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好萊塢電影《寂靜之地》,近期在中國獲得了不錯的口碑和市場表現(xiàn),這對于恐怖、驚悚類電影而言,并不常見。
制作成本僅1700萬美元,迄今已在全球拿下3億美元的票房,必有其原因。超越了怪物電影一直以“惡心”作為“恐怖”的重要元素的庸俗套路,或許是最重要的。片子既足夠驚悚,同時用一個飽滿的故事挖掘了深入人心的情感倫理。
邏輯漏洞是顯而易見的。怪物的戰(zhàn)斗力飄忽不定、沒有人會在這種極端情況下鍥而不舍地生孩子、人類的技術(shù)不至于如此不堪一擊等等,都頗受質(zhì)疑。
然而對于一部成功的電影而言,細節(jié)并不那么重要。電影只是在一個給定的時空條件里講了一個小故事,在這個故事里,怪物的統(tǒng)治秩序已經(jīng)建立。這個故事的核心不是人類如何抵御入侵者,而是一個家庭如何在困境里小心求生,恰恰正是那些漏洞百出的預設,給情感和倫理的升華燒起了一把旺火。
影片的背景是外星生物襲擊地球。那些外表酷似“異形”的怪物沒有視力,但能利用敏銳的聽覺發(fā)現(xiàn)獵物。它們敏捷而殘忍,堅硬的外殼能抵御子彈。
人類在它們的攻擊下已潰不成軍,所剩無多。想活下去,只有保持安靜。
主人公一家五口—一對夫妻和三個孩子為了不招來怪物,平時只能光腳走路,用手語交流,連飯前的祈禱也要靜默完成。稍有不慎弄出聲響,就得屏息凝神,如待宰羔羊一般等待命運的安排。
與一些用音效營造恐怖氣氛的驚悚片不同,《寂靜之地》的恐怖之處恰恰來自于“無聲”。片中不斷出現(xiàn)大段的無配樂場景,配合主人公不敢發(fā)聲的設定,觀眾很容易代入角色。而突然打破寧靜的聲響,又能猛地把觀眾嚇一跳。觀影者被長久的寂靜和爆發(fā)的聲響輪番折磨,緊張感不斷累積。
感官刺激以外,劇情設定更喚醒了人類內(nèi)心深層次的恐懼—被剝奪的自我表達。
笛卡爾在《談談方法》一書里,提出了兩條區(qū)分人與機器的方法,第一條就是機器不能像人那樣使用語言表達思想。在人工智能的時代,這句話或許要稍作推敲—如果機器真的存在思想的話。至少到目前為止,用語言表達復雜的思想是人類的專屬能力。
“從思想到語言”這一專屬能力,其實是“人為萬物之靈”的證據(jù),既是文明產(chǎn)生的基礎條件,也是確認人類對自然世界的統(tǒng)治權(quán)的一個標志。當這一標志消失,那么人就顯得非常渺小,因為一旦喪失了文明附加的能力,把現(xiàn)代人丟進叢林之中,他就只是一個弱小的競爭者,存活能力甚至不如樹上的一只猴子。
電影一開頭,最小的那個孩子偷偷地藏下了一個航天飛機模型玩具,突然發(fā)出的音樂聲讓他瞬間變成了怪物的獵物。這個細節(jié)是讓人動容的,玩具這種日常里司空見慣的工業(yè)產(chǎn)品,在這種極端情境下,變成了人類文明的象征,而小男孩則似乎成了一個自我犧牲的盜火者。又因為他的童真懵懂,因此這種犧牲變得更加令人悲不自禁。
下面要說的一層意思只是個人體會,不敢妄測主創(chuàng)者們究竟是否有過主動的考慮:事實上我們從不準發(fā)聲、情感交流變得艱難這種極端設定里,看到了對現(xiàn)實的映射。
日益龐大和無所不在的工業(yè)時代生活方式,正在把人類卷入一架無法抗拒的自動運轉(zhuǎn)的機器,這架巨大的機器事實上已經(jīng)具有了獨立的生命,對人的生活模式進行了嚴格設定,人的自由意志被壓抑,它讓人發(fā)瘋。多少人想要掙脫、逃離,卻無能為力,只能在特定條件下消極發(fā)泄,就像電影中父親帶著兒子來到轟鳴的瀑布旁邊,在水聲的掩護下終于可以放聲長嘯。
這架機器,是我們最容易感覺到的怪物原型。
唯有愛與創(chuàng)造可以對抗機器壓迫,也避免人本身淪為機器。
一般認為,恐怖片和驚悚片是非主流的,人們也不會對其主創(chuàng)者寄予思考社會的期待,但在愛與創(chuàng)造對抗外在強制力這一點上,這卻是一部殊為深刻的電影。
整部影片爭議最大的設定,是母親的再次懷孕和生產(chǎn)。許多觀眾質(zhì)疑,在不敢發(fā)出聲響的世界里,為什么還要孕育一個孩子呢?不懂事的嬰兒一定會啼哭,這簡直是在自殺。
這個情節(jié)可能正是導演的有意為之。小兒子的意外死亡,讓這對夫妻陷入悲痛,選擇再生一個孩子,是在彌補破碎的感情,讓家庭再次完整。這是許多失去孩子的父母都會做出的選擇。這個看似難以理解的設定,其實揭示了故事的內(nèi)核:親情的力量。
影片中有許多親人相互拯救的情節(jié),母親從怪物身旁搶下新生的嬰兒,弟弟克服恐懼、點燃煙花來保護母親。最經(jīng)典的在電影尾聲,為了守護子女,父親毫不猶豫地犧牲了自己。對至親的守護,是人類最原始的情感,這種沖動甚至超越了理性,所以最是動人。
