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笛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北京 266071)
所謂“情本哲學”,亦即以情為本的哲學;相應的,所謂“情本儒學”,亦即以情為本的儒學。我們承繼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所要建構的“情本哲學”當中的核心概念,就是情(Qing)。這里面的“情”并不僅囿于“情感”之基本義,同時也包含了“情實”的基礎義,更有“情性”的境界義,這構成了中國“情本哲學”的三個基本面向。因此,中國的“情”,僅翻譯成emotion(由內(nèi)向外的“情感”)抑或feeling(由外向內(nèi)的“感情”),乃是不全面的,當然說它僅有“實情”之義,亦不準確,甚至對其的界定,與“由性定情”的路數(shù)剛好反向,這個情應該只能翻譯為Qing,就像道譯為Dao/Tao一樣。在情當中,既有形而上之“道”的涵義(“情性”),也有形而下之“器”的意義(“情實”),還有居中并上下聯(lián)通的意蘊(“情感”),“情性”、“情實”與“情感”恰是三位一體的從而形成三角架構。
下面就從“情本哲學”的出場談起,以“語言分析”的方法,來解析中文語言叢林里的“情”之深義,最后提出“道始于情”的三重哲學意蘊,從而給予中國儒家“情本哲學”的基本面向,以大體輪廓的勾勒和深描。
情哲學在中國,或者中國的情之哲學研究,已有一百多年的發(fā)展歷史,歷經(jīng)了從“唯情哲學”、“情感哲學”到“情本哲學”的發(fā)展。
從“經(jīng)學時代”轉向“哲學時代”,在歷史的轉捩點上,王國維就曾有《論性》,他雖未論“情”,卻極重人生之“欲”及其滿足。梁漱溟其實也重視“意欲”,他就將整個宇宙看成是人的生活和意欲不斷得到滿足的過程,情與欲實亦不可分。梁漱溟還以理智與理性之短長來區(qū)分中西,西方人善于用理智,重“物觀上的理”,即“物理”;中國人則善于用直覺與情感,重“人情上的理”,即“情理”。由此,“西洋偏長于理智,而短于理性;中國偏長于理性,而短于理智”。[1]這意味著,梁漱溟所謂的“理智”,相當于具有科學精神、向知識發(fā)展的今天我們所常用的理性,而他所謂的“理性”則更近于如今所說的“情感”,說中國人長于理性就是說善于情感,這是情感之中國哲學思考的發(fā)軔之始,其源足以濫觴。
“唯情哲學”,乃是最早的中國情哲學形態(tài)。1924年袁家驊的《唯情哲學》與1928年朱謙之的《一個唯情論者的宇宙觀及其人生觀》,這兩本專著乃是中國情感哲學得以系統(tǒng)化建構的標志,前者本自道家,后者自本儒家,可見從一開始建構情感哲學就形成了“儒道互補”。朱謙之甚至在更早收入其專著《革命哲學》中《一封公開的信給冰波兄》里就提出了以情為本的思想:“情人是和宇宙本體合德的?!椤?,就是宇宙本體,情人的好處,就在能夠認知本體,達到本體,他的一舉一動,莫不是本體之流行,因他和本體合德,所以他就是本體”。[2]當然這里的“情人”絕非戀愛中人,而是具有真情之人,用1927年專著《無元哲學》中的話來說,情人即過“真情生活”之人,“所謂真情生活,簡簡單單就是要返于自然,返于人的天真……總而言之:真情生活就是自然隨感而應的直覺生活”。[2]由此可見,當時“唯情主義”哲學不僅無視于理性的作用,較之梁漱溟的情理兼?zhèn)湟延衅H,而且,依據(jù)當時思想主流,基本上也都把情加以直覺化了,這里的直覺既有法國哲人柏格森的影響,也是建基在本土思想基礎上的。
這上個世紀的民國傳統(tǒng),在新世紀以來得以接續(xù)?,F(xiàn)代諸家也在從哲學抑或儒家角度來專門論情,兩位重要論者都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的研究員。蒙培元在2002年出版的《情感與理性》當中較早認為,要把情感“作為真正的哲學問題來對待,作為人的存在問題來對待”,但“成為解決人和世界關系問題的重要話題,則是儒家哲學所特有的”。[3]他的情感哲學研究以儒為主,也就由此構成了一種“情感儒學”。蒙培元自認,這種儒學“正是對馮友蘭先生新理學的繼承。馮友蘭先生提出仁是真情實感,我進一步提出仁作為情感是儒學的核心內(nèi)容……把仁愛作為儒家的本體性概念”。[4]進而蒙培元以知情合一為內(nèi)核,認定“儒家哲學的特點,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說,理與情,道德理性與道德情感(不是‘私欲之情’)是‘渾融’在一起的,因而是‘活’的……儒家是主張?zhí)嵘楦械摹皇墙⒁惶住降男紊蠈W’或道德實體論”。[3]如此看來,只要主張以情為主來建構儒家哲學,那就會走向牟宗三“道德的形上學”的另一面,因為后者要直接以內(nèi)在的道德律去通達頭頂?shù)臓N爛星空,而在情哲學家們看來,道德顯然不能一統(tǒng)天下。
