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珍
走進(jìn)石砭口
多年來,一直有個夢境反復(fù)出現(xiàn):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有一片矮矮的瓦房,瓦房中間有一條街巷,街巷里有穿著黑色布衣,筒著手,閑閑散散行走的村民。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我和他們都住在這些瓦房里,或者他們住著,我是游蕩……當(dāng)我第一次踏進(jìn)石砭口時,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我夢里的情景在這里再現(xiàn)了嗎?
走進(jìn)石砭口這個陌生地,好多事情令我好奇。破舊的房子結(jié)構(gòu)、材質(zhì)與故鄉(xiāng)陜北的窯洞完全兩樣。房子里,頂部擺滿碗口粗的木椽,隔成了主人的倉儲間,一架大梯子架在木椽上,人可以隨便上下;中間是過堂,兩側(cè)一大兩小三間房子;門橵以上每個椽頭有著指蛋大小的洞穴,有的被泥封,有的仍圓圓的如猩猩的眼睛在眨動,它們是做什么用的呢?一只只嗡嗡哼唱著的蜜蜂從你耳畔飛過,從容地落在那些洞穴口,然后進(jìn)去了,洞穴下面撒著木渣。
主人家塌陷一半的柴房里,住著一對兒刺猬母子,由于我們的造訪受驚嚇而縮成一大一小的兩個圓球,小刺猬使勁往母親身后躲。
公路上過來幾個穿著花花綠綠的女人,朝著村子南頭的石砭峪口散步而去。村人把散步叫“浪”。問:“哪去?”答:“浪去?!彼齻兌夹δ樣?。
幾天沒去,時常坐在街口吸煙的程老伯、申婆婆、小薇、翠霞就會走過來打聲招呼:“回來了?”“嗯,回來了?!彼麄冃?,我也笑。有時候,程老伯會拿出時刻咬在嘴里的煙袋向我揚一下手:“吃了嗎?”“吃了,你呢?”“吃了?!彼c頭。
鄰居們把漏魚兒端來了,蠶豆拿來了,自制的柿餅也拿來了,和藹的村長跑來登記外來戶,微笑著說:“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去年我回老家過年,沒給門上貼對聯(lián),過完年卻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對聯(lián)。一問才知道,是鄰居小云和小薇給我們貼上的……這就是我租住的石砭口村。
村街
窄窄的村街,如一只男子半圈著的胳膊,肘部北頭向北可通往長安縣城,繼續(xù)北上不用拐彎繞道直抵西安城墻南門,南頭向南進(jìn)入石砭峪,峪谷盡頭過山梁就到了陜南某地。一條滈河從峪谷深處淙淙泱泱而來,閃著銀光,如村莊的眼瞼,滿目含情。
村街兩面住著人家,有人家翻蓋了新房,門面闊大氣派,有人家仍居老屋,黑色門面,灰色瓦片,還有裸露的土坯墻,如一位見證村街的老者暮暮垂老。只要你稍加留意,便會從這古舊與新象里讀出一些人間的酸甜苦辣和歲月滄桑來。
家家門前都長一兩棵樹,有柿子樹、核桃樹、杏樹,其他樹很少。它們都是大個子家族,個大葉闊,樹底下是人們乘涼聊天的好去處。老徐家對門住著一位胖姐,天天搬來躺椅舒服地躺在老徐家柿樹下歇息。我租屋門前是主人家一棵很大的核桃樹,樹下有根長條石,我們住在南頭的幾家人天天在這里聚散,吃飯,歇涼,聊天。住在最南頭的程老伯,是一位鰥老頭,蹲在街邊吃飯,一只很舊的淺綠色搪瓷海碗,盛半碗大米摻玉米籽和馬扎菜熬成的糊糊,邊吃邊說話??匆姶湎嫉男O子丑貓,就“乖娃乖娃”地叫,或逗孩子:“割牛牛?!背筘垉芍恍∈肿o(hù)住褲襠:“嗯嗯——”地叫著不讓老伯柿樹皮一般的手碰他。
