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飛, 李宗俊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西安 710062)
科舉制是我國古代政治文明的一大創(chuàng)舉,隋唐則是它萌生與發(fā)展的第一階段,因此其優(yōu)點與不足能夠在這一時期得以充分顯露??婆e制與進士科的發(fā)展脈絡及其進步意義,相關論著作已然汗牛充棟,而且對于這項選官用人制度存在的漏洞與不足,學術界亦不乏深入的研究*相關的研究很多,如劉海峰《中國科舉史》(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是一部全面系統(tǒng)闡述中國科舉制度的產生、發(fā)展、演變歷史的專著,薈萃了作者20多年研究科舉史之心得,堪稱國內科舉史研究的總結性著作;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追述了科舉制度的產生過程,論述了科舉在唐代選官制度中的地位變化,對唐代科舉制度中常科和制科中一些主要問題、科目選和學校等問題進行了比較深入的闡述,還探討了進士科考試科目和錄取標準的變化,并對由科舉制度發(fā)展而產生的座主門生關系、請托行卷盛行、門蔭衰落和進士家族、社會等級再編制等問題進行了論述;何忠禮的《科舉制起源辨析——兼論進士科首創(chuàng)于唐》(《歷史研究》,1983年第2期)主要討論科舉制的起源問題;許友根《唐進士科考試時間探析》主要研究進士科考試的時間設置。劉杏梅《論唐代進士科與社會文化發(fā)展的關系》(安徽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5年5月)指出進士科從唐代學校教育、學術文化如經學、史學、文學、法學乃至書法等方面促進了社會學術文化的繁榮。,但學界就唐人對于這項制度的褒貶態(tài)度尚且關注不夠,如史籍中存留的時人的一些諸多負面性評價,比如“浮薄”“詞薄”,即指進士個人品行或文風輕薄、浮華等相關現象的研究仍留有很大的空白*陳寅恪先生曾在《唐代政治史論述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81~283頁)曾提及;韓賓娜《從進士科看唐代科舉制的流弊》(《松遼學刊》,1994年第3期)是從進士科的角度討論唐代科舉制的流弊,其觀點較為新穎,但重點仍然在于科舉制的本身,并沒有深入到進士群體的研究;楊偉威《進士浮薄與亡唐政治研究》(《湖北科技學院學報》,2016年第7期),其文主要論述晚唐時期進士浮薄的原因和影響,且主要集中于晚唐,但是作者的相關結論和闡述方面稍有欠缺,未能全景而清楚地展示科舉浮薄與唐代興衰的內在關聯(lián)。,故本人不揣淺陋,擬對此問題進行考論,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隋煬帝于大業(yè)年間創(chuàng)設進士科,自此科舉取士成為中央王朝選官取士的重要途徑之一,至唐代因之,其“取士之科,多因隋舊”[1]1159。誠如史家杜佑所言“大唐貢士之法,多循隋制”[2]353,故而唐朝的取士制度只是在隋朝的基礎上進行調整與完善。唐代的秀才科幾乎消亡,明法、明字、明算諸科雖是大唐首創(chuàng),由于有較強的專業(yè)性,且不為社會所重,故而對于大多數讀書人來說,明經和進士兩科是最重要的入仕途徑。