李澤厚的哲學主張向來鮮明,他更為明確提出“情本體”哲學思想。早在1988年的《中國傳統(tǒng)的述說》里,李澤厚就推重把“仁”的最后根基歸結為“以親子之愛為核心的人類學心理情感”,這就是把“這種人情情感本身當做最后的實在和人道的本性”,[5]以情為本就此開啟,因為孔門儒學“不僅把一種自然生物親子關系予以社會化,而且還要求把體現(xiàn)這種社會化關系的具體制度(‘禮樂’)予以內(nèi)在的情感化、心理化,并把它當做人的最后實在和最高本體”。[5]從《實用理性到樂感文化》到《哲學綱要》一系列的哲學原論當中,“情本體”思想越來越位居主導。還有《論語今讀》也可以說是以“我注六經(jīng)”的方式,來表述李澤厚的“六經(jīng)注我”之“情本”思想。這種情本思想在其中珠散各處,如談到“逝者如斯夫”,就做了如下的述評和闡發(fā):“作為時間現(xiàn)象的歷史,只有在情感體驗中才成為本體。這亦是情感本體不同于工具本體的所在……唯情感時間則不然,人能在這里找到‘真實’,找到自由,找到永恒,找到家園,這即是人生本體所在”。[6]李澤厚明確把情作為本體,這還是發(fā)先人之所未發(fā),帶來諸多新的啟示。
當然,這里的情本之“本”,不是西方的“本體論”(ontology)之本,該詞源自希臘文的logos(理論)和ont(是,或存在),到了17世紀,歐洲學者才創(chuàng)造了拉丁詞“ontologia”用以指稱形而上學的這個分支。然而,中國人所談形而上乃是貫通上下的,西方的形而上學作為對“存在”本身問題的追問則是不能下貫的。我們所用的“本”“體”,大致相當于“體—用”關系當中的那個“體”。李澤厚曾對于體與用區(qū)分得非常明確:“體”指本體、實質、原則(Body、Substance、Principle),“用”則是指運用、功能、使用(Use、Function、Application),[6]而“本”則是最后實在和最高本體。此“本”與此“體”,合二為一,才是李澤厚意義上的本體,也是中國人使用本體不同于ontology的根本所在處。
我認為,李澤厚提出“情本體”思想,乃是他晚年的一個重要的哲學貢獻,其實就是他所謂“該中國哲學出場了”當中應該出場的哲學之一,也是“中國哲學如何出場”中的應然哲學形態(tài)之一,但往往也是被大家誤解的地方:“情”何以成為本體?哲學怎能“談情”呢?實際上,這個情本思想的提出,乃是面對西方哲學的理性中心主義或邏各斯中心主義、歐洲中心主義與男性中心主義所提出的中國挑戰(zhàn)。從西方思想的歷史大勢來看,后現(xiàn)代的確走的太遠,它也是為了反對“啟蒙理性”之缺失,這倒可以理解,但是反對之后,走向何方?
從建設性的角度來看,“情本體”思想,既防止了(現(xiàn)代性)理性之偏僻,也預防了(后現(xiàn)代性)感性之泛濫,可謂兩面出擊,行走“中道”。在學術交流當中,李澤厚贊成我的判斷,并說自己一開始就講建設的哲學,而不只是解構和破壞。李澤厚在與筆者對話中認定:情本體即“情理結構”!由此可見,“情理結構”乃是情本體思想之內(nèi)核,我與李澤厚近期的爭論所產(chǎn)生的分歧就在于:情本體的邏輯起點在哪里?“情理結構”的來源在哪里?
這就回到了一個根本問題:人是什么樣的動物?按照后現(xiàn)代主義的理解,這個問題也許就不該被追問,它屬于一種“宏大敘事”。然而,人是什么,在李澤厚那里終要直面,他深深贊同一個西方思想的定論:人是理性的動物,并認定后現(xiàn)代就是想以各種方式推翻這一點。由此出發(fā),李澤厚乃一位“反”反后現(xiàn)代主義者,情本體的人性論之出發(fā)點,也在于人有理性,所以人才不同于動物。李澤厚是深諳儒家的“人禽之別”的,他最近甚至強調“情理結構即人禽之別”,在《論語今讀》當中就對此說過不少:孔子論“性”“還是中性的,無所謂善惡,不像孟子大講‘人性善’。孔子只講‘仁’,并以‘禮’歸‘仁’。孟子則將‘仁’歸于四端,成為先驗的性善。而后,《易傳》、《中庸》再歸于宇宙觀(外)本體論(內(nèi)),即‘天行健’和‘天命之謂性’,進一步體系化了‘性’‘命’,組成儒學的框架骨干。漢之陰陽五行,宋明之理學心學,更進而發(fā)展之。孟子的學生告子認為‘食、色,性也“。焦循也說,‘性無他,食色而已。飲食男女,人與物同之”,[7]這就發(fā)展出后世的“自然人性論”。
李澤厚既然不贊同闡發(fā)孟子而來的“先驗人心論”,也不同意食色性也的“自然人心論”,提出以情本體來確立人性基本結構,而“情理結構”當中理性乃是占據(jù)絕對主導的。然而,我與李澤厚的分歧就在于,既然您主張情本體,以情為本,那么,為何不把“情理結構”貫徹到底呢?既然“情理結構即人禽之別”,那么,為何區(qū)分人禽的只是理性,而無情感干系?有沒有專門的“屬人”之情而動物并沒有之?理與情及其合體,是不是都可以用來區(qū)分人禽?
