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佳偉
(南京師范大學 歷史系, 南京 210097)
推恩令是漢武帝為解決西漢王國問題而采取的有效措施。元朔二年(前127),漢武帝正式采納主父偃的建議,“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條上,朕且臨定其號名”[1]1071,開始實行推恩令。《漢書》卷6《武帝紀》載推恩詔令曰:“梁王、城陽王親慈同生,愿以邑分弟,其許之。諸侯王請與子弟邑者,朕將親覽,使有列位焉?!盵2]170
在推恩令下,諸侯王國除嫡長子繼承王位外,允許支庶子弟在王國封地內(nèi)建立侯國,但侯國“別屬漢郡”[2]2425,不再由王國管轄?!爸T侯王之封地有限,而其子弟襲封者無窮,其封土不能不日蹙,而權(quán)勢不能不日微”[3],顯然,執(zhí)行推恩令意味著對王國政治、經(jīng)濟利益的嚴重割削。但無論是詔書所謂“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或“諸侯王請與子弟邑”,還是梁王、城陽王主動提出“以邑分弟”,都表明諸侯王執(zhí)行推恩令屬于自愿行為。在宋人林虙所編《兩漢詔令》中,上引推恩詔令便被命名為《許諸侯王分子弟邑》[4]998下欄,“許”字也從反面凸顯了諸侯王在推恩令執(zhí)行過程中的主動性。而自王國所分別立侯國之地,大致亦由諸侯王自主選擇,《漢書》卷75《夏侯勝傳》言:“魯共王分魯西寧鄉(xiāng),以封子節(jié)侯,別屬大河”[2]3155。換言之,推恩令并非漢廷的強制性政策,諸侯王也不必懼于漢廷的威勢,被迫分封支庶子弟。例如,淮南王劉安僅有兩子,但卻并未分割王國,請求冊立庶子為侯。那么,面對王國利益的嚴重損失,諸侯王為何自愿上書,請求分封子弟呢?
對此問題,前人的考察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政策實行的外部形勢,即七國之亂后王國實力的削弱。如王夫之論曰:
分藩國推恩封王之子弟為列侯,決于主父偃,而始于賈誼。誼之說至是而始讎,時為之也。當誼之時,侯王強,天下初定,吳楚皆深鷙驕悍而不聽天子之裁制,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國敗亡之余,諸侯之氣已熸……(主父)偃之說乃以乘時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復也,勢已積而俟之一朝也。[5]
王夫之認為推恩令與賈誼的“眾建諸侯”之策異曲同工,賈誼之策未能獲得成功在于當時吳楚等諸侯王國實力的強大,而七國之亂后“諸侯之氣已熸”,主父偃的推恩之策“乃以乘時而有功”。七國之亂及景帝時期的削藩政策固然使諸侯王國的實力有所削弱,但從主父偃對武帝初年王國形勢的分析——“今諸侯或連城數(shù)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逆京師”[1]2961來看,漢廷在與諸侯王國的實力對比中并不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更為重要的是,如前文所論,推恩令并非漢廷的強制性政策,諸侯王國亦無需懼于漢廷的威勢而被迫分封子弟。因此,有利的外部形勢尚不足以充分解釋諸侯王國自愿分封子弟的舉動。
二是政策本身滿足了各方的利益訴求。如馬端臨曰:
主父偃之說,即賈誼眾建諸侯之遺意也。然眾建則自上令而行之,為儉為吝。推恩則本下情而行之,為恕為仁。[6]2111
馬端臨認為與賈誼“眾建諸侯”之策不同,推恩令并非“自上令而行之”,而是“本下情而行之”。錢穆先生對此有進一步闡釋:
諸侯之嫡長繼為諸侯,而其支庶亦各有覬覦侯位之心。有父母者同愛其子,不愿專傳重于嫡子,而親視其支庶為庶人。[7]
所謂“下情”大致包括兩點:一是王國支庶子弟懷有“覬覦侯位之心”,迫切希望獲封列侯;二是諸侯王不希望支庶子弟淪為庶民。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既能滿足王國支庶子弟獲封列侯的利益訴求,也成全了諸侯王憐憫支庶子弟的骨肉親情,由此“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1]2961。
