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昌
最近,家里的蔬菜斷檔了———青菜、大白菜、蓬蒿菜、芹菜,都過時了。時令就是命令,這是真的啊!現(xiàn)在的菜園里只留下一種青菜,樣子有點怪:顏色偏淡,個子偏高,菜干細,菜板窄,菜葉很少,長著長著,越來越像雪里蕻。母親說這是高溫菜。二妹不喜歡吃,理由是過于清淡。淡,就加點鹽?母親說咸淡是骨子里的,鹽的咸,不一樣。但我們還是吃了,還陸陸續(xù)續(xù)吃了兩個星期,因為沒有其他菜吃。吃多了,突然覺得好吃了———吃菜,有時就是吃個感覺呢。
兩個禮拜以后,高溫菜也長出了菜蕻,就又開始吃菜蕻,吃了一個星期,越吃越接近青菜的味道,真的喜歡了。菜蕻越長越快,越長越細,差不多兩尺高了。黃色的花朵像一面面小黃旗,呼啦啦地飄拂著。母親挑菜時,是將菜蕻的頭拗斷了幾截后,再剝掉菜干的皮,才燒煮的。最小的姊妹建議把最南首的幾棵高溫菜吃掉,那幾棵菜長得又高又大又粗又好看。母親說不可以的。為什么呀?母親淡然一句:留種!留種就留別的吧,反正一樣是菜。母親的臉嚴肅了,口氣硬了許多,說:不一樣的,留種必揀最好的留,否則明年種出來的菜不像樣子,吃虧的還是自己。
留種要留最好的,這種事情,我小時候就見過。生產(chǎn)隊每年要留好幾畝的稻種。生產(chǎn)隊長一個人先兜田頭,觀察、確認哪塊田里的稻谷好做種子。看好后,他還要邀請幾個老農(nóng)一起去看的,這些老農(nóng)里面有一個是我的爺爺。爺爺去了,擼起一把稻谷,放在手心,在手心掂了又掂,鼻子嗅嗅,橫看豎看,看谷粒大小,看顏色,看稻稈,看稻葉,也看稻根,最后點點頭說這可以留種。大家有共識以后,隊長說那就定了,然后要求放水員注意水頭,注意天氣,注意日期,注意時辰,一句話,就是關(guān)照好稻田。種糧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種的,但最后還是用來吃的,所以重要。
生產(chǎn)隊農(nóng)作物的留種是大面積的,需要大的神思,所以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考察。家里呢?家里用作下一年播種的土豆也是千挑萬挑的。土豆開吃時,母親已經(jīng)將土豆一只只地理了一遍。那些顏色黃澄澄的,長得橢圓形的,疙瘩比較少的,比較均勻的,大小差不多的,全都放在一個籃子里了?;@子是曬過的,還墊了一層土布。天好時,母親會拎出來讓土豆見見太陽。母親說,這樣,土豆就不霉、不爛,埋在土里出芽率就高,明年的土豆長勢就好,收成也就高。所以,平時吃的是母親挑剩的土豆,我們也沒有怨言,因為明年依舊要吃土豆的。
萵筍是最早能夠接上檔的蔬菜。過幾天,萵筍就要好吃了。母親說,即使留的是最好的萵筍種子,比如綠肉頭萵筍,明年種出來的萵筍,綠的程度也在減弱,肉頭也在變硬,個子也在變矮,總之長相在變差,吃口在退化———假如不留好的種子呢?母親留萵筍種子的辦法真的很用心,她怕我們挑萵筍時誤挑掉,所以專門給留種的萵筍扎了根紅線,我們?nèi)ヌ锢锾羧n筍時就看到了。這些扎紅線的萵筍,葉子清爽,根矮壯,皮色碧綠,像受到了母親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
留下最好的種子,會吃到最好的蔬果,這個道理非常簡單,做起來卻有點麻煩。到今天為止,我們吃的甜瓜,種子都不是去鎮(zhèn)上買的,都是母親親自留種的。母親種了六七種甜瓜,大熱天里可以輪流品嘗。我們吃時,母親會問,哪個甜?哪個爽?哪個脆?再根據(jù)我們說的把瓜籽留下來,用清水沖洗后曬干,然后用紙包好,再叫我二妹寫上名字,最后放進塑料袋,扎好袋口,藏到只有她知道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寫好名字有什么用———母親不識字的,卻好像從來沒有搞錯過。為什么?想來是母親的心記比我們好,什么瓜什么籽,什么籽什么瓜,心里記著才是真正的記著。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