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上是個小村莊,離我們小鎮(zhèn)不遠,就是沒有大路可通,得彎來彎去走一個小時的田埂。鄰家的梅阿姐和我二姐是忘年交,很親密,她嫁去戚家上后,我二姐得空就會去那兒玩。我跟二姐去,多半是為了一條牛。
那水牛是梅阿姐鄰家的,去梅阿姐家必得從牛屋旁走過。天熱的時候,把當作墻的草簾卸掉,牛屋就成了個茅棚,從牛屋旁走過,人和牛之間只隔著一些縱橫的樹棍。這牛有傲氣,不在乎人的走過,自顧自吃它的草,自顧自在彎曲的樹棍上蹭癢癢。如果你站定不走,它才會瞥你一眼,是那種不滿的眼神,好像在嘀咕:看什么看,走??!
梅阿姐說這條牛脾氣很不好,讓我別靠近它。
這是一條年輕的公牛,有一對黝黑發(fā)亮的彎角。這種牛角稱“盤角”,如果兩只牛角依勢延伸,就會盤成一個圓圈。都叫這牛“老洋盤”。在吳語中,“洋盤”就是瞎趕時髦。用這個詞稱呼一條牛,有點滑稽。
小湍是個男孩子,十四五歲的樣子,幼年患小兒麻痹癥,基本上不能走路,后來又得了腎炎,常年忌鹽,看上去面色青黃,太陽穴那兒隱約可見藍色的靜脈,整個兒像一片經(jīng)霜的秋葉。他總是坐在牛屋門口,坐在一只繩絡(luò)凳上。繩絡(luò)凳只有框,沒有板,應(yīng)該有板的地方繃著繞著一道道草繩子。坐“熟”了,繩絡(luò)凳迎合了人的屁股,繩子也變得滑滑的,坐著倒是蠻舒服的。小湍坐在繩絡(luò)凳上搓草繩子。用于搓繩的稻草預(yù)先灑上水,用大木錘子“跌”(捶)過,看上去挺柔順的。稻草在小湍的兩個手掌間窸窸地顫動,動著動著就把兩束稻草合成了一股繩。搓成的草繩躺在他屁股后邊,一圈一圈地,慢慢積成一個堆。
盤角牛不是小湍家的,他坐在這里是和牛搭個伴。大人們下地了,小孩子上學(xué)了,村子里寂寂的,似乎只剩下了一個男孩和一條牛。病懨懨的小湍不喜歡和人說話,就喜歡和牛作伴。
在空蕩蕩的鄉(xiāng)村,時間走得慢。有時,一個男孩和一條牛都覺得寂寞了,就會鬧著玩。小湍用一株草旋進牛鼻孔,讓牛癢得直搖頭,急了,從鼻孔里噴出一股熱風(fēng)來報復(fù)。小湍有防備,用斗笠擋住,哈哈哈笑個沒完。牛的潮濕的鼻子和嘴唇波浪一樣努來努去——這是牛在笑呢。
小湍用個舊板刷給牛梳理皮毛。這等于在給牛撓癢癢,牛很舒服,這邊刷完了就調(diào)過另一邊身體來。撓完癢癢了,牛很想報答,哞哞地喚著,讓小湍爬它背上去。小湍是爬不上牛背的,爬上了也騎不穩(wěn),就說:“去,誰要你背啊,過些日子我就能自己走路了?!?/p>
牛棚正對著一片磚鋪的場,是村里農(nóng)家合力鋪成的,用作公共的曬場。成天坐在牛屋門口的小湍自然而然地兼作了看場的人。鄉(xiāng)下的麻雀雞鴨很大膽,離幾丈遠就不怕人,臉皮厚呢。小湍的腳邊備著一根小木棍,還有一小堆磚瓦屑。小湍左手將磚瓦片拋起,右手揮舞木棍把磚瓦片像壘球一般擊打出去,大多能擊中不老實的雞雀。這是行動不便的小湍練就的絕活。就為這一手,我對他挺欽佩的。“一招鮮,吃遍天”,人就得有絕活。
小湍和盤角牛在一起,愈發(fā)顯得弱小和蒼白。盤角牛和小湍在一起,愈發(fā)顯得龐大和黝黑。真想不到田野里的小草就能造就牛這般龐大的生靈,大自然喜歡出人意料地創(chuàng)造奇跡。
我想走近小湍,又不敢,因為他身旁站著一頭雄壯威嚴的盤角牛。
小湍看出我的心思,說:“街上弟弟,別怕,過來,過來好了?!?/p>
牛也看出我的心思,抬起頭,眼中似有兇光——哼,你敢過來?