但以上分析僅僅適用于推恩令實行的初期,當各方的利益訴求無法得到滿足或迅速幻滅之后,“實分其國”的本質(zhì)便會暴露出來,而具有非強制特征的推恩令也極有可能淪為一紙空文。元鼎五年(前112)武帝以列侯“獻黃金酎祭宗廟不如法”[2]187為由,一次性剝奪了106位列侯的爵位,其中“王子侯所受的打擊尤為嚴重……以酎金律奪爵者竟達六十四人之多”[8]。此外,因殺人、淫亂、失職等其他犯罪形式而遭奪爵者,尚不在其中。以最先執(zhí)行推恩令的城陽國為例,該國自元朔二年(前127)至元鼎五年,共推恩分封*本文所謂推恩分封,特指推恩令下,諸侯王國自愿分割王國領地,漢廷冊封其支庶子弟為列侯,且所封侯國統(tǒng)歸郡縣管轄的分封形式,以郡縣土地冊封或國除之后再行分封等形式,則不在其中。支庶子弟34人為列侯,其中19人在“酎金案”中被奪爵,奪爵比例高達55%。故而如馬端臨所言,“至武帝之時,侯者雖眾,率是不旋踵而禠爵奪地……”[6]2123。
如前文所述,無論是支庶子弟的覬覦之心,還是諸侯王的骨肉親情,兩者皆以支庶子弟獲封列侯、長享富貴作為割舍王國利益的先決條件。但“酎金案”暴露了推恩令的本質(zhì),推恩分封的64位列侯瞬間喪失爵位、淪為庶民,從王國劃出的侯國領地也并入漢廷統(tǒng)轄的地方郡縣,各方的利益訴求轉(zhuǎn)眼化為烏有??梢哉f,“酎金案”極大地加劇了捍衛(wèi)王國利益與主動執(zhí)行推恩分封之間的矛盾性。從具體情況來看,自元朔二年到元鼎五年,15年間大約有12個諸侯王國先后執(zhí)行了推恩令,推恩分封列侯達150多位;而自元鼎五年到武帝駕崩,25年間推恩分封的列侯僅有7位*案:《王子侯表》中有10位列侯的具體冊封年份缺載,若將其歸入元鼎五年之后,則所封列侯也僅有17位。。由此可見,“酎金案”后諸侯王國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的熱情急劇下降,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推恩令的繼續(xù)實行。
在“酎金案”加劇捍衛(wèi)王國利益和執(zhí)行推恩分封的矛盾背景下,此后推恩令的實行過程勢必較元鼎五年之前更具復雜性,諸侯王國與漢廷的新一輪博弈也在所難免。然而在班固王朝“大一統(tǒng)”視野下的表述——“武帝施主父之冊,下推恩之令,使諸侯王得分戶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藩國自析”[2]395或“于是藩國始分,而子弟畢侯矣”[2]170中,我們很難看到“酎金案”所帶來的政策斷裂。對此現(xiàn)象,學界較少關(guān)注。下文試圖以更具原始檔案意義的《漢書·諸侯王表》和《王子侯表》為中心,探尋“酎金案”后確保推恩令能夠繼續(xù)實行的其他因素,還原政策實行的復雜過程,以期避免對政策實行過程的簡單化建構(gòu)。
自元鼎五年“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2]1173到后元二年(前87)武帝駕崩的25年間,明確記載主動執(zhí)行推恩分封的諸侯王國僅有膠東國和趙國*案:征和二年,“以澎戶二千二百封左丞相為澎侯”,中山靖王之子劉屈氂以擔任左丞相獲封列侯,不屬于推恩分封。參見《漢書》卷66《劉屈氂傳》,第2879頁。。元封元年(前110)五月,膠東康王三子獲封列侯。膠東康王劉寄是漢武帝的幼弟,《漢書》卷53《景十三王傳》稱劉寄“與上最親”,顏師古注曰:“寄母王夫人即王皇后之妹,于上為從母,故寄于諸兄弟之中又更為親也?!盵2]2433劉寄死后,武帝以其長子劉賢為膠東王,另立幼子劉慶為六安王??梢姡瑵h廷與膠東國的關(guān)系頗為親密。征和元年(前92),趙敬肅王劉彭祖四子獲封列侯。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同一年,“趙王(劉)彭祖薨”[2]208。