早出晚歸的奶山羊,一群一伙在村街上來回走動,只要它們一過,滿街道綴滿黑色的珍珠,在早晨第一縷陽光照射下熠熠發(fā)亮;兩只碩大粉白的乳包,沉沉地?fù)?dān)負(fù)著家戶孩子的營養(yǎng)。翠霞家養(yǎng)六只奶羊,每天早上放出去,晚上自己回來。也有個別時候自己不回來,就得去找,礦泉水瓶里裝上半瓶玉米,搖得“嚓嚓”響,嘴里“啰啰啰——”呼叫,不遠(yuǎn)處山坡上的奶山羊聽見就會跑著回來。
這些奶羊是翠霞兩個孫子的鮮奶庫。喝過羊奶的小丑貓黑瓷愣騰,壯碩如一只牛犢子,跑起來“騰騰”地有勁有聲。她家的那六七只蘆花雞,吃飽了玉米,擺著妖嬈的身子軋過街道在我租屋新壘起的臺階上屙下黑乎乎一攤雞糞,然后,去我隔壁的土墻根刨食,一只大人拇指蛋大小的蝸牛被一只冠子最紅的母雞刨出來,吞了。
大清早,街道里會響起一種悠揚悅耳的鈴鐺聲,由遠(yuǎn)而近傳入迷迷糊糊的夢鄉(xiāng),提耳細(xì)聽的確是鈴鐺聲,脆而不尖,朗而不沉,柔和清朗。好像鈴鐺最懂得理智和禮貌,既要告訴各家“我”來了,又不能吵著人家。你把不住好奇,打開木門瞧瞧,原來是保潔員搖著鈴鐺從街道過來,一邊打掃街道,一邊回收垃圾,街道邊停著一輛綠色小垃圾車,這鈴鐺就是要告訴大家:收垃圾啰——哦!誰也不會覺得它攪了你的好夢。
豆腐——豆腐——隨著叫賣聲的起落,載著豆腐的三輪小車“嗵嗵”兩聲便停在我租屋門前的核桃樹下,每天早晨這個點,分分不差,風(fēng)雨無懼。他是個和藹的人,愛笑,愛說話,和我的鄰居們很熟。他的腿有殘疾,但你能從他艱辛的日子里看見陽光、溫暖、平和。
一天里,村街上總會來幾位買賣客,賣蔬菜的,賣西瓜桃子的,賣門簾衛(wèi)生紙的,還有維修房頂?shù)模麄兌加脭U音小喇叭在街道喊話:“菜來了——茄子辣椒花白啰——桃子西瓜——門簾衛(wèi)生紙啰——修房頂哎——”我從來沒有聽明白他們的吆喝,大伙都從自家門里出來瞅。然后邊看邊聊上幾句,或天氣,或孩子,或菜的長勢……
夏天的午后很熱,村街上三三兩兩行人不斷,北頭的人朝南頭峪口處“浪”,那里有一座鐵橋,人們有的過橋下河,把腳放在淙淙流動的滈河中涼快;有人坐在橋頭坡地草叢里,嘴里噙根狗尾巴草,享受峪谷深處刮來的涼風(fēng)。
黃昏之前,太陽要爬很長的石山,收回照在街道的最后一縷光線,匍匐在高高的山巔作短暫歇息,臉膛紅彤彤的似乎還有點兒喘,然后,長發(fā)一甩回家了。街道兩邊的煙筒里開始冒起青煙,各家的窗戶飄出不同的飯香味。
不一會兒,風(fēng)來了,悶熱逃之夭夭,村街活躍起來,村委會大院里響起節(jié)奏歡快的音樂聲,穿著花紅柳綠的女人們盡情地跳起了廣場舞。
食物
很長一段時間忘記了吃肉,就像很長時間忘記化妝一樣,這是來到石砭口以后另一番體驗。一日兩餐素食,主食白饃、白面條、白米飯,菜就不怎么買了,挑點野菜涼拌,或蒸菜團(tuán)子。小蔥、芫荽、青蒜,菜園子里隨手一拔就是。我不是素食主義者,就是忘記吃肉了。
想起小時候玉米面窩窩就是好食物,今天,聽見掛在嘴邊的食物搭配、營養(yǎng)均衡就覺得有些忤逆和好笑。人是自然之子,身體需要什么,大腦知道,就像麋鹿總要吃些鹽一樣,到時候吃就行了。
可能胃和食物有默契,或者胃有記憶吧,如今,祖先們留下的老吃法在村里仍然鮮活著。開始,我吃不慣漿水菜,不咸、不酸、不辣、不香,有啥吃頭?其實,是我不會做。鄰居們做的漿水魚魚,一聞,香氣能將人撲倒:黃黃的玉米面魚兒,熱油熗過漿水菜、干辣椒,放醬油、醋,各種調(diào)味料,最后,撒上一撮香菜、韭菜,吃起來爽滑香糯,極其好吃。
拌湯,看上去就是面糊煮土豆塊,他們也不放醬油,顏色類似一碗漿子。我不知道他們怎么做的,卻很香,好吃。晚飯,來這么一碗拌湯既簡單,又舒服。
