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冬天的風吹到哪里都是刺骨地冷。正午時分,當我出差乘坐的列車緩緩到達這個名叫紫霞的小站時,車剛停穩(wěn),我對面的中年男子忽然利落地打開了車窗。
小菲!小菲!他忽然大呼,我被他嚇了一跳。周圍的乘客也都詫異地看著他。很快,一個婦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在車窗外站定。她40歲左右的樣子,皮膚粗糙,但是健康的黑赤色,微微發(fā)福,不過可以清晰地猜度出她年輕時的娟秀。
兩人一度沒說話。男人似乎有一點兒不敢看她,他下意識地把臉轉(zhuǎn)向車廂,頓了一頓,方才又轉(zhuǎn)過去:今天沒課嗎?
有四節(jié)課。我請了假,放到禮拜天給孩子們補。女人說。
工資能開得出嗎?
經(jīng)常拖欠著,不過400多塊也夠花了。糧食和菜都是自己種的,平日花不著多少錢。婦人又說,你呢?你能開多少?
沒多少,和你差不多。男人說。從他的衣著透露出的信息,他的工資顯然不是婦人所能比的,但他卻是那么含糊著,似乎他比她富有對他而言是一種難堪的慚愧。
你看,20年了。婦人又說。
是啊,都20年了。
又是沉默。
我們一起教過的學生王有強清華都畢業(yè)了,現(xiàn)在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了。女人說,他年年給我寄賀卡。男人點頷首。
你返城時偷偷給你蓋過章的老會計去年死了,是肝癌,多巧,他的老婆也是得這種病死的。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著。他一個個地剝著手中的橘子,但是一瓣也不吃。
你騎車來的嗎?男人終究問。
是的,還買了一張站臺票呢,女人笑道,想給你煮一些雞蛋吃,可是火不旺。好不容易煮熟了,我緊趕緩趕,照舊差點兒遲了。一袋熱火朝天的煮雞蛋遞了上來。袋子下還滴著水,然而男人絕不猶豫地把它放在了制作精良的褲子上。
發(fā)車的鈴聲響了。
回去路上,緩點兒。男人說。
你也緩點兒。女人說。
我沒事,火車最安全了。男人笑道,這是他第一次笑。他從窗口遞出一大袋剝好的橘子,女人踮起腳尖接過去,眼圈紅了。
火車啟動了。緩緩,緩緩。
女人轉(zhuǎn)身往回走,用袖子抹眼睛。男人沒哭,他剝開個雞蛋,翻開蛋白,圓圓的蛋黃像枚太陽,一滴淚,終究落在他的手上。
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一場20年的愛情在5分鐘之內(nèi)的完整匯集。從始到末,沒有一句精彩的臺詞,沒有一聲熱情的問候,沒有一點兒像樣的表達,沒有我們習慣想象和看到的那一切。但是,我震動,喜歡,并且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