武帝之后,推恩令繼續(xù)施行,“自昭、宣迄于哀、平,代有封建”[9]。昭帝元始四年(前82),膠東戴王薨逝。次年,嗣王劉音繼位,在劉音繼位的同年,膠東哀王之子劉安國獲封列侯。類似的情況在昭宣時期多次出現(xiàn)。如昭帝元始四年,六安夷王劉祿繼位,次年,六安共王之子劉霸獲封列侯。又宣帝本始四年(前70),清河頃王劉陽薨逝,次年嗣王劉年繼位,清河王國支庶子弟5人獲封列侯。由此可見,在先王薨逝、嗣王繼位的王位更迭之際,諸侯王國執(zhí)行推恩令、王國支庶子弟獲封列侯是一種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F(xiàn)將武帝元鼎五年“酎金案”后類似的推恩分封列表如表1。
表1 “酎金案”后的推恩分封
續(xù)表1
時期王國推恩分封時間侯國數(shù)王位更迭王位更迭時間膠東國永始四年五月(前13)1王殷嗣永始三年(前14)菑川國元延二年正月(前11)1懷王友嗣元延四年(前9)趙國綏和元年六月(前8)5王隱嗣元延三年(前10)哀帝河間國建平二年五月(前5)1王尚嗣建平二年(前5)楚國建平四年三月(前3)2王紆嗣元壽元年(前2)平帝東平國元始二年四月(2)1王開明嗣元始元年(1)廣陽國元始二年四月(2)3靜王榆紹封元始二年(2)
如表1所見,諸侯王國在王位更迭之際執(zhí)行推恩令的現(xiàn)象幾乎貫穿于武帝之后的各個時期。為方便行文,我們暫時將這類分封統(tǒng)稱為“王位更迭分封”。下文試圖進一步探討“王位更迭分封”在同時期推恩分封中所占之比例。
《漢書·王子侯表》所列武帝之后的王子侯絕大多數(shù)屬于推恩分封,但也有例外,主要涉及以郡縣土地受封或國除之后再行分封等形式。如宣帝“本始元年中,裂漢地,盡以封廣陵王胥四子”[1]2117。成帝時,楚王于“河平中入朝,時被疾,天子閔之……以廣戚縣戶四千三百封其子勛為廣戚侯”[2]3319。又“(燕王)旦立三十八年而誅,國除。后六年,宣帝即位,封旦兩子,慶為新昌侯,賢為安定侯”[2]2759。廣陵王和楚王諸子為“裂漢地”受封,燕王諸子為國除之后再行分封,皆不屬于推恩分封的范疇。此外,如宣帝于即位之前受封陽武侯、宣帝封昌邑王劉賀為?;韬钜约霸荚?公元元年)“封宣帝耳孫信等三十六人皆為列侯”[2]349等特殊情況亦不屬于推恩分封。在排除以上諸類后,我們可以大致得出“酎金案”后“王位更迭分封”在同時期推恩分封中所占之比例,詳情如表2所示。
表2 “王位更迭分封”所占比例
如表2所示,據(jù)《漢書·王子侯表》,元鼎五年“酎金案”后共推恩分封列侯181位,其中“王位更迭分封”78位,約占43.1%。換言之,在武帝“酎金案”后的推恩分封中,有接近一半的列侯受封于王位更迭之際。
再來看“酎金案”之前的“王位更迭分封”。推恩令雖然正式下達于武帝元朔二年,但正如學者所論,推恩分封自元光五年(前130)已經(jīng)開始[10][11]?,F(xiàn)將元光五年到元鼎五年“王位更迭分封”的具體情況列表如表3。
表3 “酎金案”前的“王位更迭分封”
據(jù)《漢書·王子侯表》,自元光五年到元鼎五年,共計分封王子侯160位,除10位列侯屬于國除之后再行分封外,其余150位皆為推恩分封,其中元朔二年前13位,元朔二年后137位。如表3所示,元鼎五年之前的“王位更迭分封”僅有19位,占推恩分封總數(shù)的12.7%。如果僅從推恩令正式下達的元朔二年算起,屬于“王位更迭分封”的僅有10位,只占同時期推恩分封總數(shù)的7.2%。
另據(jù)《漢書·諸侯王表》,自元朔二年到元鼎五年,共有7個諸侯王國發(fā)生過8次王位更迭,分別是長沙國(元朔二年)、河間國(元朔四年、元鼎四年)、膠東國(元狩三年)、城陽國(元狩六年)、楚國(元鼎元年)、常山國(元鼎三年)和中山國(元鼎五年),但如表3所示,僅有河間國在王位更迭之際執(zhí)行了推恩令。
基于以上分析可知,在元鼎五年“酎金案”發(fā)生前,“王位更迭分封”僅占少數(shù),推恩分封極少發(fā)生在王位更迭之際;而“酎金案”后,“王位更迭分封”的比例大幅度增長,接近一半的推恩分封在王位更迭之際進行。推恩分封與王位更迭在時間屬性上的關(guān)聯(lián)度有了極大的提高,而“王位更迭分封”也成為推恩分封的重要形態(tài)。這一現(xiàn)象,為我們進一步探討“酎金案”后推恩令的有效實行提供了新的線索。
