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輝
(黃山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黃山 245041)
戶帖制度起源于唐代晚期,宋代繼續(xù)沿用。宋太祖建國之初,即于建隆四年(963年)十月下詔要求全國建立和完善戶帖:“如聞向來州縣催科,都無帳歷。自今諸州委本州判官、錄事參軍點檢逐縣,如官元無版籍,及百姓無戶帖戶抄處,便仰置造,即不得煩擾人戶?!?徐松輯,劉琳、刁忠民等點校:《宋會要輯稿·食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215—6216頁。宋代學者呂中認為這是宋太祖解決五代以來“民產不均、稅錢不登”的重大舉措:“蓋民產不均,則業(yè)歸大家而產留下戶;稅錢不登,則官失其利而必多取于民。國初經界之法未行,則度田之使不可以不遣,版籍、戶帖、戶鈔不可以不作也?!?呂中:《宋大事記講義》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6冊,臺灣商務印務館1983年版,第217頁。戶帖由此成為宋代的重要制度,也是今天重要的學術研究課題。
葛金芳首次全面考釋宋代戶帖制度,認為戶帖以民戶田產及其稅額為主要內容,基本功能是通知民戶應納稅額,民戶可以依此確認產權,并作為訴訟中的法律依據(jù)*葛金芳:《宋代戶帖考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9年第1期。,并明確指出宋代戶帖是租稅類文書,與戶籍無涉,從而糾正了長期以來望文生義,以為戶帖即是宋代戶籍的誤解,對宋代戶帖研究有撥亂反正之功。尚平認為宋代戶帖是一種產稅憑證,在以土地買賣管理為主的日常性據(jù)產定稅過程中實際上很少使用,它與戶籍、田契既有相似處又有區(qū)別。*尚平:《宋代戶帖的性質及其使用》,《廣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5期。劉云認為宋代戶帖是產稅文書,也是賦役推排的主要依據(jù)之一,而不是納稅通知書。由于兩宋時期不同階段財政制度改革的需要,以及戶帖自身存在不可避免的缺陷,戶帖在南宋紹興十二年(1142年)以后逐漸被砧基簿所取代。*劉云:《宋代戶帖制度的變遷》,《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稅役文書與社會控制:宋代戶帖制度新探》,《保定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
宋代戶帖是一種土地產權和稅收憑證,已經得到了較多學者的支持,但在其性質、內容、功能、存廢等問題上,還存在著很多不同的認識。其根源,除了對存世文獻的不同解讀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原始材料的缺乏,若干重要問題仍不夠清楚。筆者在整理徽州文書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件由休寧縣富溪程氏保存下來的宋代寶慶元年(1225年)開化縣戶帖抄件,且有多件宋、元、明契約文書可資參照,通過對這些文書與其他存世文獻相互對照釋讀,可以進一步深化相關領域的研究,并對其中若干有爭議的問題予以評析。
宋寶慶元年開化縣戶帖抄件,保存在明代弘治、正德年間富溪程氏主仆訴訟案卷抄本中。該訴訟案是由程汝礪墓的守墳世仆劉氏家族企圖擺脫程氏控制而引發(fā)的,戶帖抄件則是訴訟中的關鍵證據(jù)。因事涉宋元明三朝,對該案的經過和戶帖抄件的由來應作簡要敘述。