所以,我就追問李澤厚先生:您的情本體,沒有貫徹到底的真正原因,就在人禽之分上(及對道德的基本確定上),仍是一位康德式的純理性主義者,如若把“情理結構”貫徹到底,那就應該不贊同這種理性中心的觀念。于是乎,有沒有這樣一種界定的可能性:從“情本體即情理結構”的角度來看,可否說,人當然是理性的動物,同時也是情感的動物呢?李澤厚斷然否定:你這“同時”沒有意義,人是情感的動物=人是動物。人當然是動物,動物就有情感。我回答:動物有情緒,當然沒問題,人也是動物,也沒問題,但人的情感,似乎總有超出動物的那個維度,而這個維度,恰恰在于人有理性融貫其中,此乃“情理結構”也!難道不是嗎?李澤厚回應:你那“維度”從哪里來?我大講“情理結構”,你應反對才能自圓其說。所謂“貫徹”,正好是今天的機器加人欲,一半一半而已。我再回:一半野獸,一般天使,機器加人欲,肯定是二元湊泊,而實應為情理交融也!“情理結構”,完全贊同!但是,“情理結構”的源頭理解上,大概與您有個分歧,就好像實踐論上與您的分歧一樣,有點如出一轍,大概這也可以歸結到——您的“工具本體”與“情感本體”——的二分斷裂問題上面去。
的確,孟子重人禽獸之別,但也認為“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币?,差別其實很小,就像DNA的排列順序,人與動物其實差異不大,但就那一點點的差異,卻造成如此之分殊也。問題還是,除了理性之外,“人化”的情感,是不是人禽之分的界限呢?當然,李澤厚始終也不贊同“高級情感”抑或“道德情感”之類的說法,但如果以“情理結構”來區(qū)分人獸,豈不更完滿?既有理,又有情也!當然這是我的想法,也是我對情本體的基本理解?!扒槔斫Y構”的價值,從人獸相揖別的地方,就出場了。然而,正如李澤厚所說,千言萬語,仍是一個老問題:動物有否道徳?不管時髦說如何紅,他仍堅持儒學根本觀點:人禽之別!李澤厚反復告誡我:所以我說情本體沒那么簡單直接,你不要跟著潮流跑,這個潮流也就是當今西方情感哲學的潮流。譬如,如今中西方學界都比較注重四端之說,但是李澤厚近期則更明確“反四端”,在這一點上,又與之發(fā)生了一系列的思想交鋒。他認定,孟子的價值并不在四端,但這從惻隱到是非之心的四端皆關情也,[8]但李澤厚認為孟子的最大價值,就在于道德人格力量,這也就近似于康德的“自由意志”問題,這就近乎推崇道德理性了。但“四端之情”在情本哲學建構當中,其實真不可或缺也,否則儒家“情本哲學”就會失去其最基礎的心理根基,也就會變得不完整了。無論如何爭論,沿著情本體之路建構“情本哲學”或“情本儒學”,乃是筆者所要做的工作。
在早期中國思想里面,較早的“情”的公認用法,可以一般可以追溯到《尚書》、《左傳》和《國語》當中?!渡袝穬H有一處:“民情大可見”(《尚書·誥康》),《國語》則有多處如“彼得其情,以厚其欲”(《國語·晉書一》),但都沒有《左傳》用得那么多,如“大小之獄,雖不能查,必以情”(《左傳·莊公十年》),且兩次提及匿情(也就是隱匿實情的意思)如“吾知自,敢匿情乎?(《左傳·襄公十八年》)等。這些歷史文獻當中的情,多指“情實”,即事物之實。
《左傳》當中有兩處:“魯有名而無情”(《左傳·哀公八年》)和“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左傳·熹公二十八年》),被英國漢學家葛瑞漢(Angus Charles Graham)所重視,在此他所用的是理雅各(James Legge)的經(jīng)典譯法,翻譯前一句是“Lu hase the reputation but not the fact”,意為(叔孫輒對答)魯國盡管有其名聲卻無其(事)實;在翻譯后一句時用的翻譯為:“He knows fully what is fact or falsehood among the people”,意為(晉侯在外十九年但)他知道民(情)的事實或者偽假。無論言說一個國家無(實)情之情,還是說明一個人知(民)情之情,都使用的一個英文單詞fact,也就是事實。只不過,前者說的是“有名無實”,有名而無情就是有名而無“實”之意;后者說的是“體察民情”的意思,民情其實也是就是指民眾的實際情況,此即民之“實”也。
這其實就是“情”在中國最早的一種用法,也就是“實情”。這意味著,情實或即“質實”,情與實的關系,在如今所見的最早歷史文獻當中,的確是主流用法之一。至今,在現(xiàn)代漢語當中,“民情”仍是常使用的用法,基本意義至今未改。“人情”也是,但有了一定分殊:試比較“人情”與“民情”,前者在用在風土人情的時候,就比較接近于“民情”,但在意指人的各種情感如“不近人情”之時,那就不是指情實了。