先王薨逝、嗣王繼位,王位更迭意味著王國內(nèi)部權(quán)力的重組。因而,王位更迭之際必然是王國內(nèi)部矛盾的集中爆發(fā)期。在王國內(nèi)部矛盾中,最為突出的毫無疑問是王位繼位的人選問題。雖然漢代普遍實行嫡長子繼承制,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諸子完全喪失了王位繼承權(quán)。據(jù)《漢書》卷25上《郊祀志》:“樂成侯姊為(膠東)康王后,無子。王死,它姬子立為王……”[2]1222此外,嗣王能否順利繼位也不完全取決于嫡長子的身份。有證據(jù)顯示,在嫡長子繼承制之外,諸侯王在王位繼承人的最終選擇上具有較大的影響力。據(jù)《漢書》卷53《景十三王傳》載:
(膠東康王劉寄)于上最親,意自傷,發(fā)病而死,不敢置后。于是上聞寄有長子賢,母無寵,少子慶,母幸愛,寄常欲立之,為非次,因有過,遂無所言。上憐之,立賢為膠東王,奉康王祀,而封慶為六安王,王故衡山地。[2]2433
可見,膠東康王劉寄生前試圖打破嫡長子繼承制,請求漢廷冊立少子劉慶為太子,只是由于自身有過而未敢言明。劉寄死后,漢武帝考慮其生前遺愿,另立劉慶為六安王。不難想象,如果劉寄沒有因過失“意自傷,發(fā)病而死”,則少子劉慶極有可能被確立為王位繼承人。又元朔六年(前123),衡山王劉賜也“使人上書請廢太子爽,立孝為太子”[1]3097,改立太子的原因不外乎王國后宮與諸子為爭奪王位繼承權(quán)而形成的錯綜復雜的矛盾。因此,父王的偏愛或諸子間的爭奪極有可能使王位繼承偏離嫡長子繼承制的軌道。
當然,嫡長子或嗣王的自身問題往往是導致其無法繼承王位的主要原因?!抖曷闪睢ぶ煤舐伞访鞔_規(guī)定:“嘗有罪耐以上,不得為人爵后?!盵12]一旦嫡長子觸犯漢律,便無法繼承父親的王位。如趙王太子劉丹“與其女弟及同產(chǎn)姊奸……又使人椎埋攻剽,為奸甚眾”,事發(fā)之后,趙王劉彭祖“愿從國中勇敢擊匈奴”以贖劉丹之罪,但并不見許。此后,劉彭祖入朝,“因帝姊平陽隆慮公主,求復立丹為太子”[2]2421,但終不獲許。而在王位更迭之際,王國支庶子弟為謀求私利,多有借機向漢廷告發(fā)嗣王違法的舉動。例如:
(江都)易王薨未葬,(太子)建居服舍,召易王所愛美人淖姬等凡十人與奸……建異母弟定國為淮陽侯,易王最小子也,其母幸立之,具知建事,行錢使男子荼恬上書,告建淫亂,不當為后。事下廷尉,廷尉治恬受人錢財為上書,論棄市。建罪不治。[2]2414
淮陽侯劉定國為江都易王幼子,其母為其謀求王位,派人告發(fā)太子劉建于父喪期間的淫亂行徑,要求朝廷剝奪劉建的王位繼承權(quán)。在王位更迭之際,先王的薨逝使王國支庶子弟在宗法上得以暫時擺脫父家長權(quán)威的壓制,謀求私利或覬覦王位的野心逐漸膨脹。而趁著嗣王尚未正式繼位之機,對嗣王犯法行徑的揭發(fā)又是支庶子弟實現(xiàn)野心的有效方式。因而,如何拉攏王國支庶子弟、平息王國內(nèi)部矛盾,使自己能夠順利繼承王位,勢必成為嗣王在王位更迭之際最為關(guān)切的問題。而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分割王國領地,請求朝廷冊封部分支庶子弟為列侯,使其位列封君、長享富貴,則不失為迅速彌合王國內(nèi)部矛盾的有效途徑。就在荼恬告發(fā)太子劉建之際,江都國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其支庶子弟5人獲封列侯(詳見表3)。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一方面可以迅速拉攏支庶子弟、彌合王國內(nèi)部矛盾;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向漢廷示好的表現(xiàn)。雖然告發(fā)者“受人錢財為上書”的行為有違漢律,但有違漢律的告發(fā)方式并不等同于所告內(nèi)容的子虛烏有。無論是從武帝時代“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2]1101的司法環(huán)境,還是漢廷處理王國案件的通常方式——“今或無罪,為臣下所侵辱,有司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多自以侵冤”[2]2422來看,漢廷對劉建罪行的置若罔聞恐怕與江都國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之間不無關(guān)聯(lián)。