唐中葉以后,進士特重,俗稱“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在錄取的人數方面,“其進士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明經倍之,得第者十一二”[2]357。也就是說,考中進士的不過只有百分之一二而已,考中明經者的則達十分之一二,從錄取比例和人數上來說,進士科錄取更加困難,錄取人數更少,也就更加受到時人的推崇。宰相薛元超就曾“不以進士擢第”[3]而深以為憾。唐朝社會崇重進士可謂空前絕后,當時就有“焚香禮進士,設幕試明經”[4]8293之別;甚至貴為天子的文宗皇帝也自稱“鄉(xiāng)貢進士李道龍”[5]371,故時以進士登科為登龍門。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雖然唐代進士備受尊崇,但是唐朝史書中屢屢見到有關進士浮薄的記載,尤其是集中于唐晚期,這樣的現象令人深思與不解。是故,弄清有唐一代進士浮薄之風的具體表現的闡述就顯得尤為重要。其實,唐朝初期就已經出現了進士浮薄的跡象。太宗貞觀二十年(646),冀州進士張昌齡、王瑾“文辭俊雅,聲振京邑”,但員外郎王師旦將他們的文策考為下等,舉朝震驚,不知所由。唐太宗得知此事后責問王師旦,師旦回言:“此輩誠有辭華,然其體輕薄,文章浮艷,必不成令器。臣懼之,恐后生仿效,有變陛下風俗”。太宗聽后“深然之”。后來張昌齡做長安尉,因受賄而免,王瑾“亦無所成”[6]15,這不能不說王師旦確有先見之明。
唐玄宗統(tǒng)治時期,士子袁映上策反映銓選之弊,建議玄宗“克黜浮薄,登延俊秀,大革前弊”[7]3556;名相張九齡也曾上書議論銓選浮薄之事,指出“假如今之銓衡,欲自為意,亦限行之已久,動必見疑,遂用因循,益為浮薄”[7]2926??梢?,玄宗朝銓選中也存在著浮薄之風,急需進行矯正。此后,肅、代朝的宰相楊綰也曾上疏論貢舉之事:
楊綰深言唐代以來進士、明經科考試內容的調整與流弊,對于進士浮薄之風大加斥責。中書舍人賈至也贊同楊綰所奏,以為實情。且說“今禮部每歲擢甲乙之科,只足長浮薄之風,開僥幸之路矣”[9]1395。
德宗建中二年(781)改革進士科,以“箴、論、表、贊代詩、賦,而且皆試策三道”,說明德宗已經認識到了進士文詞浮薄的現象。穆宗長慶元年(821)三月敕令中書舍人王啟、主客郎中白居易重新考核“今年禮部侍郎錢徽下進士鄭郎等一十四人”,結果“覆落十三人”。針對這種情況,四月,穆宗為此專門下詔重申“國家設文學之科,本求實才,茍容僥幸,則異至公。訪聞近日浮薄之徒,扇為朋黨,謂之關節(jié),干擾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眷言敗俗,深用興懷”[8]488。表明當時的進士之浮薄非常嚴重,由于卷入當時的朋黨之爭,已經對穆宗朝產生極為不良的影響。文宗也曾對侍臣說:“吾患文格浮薄,昨自出題,所試差勝”,下詔令禮部每年取科舉登第者三十人,“茍無其人,不必充其數”。宰相鄭覃以通經入仕,位至宰相,深嫉進士浮薄,屢請文宗廢除進士科。文宗認為“敦厚浮薄,色色有之,進士科取人二百年矣,不可遽廢”[1]1168。說明文宗也了解進士浮薄之風,但他認為這只是進士群體中的部分現象,不能因此就貿然廢除延續(xù)了二百多年的進士科。
武宗即位以后,宰相李德裕秉政,他尤惡進士。根據前代的“故事”,進士及第之后有一系列的章程與宴集,由于其深惡進士浮薄,奏請皆罷,德裕奏曰:
國家設科取士,而附黨背公,自為門生。自今一見有司而止,其期集、參謁、曲江題名皆罷……然進士科當唐之晚節(jié),尤為浮薄,世所共患也。[1]1168-1169
可見李德裕厭惡進士,是由于其互為朋黨,過于浮薄,而非因中進士者皆出寒門而敵視。宣宗喜歡讀書作文,曾賦詩一句“金步搖”,眾臣未能續(xù)對。進士溫庭筠以“玉跳脫”應對,宣宗十分高興,“宣皇賞焉,令以甲科處之”[10]50,其文詞輕浮,可見一斑。晚唐五代詞人牛希濟在《貢士論》中宣稱:
浮薄之子,遞相唱和。名第之中,以只數為上,賤其雙數。以甲乙為貴,輕彼兩科。題目之間,增其異名。至于傅粉熏香,服飾鞍馬之費,多致匪人,成于牧宰。取資貨以利輕肥,朋黨比周,交游酒食。亂其國政,于斯為盛。[7]8892