《左傳》之“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在漢學界還有不同的理解,如果說對“魯有名而無情”的理解還算一致的話,究竟該如何理解“民之情”呢?到底是民眾的實情,還是民眾的情感呢?從體恤的角度來看,似乎兩種可能都存在,或者體恤民間實際的情況,或者體恤民間存在的情感。所謂體恤民情疾苦,這個疾與苦是兩種狀態(tài),疾是客觀的事實,苦則帶有主觀感受,前者強調情之實,后者則強調情之感。我們再來看美國漢學家伯頓·華茲生(Burton Watson,這位漢學家名字或譯為華生)的《左傳》新譯本:“民之情偽,盡知之矣”被翻譯為“knows all about the true feelings and the deceptions of the people”,①The Tso Chuan:Selections from China's Oldest Narrative History,translated by Burton Watso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9,p.56.翻譯回中文也就是說,晉侯“知道了所有的民眾的真實感受與虛偽”,這里的情就true feeling,也就是民眾的“真情實感”了,可見,哪怕被當做了實情,未必也就只囿于情實之義。
關于“情實”的用法,又有作為日常用法的兩義:一個是主觀的“真心”(情)的意思,較早出現(xiàn)在“中情信誠則名譽美矣,修行謹敬則尊顯附矣。中無情實則名聲惡矣,修行慢易則污辱生矣”和“與人交,多詐偽無情實,偷取一切,謂之烏集之交”(《管子·形勢解》)當中。有趣的是,主觀的真心往往與詐偽或偽詐相對,《左傳》也是“情”、“偽”相對而出,但是《管子》所說的情偽的主語是單稱的人,而《左傳》所言說的偽的主語則是復數(shù)的民。
另一個則是客觀的“真相”(情)的意思,如“於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實,事連相國呂不韋”(《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再如“主不審其情實,坐而患之,馬猶不肥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下》)。這種說情的方式之視角,往往是自上而下的,《左傳》當中說晉侯就是如此,《史記》和《韓非子》亦有“下查”或“體察”之義,但是更多意義上還是“查證事實”而非體恤民情。
我們所說的實情,更接近后一種客觀意義,而非前一種主觀意義。但有一點不可否認,情實,也就是一種“真實”,但不是那種科學認知意義上的“真之理”,而是事實確證意義上的“真之實”,而情作為一種認知,具有一種“認識論”的意蘊,這還是基本上可以確定下來的。
任何情實,都在一定的具體“情況”抑或“情境”當中的情之實,這就有衍生出來另一層含義,這個情也就不能翻譯為fact,而只能翻譯為situations抑或states,情況本身其實是復雜多變的,所以只能用復數(shù)來加以描述。然而,葛瑞漢卻認定,在《左傳》乃至《墨子》的一系列對情的用法當中,這個情卻并不是被當做實情的意思:“在哲學上,情通常不是被用作情況(‘事實’)而是事情”,[9]在此,葛瑞漢把situations(情況)與facts(事實)在同一意義上使用,但也提出things(即事情)之情的問題。
從古代漢語到現(xiàn)代漢語,“事情”至今仍是通行的用法。較早見于《戰(zhàn)國策》:“公孫衍謂義渠君曰:‘道遠,臣不得復過矣,請謁事情?!保ā稇?zhàn)國策·秦策二》)根據(jù)高誘注:“謁,告也;情,實也。言義渠君道里長遠,不能復得相見也,請告事之情實。”在言說“事情”之時,這個情往往就是實,所以“事情”就是“事實”,也就是所謂“事之情實”。當然,在《戰(zhàn)國策》的具體用法當中還注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就是對事件發(fā)展過程的描述。顯然,事“件”不同于事“情”,“件”更多時從量詞的角度規(guī)定“事”,而“情”則是從質實的角度來確定“事”,當我們說“一個事件”與“一件事情”更為微妙的區(qū)分之時,可以分別用an event與a fact來加以明確劃分。
葛瑞漢在否定了情乃情實后,進而認定,“X之情”,“即X中所真地是X者(what is the genuinely X in it)”,亦即“X本質上所是者(what X essentially is)”,[9]這就從西方哲學角度過度闡釋了情實了,情到底是如何(真地)“是”其“所是”。
當這位漢學家用了genuinely與essentially這兩個副詞的時候,其詞源也就和兩個西方哲學關鍵詞——genuine與essence——直接勾連了起來。這也就試圖從本質上為“真”來確立作為事情之“情”。Essence起碼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就具有了本質論的強理性涵義,而genuine那種客觀真實的意味也是非常強烈的。所以,一種歐洲哲學的本質主義思路,悄然地進入到葛瑞漢的思維方式當中,照此而論,情就是不是情“實”了,而是情“真”了,而且這種真也不是中國智慧意義上的那種本真之“真”。
