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義
說中國人,離不開三國,說三國,諸葛亮和司馬懿這對“搭檔”更是繞不過去。
正好以司馬懿為主角的電視劇《虎嘯龍吟》為我們再次回味諸葛亮和司馬懿的龍爭虎斗提供了一個契機?;?,是?;⑺抉R懿;龍,是臥龍諸葛亮。
當諸葛亮成了司馬懿的背景
諸葛亮和司馬懿的對手戲,在《三國演義》里諸葛亮是主角,而在《虎嘯龍吟》中司馬懿是主角。王洛勇和“波叔”吳秀波的表演都很成功,但因為劇情的原因,失敗的地方也很突出。
先說失敗的地方?!度龂萘x》里的司馬懿,在和諸葛亮的智謀較量中總是處于下風,甚至在諸葛亮病逝五丈原之后還被戲弄了一番,上演了一出“死諸葛嚇走活仲達”。而《虎嘯龍吟》在很多地方并沒有跳出這個窠臼,仍舊使用了空城計、送女裝這些橋段,只不過因為諸葛亮成了“配角”,要突出司馬懿,于是在劇情上進行了過于大膽的想象。
比如空城計,電視劇說,司馬懿其實已經(jīng)看出是空城,然后通過他的“幻想”來了一次和諸葛亮的對話。司馬懿不是因為諸葛亮謹慎、絕不弄險而產(chǎn)生狐疑猶豫,真的怕中埋伏而撤軍。
《三國演義》的這個橋段,其實更合理,因為當時情況下,的確是雙方主帥的一場高級心理戰(zhàn)。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種種細節(jié)的描寫所烘托的氛圍,比如撫琴自若,幾個老弱殘兵在城門口掃地,還是讓人有很強的緊張感和代入感。而在《虎嘯龍吟》中,完全變成了一個懼怕“狡兔死、走狗烹”的功臣的內(nèi)心獨白,諸葛亮更像是一個點燃引線的賭徒——說白了,不是你忽悠我成功了,是我自己迫不得已放你一馬。
更夸張、也是被人吐槽最多的是,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司馬懿堅守不出,諸葛亮送女裝想激他出戰(zhàn)。在電視劇中,情節(jié)變成了司馬懿化身女裝大佬之后,在渭水河畔,搖動一把破扇子,吟誦《出師表》,活活把諸葛丞相氣得吐血倒地。
這就很有些無賴的味道??坍嬚稳宋锏年幹\算計和黑化,處理不好就變得很無聊。如此刻畫下來,諸葛丞相是被活活氣死的,這其實襯托不出司馬懿的厲害之處,反而顯得有些拙劣了。
電視劇中圍繞司馬懿展開的陰謀實在是太多了,從本國的曹真、張郃、曹爽到敵國的諸葛亮,可以說無處不算計。為了給司馬懿“洗白”,不僅是陰謀無處不在,還要刻意貶低司馬懿的對手。如果說《三國演義》把諸葛亮描畫得近乎妖,電視劇則是把這個手法直接用到了司馬懿身上。這是電視劇最大的敗筆,沒有之一。
而成功的地方,恰恰也在于對諸葛亮的去魅。很多情節(jié)體現(xiàn)出諸葛亮的權(quán)臣色彩。尤其是李嚴在后方搗鬼(沒有例外,這次又是司馬懿的計謀),回到成都的諸葛亮上殿問罪,直接讓魏延帶兵上殿抓走李嚴。并且,諸葛亮還要求后主把李嚴進獻的后妃李氏趕走,痛苦的后主下跪抱著相父的大腿苦苦哀求,但相父無動于衷。
嚴格說,這樣的情節(jié)在正史中是不可能的。根據(jù)正史,李嚴同樣是托孤大臣,對他的處理是很棘手的,諸葛亮的做法展現(xiàn)了一個大政治家的風采。對李嚴的處理,是重臣們聯(lián)合上奏的結(jié)果,不是諸葛亮像皇帝一樣乾綱獨斷。對李嚴之子也是妥善安排,繼續(xù)重用。
但對《虎嘯龍吟》中的此處情節(jié),還是應(yīng)當肯定其想象力。如果從中性的角度來看,諸葛丞相的權(quán)力就是等同于一個權(quán)臣,并且和大多數(shù)權(quán)臣還不一樣,他是直接有廢立之權(quán)的。
可以設(shè)想的是,當諸葛丞相天天在后主耳邊念叨先帝的時候,后主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什么親賢臣、遠小人,而是那句“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也可以合理解釋,后主為什么會中反間計,正如曹魏方面也會中諸葛亮針對司馬懿的反間計一樣。
說諸葛丞相是權(quán)臣,絲毫沒有貶低的意思。他老人家的合法性是足夠充分的。司馬懿的合法性稍弱一些,但也不一般,因為他同樣是托孤大臣。司馬懿還更艱難,因為曹睿的托孤安排,結(jié)構(gòu)上是世族軍功大家和宗室的平衡。