如果想吃玉米籽摻軟米燜飯就漿水菜,那也很不錯,幾把柴火燒鍋,一定是柴火才能做出軟軟糯糯、稠稀剛好栽不起勺子那種,吃的時候筷子夾一饦兒,口感滑滑溜溜,滿屋子彌漫甜絲絲的米香味,這是一種“真實的糧食味道”,很久沒有聞到了。吃的時候,夾一筷子漿水菜,那才別有一番風(fēng)味。
石砭口人不講究食物搭配和營養(yǎng)平衡,而是順應(yīng)自然的調(diào)節(jié),就一個簡單生活,遇到什么季節(jié),地里長什么菜吃什么,我也只能如此。
總有一些事情令你感動
時光進(jìn)入四月下旬,種下去的瓜豆蔬菜都開始露頭,有些像打探外面消息的先醒者,率先鉆出來,后面的像接到命令的軍隊一樣,一夜過后,齊刷刷全部排成隊列站在園子里。我小心地怕驚著初來乍到的它們,輕輕推開后門,卻發(fā)現(xiàn)它們一點兒不膽怯。我不由地說:“孩子們——不,戰(zhàn)士們——哈,也不妥,瓜哥豆弟菜妹妹們,你們好?。∫宦纷邅硇量嘈量?!感謝你們不忘初心報答在下,謝啦!”我的話音未落,它們?nèi)吲d地?fù)u頭晃腦。生活在石砭口,總有一些事情會讓你高興,也會讓你感動。
院畔三棵高大刺槐把小院圍繞,與高于廈屋的堂屋和臥室形成一種完美的構(gòu)圖,時刻傳達(dá)出一種祥和、安逸與閑適。枝枝彎彎的枝椏一天天綠蔭繁鬧,串串的槐花穗子由綠變白,羞羞答答地向前伸去,那嫩白的心里一定藏著一個秘密,就是:綻放!誰不想綻放?她們一個個努著尖尖的小嘴如可愛的娃娃。
各種蜜蜂,胖如拇指蛋的黑蜂,瘦如蒿枝的柴蜂,各種叫不起名字的蜜蜂,長腿的,細(xì)腰的,集會似地在廚房門前新栽的葡萄嫩枝上、月季花蕊上嗡嗡著,因為花沒開,不能叫采蜜,大概是踩點?它們嗡嗡嚷嚷的時候很是不雅,把便便丟在我的花板椅子上,活動飯桌上,如油畫家隨意甩出的色彩,鴨梨般黃得圓潤光潔,充滿藝術(shù)氣息。
天藍(lán)得讓人心疼,沒有一絲云彩,好像一直依戀天空的云彩猛然間失去寵愛,不知躲在哪個角落惆悵傷心?我的背上被曬得發(fā)燙,抬身挪至廈屋檐下,感覺自己像昨天打我門前經(jīng)過的那條黑毛蟲緩慢地蠕動。我知道它的美麗夢想——最后升華成一只漂亮蝴蝶,可它朝著廈屋和堂屋之間陰涼潮濕的水槽爬去,實在不是一個好去處。我看清了它?嗐!我哪里知道一只蟲子的想法。
但我確認(rèn)看清了自己,就是一株長在屋頂?shù)耐咚?,屋頂是我全部的江湖。太陽照著我,風(fēng)兒吹著我,雨兒滋潤我,霜兒歷練我。
鳥兒在我身邊漫步,蝶兒在我手上停留。雖然江湖不大,卻總有一些人和事感動著我。
老劉——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喊,一只白瓷海碗從門簾后面先進(jìn)而來,噢!是鄰居小薇送來玉米面魚魚,紅紅的辣油,綠綠的韭菜,一股清香撲面而來。
細(xì)妹家的小黃毛在圍墻上站著,軟語糯音地朝著我叫一聲,我學(xué)它的樣子,“喵嗚——”回應(yīng),它又叫一聲,算是相互問候吧。來時,沒看見它在哪里,“怎么就發(fā)現(xiàn)我來了?”不一會兒,它就從圍墻上跳下來,不停地叫,好像要告訴你,這幾天你沒在,村里發(fā)生了好多事。它從來不從門里進(jìn)來,而是從房頂或圍墻上下來。來時,你就要想到它,給它準(zhǔn)備點吃的,不然就覺得對不起它的每一次訪問給你帶來的意外喜悅。只要給它一吃,就舒服地臥在窗臺或根雕上,猶如賢哲瞇縫眼睛,思考古今。
種地的尷尬
鄰居小薇從別人手里弄到一塊兒地,我和老伙計實在太想種地,就去幫小薇挖地,種玉米。我們戴著草帽扛著镢頭,從村子南頭到北頭走過整個村街,街道兩邊坐了不少人,他們?nèi)逡欢训亻e坐著,都用疑惑和奇異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們也覺得有點怪異——原本種地的人,會種地的人卻不種地,不種地,不會種地的人倒裝得有模有樣。