可惜的是,我們越來越難以捕捉親情帶來的感動。人口的加速流動讓無數(shù)家庭兩地分隔,最親密的家人甚至幾年才見上一面;即便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親情也常被學業(yè)、工作、手機和社交軟件沖擊的七零八落。
相較而言,我們該羨慕影片中的一家人。雖然隨時都可能喪命,但只要家人互相陪伴,就能感受到溫暖和力量。影片中有許多生活化的細節(jié),比如姐弟倆玩棉布做的飛行棋,母親為將出生的孩子縫制玩具,夫妻倆聽著耳機里的音樂翩翩起舞等等。在末日氛圍下,他們的生活竟比一些普通家庭還要溫馨。
對比我們的當下,這正是電影的動人之處。外婆要靠安裝wifi才能哄來小孫子,子女已不再留戀“媽媽的味道”,手機成為年夜飯上舍不得放下的寶貝。親情,好像不再重要,可以被很多別的東西所取代。但親情是獨一無二的:紀梵希比不上“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王者榮耀取代不了“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微信聊天也遠不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家是我們降生和成長的地方,那里保有我們最珍貴的回憶,更是我們抵御外界傷害的最堅固的堡壘。
影片里,妻子曾質(zhì)問丈夫:“如果不能保護他們,我們還算什么?”在他們眼里,親情要勝過生命。
事實如此,被異化的人是無法在精神上健全的,維護愛的能力,就是維護人本身。
不知何時起,“孤獨”成為了都市年輕人身上的標簽。其實,他們并不缺少朋友,看電影、打游戲時都能約到伙伴。他們孤獨來自內(nèi)心而不是現(xiàn)實,來自親密關(guān)系的缺失。
一般認為,恐怖片和驚悚片是非主流的,人們也不會對其主創(chuàng)者寄予思考社會的期待,但在愛與創(chuàng)造對抗外在強制力這一點上,這卻是一部殊為深刻的電影。
什么樣的關(guān)系才叫親密關(guān)系?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回答起來卻沒那么容易。朋友圈點贊、約著一起“吃雞”、見面時打聲招呼,這些是親密關(guān)系么?如果它們都不算,那經(jīng)常見面的同事、朋友乃至伴侶、親人,總該是親密關(guān)系了吧?其實也未必。
親密關(guān)系的核心應該是情感的交融。兩個人的心靈發(fā)生碰撞,彼此感受到情感的流動和融合,這才建立起親密關(guān)系。這種情感的交融其實就是愛。一段關(guān)系里有了愛,這段關(guān)系才能排解孤獨,撫慰內(nèi)心。
電影中聞聲殺人的怪物是幻想出來的極端狀況,然而恐懼卻是現(xiàn)實生活里的普遍現(xiàn)象。比如你工作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身邊沒有一個熟悉的朋友,無處傾訴的孤獨感讓人恐懼;比如你望向未來,卻看不到人生方向,就這樣庸庸碌碌地過了幾十年,人生的迷茫讓人恐懼;再比如父母的老去、光陰的流逝、突如其來的意外,哪一個不讓人恐懼呢?
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足夠殘酷了,唯有愛能給我們力量,驅(qū)散生活中的恐懼。
愛不單指愛情,也包括親情、友情、師生情等所有人與人之間美好的情感。孟子說:“愛人者,人恒愛之。”這是在教導我們用愛建立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這里的人際關(guān)系不是指交際圈子很大,也不是處事靈活、誰都不得罪,而是能與身邊的人有情感的互動,用真誠的溝通相互溫暖。
讓我們回到電影中來。
幫助一家人戰(zhàn)勝恐懼、打敗怪物的不是別的,正是愛。片中,女兒佩戴的助聽器是個重要的線索,它發(fā)出的高頻聲波能讓怪物喪失攻擊力,因而成為了殺死怪物的關(guān)鍵。助聽器是父親親手制作的,他一次次地試驗和改造,只為了讓先天失聰?shù)呐畠郝牭玫铰曇?。這枚凝結(jié)著深沉的父愛的助聽器是個絕妙的隱喻:父親雖然不在了,但他的愛依然保護著家人,幫助他們戰(zhàn)勝恐懼,勇敢活下去。
如果沒有愛會怎樣?生活早晚會被絕望吞噬。
影片里出現(xiàn)過一位老人,在唯一的親人被怪物殺死后,他喪失了活下去的希望。在親人的遺體旁,老人用一聲痛苦的嘶吼引來怪物,結(jié)束了生命。是的,最可怕的不是怪物,也不是死亡,最可怕的是要孤獨地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