按照葛瑞漢的基本區(qū)分,“真”與“實”實乃二分,“真”就是genuine,也就是假定存在那里的真存(really what is supposed to be),“實”則是 solid,也就是真實的“有”抑或存在(really existing)。[9]然而,按照中國的混柔性思維,“真”與“實”實難兩分。西方按照兩個世界分離的預設,實是現(xiàn)實的而真則受抽離出現(xiàn)實的與現(xiàn)實的相符(這就是西方所謂的“真理符合論”),但是中國道器不分、體用無二,真就是實之真,實就是真之實。況且,中國的情,就處于“一個世界”當中,也并未指向這個世界之外的真抑或其他超越的某處,由此可見,中西方語言與哲學思維的根本差異。
然而,葛瑞漢認定,中國卻沒有單一的一個詞,來對應西方那種首字母大寫的那個Reality,也就是大寫的實在。[9]與之相對,漢學家陳漢生(Chad Hansen)卻不贊同這種說法。他在《中國哲學大百科》當中以標音的方式確定情為Qing/Ch’ing,并給情的內(nèi)涵做了界定,中國的“情”就等同于reality或feeling兩種意義。[10]這是因為,他根據(jù)標準詞典找到了情的兩重用法:一個是 affections,feelings,emotions;另一個是 facts,circumstances,reality。所以,情既與感性(sentiments)感情相聯(lián)(emotion-linked),也同真理(truth)與理性(reason)事實相關(factlinked)。[10]但在此,陳漢生進而又以reality與sentiment為兩維來闡釋情,并認定情與道之源發(fā)有關,其實就是把中國之情區(qū)分為現(xiàn)實與感性的兩個維度,說到底仍是二分法。
實際上,Reality如果翻譯成中文應該是“現(xiàn)實”,抑或更哲學的譯法就是所謂的“實在”,這一點上葛瑞漢的確說對了。從柏拉圖所開啟的實在論(realism)傳統(tǒng),在中國并無根基,這種傳統(tǒng)認定個別事物并不具有充分的實在,而只有另一個世界當中的“理念”才是如此。恰恰由于中國傳統(tǒng)智慧就是植根于“一個世界”當中,同時始終秉承著一種“實用理性”的知行方式,所以中國智慧始終沒有走上實在論的歧途。由此而來,情與實、真與實,在中國也就可以本然的契合為一,至少從《左傳》的“魯有名而無情”開始,情與實就不是相拒的,反而是交融一體的。
關于情與實不是相對而出的,葛瑞漢又舉出《墨子》來做佐證:“古者王公大人,為政于國家者,情欲譽之審,賞罰之審,行政之不過矣”(《墨子·非攻上》)。其中那句“情欲譽之審”所用譯法為“genuinely wished praise to be well considered”,[9]盡管這里未用fact這種名詞而使用了genuinely這個副詞,但是從墨子其他文本當中,也可以看出情即實(fact)之意。至于葛瑞漢列舉《韓非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隨時,與理相應”(《韓非子·解老》),“道之形”所用譯法為“the Dao essentially is”,[9]仍覺得有本質論的意味。在葛瑞漢看來,中國早期思想當中的“情”,往往與“形”(shape)與“貌”(guise、demeanour)相對,[9]但道之情卻是至真的(genuine),真與實的緊密關聯(lián),在早期中國思想里的確也是個要點。①我認為,莊子的情感觀,乃是“道似無情卻有情”,用“情”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將另文詳述。
總之,從早期中國思想開始一直到今天,當我們使用“實情”、“事情”、“情況”、“情境”等諸詞,都指向了中國“情本哲學”對于“情”的第一種用法——“情實”?!扒椤痹谥袊鴱膩聿皇桥c“實”相對的,西方卻往往不是如此,中國的“情”與“實”乃是結合為一的,亦即“情—實”抑或“實—情”。
給情感之情,做出重要論斷的,來自兩位重要的漢學家。按照葛瑞漢在1986年《中國哲學與哲學文獻研究》當中的著名論斷,在漢代之前,情感之情在中文當中并不存在:“在宋代新儒家當中,情、passion是與實、na-ture相對。盡管情這個詞,在漢代之前的文獻當中非常常見,但我要冒險地歸納,即使在《荀子》那里情也沒有passions的含義,在此我們發(fā)見的用法都是后來的意義發(fā)展。作為名詞情意為某些‘事實’(the facts),經(jīng)常與名、聞、聲相對;作為形容詞意為‘真的’(genuine),與偽相對;作為副詞在《墨子》當中普遍使用?!盵9]通過葛瑞漢的行文,可以發(fā)現(xiàn)他也是斗膽給出這個結論的,passion一般中譯為激情,在這個意義上,這位漢學家其實也沒錯,因為按照“以禮節(jié)情”的原始儒家傳統(tǒng),激情的確難以獲得合法性的地位。到了《荀子》那里,以“情欲”來確定情的定位之時,激情也是要被壓抑的對象,恰恰是欲帶壞了情進而造成了性惡的后果。然而,葛瑞漢認定即使在《荀子》那里,此情此景也并不存在,荀子那里就連激情之義也沒有,漢代以后才有此可能使用passion意義上的“情”。