石砭口人已經(jīng)很久不種地了,有種的也就是沒有外出打工的女人和年齡大一些的男人,只為自己吃一點兒稀罕。其實,他們也不是不想種地,只是土地給予他們的回報,在相同的勞動日和不相上下的勞動強度里收入相差甚遠(yuǎn),所以,只能放棄。
一眼望不到頭的平地,大集體拆分時按人頭每人三分分給各家,開始幾年還有人種,隨著外出打工工錢不斷上漲,一算賬,種地一年不如打工一年掙得多,很是劃不來。漸漸地種地的人越來越少,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如今這些地,有的種一條樹木,有的種一縷麥子,有的長一片雜草,整個一片平地被不同的植物切割得參差不齊、顏色各異。那些樹春天繁華,夏天茂盛,冬天籽種黑溜溜鋪一地;那些荒草,一點兒不自卑,拇指粗細(xì)如竹竿直聳田間,很是招搖。由此,地里再看不到由季節(jié)而定曾經(jīng)千篇一律的稻子、麥子、玉米,而是被農(nóng)民各自的心思打亂,亂得厚薄不一,五花八門。亂得如油畫家的調(diào)色板,有幾分詩意和濃重。
鳥語
清晨是鳥的世界。
呦噢——
呦噢呦噢——
咋回事——
咋回事——
它們對話?自顧自叫?我執(zhí)著脖子聽半天聽不明白。人真好笑,人家說的是鳥語,你為什么要懂?時常發(fā)出“呦噢——”叫聲的鳥大概就住在附近,整天叫聲不斷,很難聽,后音拉得悠長沉悶,有陜北鄉(xiāng)下人叫魂的味道:“三多——回來,三多——回來”粗粗的木木的,三多叫得音高,回來喊得低啞顫抖,一聽就讓人不安,情緒低落。它大概沒有想到自己的聲音會影響人的心情,就像一個多嘴的人不可能少說一句,無論別人喜歡還是不喜歡。此刻,你多么希望它叫累了歇一會兒。
叫啥——
叫啥——
這聲音好聽多了,好像對“呦噢”很反感連續(xù)責(zé)問幾聲,但聲音軟軟細(xì)細(xì)地,很像勸導(dǎo)和安慰。過一會兒,“呦噢——”蔫蔫靡靡地又叫了一句,然后再沒聽見。是回答“叫啥”嗎?好像是。咋回事?不知道忙啥去了,干叫幾聲沒音了。住在墻外大槐樹頂部的喜鵲一定是被吵醒了:
呷呷呷——
呷呷呷——
呷呷呷呷呷呷呷——催孩子起床?喚伙計擷柴?給“呦噢”和“叫啥”講述昨晚一個有趣而驚險的夢境?似乎都不是。她很激動,呷呷呷呷——叫得很歡,在樹枝間來回飛動。大清早干嗎?我正在淘菜,便停了手里的活瞅了一下。哦!原來,那只虎頭虎腦的禿尾巴野貓從樹樁往上爬,一點兒不顧及喜鵲們的吵罵,直接朝喜鵲窩爬去……今年,喜鵲還來,但不見它們再進(jìn)出那個窩了。
一只長得精致的小鳥,與大點的餃子一般大,住在我堂屋頂部木椽之間的空隙里,尾巴和腹部火焰色,頭頂和翅膀黑灰相間,在我的故鄉(xiāng)人們叫它“火焰巴”,我不知道這名字的由來。翠霞說這里人叫“氣死鳥”,人一逮住它就氣死了。
好幾日我發(fā)現(xiàn)它形單影只,飛進(jìn)飛出,落在院子鹐螞蟻,捉昨晚昏倒在路燈下的小蛾子。一會兒又落在房頂廢棄的電視天線上。老伙計說:“這只‘火焰巴膽大不怕人。”
我說:“‘火焰巴應(yīng)該是一對兒?!?/p>
“它是單身主義者?!崩匣镉媱?wù)弄煤爐頭也不抬地說。
“哈哈!”我笑。
就在我倆像說鄰居的孩子不談對象一樣時,另一只小鳥飛來落在離“火焰巴”家不遠(yuǎn)處的廈屋檐角,是“火焰巴”的女友嗎?它朵兒朵兒跳了兩下,像在等待“火焰巴”出來迎接。
“特兒——”它一下飛到“火焰巴”窩口的木樁上,猶豫似地又飛回廈屋頂。我真為“火焰巴”著急,定是它女朋友來了,它去哪兒了?
