的失落。這就是怪力亂神的敘事作用—借助世俗化的神學思路,以神性包裝失敗的英雄,亦將受眾納入求仙得仙、求仁得仁的思想軌跡,這背后大抵是一種普泛的救贖心理。
像這樣出于悲情審美的文學想象,也許不能簡單地概括為魯迅所說的“精神勝利法”(當然也很難擺脫自我慰藉的意味)。魯迅對于阿Q的嘲諷在于批判那種自欺欺人的精神頑疾,但借助想象飛升的關羽和諸葛亮卻是從歷史的閻羅殿里破繭而出,重新游走于廟堂與江湖,寄托著五花八門的心靈訴求:從治世御侮、卜課兇吉到保佑發(fā)財,等等。
二○一七年九月初稿,二○一八年二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