另一位給情以著名論斷的是陳漢生,他的斷代不是漢代以前,而是佛教東漸以前。他的那篇名文就是《前佛教中國思想中的情》。[11]的確,佛教來華后,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思想對情的用法,也使得原始儒、道、墨諸家思想對情的原本使用得到了一定的遮蔽,該文就致力去發(fā)現(xiàn)佛教思想影響前后中國情論之大不同,因為佛教將一種把信與欲加以對立、將欲視為惡和受的所謂“民俗心理學”(folk psychology)帶入中國,由此,情就被當作日常事件的個體心理狀態(tài),這與原始中國思想那種社會與政治范例就大不相同了。[11]遺憾的是,陳漢生盡管意識到了佛教之前的中國情論的重要性,但是卻更側重于莊子而非那些原始儒家的思想,收錄該文的文集《亞洲思想中的諸情》也尚未受到后來出土文獻的影響,無論是郭店竹簡《性自命出》,還是上海博物館所藏的近似文本戰(zhàn)國楚竹書《性情論》。
1993年在湖北省荊門市郭店村發(fā)掘出來的竹簡則是個歷史轉折點,從此以后,包括葛瑞漢的弟子們就都認為他們的老師錯了,因為他認定漢代以前中國沒有感情意義上的情,但實際上葛瑞漢說的只是并沒有激情意義上的情,如今看來這種判定的確有些操之過急。郭店竹簡當中發(fā)現(xiàn)了一般認為的兩篇竹簡(第35號簡有一半,第67號簡存三分之二篇幅),在一起被合稱為《性自命出》,[12]上篇重于論命、性、心、情、氣、物、道,下篇則重論心及心之情與偽;后來2000年在”新出簡帛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第一次公布了上海博物館所藏《性情輪》,[13]“情”皆為其中的關鍵詞,而且由于第一次大量出現(xiàn)了情的用語,使得中國早期思想不注重人之“情”的主張失去了立足點,因為這是最可靠的文獻學證據(jù)和依據(jù)。
如果把視角再往前拉伸,其實更早的文獻當中,可能也不乏論人之情感的文字,此“情”所持就是一種最基本的“經(jīng)驗論”的視角。作為歷史記錄的《尚書》、《左傳》和《國語》可能疏于描述人的情況狀態(tài),因為實錄實情則是其責任,但《國語》當中就有不少處涉及人情,如“夫子之家事治,竭情無私”(《國語·昭公二十年》),《左傳》也有類似的用語:“夫子之家治事,言於晉國,竭情無私”(《左傳·昭公二十年》),此處的“竭情”近于盡心,心與情乃是通的?!秶Z》在描述具體人生情狀的時候仍不離于“情”,最重要的例證就是:“杜原款將死,使小臣圉告于申生,曰:‘……吾聞君子不去情,不反讒,讒行身死可也,猶有令名焉。死不遷情,強也。守情說父,孝也。殺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孺子勉之!死必遺愛,死民之思,不亦可乎?’”(《國語·晉語二》)此處一下子就出現(xiàn)了三次“去情”、“遷情”、“守情”,盡管“似乎是指人的本質之實”,[14]但也與人的情感內(nèi)在相系,而不僅僅囿于“質實”之義。
更重要的是,《國語》還有“夫貌,情之華也;言,貌之機也。身為情,成于中”(《國語·晉語五》)的說法,如果此處的“情”,也解釋為人之質實,似有不妥,因為貌往往為人內(nèi)在情感的感性表達,而非那種更趨于理性的“質實”的呈現(xiàn)。這里面還有兩處要點:其一,身與情被聯(lián)系起來,說明情本然就具有一種具身化(embodied)的特質,這在早期中國思想當中就被確立了,情乃是不離于身的,這是個重大的思想突破;其二,“成于中”,到底是身成于中,還是情成于中呢?似乎情成于中更符合事實,“身為情”并不是“情為身”,身并不是作為情感而是身化作情感,或者說情產(chǎn)生于身而成于其中。有譯者把“身為情,成于中”譯為“品性才識生于人的自身,成熟于心中”,[15]以“品性才識”釋情就是走質實論的路子,但此處的情似應為“情動于中”之情,由此就提出了情“成與中”的思想,而且是成于“身之中”,此乃為后人所忽視的要點。
有趣的是,如上這些歷史文獻少涉情可以理解,居高臨下的體察民情之義較多,情作為自發(fā)而生的民間用法甚少?!对娊?jīng)》其中的風大多采自民間,盡管后被整理升華但應有甚多涉情之處,而《詩經(jīng)》中直接用情卻只有一處——“詢有情兮”(《詩經(jīng)·陳風·宛丘》),且此篇乃是諷刺幽公,此情乃情實。盡管直接用情字少,但《詩經(jīng)》卻處處有深情:“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毛詩大序》)其中,“情動于中”與“情發(fā)于聲”,一內(nèi)一外,確立了情在《詩》當中的地位。