小湍說:“看,河灘那邊有茭白,去摘幾支來,牛最喜歡吃了?!?/p>
我拿著兩片茭白葉向盤角牛走去。這次牛沒有正眼瞧我,我覺得它是在冷冷竊笑,準備了一個詭計等著我。我這時又發(fā)現(xiàn)盤角牛其實并沒有被拴住,牛鼻繩松松地掛在角上。我停住腳步,把茭白葉潦草地拋在地上,惶惶地招呼它吃茭白葉:“哞,哞……”
牛向我走來。
小湍趕緊叫住了牛,說:“別怕,它以為你喚它過去呢?!?/p>
我提醒他:“牛,沒拴住呢!”
“沒事,它不會亂走。”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小湍的鼓勵下,我慢慢消解了對牛的恐懼,但這第一次與牛接觸的情景卻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我走進一個樹林,突然發(fā)覺那兒拴著許多牛,牛向我走過來,那牛鼻繩在無限地延長……直到成年,只要工作緊張,這樣的夢境還是會重復(fù)出現(xiàn),醒來時總是一腦門的汗。
害怕盤角牛的原因,是梅阿姐講過的幾個狂野故事。
有一次,老洋盤被鄰村人借去做秧地,做得很累,好不容易休息了,借牛人順手抓了幾把沾滿泥污的草喂它。牛能將就喝泥湯,卻是不肯吃骯臟草料的。就為這,老洋盤窩著火,當借牛人再去套軛時,它的怒火暴發(fā)了,紅著眼睛,低著頭就沖向借牛人。借牛人眼看不妙,要逃,卻腳一滑摔倒在田埂上,被牛角挑起來拋得老遠。幸虧這一挑只挑住了衣裳,不然就麻煩大了。
有一次,一個小孩招惹牛發(fā)了怒,逃進家關(guān)上了門,以為沒事了,哪知盤角牛緊追而至,掉過屁股把門連框撞倒,來了個窮追猛打。幸虧小孩機靈,趕緊跳后窗逃跑。像撞門這些動作,老洋盤是不用角的。它愛惜它的角,喝水前常會凝神看一會自己的倒影。它喜歡人把牛繩掛在它的角上,牛繩這么掛著,它會很小心地不讓繩子掉下去,大概認為這么裝飾著挺美的。老洋盤的綽號就是這么得來的。
還有一次,老洋盤和鄰村一條大牯牛在野地里斗將起來。先是八蹄翻飛,四角乒乓,后來都疲了,只將四只角交錯著頂在一起,誰也不肯退一步。提水潑在牛頭上,還是不肯散開,最后是用點燃了的干稞才勸開了架。
這些故事把老洋盤描寫得挺可怕的,可是我此后目睹的卻盡是溫情脈脈的場景。
那天我去戚家上,小湍一見我就說:“三官,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嗎?今天是四月初八哎,是牛的生日?!笨此荒樝矚?,好像他要過生日似的。小湍幾天前就提醒牛的主人三叔了,讓他們別忘了給老洋盤吃“豆飯”。這是吳地的風(fēng)俗。
到了午飯辰光,三叔果真給牛盛了一碗豆飯來——米飯里摻了一些黃豆和赤豆。小湍搶著把飯盆送到牛嘴邊,一遍一遍地念:“牛吃豆飯,百病不生,吃吧吃吧……”老洋盤好像并不怎么感興趣,嗅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嘗了一口,發(fā)現(xiàn)味道比草料好,才來了胃口,舌頭只幾撩,盆里的飯就沒了,沒了還不住地舔盆子,眼睛看著小湍,嗓子里“昂昂”地哼,好像在問:還有嗎?還有嗎?
小湍搖著頭說:“沒有了,沒有了。”
牛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意思是:小氣坯!粗糙的舌頭將唇邊打掃干凈。
我問:“它聽懂啦?”
小湍回答:“當然聽懂了。牛有時比人還聰明,人聽不懂牛話,可牛聽得懂人話?!?/p>
“不對吧,牛是不會說話的,所以人聽不懂牛話。”
“不對,牛說了話,說的是牛話。”
“那是牛叫,不是說話。”
“人說人話,牛說牛話。牛還想學(xué)人話,就是沒學(xué)會。我知道牛想說人話。有時候,它們瞪著你哞哞叫,干著急,很難受的樣子,那是它們說不出人話?!?/p>
我又問:“我們這會兒說的,老洋盤聽懂了嗎?”