可見晚唐進士浮薄,互結朋黨,追逐私利,嚴重擾亂國政,危害深遠。唐代進士浮薄之風,無疑是真實存在的,且唐初太宗朝就已初見端倪,歷經中、晚唐非但未有減弱的跡象,危害還呈現愈演愈烈之勢,故史載:“進士科當唐之晚節(jié),尤為浮薄,世所共患”[1]1169。
唐代進士浮薄既然一直存在,那么探究其浮薄之風產生的原因就顯得很有必要,結合相關典籍的史料記載并進行鉤沉、梳理,現分析、總結如下:
魏晉南北朝以來,朝堂取士各有側重,對此唐人杜佑指出:
魏氏取人,好其放達;晉、宋之后,只重門資。獎為人求官之風,乖授職惟賢之義。梁、陳之間,時好詞賦。故其俗以詩酒為重,未嘗以修身為務。降及隋室,余風尚存。開皇中,李諤奏于文帝曰……帝納其言,乃下制禁文筆之為浮詞者。其年泗州刺史司馬幼之以表詞不質書罪,于是風俗改勵,政化大行。及煬帝又變前法,置進士等科。故后生復相仿效,皆以浮虛為貴。[2]409-410
唐立國于隋末戰(zhàn)亂,隋祚短促,唐朝又距南朝未遠,雖李唐皇室出自北朝,但南朝對其影響仍不能忽視。陳寅恪先生在《隋唐政治淵源略論稿》中曾指出隋唐的政治制度淵源有三,其中文化制度方面多來源于東晉與南朝;而南朝尤以梁、陳時期最為突出[11]3,其文辭淫靡、駢儷,其政治文化之虛浮已為眾人所熟知。就唐初而言,這種綺麗文風的遺風流韻依然濃郁。為此,陳子昂首舉詩文革新的大旗,其針對的目標正是唐初文壇浮薄的不良風氣。可見,唐初的進士浮薄與其特有的時代文化背景存在著直接的關聯(lián)。
根據《通典》的記載,唐朝初期,進士科主考時務策;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始重進士科,以雜文和詩賦應試[2]357-358;玄宗天寶年間就有“進士者時共貴之,主司褒貶,實在詩賦,務求巧麗,以此為賢,不唯無益于用,實亦妨其正習;不唯撓其淳和,實又長其佻思”[2]419之語??忌鷤?yōu)榱梭笇m折桂,迎合皇帝的意志,專注于一字一句的音韻格律,而忘記了“以天下為己任”的報國愛民之初衷,因此唐朝的詩歌雖然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是進士們也日漸淪為帝王之家專門寫詩作賦的御用文人,而缺乏治國安邦之才,唐朝的翰林待詔等也因此得以出現。清人編纂的《全唐詩》共“得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12],而據有關研究統(tǒng)計,唐代的應制詩達八百余首,涉及作者兩百余人[13],我們清楚地看到應制詩及涉及作者在整個收錄詩集所占比例之大,令人驚嘆。而且在唐代詩人的作品中,傳唱度最高、最有影響力的并非都是進士出身,由此可見,唐代以詩賦取士而造成的進士浮薄是不可輕視的。
朋黨流毒遺害于李唐王朝,此前史家多有論及,茲不贅述;然而進士與朋黨之關系,尚需作更進一步的考究。進士朋黨之事,起于玄宗,當時“士子殷盛,每歲進士到省者常不減千余人,在館諸生更相造詣,互結朋黨以相漁奪,號之為‘棚’,推聲望者為棚頭,權門貴盛,無不走也”[6]16。此為館生之間互結朋黨,即尚未考中進士之前就已經拉幫結派,奔走于權貴之門,其考中進士之后的情況便可想而知。中晚唐以后,進士朋黨之風盛行,當時進士“多務朋游,馳逐聲名……唯追奉宴集,罕肆其業(yè)”[8]3976。柳宗元也曾提到:“今夫取科者,交貴勢,倚親戚,合則插羽翮,生風濤,沛焉而有余,吾無有也。不則饜飲食,馳堅良,以歡于朋徒,相貿為資,相易為名,有不諾者,以氣排之,吾無有也。不則多筋力,善造請,朝夕屈折于恒人之前,走高門,邀大車,矯笑而偽言,卑陬而姁媮,偷一旦之容以售其伎?!盵14]