(常山)憲王有不愛姬生長男棁,棁以母無寵故,亦不得幸于王。王后修生太子勃……憲王雅不以棁為子數(shù),不分與財物……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棁。棁怨王后及太子。漢使者視憲王喪,棁自言憲王病時,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太子勃私奸、飲酒、博戲、擊筑、與女子載馳,環(huán)城過市,入獄視囚。天子遣大行騫驗問……有司請廢勿王,徙王勃以家屬處房陵,上許之。[2]2434
常山憲王庶長子劉棁便是借漢廷使者監(jiān)護憲王喪事之機,向漢廷告發(fā)太子劉勃于父喪期間的不法行為。漢廷即刻派遣大行張騫驗問,最終劉勃被廢、遷徙房陵。
而一旦嗣王有罪不得繼承王位,新的王位繼承人則大多由皇帝指定。如前述趙王太子劉丹有罪,不得繼承王位。
(趙王)彭祖薨時,淖姬兄為漢宦者,上召問:“淖子何如?”對曰:“為人多欲?!鄙显唬骸岸嘤灰司龂用?。”問武始侯昌,曰:“無咎無譽?!鄙显唬骸叭缡强梢??!鼻彩拐吡⒉?,是為頃王……[2]2421
可見,新的王位繼承人大多根據(jù)皇帝的喜好來確定,武始侯劉昌以“無咎無譽”獲得武帝的認可,且由漢廷“遣使者”擁立。就在劉昌繼位的同一年——征和元年(前92),趙國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其支庶子弟四人獲封列侯(詳見表1)。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分封為元鼎五年“酎金案”后的首次“王位更迭分封”,而趙國王位更迭的整個過程都處在漢廷權(quán)力的直接介入下。
無論是諸侯王國圍繞王位繼承而形成的內(nèi)部矛盾,還是漢廷對王位繼承的權(quán)力介入,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嗣王為順利繼承王位而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首先,分割王國領地,使支庶子弟獲封列侯,可以最大限度地拉攏王國宗室,平息王國內(nèi)部矛盾,從而降低嗣王繼位的內(nèi)部阻力。如淮南王庶孫劉建“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為侯”,而其父不得獲封,“陰結(jié)交,欲告敗太子,以其父代之”[1]3088。由此可見支庶子弟獲封列侯對于彌合王國內(nèi)部矛盾的巨大作用。其次,分割王國領地,使之轉(zhuǎn)歸地方郡縣管轄,也可以最大限度地討好漢廷,從而有利于嗣王的順利繼位。與諸侯王或支庶子弟以確保獲封列侯、永享富貴作為割舍王國利益的先決條件不同,嗣王自愿執(zhí)行推恩令的主要目的在于盡快平息王國內(nèi)部矛盾、拉攏王國宗室,并借機討好漢廷,以確保自己順利繼承王位。因而,在順利繼承王位之后,嗣王不會過多在意漢廷對所封列侯采取的進一步壓制措施。換言之,王位繼承的急迫性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由“酎金案”加劇的捍衛(wèi)王國利益與執(zhí)行推恩分封之間的矛盾性。