休寧縣富溪*富溪,又名阜溪、大阜、大阜營,今為安徽省黃山市休寧縣東臨溪鎮(zhèn)大阜村。程氏是徽州望族。據(jù)其家譜記載,程汝礪(1153—1223年),字用之,南宋時期富溪儒士,好風水術數(shù)之學。其墓志銘中稱,他“尤力學,中歲弗售,乃宗老氏,移心吐納,且用力濟施……不幸嘉定十六年六月十八日亡,得年七十一。次年重九日,思禮奉其柩窆于開化縣崇化鄉(xiāng)高嶺之原,治命也?!?程珌:《程端明公洺水集》卷14,明嘉靖三十五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另據(jù)歙縣人呂午所撰程汝礪之子程思禮(字子容)墓志銘稱:“用之好陰陽家風水之說,自營地于衢之開化,未畢而卒,子容竭力負扶土護葬焉?!?呂午:《竹坡類稿》卷4,《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3頁。可見,位于開化縣高嶺*高嶺,今為浙江省衢州市開化縣馬金鎮(zhèn)高嶺村。的這處墓地,是程氏父子極為看重的風水寶地。為了保護好墓地,程思禮在開化縣申請立戶,并在當?shù)亟ㄔ炝朔课?,命家仆劉四二駐守看護。劉四二及其后裔遂成為富溪程氏的守墳世仆*世仆制度在徽州地區(qū)曾長期流行,相關研究成果豐富,參見鄒怡:《徽州佃仆制研究綜述》,《安徽史學》2006年第1期。,歷經宋元兩代,并無異詞。
明代,劉氏墳仆試圖尋機擺脫程氏控制,雙方不斷爆發(fā)沖突。洪武十四年(1381年),開化縣丈量土地,當?shù)夭辉敢鉃槌淌细艨h立戶,最終以劉氏后裔名義立戶納稅。雖然程氏與劉氏另立合約,再度確認主仆關系,并在永樂元年(1403年)再度立戶成功,收回墳地,但程氏對劉氏的控制已然松動。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浙江清理田糧,劉氏族人趁機上告,稱該處墳地本為劉氏所有,程氏祖墓系盜葬,永樂元年程氏戶頭下墳地系劉氏詭寄,要求清理時將墳地從程氏戶下并入劉氏。程氏知情后,于正德元年二月(1506年)向開化縣起訴。在訴訟中,程氏族人提交了宋、元、明三代的大量文書契據(jù),最終勝訴,維持了雙方主仆名分,確認了程氏地權。
程超宗是當時富溪程氏中書房(即程汝礪后裔所屬支派)的族長,在官司中出力最多,明代家譜中稱他“告理開化墳產,既直,編輯開化祖隴淵源錄一卷,聞官鈐印,以為后據(jù)”。*程鳴球:《十萬程氏會譜》卷5,明嘉靖二十八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程超宗編輯成的這卷淵源錄,正式名稱為《高嶺祖墓淵源錄》。該墓地在正德元年之后,還曾有過幾次訴訟,程氏族人將相關文書續(xù)編成《高嶺祖塋淵源續(xù)集》。至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年)夏,富溪程氏五知堂將淵源錄、續(xù)集及清代雍正、光緒年間有關保護祖墓的資料,與歷代祖訓、家規(guī)合編抄錄成冊,定名為《富溪程氏祖訓家規(guī)封邱淵源合編》,今藏于上海圖書館家譜館*館藏編號:STJP002380。,筆者所見即為上圖所藏抄本。此本雖抄成于清末,但歷代流傳有序,與存世宋人文集、明清程氏家譜可一一印證,因而是較為可靠的史料?!陡邘X祖墓淵源錄》記載了正德年間訴訟案的詳細經過,并收錄了作為證據(jù)的宋元明三代契約文書14件,宋寶慶元年戶帖抄件即是其中的文書之一。通過對該抄本所載有關文書的考釋,可以對宋代戶帖制度進行較為深入的個案研究。
《高嶺祖墓淵源錄》收錄的宋代文書,首先是嘉定年間簽訂的兩件土地交易契約,內容如下:
買鄭悔地屋契
崇化鄉(xiāng)鄭悔今同嫂侄等商議,情愿將戶下高嶺七十八號二等山桑地一片,計兩角一十一步……今將前項四至內地并火人茅屋三間兩落門窗戶扇等,一概出賣與休寧縣程學正名下,取價錢官會二百二十貫文,其官會立領字交足,即無少欠,其地一任買人遷作風水殯葬,今立賣契為據(jù)。
嘉定十三年九月 鄭悔親書契 同契阿汪 侄鄭景星 鄭月 同契鄭泰 保人徐子祥