更為嚴重的是,進士朋黨與朝臣朋黨互為表里,為滿足一己之私,而墮壞朝綱。楊虞卿,元和五年(810)進士,“能阿附權幸以為奸利。每歲銓曹貢部,為舉選人馳走取科第,占員闕,無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而李宗閔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時號黨魁?!盵8]4563楊虞卿與牛黨交結,而且掌握科場選舉,極大地影響了當時科舉的結果,據《新唐書》記載:當時有蘇景胤、張元夫,而虞卿兄弟汝士、漢公為人所奔向,故語曰:“欲趨舉場,問蘇、張;蘇張猶可,三楊殺我。”[1]5249進士與朋黨互相勾結,干擾朝政,所以文宗于大和九年(835),貶謫三楊及李宗閔,削弱了牛黨與進士朋黨的勢力。但是武宗之時,此風復熾,“進士舉人各樹名甲……開成、會昌中,又曰:‘魯、紹、瑰、蒙,識即命通。’又曰:‘鄭、楊、段、薛,炙手可熱?!钟小⊥健裢健?多輕悔人,故裴泌侍御作《美人賦》譏之”[5]378。這里的魯、紹、瑰、蒙與鄭、楊、段、薛分別指鄭魯、楊紹復、段瑰、薛蒙,四人中,楊紹復與薛蒙為大和、開成年間進士,鄭魯與當朝宰相崔鉉相善,于是相互結黨與李德裕對抗。對于中晚唐的進士朋黨問題,金瀅坤曾說:“中晚唐舉人結為朋甲,相互延譽,干撓視聽,無論士族與寒素,還是奧學雄文,凡是馳騁名利,欲謀取科第者,就不能避免受朋甲的影響。”[15]
唐代的宦官專政之盛不同于東漢與之后的明朝,在于其掌握軍權。德宗朝以神策、天威等軍設置護軍中尉、中護軍,且都以宦官擔任此職,“宦寺既握兵權,又外結藩鎮(zhèn),帝王之死,遂操其手”[16]481。宦官由于控制朝政,對皇帝屢有廢立之舉,甚至謀弒皇帝,其迎立的新君也多以幼沖皇子為之,以便于竊權亂政。中晚唐以后,宦官掌控仕途,科舉進士若想入仕,就不能不諂媚以求。懿宗咸通年間,建州進士葉京及第后與同年出游,遇見一監(jiān)軍便馬上作揖,阿諛奉承之態(tài)深受同僚謗議[4]8216。同時出現所謂的“芳林十哲”,更是游幸中貴,干撓主司。由于宦官權勢熏天,進士如果想要入朝為官,或為了盡快獲得升遷的機會,不可避免地要交好宦官,一些心術不正之士,會自然而然地投入宦官的懷抱。如“芳林十哲”之一的秦韜玉,史稱其有詞藻,工長短歌,卻累舉不第,后諂附晚唐的權閹田令孜,充當其幕僚,“未期歲,官至丞郎,判鹽鐵,特賜及第?!盵17]101浮薄進士依附宦官以求顯達,宦官也因此獲得了對抗南衙的政治工具,而且借助于進士在文學與社會上的聲譽,能夠進一步擴充權勢,產生有利于宦官的社會輿論氛圍。
由于唐代進士錄取名額少,且極為時人所重,故而士子們趨之若鶩,至死方休。為了得中科第,士子們紛紛奔走于權貴之門,求得社會明賢的舉薦以及主司的賞識。其中有自薦者,亦有奔走求謁者,時人謂之“名刺奴”[18]308。當然,也有拉關系,冒充同族、同宗者,極盡承奉拍馬、投機取巧、趨炎附勢之丑態(tài);又有以退為進,歸隱山林,沽名釣譽,求取功名利祿,走“終南捷徑”[18]314。此外,由于進士科重詩賦,主司且以此為賢[2]419,故而產生“行卷”之風,即士子們將自己所作的詩文寫成卷軸,獻給主司求得賞識和推薦,行卷一旦產生,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士子們絞盡腦汁以達成“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文,權貴世家門庭若市,世風大壞。元人馬端臨感慨唐人科舉“風俗之弊,至唐極矣”!“王公大人巍然于上,以先達自居,不復求士。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騎蹇驢,未到門百步,輒下馬奉幣刺,再拜以謁于典客者,投其所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問,則再如前所為者,名之曰‘溫卷’。如是而又不問,則有執(zhí)贄于馬前自贊曰:‘某人上謁者’。嗟乎,風俗之弊,至此極矣!”[19]士子們?yōu)榭既∵M士已然行事若此,進士浮薄的記載就并非是空穴來風。