“老伙計快看,‘火焰巴有女朋友,這不是來了?”
老伙計不看,他務(wù)弄著煤爐,一股白煙冒起來。
“啾——啾——”火焰巴小尾巴翹了兩下進(jìn)窩了。
我想,它們應(yīng)該是一只在孵寶寶,另一只出來打食,因為它們長得一模一樣,即便換班,我們也辨認(rèn)不出來。
老伙計生著煤爐后,拿著镢頭去菜園旁邊整理那個死角,說要整出個觀光臺。他滿頭大汗,汗水滲濕短袖,如一只灰藍(lán)相間的大鳥在菜地啄蟲子。我是另一只大花鳥,坐在小凳上東張西望。
“啾啾——啾啾——”
“火焰巴”出來了,落在梅李枝上跳來跳去地叫喚。它是不是給我和老伙計打招呼?我們不得而知。
夜風(fēng)
夜幕降臨時,石砭口似乎進(jìn)入一種混沌未啟的狀態(tài),整個空氣里有種黏糊氣息。就在這時,風(fēng)來了,來得沒有鋪墊。它不是刮過來的,是劈頭蓋臉摜過來的,盆水潑過來的,一風(fēng)過去,讓人頓時冷起來,渾身雞皮疙瘩。這已經(jīng)是五月底的天氣了。
街道上沒人了,大家回家關(guān)好門窗。夜越來越黑,風(fēng)肆無忌憚。忽如山洪咆哮,忽如飛機降落。你無不懷疑是不是無數(shù)個隱居秦嶺山峪的神仙精靈們一起出動使功作法,將白天峪谷所有的風(fēng)裝進(jìn)一個巨形口袋,黑夜放出來,滿村子肆意和瘋狂。是不是注定黑夜是屬于狂風(fēng)的?是不是風(fēng)早就買通村子所有的樹,才使它聲勢如此浩大,威風(fēng)不可一世?
院子里所有沒長腿的東西,一夜之間都長了腿,它們那么的聽話、被收買,乖乖地跟著跑。凳子倒了,塑料盆、毛巾、掛出的衣服全部挪了位置,有的摔地上擰成團(tuán),有的“咔啦咔啦”叫著滿院轉(zhuǎn),魔鬼爪一般的槐樹干枝掉落下來??墒?,蔬菜架竿沒有歪,紅薯花枝也沒有折……
只要第二天不下雨,每天下午遲不過七點,風(fēng)如約而至,攢得你來不及收拾剛吃畢的飯碗。風(fēng)們高歌猛進(jìn),不辭勞苦,不知疲倦,要將“革命”進(jìn)行到底。不停歇地刮一個通宵,直至第二天清晨七點,戛然而止。
你被扎實的黑夜埋沒在深處,睡在村子夜晚的黑風(fēng)里,關(guān)上厚厚的木門,隔著泥胚磚瓦,不會有什么風(fēng)花雪月、浪漫纏綿的感覺,只覺得詭異萬分,驚心動魄,大難臨頭,世界末日一般;鼠不出洞,狗不吠聲,公雞不打鳴,連伏在墻上的壁虎都怕吹下來死死摳住磚縫,不再捕蟲子。
你被這漆黑無邊的夜驚悚,沒有一點兒睡意,卻要繼續(xù)睡在黑暗里,你不知道月亮和星星還在不在天上?天空會是什么表情?你更不知道風(fēng)神娘娘為何如此瀆職?