此時的《詩》,并不是作為單純文本的詩歌,而是詩樂舞合一的“詩—歌”。所以,《禮記》當中的《樂記·樂本篇》開篇就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禮記·樂記》),聯(lián)系《毛詩大序》之“情發(fā)于聲”與此處的“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那么可以確定,乃是情感于物而動,而且,此種動乃“人心之動”。與此同時,《禮記》又說“禮樂之情同”(《禮記·樂記》),這里的情往往被解釋為作為本質之實的“質實”,但是再聯(lián)系到郭店竹簡的——更人工化的“禮做于情”或更自然化的“禮生于情”(《郭店楚簡》)——這里的“禮樂之情”解為情感似乎更加合適。所謂“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禮記·樂記》),在此,禮樂之相對就是情與理之相對。樂之情,作為整體雖不可易,但是情自身卻流動的,這就是要在動中去求其本,所以說:“窮本知變,樂之情也”(《禮記·樂記》)。
前面提到,陳漢生把情的一重內(nèi)涵視為reality,盡管這種確定并不符合中國智慧,但是卻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情”與(現(xiàn)實之)“實”在之間的關聯(lián)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說,情是如何對現(xiàn)實做出反應的?有趣的是,在使用情的qing這個拼音的時候,陳漢生在《中國思想的道之理論》專著當中,經(jīng)常使reality feedback或reality response這樣的詞,來作為情的右上角的輔助說明,其意思就是現(xiàn)實的反饋或現(xiàn)實的反應。[11]這是由于,陳漢生對“情動”有著自己的理解:“我認為,情就暗示出實體為我們所注意。如果是這樣,葛瑞漢暗示出,實體自身與感情(feelings)之間的關聯(lián)并不是明顯的。我的意義假設更簡易,那即是‘情是對實在的心動(the heart-mind's reaction to reality)’”。[11]將中國哲學意義上的“心”,翻譯為 heart-mind,如今被越來越多的漢學家所接受,把“情”作為對現(xiàn)實的觸物而動,這亦符合中國早期思想的脈絡,但是說情僅僅是“心”之動,還是有問題的,因為情不僅是心,還有身,乃是同時關乎“身—心”的,當然heart-mind當中heart就與身相關而mind則與身無關。因此,《性自命出》有“喜怒哀樂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的說法,當時情性難分,喜怒哀樂本就是各種不同的情,在郭店竹簡當中認為這“情之氣”即性,外物取之而發(fā)之于外。
總之,從“經(jīng)驗論”的角度看,對“情”的基本規(guī)定無非是一內(nèi)一外:從內(nèi)部來說,發(fā)乎情,情動于中;就外部而言,感于物,情動乎外。情,與心、與身的關聯(lián),中國早期思想都已經(jīng)關注到了——“身為情,成于中”與“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就是從身與心兩個方面規(guī)定了情,此”情“乃是經(jīng)驗意義上的情,“感”作為觸動也是囿于經(jīng)驗層面上的,并未上升到“性”的高度。中國早期這種情論,甚至被西方學者視為一種“自然主義”(naturalism),但這種自然主義卻是廣義的,其中的自然為包孕了天地萬物的廣義范疇,[16]于是,情就被視為由萬物的觸動而來并符合于“自然主義”諸原則,這樣說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情乃自然之觸動。
談到情與性抑或性與情的關聯(lián),就首先面臨一個預設的問題:到底是“情—性”,還是“性—情”?究竟是情在性先,還是情在性先?但無論怎樣說,性與情、性與情兩不相離,所謂“性情不離,安用禮樂”,(《莊子·馬蹄》)這是較早的性情連用,且與禮樂相關。
從歷史上看,性情的說法,似乎出現(xiàn)得比情性更早一些,在歷史上“性情說”更占主流?!兑住で肪陀小袄懻?,性情也”之說,孔穎達疏為“性者,天生之質,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情顯然出于性,根據(jù)這后世的注疏:情為性之欲,性乃天生之質。這位意味著,情是“性之情”,但性卻不是“情之性”,性照情始終是邏輯居先的。如果按照哲學的邏輯,性乃是居于情先,但是從人類發(fā)展的實情而論,其實未必如此,而且恰恰相反。
從人類發(fā)展著眼,喜怒哀樂之情,一定是進化而來的,也是人們直接能感知得到的,性則是一種思想上的后設規(guī)定而已。由此可見,從實際觀之,情位于性之先。所以,我們要扭轉中國“性—情”論的主宰地位,從而轉化為“情—性”論。因為,從形而上的性到經(jīng)驗之中的諸情,總該有個歷史的來源,性是由情升華而來的而不是相反。如果使用李澤厚先生“經(jīng)驗變先驗”的說法,從情生發(fā)性、再從性落歸情,就是——從經(jīng)驗變先驗再從先驗變經(jīng)驗——的歷史發(fā)展過程,要把情性關聯(lián)置于歷史的脈絡當中來加以界定與確立!