據前文分析,唐代的進士科錄取人數屈指可數,中進士者,如果不借助于父祖的門蔭,釋褐一般才“從九品上”,而且多數情況下需要“守選”三年左右才有機會獲得官職[20]的實缺,從基層做起,一時還難以進入權力高層,這與為中進士科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完全不成正比。另據美國學者姜士彬研究,認為“由于唐朝的科舉制排斥商人等特殊群體,加之其錄取的人數遠遠少于政府每年所需要的新官僚,故而進士及第的士子只能擔任非常官卑俸薄的低級官員,只有屢經遷轉之后才能掌握要職?!盵21]因此,唐代初中進士者大多只享有名譽上的優(yōu)待,可并不可能立即獲得高官厚祿,這對于本以為“登龍門”的進士群體來說,無疑是一種難以接受的現實。費冠卿,元和二年(807)進士及第,因所得俸祿不能夠贍養(yǎng)親人,便“永懷罔極之念,遂隱于九華”[17]92。古文大師韓愈雖考中進士,但三試博學宏詞均告落第,無法入仕,因此他在文章中表達了“三選于吏部卒無成”的辛酸,在寫給友人的信中也說“以至辱于再三”[22]155,166,深有一種雖中進士卻長期無法得官入仕的苦悶之情。由此推測,進士的浮薄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對現實充滿無奈的消極之舉。
綜上所論,唐代進士浮薄之風的出現與深化是多方面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尤其是中晚唐以來,進士與宦官、朋黨,甚至與藩鎮(zhèn)的交往,都對于其浮薄之風造成了嚴重的影響。
封建官僚系統(tǒng)一直以來都是古代王朝進行政治統(tǒng)治的基礎,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唐代之所以能夠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開元盛世”這樣的輝煌局面,與當時朝堂上的“明君良相”“骨鯁之士”咸集有著莫大的關系。唐初繼承并發(fā)展隋代科舉制度,是為了更多地吸收人才,更好地治理國家,時人看重進士,也是因為考中進士是一種才華與能力的象征,希望進士們能夠擔負起為朝廷和百姓謀福祉的重任。只是中晚唐以后,進士日漸浮薄,對于唐朝社會的發(fā)展產生了諸多不利的影響。
首先,進士浮薄造成了唐人對進士、乃至于科舉士子群體的厭惡與鄙薄,甚至敵視,最典型的便是李德裕。李德裕歷仕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數次為相,政績斐然。李德裕深惡進士,曾有人勸李德裕參加科舉,李德裕不以為然,稱“好牛馬不入行”[16]489。又如杜牧,唐文宗大和二年(828)進士,以詩文聞名于世,陳寅恪先生指出杜牧雖以進士擢第,然而“浮華放浪,投身牛黨”,且推斷“其家風固習于浮薄,不同山東禮法舊門”[11]283。又如蘇楷,乾寧二年(895)進士,“物論以為濫”,且楷“目不知書,手僅能執(zhí)筆”[8]800,可見其浮薄之情態(tài)。唐人筆記中屢載進士的浮薄行為,如進士楊光遠,?!坝沃]王公之門,干索權豪之族”,時人多鄙之,皆云“楊光遠慚顏厚如十重鐵甲也”[23]12。正因如此,才有代宗、文宗兩朝都有大臣建議廢停進士科,但都是因其施行已久,并且以為只是部分現象而未采納[1]1166-1168。進士結朋黨、附宦官、終日游宴詠詩,浮薄之風大興,深為時人所不恥。
其次,進士浮薄與社會上的浮薄之風沆瀣一氣,嚴重影響了唐代的優(yōu)良文風和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陳寅恪先生在其《唐代政治史論述稿》中論及唐代進士科與倡伎文學的關系,而且稱言“關系密切”,舉出孫棨與其《北里志》為一例;又舉出韓偓一例,韓偓雖然以忠節(jié)著聞,但他的著述《香奩集》內含大量的淫艷之詞,“大抵應進士舉時所作”[11]281。不僅是進士,當時整個朝堂都彌漫著浮薄之風,哀帝在天祐二年(905)四月的敕書中承認:“近代浮薄相尚,凌滅舊章假偃武以修文,競棄本而逐末”[8]791。錢穆先生也認為晚唐以“輕薄”“浮薄”為詬詈朝臣之口頭禪,故朱溫斥御史大夫趙崇,謂為“輕薄之魁”;李振勸朱溫殺朝士,亦以“浮薄”為罪名[16]490,理由便是“朝廷所以不理,良由衣冠浮薄之徒,紊亂綱紀”[4]8762所致。當時有長安進士鄭愚、劉參、郭保衡、王沖等十余人,每逢新春,“選妖妓三五人,乘小犢車,指名園曲沼,籍草裸行,去其巾帽,歡笑喧呼”[23]27,這種近乎癲狂的行為嚴重加深了社會上的不良風氣。