價錢一百六十九貫四文 朱批
今領去出賣高嶺地三片契內價錢官會二百廿貫文前去過訖,即無欠少分文,今立領字為照。
嘉定十三年九月 鄭悔 阿汪 鄭景星 鄭月 鄭泰 徐子祥
還價錢人程學正
買余監(jiān)稅山契
余監(jiān)稅干人鄭泰,今奉本官有山一段,在九都崇化鄉(xiāng)土名高嶺里邵大塢口北頭山二塢……四至內山地出賣與休寧程學正名下,取價錢官會三百貫文,其官會當日交領足訖,即無少欠分文,別不立領文字,其山一任作風水使用,今從賣后如有人攔占,自在賣主抵當,不及買人之事,今立契為據(jù)。
嘉定十五年二月 業(yè)主余監(jiān)稅 契 汪氏 干人鄭泰 代書鄭遠
價錢二百卅一貫文 朱批*程超宗:《高嶺祖墓淵源錄》,《富溪程氏祖訓家規(guī)封邱淵源合編》,清宣統(tǒng)三年抄本。
這兩件嘉定年間的契約,與目前已經發(fā)現(xiàn)的宋代徽州土地交易文書,在格式和交易習慣方面完全一致。抄件末尾的“朱批”字樣,是指兩契已經在官府過割交稅,由官府鈐印,即通常所稱的“赤契”。鈐印后的赤契具備法律效力,這也是程氏確立高嶺墓地產權的開始。至于契內所稱買受人“程學正”,應是程汝礪之父程卓,家譜記載他“學行聞于時,本州聘為學正……財殷產廣,徽、衢、嚴郡皆有創(chuàng)置”。*程純素:《新安富溪程氏本宗譜》卷4,清順治八年刻本,上海圖書館藏??梢姵套考染邆涔偌澤矸?,又相當富有,他死于紹熙三年(1192年),訂立契約時已經去世三十年,以他的名義訂立契約,有可能是為了借用他的官紳身份,爭取官戶在稅收上的優(yōu)惠,因而兩契鈐印朱批的價錢都低于契內實際交易的價格。
寶慶元年(1225年)十月,經開化縣批準,程汝礪墓地獲準立戶,并頒發(fā)了戶帖,其抄件全文如下:
立程竹山知縣戶帖
權縣事 據(jù)程尚書宅竹山知縣位干人汪勝赍休寧縣牒,稱昨來本使宅新竹山知縣位,買到本縣崇化鄭悔等桑地等,乞招割產稅,立竹山知縣戶,逐年輸納,乞給戶帖照應事。奉判:給須至給戶帖照應者。
程竹山知縣戶
一、割鄭悔戶土名高嶺二等平桑地二角一十一步,又二等平桑地乙么三角十步,火人基地二角五十三步,合起產錢七文、絹三寸 分、鹽九勺三抄、絹一寸二分,加四貫五百八十文。
一、割余監(jiān)稅戶墳邊茅山一十么,經界均二稅,已上折科實納本稅絹四寸二分。
右給戶帖付竹山知縣宅干人汪勝,照應輸納
寶慶元年十月 日 帖 戶帖 官印*程超宗:《高嶺祖墓淵源錄》,《富溪程氏祖訓家規(guī)封邱淵源合編》,清宣統(tǒng)三年抄本。
此抄件,是筆者所見國內發(fā)現(xiàn)的第一件宋代戶帖,其內容值得詳考,以下諸點尤其值得注意:
其一,此件戶帖開立時間為寶慶元年,在宋理宗繼位之后,已經是南宋晚期了,說明此時戶帖制度仍在運作,并未廢止。
其二,此件戶帖中的戶主“竹山知縣”,既不是程汝礪,也不是其子程思禮,而是程汝礪之弟程汝遷,據(jù)家譜記載,程汝遷曾任房州竹山縣知縣*程純素:《新安富溪程氏本宗譜》卷4,清順治八年刻本,上海圖書館藏。,這顯然也是一種以官紳身份在外地設立的寄莊戶。明代正德元年,程氏后裔在訴狀中稱:“祖于宋年間契買鄰界開化縣鄭悔、余監(jiān)稅等山地一段……隨立本家竹山程知縣莊戶收稅”,而墳仆劉氏后人在后來的供狀中也承認“有界鄰休寧縣廿都程起敬上祖于宋年間契買本都鄭悔等山地一段……隨立寄莊知縣程竹山戶收稅”*程超宗:《高嶺祖墓淵源錄》,《富溪程氏祖訓家規(guī)封邱淵源合編》,清宣統(tǒng)三年抄本。,足見主仆雙方對寄莊一事都心知肚明。寄莊起于唐代,經常被官紳勢豪之家用于避稅,這與前述土地交易契約中借用已去世程汝礪父親的官紳身份,是同一種手法。宋代官府對此多加防范,紹興年間推行經界法的時候,曾經明令:“如外鄉(xiāng)人戶寄莊田產,亦合關會各鄉(xiāng)保甲簿有無上件姓名。如有,即行將物力于住居處關并作一戶,其外州縣寄莊戶準此關會。若后來各鄉(xiāng)有創(chuàng)新立戶之家,并召上三等兩戶作保,仍實時編入保甲簿,庶得永遠杜絕詭名挾戶之弊?!?《宋會要輯稿·食貨》,第6108頁。可見,當時法令對外地人設立寄莊戶,要行文原居地進行清查,已有立戶的要并入原戶頭,不得另行立戶,以杜絕詭名挾戶。但是,在此次立戶時,無論是原居地的休寧縣,還是寄莊地的開化縣,都未對原居地的開戶情況進行清查,相關公文內甚至根本沒有提及此事。不過此種情形在當時是具有普遍性的,容后文再作討論。