小湍確定地說:“聽懂了。你看它的眼神,它知道我們在說它?!?/p>
小湍這么說了,我再去看老洋盤的眼神,果然覺得它是聽懂了。牛都是雙眼皮,長睫毛,美。像鄉(xiāng)村的孩童,牛黑亮的眸子里只有天真誠懇,絕無邪惡。牛彎彎的角不是武器,倒像是一件對稱的藝術(shù)品。我摸摸牛肚子,又摸摸牛脖子,牛不在意,我是小湍的朋友,他信得過。
小湍說:“你膽子小,你怕啥?這牛蠻善的?!?/p>
我說:“我聽說它怪兇的?!?/p>
小湍想想,說:“有一次,三叔住醫(yī)院,那晚上他們家的人都忘記給牛添料送水了,第二天,牛還是照樣下地干活,哼都沒哼一聲。你看,人能做到這樣嗎?”
小湍又講了老洋盤救人的故事。
那天,村上的人結(jié)伙去虞山看楊梅,村里靜得只聞母雞抱蛋聲。孫家老太太到水棧洗東西,失足滑下河去,她很老了,腳步飄。小湍走不成路,大喊救人,就是沒人應(yīng),急了,抓了根竹竿撲到地上,向水棧那邊爬。場上曬著麥子,小湍想爬卻使不上力。老洋盤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了,險啊,可它的牛鼻繩拴在牛棚門柱上,幫不上忙。孫家老太太浮起來又沉下去,再浮起來已在河心了。老洋盤知道險了,猛地扯斷了繩子,跳到河里讓老太太捉住了它的角。那一次,老洋盤的鼻子差一點點就扯豁了,險。對牛來說,豁鼻子是嚴重殘疾,很可能引來殺身之禍,那次可真是險。小湍講這個故事時,說了好多個險字。
聽了這個故事,我對老洋盤有了新認識,覺得親切,不怎么怕它了。
有一次,我?guī)Я艘粋€鈴鐺來給老洋盤掛在脖子上。牛不斷搖著頭,尾巴和四肢亂動,把鈴鐺弄得叮叮響。
“小湍,老洋盤很喜歡啊?!?/p>
“拉倒吧,它不樂意哩,煩你呢。”
正說呢,牛用大屁股拱了我一個屁股墩。能看得準牛心思的還是小湍。
牛走到小湍身邊,垂下頭,讓小湍把鈴鐺摘了。
有一次,我?guī)Я藥妆具B環(huán)畫給小湍看,老洋盤偷偷叼了一本去。老洋盤就愛趕時髦,用前蹄踩著小人書用舌頭來翻看書頁,想看看小湍津津有味捧著看個沒完的東西有何妙處。它的舌頭太粗糙,書頁跟著就撕下來了,它嚼嚼,覺得沒有滋味,就不再嚼,一頁一頁地撕著玩。等到發(fā)現(xiàn),一本連環(huán)畫已經(jīng)毀了。小湍氣得要命,抓起一把掃帚打牛。牛知道錯了,聽憑小湍打它。掃帚打到哪里,哪里的肌肉就一顫一顫地抖動,說不定它還蠻舒服呢。是的,小湍是舍不得真打它的老伙伴的。
遺憾的是,我已經(jīng)忘記了小湍的真姓名。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叫他“小癱”。我反感那個“癱”字,就用個“湍”來代替。在吳方言里,“湍”和“癱”同音。
小湍在十五歲時死于尿毒癥。梅阿姐說,小湍臨走前讓他父親背著他去野地里牧了一次牛。因為不能走路,小湍從沒有去田野上牧過一次牛,他覺得很對不起老洋盤的。小湍聽得懂牛的話,他知道牛怪他不帶它去田野里玩玩。小湍對我講起過?!巴唷钡氖?。冬天,牛沒有青草吃,難受,常常會眺望田野,叫“望青”。牛太喜歡田野,小湍知道,可是小湍沒法把它帶到田野去,心里一直懷著歉疚。
牛屋門口沒有了小湍,那只繩絡(luò)凳也不在了。盤角牛去田里了。我趕緊出村去找牛,果然看見盤角牛在河灘上吃草。我向牛跑過去,我急切地想貼近看看小湍的盤角牛。
盤角牛還是那樣龐大,那么強壯。它抬頭看我,眼睛里分明有一些內(nèi)容的。小湍說得不錯,我可以讀懂它的眼神——它想跟我講話,就是講不出話來。
我覺得它在說:啊,你來啦。
我覺得它在問我:小湍呢?你知道他去哪里啦?
我的眼眶里涌滿了酸酸的淚。
文字背后:
在江南的田野上,現(xiàn)在難以見到牛了。牛,曾經(jīng)朋友般陪伴中國農(nóng)民走過漫長的農(nóng)耕時代。牛不但默默分擔勞作的辛苦,還以忠誠憨厚的品格和不吝奉獻的精神感染和影響了中國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文化。
這是我的第四個人與牛的老故事,同樣取材于我的兒時生活。我就是想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人啊,別忘了牛這個樸素而大度的朋友,讓我們留下它們珍貴的精神吧!
金曾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