諸葛亮依法治蜀,大家一碗水端平,自身清廉自守,接班上沒有父死子繼,所以死后也沒有遭到清算,兒子還以身殉國。這在歷史上是很少見的。而司馬懿的處境,則是一種常態(tài),權(quán)臣不是被清算,就是在政治角力中奮起一搏,成功了的就變成了“亂臣賊子”。司馬懿又特別能活,做了“四朝元老”,最后還裝了近十年的老弱病殘,去世前兩年才成功發(fā)動政變。
我們需要清楚的是,司馬懿才代表了常態(tài),而諸葛丞相只是個案,過于稀缺了。從制度上說,根子要追究到皇權(quán)身上。諸葛亮代表的是一種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皇家和國家、皇室和政府、內(nèi)朝和外朝)的一種分工模式。
但諸葛亮的相權(quán)模式,有太多不可復(fù)制的地方。別的不說,就看《出師表》的一句話:“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笔讨小⑹汤墒腔实凵磉叺墓ぷ靼嘧映蓡T。歷史上,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的博弈的主要線索,正是皇帝不斷新設(shè)身邊辦事機構(gòu)以制約外朝。
而《出師表》提到的侍中、侍郎都是皇帝的身邊人,諸葛丞相說是先帝留給陛下的,其實也是丞相自己信得過的。丞相選擇皇帝的身邊人,這也根本不是傳統(tǒng)政治的常態(tài),是一般皇帝所無法容忍的。我們太感動于諸葛丞相的忠貞不二和鞠躬盡瘁,而忽略了他的執(zhí)政模式在傳統(tǒng)政治中幾乎沒有可復(fù)制性。
而司馬懿,縱然他想當諸葛亮一樣的賢相,但一是沒有諸葛亮那樣充分的合法性,二是處于和宗親力量的你死我活的絞殺之中,走向“亂臣賊子”的結(jié)局幾乎是必然的。至于他成功發(fā)動政變之后,堅辭不受“拜丞相、加九錫”的待遇,只不過稍微保留自己的一點清名罷了。
如果不考慮純粹的權(quán)力斗爭,僅僅從一個主政的政治家這個角度來說,司馬懿的風采是不亞于諸葛亮的。這在正史中有大量記載,不贅述了。
其實,諸葛亮和司馬懿的對壘這種題材,也體現(xiàn)出我們對政治往往有進行泛道德化處理的傾向。但由此我們也非常糾結(jié)一個問題:為什么道德上高尚的最后失敗了?藝術(shù)當然可以通過塑造悲劇,來對人們的精神進行凈化,但從政治角度來說,還是應(yīng)當追問:政治競爭一定必須通過壓制道德、不擇手段才能獲得勝利嗎?
這方面,諸葛亮和司馬懿的對壘,事實上并沒有太多的可言說的地方。無論小說還是正史,諸葛亮和司馬懿的對壘更多的是軍事斗爭層面上的。
但三國時期,的確出現(xiàn)過在政治上進行道德競賽的情況。在看諸葛亮和司馬懿對壘的時候,我就經(jīng)常想到正史中三國后期晉國的羊祜和東吳陸抗之間的故事。兩位大帥常年在荊州南北對峙,但軍事斗爭不是主要的,上演的卻是互相爭取民心的一種政治競賽。
根據(jù)歷史記載,雙方百姓自由往來、自由通商。雙方的軍隊到了對方地盤,也都有風度得很,比如晉軍在吳國境內(nèi)收割稻米,但羊祜會馬上用同等價值的絹送給吳國,進行補償。晉軍士兵打的獵物,有時候跑到吳國境內(nèi)才倒地,陸抗則要求士兵把這些獵物還給晉軍。兩位大帥之間也是惺惺相惜,你送我酒我打開就喝,我送你藥你也坦然使用,頗有古君子之風。
這種事在歷史上真的很少,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也很少有這種題材,但越是看現(xiàn)在的三國影視劇,我就越懷念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我們關(guān)于中國人的敘事中不能缺席。因為,在我們的二十四史中充斥了太多的陰謀,以至于讓人忘了我們中國人哪怕是在殘酷的權(quán)力和軍事斗爭中,也曾經(jīng)那么有風度、有風采、頂天立地地活著。
如果讓我虛構(gòu)諸葛亮和司馬懿見面聊天的情節(jié),我一定會寫他們是怎么談治國理想的。我相信,如果他們見面,一定會談這個的——當然,權(quán)力巔峰的高處不勝寒也會談的。我樂見活在今天影視劇中的諸葛亮和司馬懿也來一次治國理念的競賽,正如真實歷史中的羊祜和陸抗兩位大帥那樣。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