其三,土地交易后必須按照規(guī)定通過戶帖進行產權和納稅人變更登記。程氏申請開戶時稱“乞招割產稅,立竹山知縣戶”,而戶帖中則稱“割鄭悔戶”“割余監(jiān)稅戶”,即將原屬鄭、余兩家戶頭登記的土地,割出載入新立的程氏戶頭名下,相應的稅賦也一并推割。這種戶帖上的變更登記,是土地交易完成后必須履行的義務,因為涉及到納稅。從宋代元豐年間開始,土地交易不僅要交納契稅,而且在戶帖進行變更登記時也要交稅,稱為“定帖錢”,通常與發(fā)給完稅憑證的鈔旁錢在一起征收,稱為“鈔旁定帖錢”。靖康年間此錢一度廢棄,建炎年間再度恢復。紹興五年(1135年)三月四日,將定帖錢改稱“勘合錢”,仍依原來體制收納,每貫收取十文,即稅率為1%*《宋會要輯稿·食貨》,第6756、5964—5965頁。,這是宋代財政一筆不小的收入。
其四,戶帖中須載明土地類別,即帖中所稱“二等桑地”“火人基地”“茅山”一類。這是因為宋代征收土地稅,除了按田畝征稅之外,還存在著按照土地性質另行設立稅率的單獨稅種,例如桑稅。已有學者推測宋代桑稅是區(qū)別一般土地稅的特殊稅種,其稅率和計稅方式都有所不同,從此件戶帖所記載的情況看,證明該推測是有道理的。*關于宋代的桑稅,可參見吳樹國:《宋代桑稅考論》,《史學月刊》2006年第11期。
其五,關于宋代戶帖記載的內容。過去由于缺乏實物,曾有學者依據(jù)宋徽宗時期農田所的一道奏疏進行過推測,該奏疏保存在《宋會要》中:
宣和元年八月二十四日,農田所奏:“應浙西州縣因今來積水減,露出田土,乞每縣選委水利司諳曉農田文武官,同與知佐分詣鄉(xiāng)村檢視標記,除出人戶己業(yè)外,其余遠年逃田、天荒田、草葑茭蕩及湖濼退灘、沙涂等地,并打量步畝,立四至坐落、著望鄉(xiāng)村,每圍以《千字文》為號,置簿拘籍,以田鄰見納租課比撲,量減分數(shù)。出榜限一百日,召人實封投狀,添租請佃,限滿折封,給租多之人。每戶給戶帖一紙,開具所佃田色、步畝、四至、著望、應納租課,如將來典賣,聽依系籍田法請買印契書填交易。”從之。*《宋會要輯稿·食貨》,第6756、5964—5965頁。
細核史料,這道奏疏涉及的土地,屬于水后露出土地和各類荒地,都是無主之地,由官府招佃。涉及土地沒有原來戶帖做底,記載的內容與一般土地會有差別。
從開化縣戶帖中可以看出,宋代戶帖主要登記如下內容:戶主姓名與居地;立戶緣由;原戶主姓名;土地地名、類別和面積;應納稅額(包括正稅和附加稅);批準立戶的政府機關和時間。這與農田所奏疏提及的“田色、步畝、四至、著望、應納租課”諸要素相比,本件戶帖中沒有涉及土地的四至和著望,可能是因為這些要素在原主戶帖中已有登記,新立戶帖只需指明原主就可以了。
已有對宋代戶帖的研究中,還有相當多的問題沒有解決,在一些問題上還有很多分歧,以下對其中的若干關鍵問題進行論述。
從開化縣戶帖抄件的內容來看,沒有登記任何與人口有關的內容,可見,宋代戶帖與戶籍制度無關。它也不是年度或臨時性質的納稅通知單,其所登記的主要是土地產權、稅額及其變動情況,這說明宋代戶帖的性質,就是由官府發(fā)給戶主的土地產權和賦稅憑證,它的諸多功能是由此種性質決定的。
其一,宋代戶帖作為土地產權和賦稅憑證,最主要的功能是官府依之征稅,民間確認產權,其他一切功能都是在此基礎上派生出來的。當然,對于官府和民間來說,各自的關注點還是有所不同的,官府著重于確保稅源,民間重點在于保護土地產權。