從漢廷角度來看,推恩令是為了避免景帝時期直接削藩引發(fā)王國軍事叛亂而采取的更為隱秘的王國政策。它借助王國支庶子弟的覬覦之心,將矛盾成功轉(zhuǎn)向王國內(nèi)部,假借推恩之名,行分裂王國之實。在推恩令下,諸侯王國掌握著執(zhí)行推恩令的主動權(quán),漢廷無須采取強制措施。不唯如此,采取強制措施反而有損漢廷推恩諸侯的仁德之名,所謂“子弟眾多,無爵封邑,推恩行義,其勢銷弱,德歸京師”[1]3304。但“酎金案”發(fā)生后,推恩分封銳減,諸侯王國對推恩分封的熱情急劇下降。如前文所述,自元鼎五年到武帝駕崩,只有膠東國和趙國執(zhí)行了推恩令,所封列侯也僅有7位。這與“酎金案”前所封列侯達150多位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語。固然到武帝后期,王國問題已經(jīng)基本得到了解決,但漢廷對待諸侯王國嚴苛的防范和壓制態(tài)度卻絲毫沒有改變。甚至到哀帝時,梁王劉立仍發(fā)出“大臣皆尚苛刻,刺求微密……宮殿之里,毛厘過失,亡不暴陳”[2]2219的感慨。此外,隨著皇位的傳承,新一代的皇子也將獲封諸侯王。因此,采取何種措施以應對推恩令執(zhí)行力度的急劇下降,也勢必成為“酎金案”后漢廷需要思考的問題。
結(jié)合上文所論,從昭宣以后“王位更迭分封”比例的顯著上升來看,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酎金案”后,漢廷試圖將“王位更迭分封”塑造為推恩分封的重要形態(tài)。通過王位更迭之際權(quán)力的隱性介入,利用王國內(nèi)部矛盾,誘使嗣王為確保順利繼承王位而主動執(zhí)行推恩分封,從而繼續(xù)發(fā)揮推恩令“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1]2961的功效。以上應當是“酎金案”后推恩分封得以有效延續(xù)的重要因素。
元鼎五年“酎金案”的爆發(fā)加劇了捍衛(wèi)王國利益與主動執(zhí)行推恩分封的矛盾,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推恩令的繼續(xù)實行?!棒鸢浮焙?,推恩分封的具體形態(tài)有所變化,“王位更迭分封”在推恩分封中的比例由此前的7.2%增長至43.1%。王位更迭之際既是王國內(nèi)部矛盾的集中爆發(fā)期,同時也是漢廷權(quán)力的最佳介入期。諸侯王國在王位更迭之際主動執(zhí)行推恩令,不僅可以迅速彌合王國內(nèi)部矛盾,同時也是向漢廷示好的一種方式,二者皆有利于王位繼承的順利進行。而漢廷也試圖通過權(quán)力的隱性介入,扭轉(zhuǎn)“酎金案”后的不利局面,以確保推恩令的有效延續(xù)。總之,從《漢書》諸表來看,“酎金案”后推恩令的實行過程較為復雜,其中夾雜著諸侯王國與漢廷的權(quán)力博弈。
“酎金案”后推恩令實行過程的復雜性凸顯了班固對這一歷史過程的簡單化建構(gòu)。這種對過程的簡單化建構(gòu)或許也是線性歷史觀*所謂線性歷史觀,王汎森先生指出,它認為“歷史發(fā)展是線性的、有意志的、導向某一目標的,或者向上的、不會重復的、前進而不逆轉(zhuǎn)的。”侯旭東先生認為,線性歷史觀“以歷史的結(jié)局作為確定性與必然的體現(xiàn),將過去倒敘成向既定結(jié)果或當下前進的必然性的直線單向展開……其他被視為無關(guān)的細節(jié)或史實則從歷史敘述中隱沒,同時消失的還有時人的能動性,造成封閉的歷史。”參見王汎森:《近代中國的史家與史學》第二篇《近代中國的線性歷史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68頁;侯旭東《告別線性歷史觀》,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室編:《理論與史學(第2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0頁。的一種表現(xiàn)。它從結(jié)局——“藩國自析”或“子弟畢侯”的角度為推恩令定性,進而依據(jù)這種定性來建構(gòu)推恩令的具體實行過程,從而忽略或者淡化了“酎金案”所帶來的某種政策斷裂。而本文通過對《漢書》諸表的考察,初步還原了“酎金案”所帶來的政策斷裂,以及在權(quán)力博弈中的政策修復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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