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實

公元884年六月，苦戰(zhàn)十年的黃巢身心俱疲，面對暗淡的前景，決定自殺。自殺之前，黃巢說：“我欲討國奸臣，洗濯朝廷，事成不退，亦誤矣?！彼怀姓J自己的動機有問題，失敗僅僅是因為沒有激流勇退。黃巢起義，是推倒唐朝這座大廈最強勁力量，唐朝雖然沒有在黃巢手中崩塌，但正是黃巢打斷了唐朝賴以存在的支柱。

如果黃巢的話可信，那么原本他是要滌蕩朝廷的污泥濁水，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然而，傳統(tǒng)史學很難如此認定，把黃巢的暴動力量稱之為賊，是最普遍的書寫方式。不過，即使是最保守的傳統(tǒng)史學家也承認，黃巢暴動如此規(guī)模，長期難以平定，決定性的原因還是朝廷的政治。乾符六年（879）五月，黃巢大軍攻克廣州，俘虜嶺南節(jié)度使李迢，發(fā)布公告要進軍長安，指出朝廷的痼疾是宦官專權(quán)，大臣與宦官相互勾結(jié)，賄賂公行，此外還有“銓貢失才”。這最后一項目標指代明確，就是在科舉選官的制度執(zhí)行過程中，存在營私舞弊導致人才流失問題。

黃巢是山東冤句人，大概是山東菏澤人，家里世代販鹽，不缺錢，不好好地過日子，為什么聚眾造反呢？《新唐書·黃巢傳》說了句很沒良心的話，說黃巢“喜亂”，于是投奔王仙芝，興兵反唐。王仙芝也是販鹽商人，這個共同的背景顯然值得深究。王仙芝造反的時候，也曾經(jīng)向全國發(fā)出告示即檄文，指責唐朝官吏貪腐、賦稅苛重和賞罰不平。據(jù)說宰相看見這個檄文很緊張，不敢向皇帝報告。什么意思呢？貪污腐敗本來應(yīng)該由朝廷管束，但朝廷管不了或者根本不管，現(xiàn)在老百姓來管了。老百姓在現(xiàn)有的體制下是無法反對腐敗的，他們造反，只能是用造反的方式來消除腐敗。

唐末大暴動，領(lǐng)袖王仙芝、黃巢，都是鹽商起家，這又是什么背景呢？原來，唐朝實行鹽鐵專賣制度，尤其是食鹽專賣，直接影響每一個人的生活。所謂專賣，就是政府壟斷食鹽生意，用很高的價格把食鹽賣給大鹽商，至于鹽商用什么價格去販賣，政府并不管。于是，鹽商只要能夠從政府那里獲得食鹽的承包權(quán)，那便是錢途遠大，因為食鹽人人離不開，吃鹽只有一條途徑，再貴也得買。于是，政府為了大賺其錢，鹽價便節(jié)節(jié)升高，百姓負擔日日加重。安史之亂的時候，唐朝食鹽價格大約是每斗10文錢。唐肅宗乾元元年（758）開始專賣，鹽價立刻高升到每斗110文。代宗時期推行兩稅法，每斗食鹽再升高為370文。朝廷依靠這種專賣解決財政危機，但負擔無不轉(zhuǎn)移到百姓的生活日用之上。因為鹽價太高，中國的貧困人口只好淡食，放棄吃鹽。

正是因為食鹽專賣體制，催生了食鹽的走私業(yè)。黃巢和王仙芝都是私鹽販子，為了與政府斗爭，他們有生意網(wǎng)絡(luò)，有武裝組織，最終走上了公開的對抗政府的道路?；蛟S，他們曾經(jīng)是合法的鹽商，但是在激烈的競爭中失敗，轉(zhuǎn)身走入私鹽販賣的隊伍。私鹽之所以盛行，是因為獲得了普遍民眾的支持甚至歡迎，畢竟比起政府的食鹽專賣來，私鹽價錢還公道一些，是貧苦百姓有希望買得起的。王仙芝與黃巢領(lǐng)導的唐末暴動，原來是與政府的專賣制度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然而，一個造反的鹽商，為什么會關(guān)心政府的腐敗呢？或許這僅僅是為他們的造反行為求證合法性，或許他們反映的底層民眾的心聲，或許他們真的盼望正常有序、公正公平的社會生活。販賣私鹽之前，黃巢的早年的另外一種經(jīng)歷被挖掘出來，曾經(jīng)，黃巢跟大多數(shù)識文斷字的青年一樣，希望通過科舉考試走上人人羨慕的仕宦生涯。但是，在入仕的第一關(guān)，他便永久地跌倒了，或許是命運正式向他宣布：此路不通。

原來，販鹽并不是黃巢的人生首選。黃巢有一首《不第后賦菊》詩，人人盡知：“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薄缎绿茣S巢傳》說黃巢“稍通書記”，如果從流傳下來黃巢的詩作看，《新唐書》這樣的說法恐怕是有意貶低之意。既然是落第之后的詩歌，更能證明黃巢是參加過科舉考試的。確有史料記載黃巢“屢舉進士不第”的事，說明黃巢曾經(jīng)參加過會試，到中央去參加進士考試，至少是通過了地方上的考核?？傊?，黃巢參加過唐朝的科舉考試，因為屢次落第，最后只好放棄，重新拾起家里的本行，販賣食鹽。最后，連私鹽販賣也無法繼續(xù)，便參加了暴動，成為讓唐朝聞風喪膽的暴動領(lǐng)袖。

假如，黃巢的科考之路走通了，一定不會有后來的走私商人黃巢，更不會有暴動領(lǐng)袖黃巢。雖然這個假設(shè)沒有意義，但這仍不妨作為一個話題來討論。如果黃巢沒有參與那場大暴動，歷史的局面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種景象。如果黃巢當初考中進士，這一切還會發(fā)生嗎？

考中進士，銓選當官，正式進入唐朝的官僚隊伍之中，最后未必能夠成為萬人之上的大官，但既然進入體制之內(nèi)，受到體制的保護，安穩(wěn)生活，找機會升官，前途總是有盼頭的。畢竟，從官員到暴動，比起私販到暴動的距離要遙遠得多。官場也有傾軋，勾心斗角，但高風險永遠不能與私販的生活相提并論。走私販鹽是非法的，在國家的嚴酷法律之下，出生入死討生活，走投無路的幾率太高，不必經(jīng)過太多過程，一轉(zhuǎn)身就可以成為暴動者。

但是，黃巢真的可能被錄取嗎？完全沒有可能。在一個全面腐敗的體制中，入仕途徑是各個方面都關(guān)注的，只有進入官僚隊伍，才能保證特權(quán)持續(xù)，保證腐敗利益持續(xù)。掌控體制的大人物，一定把安排自己人進入官場當作頭等大事對待。排斥黃巢這樣的小人物，如同一腳踩死很多螞蟻，當時不會在意，事后也無從追想。除非有人能預測未來，如果能夠錄取一個黃巢就可以保住大家的腐敗。即便如此也做不到，因為黃巢的名字或許只有一個，但擁有黃巢命運的人成千上萬。何況，更多掌控腐敗體制的人，并不關(guān)心國家死活，在他們的利益審判中，個人眼前的利益永遠大于國家的整體利益。不如此，他們就不叫腐敗分子。

唐朝這座大廈需要有人來推倒，一個叫做黃巢的人站起來完成了這個使命，但黃巢并非唐朝真正的掘墓人。

唐朝的掘墓人另有其人，他的名字叫唐朝。

（摘自凱迪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