如果你再迷亂、害怕,就會覺得外面那個世界再也不會屬于人類,人類再也無法聯(lián)通外面的世界。厚厚的門板、泥墻和磚瓦將永遠(yuǎn)把人類隔在屋子里,不可能回到外面那個世界;如果你害怕、迷亂,就會覺得黑夜是一個被夜風(fēng)挾持了的大黑洞,再也不會明亮。
第二天還有清晨嗎?
完全不可思議。睜開惺忪睡眼,揉一揉,眼前的一切徹底顛覆你黑夜的全部感覺,突然就晴空萬里,陽光燦爛了。可是,槐樹、杏樹、核桃樹、柿子樹,全寂靜了,睡死了,葉片兒紋絲不動。街道上的人們都好好的,七點半都吃上早飯,蹲在街門口大聲說話。我一個個看著他們,總該有什么變化吧?比如,誰的頭上長出犄角,誰的身上沒有了衣服全是鱗片,誰伏在地上爬行從此再不會說人的語言,誰長了翅膀棲身樹枝,誰長出奇怪的豬尾巴。
可是,他們都沒有,都很平靜,說笑吃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本來就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沒有人提說關(guān)于夜里那場妖孽似的黑風(fēng)。我不信,又要看看別的:細(xì)妹家房頂上的太陽能水桶,申婆婆家的花椒樹,小薇家那只放在街口的老樹根,翠霞家的奶羊和幾只母雞……可是,它們都好好的,奶羊屙在街道的糞珠仍然釉黑明亮,那累贅的乳包乳頭粉白粉白,仍然沉重有加,碎步向山坡走去,咩聲依舊。母雞穿著先前一直穿的棕紅色衣裳,“呱——呱——”地呼喚著,悠閑著。“噢——豆腐——”“噢——豆腐來了——”喊聲如此熟悉的賣豆腐師傅也如約而至……
好好的,房屋好好的,鄰居們好好的,樹們好好的,畜禽們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我的心便踏實下來。
這是我初來石砭口時對黑夜刮風(fēng)的認(rèn)識。一年下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誤解了風(fēng),刮是有緣由的,這一刮第二天準(zhǔn)晴天。第二天早晨站在滈河邊上,吸一口新鮮空氣,你的整個肉體和靈魂也將飛升起來。
默默
廈屋檐下住一窩麻雀,孵出雛雀,聽見“啾啾嘰嘰”的聲音微弱而遙遠(yuǎn),大概它們的窩很深吧。我在院子里坐一上午,見證老麻雀們的忙碌,出去打食,回來喂食??晌乙苫笏@一出去怎么就能逮著蟲子?
菜園子的外棱是磚砌的,縫隙里住一窩螞蟻,很大一個家族,這兩天它們搖搖晃晃都跑出來,幾個洞口黑麻麻擁了幾堆,它們個子很大,黑峻峻的長著翅膀,剛換了一身新袍子似的。有的爬,有的互碰觸角,有的已經(jīng)飛起遠(yuǎn)行。這場景一下子讓人想起送別,送姑娘出嫁,送丈夫、兒郎上戰(zhàn)場??墒?,不知道怎么,螞蟻一長翅膀就覺得身上多了些妖氣。其實,不是螞蟻成精變妖,是它們肩負(fù)著建立新穴,繁衍后代的使命,來依依不舍地道別了。
“啾啾——啾啾——”那只忙碌大半天的老麻雀,突然叫個不停,喙里噙一節(jié)黑黑的東西落在葡萄架上東瞅西瞧,叫聲不斷。它怎么啦?我疑惑著抬起頭。是它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這個“敵情”了嗎?我沒有動,看它想干啥。它不叫了,跳下來落在地上,把嘴里的東西放下,啄了幾下又叼起來,好像沒噙好又放下,啄了幾下又夾住。它默默地重復(fù)著這樣的動作。我心里說:“你忙你的,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笨墒?,它還是不進(jìn)窩,犟拐拐地叫得更急,好像它要干什么事被我擋住了?!昂冒珊冒?,我妥協(xié)?!蔽移饋砘匚?,等我再出去,它早不見了影子。
突然,一只黑白喜鵲搖搖擺擺朝著那些螞蟻走去,“噔噔噔”鹐了幾下,抬頭看了看周圍,又“噔噔噔”鹐了幾下。啊?這難道不是螞蟻的災(zāi)難?我要不要阻止?就在我為螞蟻著急遺憾,拿不定要不要出手的主意時,喜鵲“特兒”飛了,我終于松了口氣。
這只喜鵲天天在我的貓食盆里叼貓食,它無視我,把貓食一叼尾巴一翹飛上磚墻,再一縱身,跐溜兒飛遠(yuǎn)了。
我在便簽上寫字,螞蟻依依不舍地告別,喜鵲跑來鹐螞蟻,麻雀到處逮蟲子,看起來各懷心思,各自忙碌,但又都傻傻笨笨地默默進(jìn)行,順著大自然的法則飛來跑去,或默默坐著。
小院里發(fā)生的事
這兩天小院里莫名其妙發(fā)生好多事。早上起來一看,一株黃瓜齊根斷了,蔫耷耷倒在地里,幾朵小喇叭似的黃花一同萎靡,誰干的?兩株西紅柿,葉子受驚似地蜷曲著,怎么啦?