最后,進士浮薄嚴重損害了中央政權的政治統(tǒng)治基礎,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唐王朝的滅亡。唐朝中央政府權威的嚴重削弱,大致有三個方面的原因:朋黨、宦官和藩鎮(zhèn),其中進士與朋黨、宦官的關聯(lián),前文已述,茲不復言;而進士與藩鎮(zhèn)的關系仍需要進一步說明。唐安史之亂以后,河朔藩鎮(zhèn)割據,唐雖“號稱一朝,實成為二國”[11]203。它們不僅在政治、軍事上與中央政府對抗,其在人才方面也與中央政府分庭抗禮。中央政府浮薄進士與朋黨、宦官互相勾結,造成政治黑暗,獎懲不公,為了尋求發(fā)展,施展抱負,一些進士和士子不得不另謀出路,奔走河朔。同時,藩鎮(zhèn)也積極延攬人才,禮賢下士?!爸T使辟吏,各自精求,務于得人,將重府望”,使得“才能之士,名位未達,多在藩鎮(zhèn)”[8]3778。韓愈曾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邵南雖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南游河朔??梢姸m舉進士,尤不得志而南奔,韓愈也相信其必能找到合意的歸宿[22]。又有李益,“大歷四年等進士第,授鄭縣尉”,然而由于長期不得升遷,“益不得意,北游河朔”,被幽州節(jié)度使劉濟辟為從事[8]3771。針對這一現象,陳寅恪先生說,進士不得志者北游河朔是“當日社會之常情”,并不新鮮[11]212。由此可知,當進士們在中央政府受到排擠,或者仕途不順、抑郁不得志之時,就會選擇去河朔地區(qū)尋求發(fā)展,而藩鎮(zhèn)對于這些進士或者士子也予以重用,這樣中央政府與割據藩鎮(zhèn)的平衡局勢慢慢翻轉,在中央政府因朋黨與宦官互相斗爭以致筋疲力盡時,藩鎮(zhèn)卻得到了長足發(fā)展,等到時機成熟,朝官外結藩鎮(zhèn)謀誅宦官,藩鎮(zhèn)勢力入朝,又誅朝臣,“白馬之禍”即由于此。唐王朝逐漸成為各地藩鎮(zhèn)利用的工具,朱溫和李茂貞各欲“挾天子以令諸侯”[4]8676,唐政權也就名存實亡,被藩鎮(zhèn)取代只是時間問題。
綜括以上所論,雖然科舉制在唐代取得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而且進士科也的確為政府吸收了大量的人才,但是,在看到進士在國家治理方面所做出的各種貢獻時,我們仍然不能忽略進士浮薄之風的存在,甚至于唐晚期,進士浮薄已經成為社會的普遍現象,對于唐朝產生了十分不利的影響。
唐代承東晉、南朝淫靡、駢儷文風之后,唐代初期雖然已出現進士浮薄的跡象,但其時君明臣賢,尚能夠辨人識才,及時退黜浮薄之士,并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安史之亂以后,隨著國家統(tǒng)治力的衰退,社會日漸動蕩,而且朋黨相爭、宦官專權,以詩賦取士的流弊日益顯現,進士浮薄的幼苗便在這樣的土壤下迅速滋長、不斷壯大,嚴重墮壞了社會風氣和士民的精神面貌,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唐王朝的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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