其二,戶帖作為一項產權憑證,可以成為訴訟中的證據(jù)。以富溪程氏主仆訴訟案為例,宋代戶帖是訴訟中的重要依據(jù),法律效力甚至可以跨越宋元明三朝。
其三,政府通過戶帖掌握土地產權的真實狀況,依產定稅,既可以保證政府的財政收入,也有利于實現(xiàn)相對稅賦公平,這也是宋代戶帖制度的一項重要功能。
自唐德宗時楊炎行兩稅法開始,政府收入中土地稅的比重不斷加大,掌握土地的真實狀況就顯得尤為重要。戶帖對土地的詳細記錄則是宋代政府掌握土地真實狀況的重要依據(jù)。因此,宋代皇帝對戶帖制度一直都很重視。天禧四年(1020年)八月,宋真宗就曾下詔要求縣官認真注意戶帖的登記和發(fā)放,對有成績者要予以升獎。*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96,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2214頁。宋神宗熙寧變法時,對通過戶帖維護賦稅公平尤為注意:“神宗患田賦不均,熙寧五年,重修定方田法,詔司農以均稅條約并式頒之天下。以東西南北各千步,當四十一頃六十六畝一百六十步,為一方;歲以九月,縣委令、佐分地計量,隨陂原平澤而定其地,因赤淤黑壚而辨其色;方量畢,以地及色參定肥瘠而分五等,以定稅則;至明年三月畢,揭以示民,一季無訟,即書戶帖,連莊帳付之,以為地符?!?《宋史》卷174《食貨志》,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813頁。從《宋史》的記載可以看出,宋神宗因為“患田賦不均”,在變法時推行方田法,詳細清查土地以確定賦稅,然后將清查狀況及賦稅登記在戶帖上付給戶主,確保將田賦落實到有力之家,防止少地無地之家承擔過重的負擔,以緩和社會矛盾,維護政權穩(wěn)定。
曾有學者認為戶帖在以土地買賣管理為主的日常性據(jù)產定稅過程中實際上很少使用,從宋代戶帖運作的實際情況來看,此種觀點是難以成立的。從宋代戶帖抄件來看,在訂立契約并經官府鈐印之后,仍然需要申請戶帖,才能確保土地產權,因此,戶帖不可能是很少使用的。這在宋代文獻中也有反映,紹興二年(1132年)閏四月三日,姚沇針對戰(zhàn)亂之后民間戶帖大量亡失的狀況上奏,要求允許失帖戶經本保鄰人證實后,向本縣重新申請領取戶帖。*《宋會要輯稿·食貨》,第6219、6220頁。紹興十六年六月,就民間典賣田宅推稅問題,戶部立法:
從上述立法內容看,戶帖是民間土地買賣過割推稅時必須使用的文書,如果不在戶帖內載明推稅狀況,書手要遭受刑罰,告發(fā)者則會受到獎賞。這也說明戶帖是一種經常使用的文書。
因此,在沒有宋代官方廢止戶帖的明確證據(jù)以前,不能斷定其廢止的具體時間。從宋太祖至宋理宗,戶帖制度一直在運作??紤]到戶帖所具有的斂財功能,宋代官方也應該不輕易廢除這一制度。
綜上所述,戶帖是宋代長期實行的一項重要的土地和稅收管理制度。依據(jù)文獻記載和實物考證,可以確認戶帖就是由政府發(fā)給民戶的土地和稅收憑證,其最主要的功能在于官府依之征稅、民間確認產權。此種功能,即便是在南宋實行經界、推出砧基簿之后,也沒有被取代。由于政府通過戶帖能夠掌握民間土地產權的實際分布,也就便于政府掌握切實可靠的稅源,同時實現(xiàn)依產定稅,保證相對賦稅公平。但在政府財政嚴重惡化時,戶帖也會成為政府攤派斂財?shù)挠行Чぞ?。同一項制度,基于不同的政治目的,可以產生完全不同乃至相反的效果,這正是在傳統(tǒng)人治制度下,“有治人而無治法”的具體表現(xiàn)吧。
[本文為國家社會基金項目“稀見徽州宗族文獻整理與研究”(17BZS037)和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徽州稀見村落文獻整理與研究”(AHSKY2016D14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