那群龐大的羽翅螞蟻被正在哺育期的麻雀發(fā)現(xiàn)后,簡直成了麻雀的食品庫了。麻雀“特兒”一下,一顆石子落地般墜下來,又“特兒”一下飛上去?!班忄忄狻迸ぶ∽撼浵伋沧呷?,一喙下去夾住螞蟻,放開再夾住,再放開,兩三個來回后銜著被粉碎的螞蟻尸體飛回窩口,大雀“嗺——”,小雀“嗺嗺——”就完成了哺育。
這是羽翅螞蟻的滅頂之災(zāi)!
可能是螞蟻家族召開了怎么對付麻雀的緊急會議,前天中午,大概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羽翅螞蟻們很有組織和秩序地出來一個飛走一個,并且是一出洞立刻就起飛,不做任何停留和怠慢,很顯然是逃命。先前的“告別儀式”看不到了。
昨天早晨,突然那兩只不辭勞苦整天捉蟲子育雛雀,從我頭頂飛進(jìn)飛出的麻雀不見來,雛雀也不叫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幾分失落與沉重。昨天它們啥時候出窩,還是遭遇了蛇?街北邊的大姐前幾天說,有條黑蛇從她家房檐掉下來落她腳背上:“把人嚇?biāo)溃 彼f的時候眉飛色舞。
還有那株侏儒般的西葫蘆,癡癡笨笨不好好長,但也不至于這么輕易,一夜之間就死掉。
一早上,我不由念叨著,奇怪著,為它們惋惜。一個生命的誕生、成長背后要付出多少艱辛勞苦,多不容易,而逝去卻太過草率和隨意。草芥蟲鳥如此,人不也如此?生活在秦嶺腳下,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人無非和麻雀、羽蟻一模一樣,在時間的霧靄里,就是一棵一夜生病的西紅柿,猛然死去的西葫蘆,扯蔓、開花、結(jié)瓜,也就一陣子的事情。熱鬧和輝煌終歸要結(jié)束,誰能逃脫塵埃的掩埋?
人、玉米、野豬
每天傍晚,風(fēng)準(zhǔn)時到達(dá),把石砭峪谷深處的涼風(fēng)有效準(zhǔn)確地送達(dá)村里。一絲不茍的太陽上一天班,不經(jīng)意便在村人的炊煙和飯碗里冒上五臺山尖。它是最大的發(fā)熱庫,它一走世界立刻涼快起來。
小薇正從地里回來,尖細(xì)的女聲對著街道兩邊的鄰居,發(fā)布剛剛從地里采回來的爆炸新聞:“野豬把玉米吃了——壓倒三分之二,我表嫂家也被吃了,正良家也被吃了。唉!白勞動咧,劃不來劃不來……”
胖姐笑著喊:“吃了好,吃了好,看你再往地里跑?!?/p>
我和小薇的心情一樣有些惋惜,春上,翻地、下種、鋤草、分苗、追肥,好幾趟。出力流汗,沒打算收獲,只想秋后美美吃幾個玉米棒子,沒承想,還沒等成熟卻被野豬先下手了??烧l能管得了野豬?這惱人的野豬它才不管你那七大姨八大姑的事情,直接就來了,想吃就吃,愛拱就拱,你拿它有啥辦法?
小薇嘮叨著讓老公準(zhǔn)備一串鞭炮,晚上十點去地里放一下,把野豬嚇跑??衫瞎蝗ィ骸按荷献屇惚路N甭種,劃不來,就不聽……我還給你睡地里看哈!”
