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北

1

方誠記得，爸爸最后一次打他，是在他8歲那年。一天深夜，爸爸又喝醉了。他一腳踹開房門，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他們母子倆從被窩里揪出來。媽媽摔倒在地上，又起身撲到一旁，緊緊地護(hù)住方誠，擋住了所有的拳頭。她的臉腫了，鼻子出血了，就連一條胳膊也脫臼了。她一邊忍受，一邊尖叫：“誰來救救我的孩子?！?/p>

再不離開，也許母子倆都要死在這里。這個男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生意上的一次失敗，就讓他一蹶不振，要么一醉不醒，要么施暴妻兒。媽媽終于不再抱任何希望，提出了離婚。她什么都沒要，只要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

母子倆拎著簡單的行李，從那個地獄般的家逃出來，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

2

方誠跟著母親，來到了陌生的L市。媽媽租了間特別簡陋的房子，找了份服務(wù)員的工作，就開始張羅他入學(xué)的事。媽媽牽著他的手，去求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校領(lǐng)導(dǎo)搖頭嘆氣道：“我們學(xué)位滿了，你找我也不管用?！眿寢寘s不氣餒，她從兜里掏出準(zhǔn)備好的紅包，死活要往領(lǐng)導(dǎo)手里塞。領(lǐng)導(dǎo)推脫了幾次后，有些生氣了：“你這是胡攪蠻纏。”

其實(shí)，媽媽那年才30歲，但她那副豁出去的模樣，卻像在市井磨了大半輩子。她把方誠拉到領(lǐng)導(dǎo)跟前，急切地道：“你快拿成績冊出來呀，給老師看看。”

媽媽從他書包里翻出成績冊，眼巴巴地遞到校領(lǐng)導(dǎo)跟前。“我兒子學(xué)習(xí)很好的，每次都考第一第二名……”“唉……”校領(lǐng)導(dǎo)沒再拒絕，他長嘆了一口氣道：“你下個星期再來看看吧?！?/p>

就這樣，方誠入學(xué)了。外鄉(xiāng)孩子的求學(xué)歷程，大多并不美好。同學(xué)笑話他的口音，看不起他的老土打扮，還欺負(fù)他沒有爸爸。

有一天，幾個孩子把他攔在校門口：“喂，快把作業(yè)給我們抄，不然揍你?！彼Ьo牙不作聲。站在前面那個孩子，就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腳：“抄你作業(yè)是看得起你?！彼徽f話，惡狠狠地抬頭瞪了那些孩子一眼。他們便通通圍了上來，扇他的耳光，踢他的小腿，搶他的書包。

他的書包、衣服都扯爛了，臉上全是傷。他不敢回家，怕面對媽媽，就挨著街口的墻角，獨(dú)自蹲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媽媽的身影，她大概是嚇壞了，腳步慌亂。

他遠(yuǎn)遠(yuǎn)地喊了一聲：“媽?！眿寢尶吹搅怂?，再走近來，又看到了他的傷。她什么都沒說，抱住他的頭，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去了學(xué)校。她把那幾個孩子找出來，當(dāng)著班主任的面，揪住為首的那個孩子，啪地甩了一記耳光。老師說：“你怎么打人?。俊彼f：“我就打人了，以后誰再敢欺負(fù)我家孩子，我還打。”

老師生氣了，方誠如坐針氈，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欺負(fù)他。這是方誠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媽媽可以那么厲害。只是，厲害歸厲害，他卻也明白，媽媽心里是苦楚的。他經(jīng)常看到她背地里抹眼淚，尤其是每次外婆打電話來，媽媽總要對著自己的媽媽大哭一場。

他被欺負(fù)了，媽媽會幫他出頭，但媽媽被欺負(fù)了，他什么都做不了。有一回，媽媽跟客人吵了起來，他們不僅辱罵她，還順手操起桌子上的菜盤，把菜汁澆在她頭上。

這一幕，方誠全看到了，他想跟那些人大打一架。但是，他太小，他能做的只是沖進(jìn)人群里，拉著媽媽逃出來，幫她沖洗頭上的油漬，一邊沖洗，一邊抽泣。媽媽說：“傻孩子，媽媽沒事。”他說：“媽媽，要不，你再給我找個爸爸吧?！?h3>3

不久后，媽媽遇到了李叔叔。李叔叔是個汽修師傅，長得粗粗壯壯的。他接?jì)寢屜掳?，也接方誠放學(xué)，還給他們買香甜的巧克力蛋糕。方誠看得出，媽媽喜歡李叔叔。笑容不會騙人，她跟李叔叔在一起，似乎年輕了許多，眼角眉梢都是春意。那一年多，是爸媽離婚后，方誠最快樂的時光。

他們一起出去吃飯，一起去游樂園，那年夏天，他們甚至一起去了海邊。那是方誠第一次看到海，一望無際的大海波光粼粼，他光著腳，尖叫著，跟小朋友們一起玩堆沙，撿貝殼，踏浪花……他太快樂了。他想要告訴媽媽，讓李叔叔做他的爸爸吧，他愿意有一個這樣的爸爸。

但那天晚上，媽媽卻哭了，她把方誠叫到跟前，像小時候那樣摟住他，眼淚無聲地流進(jìn)他的脖頸里。

“媽媽，你怎么了？”“誠誠，以后我們不能再去李叔叔那里了?！薄盀槭裁囱?？”他幾乎尖叫起來。媽媽搖了搖頭，沒有一句解釋。

好久以后，方誠才知道，原來，他快樂得要飛起來的那個下午，李叔叔向媽媽求婚了。只是，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如果可以，我想把誠誠送回他爸爸那里……”

媽媽決不同意這樣的要求，就這樣，她和李叔叔分手了。媽媽，又變成了孤獨(dú)的媽媽。

同學(xué)們都報(bào)了補(bǔ)習(xí)班，媽媽就又找了一份臨時工，用休息時間賺外快，給他也報(bào)了個補(bǔ)習(xí)班。

35歲，原該風(fēng)華正茂，媽媽卻有了一叢叢的白發(fā)，一雙手上盡是老繭和倒刺。那些年里，方誠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長大，長成一個男子漢來保護(hù)媽媽。于是，他拼了命地好好學(xué)習(xí)。他要考全班第一，考全級第一，考全市第一，為媽媽爭一口氣。

4

方誠很爭氣。高二那年，他參加一個全國的比賽，拿了一等獎，還上了電視。那個失蹤多年的爸爸，在電視上看到他，終于尋來了L市。

爸爸也老了。他站在教室門口，方誠幾乎不敢認(rèn)他，眼前這個邋遢落魄的中年人，真的是當(dāng)初那個把他和媽媽掀翻在地、拳打腳踢的大漢嗎？畢竟是老了，他再也橫不起來。他討好地向他笑了：“你媽媽還好嗎？”

那天中午，他們一起吃了頓飯。爸爸說：“你們太狠心了，這些年，連我的電話都不接?！眿寢尣蛔髀?。爸爸又說：“我去過你娘家一次，還讓他們轉(zhuǎn)交給你幾千塊錢，你收到了嗎？”媽媽依舊不作聲。爸爸還說：“我已經(jīng)戒酒了，也重新找了工作，以前是我錯了……”媽媽聽到這里，終于泣不成聲。

他一句錯了，讓他們母子吃了多少苦頭。同學(xué)們嘲笑他毆打他的時候，他在哪里？媽媽被人欺負(fù)一個人躲著哭的時候，他在哪里？母子倆沒錢付房租，差點(diǎn)被房東趕出門的時候，他又在哪里？

他知道錯了，以為回頭就是岸。但這十幾年來落在心上的風(fēng)霜雨露，要找誰來彌補(bǔ)？沒有人肯原諒他。

爸爸又走了。那天，母子倆坐在房間里，誰也沒說話，沉默地看了好久的電視。他們就在這沉默里，跟年深月久的往事和解。

5

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學(xué)，全國知名的重點(diǎn)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寄來的那天，媽媽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怎么都抹不干凈。她這些年的苦，終于值得了。

媽媽去燙了個頭，還難得地穿了條裙子，做了一桌子菜，請工友和四鄰吃飯。她高興得語無倫次，說：“我這輩子沒白活，死了也值得。”這回，輪到方誠哭了，他捂住臉，突然泣不成聲……

媽媽太難了。有一年，他生了一場大病，連續(xù)一個星期高燒不退，昏厥不醒，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媽媽嚇得魂飛魄散，差點(diǎn)就給醫(yī)生下跪磕頭。還有一年，媽媽去別人家做臨時工，被主人污蔑偷了東西。后來，東西在床底下找到了，那人卻連一句道歉都沒有：“看她那窮酸樣就像干這種事的?！庇钟幸荒?，她走路絆了一跤，腳踝腫得老大，卻還是舍不得那幾天工錢，瘸著腿坐在小板凳上，幫后廚洗碗洗碟……

這些年，有過男人想要照顧她，除了那個李叔叔，還有一個開早餐店的叔叔，愿意接他們?nèi)ゼ依镒?，條件是媽媽要跟他再生一個小孩。媽媽拒絕了，她說：“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會對我的孩子好嗎？”她寧可委屈自己，也不肯委屈了孩子。

好不容易，他終于長大，有了工作，也找了女朋友，成家，立業(yè)。媽媽終于可以戀愛了，在她46歲那年。對方姓徐，是一個雜貨店小老板，人好，面善，離異后獨(dú)自帶著孩子生活。現(xiàn)在孩子大了，就想找個伴，一起共度晚年。

媽媽帶他去徐叔叔家里吃飯，飯桌上有些難為情地問他：“誠誠，媽媽跟徐叔叔一塊過日子，你樂意嗎？”她害怕他會拒絕，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不敢直視他。畢竟，都這個歲數(shù)了，她怕別人說孩子的閑話。

他卻非常高興，說：“好啊，只要徐叔叔對你好，我一定把他當(dāng)親爸孝順。”

那天，方誠請了好多朋友吃飯，他向來不喝酒的，那晚卻一杯接一杯，喝了大半瓶白酒。他喋喋不休，抱著朋友又哭又笑。最后，他還哼起了小曲，在街上跳起了舞。他說：“我媽要結(jié)婚了，我媽終于要結(jié)婚了，我媽一個人，拉扯了我24年，24年啊……”

豆大的眼淚砸在酒杯里，方誠一飲而盡：“大家干杯，高興！”

（司志政摘自作者的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