小薇老公沒去。不是他不去,是他知道一點兒用沒有。第二天一早,小薇表嫂說,她老公和正良倒去了,十點去地里放炮,兩點再去看,野豬照樣該吃吃該拱拱。小薇表哥家的玉米能灌上水,那長勢比小薇家的更喜人。
由于干旱,野豬在秦嶺山里的日子不好過,便跑到村里來。人是秦嶺的孩子,野豬也是秦嶺的孩子,媽媽沒辦法抉擇。假如秦嶺沒有野豬,沒有朱鹮,沒有黑瞎子狗熊,那會是怎樣一座山?它們都是大秦嶺缺一不可的可愛孩子們。住在秦嶺山根,如果沒有野豬光顧,那日子該是多么枯燥和乏味哦!
我想要的生活
連續(xù)下幾天小雨,到處濕漉漉的,地里進(jìn)去就黏鞋,房子里潮乎乎的,天氣隨之冷暖無常,早棉襖,午單衫。如果有一條火炕燒起來,房子里一點兒不潮,睡上去溫暖無比。此刻,我擁有這么一條火炕,簡直又回到童年時代睡火炕的情景里。真的要感謝聰明的老祖宗給我們發(fā)明了火炕,這是任何空調(diào)和電褥子不能替代的。它暖得我熱淚盈眶,暖得我思緒萬千。
早晨,太陽一出來就熱熱烈烈,好像心情不錯。老伙計在菜園子里栽蔥秧子和苦菊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整個上午,天空湛藍(lán),太陽水紅,洗了頭坐院子里曬一曬,頭發(fā)就干了。甩頭發(fā)時揚起頭,突然卻發(fā)現(xiàn)矗立在東北面最高的山尖直聳藍(lán)天,鄰居們說,那是小五臺山的山尖,它把天空切出一個棱角分明的山形,如一幅巨大的山水畫,壯美天成;照壁外的洋槐抽出嫩梢兒,一只規(guī)整的喜鵲窩坐落在洋槐腦叉,眼尖嘴饞的黑白喜鵲不顧我的看法,從廚房頂跳至圍墻,又跳到院子,在貓食碗里啄那貓咬不動的豬皮。
一只很愛叫的鳥,每天這個時段來我租屋附近,叫個不停。我把它叫“多嘴鳥”。此時,“多嘴鳥”落在廈屋后面的杏樹上,嘰嘰喳喳叫了半天,像一位說話語速極快的人。它究竟說了些什么?想必很喜歡我這位異客?
喜鵲又來了,在照壁上頻頻小步,低頭往下瞧。它把剛才叼去的豬皮吃了嗎?我有點疑惑。我以為它又要下來,可它猛然改變想法似地朝“多嘴鳥”叫的方向低飛而去。它們倆認(rèn)識?是好朋友?我很羨慕它們飛來飛去。
太陽過去,我開始種菜,兩畦黃瓜,一畦豆角,一畦青菜,一畦西紅柿,一直種到天黑仍沒種完。還想種一畦辣椒,一畦秋葵,一畦茄子……地像摻攪了油似的酥軟,濕墑最佳。清明前后種瓜種豆,這是農(nóng)人的節(jié)令,也是莊稼蔬菜安身立命的開始,村里人都知道“春不種秋后悔”。但大部分土地還是撂荒,個別地里干草一人多高,敗倒的敗倒,招展的招展,如一頭黑發(fā)里突兀著幾縷白發(fā)。
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一個大工一天二百元,一個小工一百元,很現(xiàn)成的收入,一年下來,大工掙幾萬元,小工也掙兩三萬。村民對種地說得最多的話是劃不來,天年好一年收不到一萬元,還需種子化肥地攤成本;天年不好,連自己吃的都不夠。所以,每家三四分最好的平地,大部分都植風(fēng)景樹,有女貞子,有櫻花,還有核桃等等。
我對這樣好的土地長著樹感到無比可惜,可憐我的家鄉(xiāng)是山區(qū)地帶,很少有這么平這么好的地??墒牵卦俸?,還是沒有人種??煞催^來想,如果我是農(nóng)民,會一如既往地種地?如果我沒有一月幾千元工資做保障,還能如此消遣?還愿意住農(nóng)村過農(nóng)民的清苦日子?我真的沒有底氣回答,似乎我在這里挖地種菜更像作秀。
但我骨子里是鄉(xiāng)村人,喜歡鄉(xiāng)村的暢快、散淡、本真、自然、清凈。一直覺得,鄉(xiāng)村是家,城市是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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