然而,歷史上的儒家觀點,卻并非如此?!缎宰悦觥返奶岱ň褪牵骸靶宰悦?,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郭店楚簡》)。在全部的郭店竹簡當中,情與性的關聯(lián),有三次明確的規(guī)定:上面的論述出現(xiàn)在《性自命出》的第3簡,第40簡還有“情出于性”的說法,郭店竹簡的《語叢二》的第1簡則說“情生于性”,第25簡更細節(jié)到一種情感:“惡生于性”。但無論怎樣說,情“生”“出”于性,都是核心的規(guī)定。這恰恰說明,作為思孟學派文獻的《郭店楚簡》當中《性自命出》及《語叢》的論述,恰恰是從孔子發(fā)展到孟子的中介環(huán)節(jié),也就是從“自然人性論”到“先驗人性論”的過渡環(huán)節(jié),其中的關鍵就在于情生于性,后世又把此性,規(guī)定為心性,由此就開啟了性情論的“性為情先”之先河。
到了孟子那里,“孟子道性善”(《孟子·告子上》)就成為了儒家思想的風向標,從此以后性善也成為了中國儒家的主流觀念。但問題還要追問:如果孟子持性善論,那么,他是如何看待情的呢?情到底是善還是惡的呢?由性善是否可以推出“情善”呢?這關系到對孟子“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孟子·告子上》)的疏解。如情是“情之性”,那么不僅性善,情也為善;如果情是“性之情”,那就是情實的意思,那么,只是性善,情卻未必。牟宗三認為,“乃若其情”之情“非性情對言之情。情,實也,猶言實情(real case)”,“‘其’字指性言,或指人之本性言?!淝椤葱泽w之實,或人之本性之實。”[17]但是,牟宗三又據(jù)孟子“是豈人之情也哉”一語,確定“乃若其情”之情就是指“人之情”,亦即“人之為人之實情”。[18]這種實情觀與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當中的界定,有異曲同工之妙:“‘乃若其情’,非性情之情也。孟子不又云乎:‘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情,猶素也,實也”。這從東漢趙岐的注疏就確立了下來,中經(jīng)朱熹的情為“性之動”的主流觀念成主導,直到王夫之強調“情者性之情”的時代,基本上仍由性定情。
如果思維方式翻轉過來,不是由性定情,而是由情確性,那么,“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就可以被視為“情善論”的先祖,因為“情善”由此而“性善”。從《孟子》文本可見,孟子就是從一種“積極情感”(positive emotion/feeling)的角度來定情的,這可以從作為四端之端“惻隱之端”中可見,孟子無視人性當中各種惡源,卻一下子把握到了看到孩童匍匐入井時,每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端”之情或者“善情”之端,就是要人們把握到人性的善之源。惻隱之心,本為一種極端情況下的同情心,但卻不是一般同情心,而是其中的“怵惕”之情,在極致狀態(tài)下激發(fā)出道德情同之情。與此同時,這個“情”還是有潛在理性的,并訴諸于行動,“你該去求這個孩子”,這里的“應該”就是道德理性,“去救”就是一種“述行”(performative)的行為。孟子再通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而層層外推,擴展到一切人都情同此心,心同此理,情理合一。由此可見,性善之根源源發(fā)于惻隱作為“端之端”那種情善,這其實是由情而性,而非后代闡發(fā)孟子的那種心性決定論。
荀子倒是使用“情性”這個詞較早的思想家,特別是在被視為荀子學派所做《性惡篇》中,更是如此。所謂“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荀子·性惡》),但是,這里的情性往往就是從“情欲”的角度來定情。這里面有個“欲—情—性”的內(nèi)在邏輯,欲被是本惡的,“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於情性矣”(《荀子·性惡》),由此欲壞了情,進而導致性惡的結果或結論。荀子認定情與性有別:“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質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息、怒、哀、樂謂之情”,(《荀子·正名》)這還把情視為“性之情”,仍沒有實現(xiàn)從“性情”到“情性”的本質翻轉,盡管大量使用了情性這個詞,但是確實從“消極情感”(negative emotion/feeling)角度來看待情欲的,這就使得性從高位上被拉了下來。而我們的基本思路,則是性以情為基礎,經(jīng)過了事情的檢驗,從而上升為性,這就是所謂——“心精(情)好惡,于事驗,謂之性”(《潛夫論·夢列》)的思路與邏輯。
在與我的一位過去的同事如今在國立首爾大學任教的郭沂交流當中,他提出從中國早期思想淵源來看,性就是情,我覺得這可能是個重要的發(fā)見?!扒椤币婚_始確實為情實之情,但當時并非不重視情感,只是情感之義由“性”字代勞了。他正在撰寫一篇以文獻為支撐的文章,題目為《性命古訓新辨——中國人性論起源尋蹤》。該文分六部分:一、“生”、“性”之爭;二、“生”、“眚”之辨;三、“生”之謂“性”;四、“性”受于“天”;五、“性”自“命”出;六、“性”即情也。[19]我非常贊成這種研究,早期中國思想里面的情,一定有情感的涵義,與實情的意義應是并生的,只是在歷史著述當中未大量存留下來。大概早期思想并未區(qū)分性與情,所以作為情感之情字才顯得那么少,如果這篇文章被證明是有道理的,那么“情”作為中國思想的起點的價值和意義,就自然會被呈現(xiàn)出來。
更為重要的是,“性”受于“天”,這個“天”在殷周之際就有本體意義了,也就由此規(guī)定了性的“本體論”內(nèi)涵。按照郭沂的論點,“性”是與生俱來的素質和功能,當時主要內(nèi)容其實就是“情”。既然情與性不可分,我們同時認定,情在性之先,那么,“情性”二者本身也就具有了“本體論”的內(nèi)涵。但是,必須說明的是,“性”在早期中國思想那里就是經(jīng)驗性的,當然這種功能又是天所賦予的,所以才具有本體性的涵義。實際上,從原始儒家到宋儒,其中一個重要的轉變就在于:原始儒家是——由情到性,情性不分,而且這種從情到性的過度是自然而然的,宋明諸儒則是——由性定情甚至以性壓情!
隨著宋明理學那種對孟子對格式化對理解,將孟子之性出為純粹先驗化的解讀,也把“道性善”之性作為性的基本標準的了。牟宗三仍然接續(xù)了這種心性論的影響,使得他仍以性作為定性:“陸象山云:‘性情心才都只是一般物實,言偶不同耳。’隨虛實之分際而有不用耳。情實是籠統(tǒng)地說,性是定位字,仁義之心是其內(nèi)體之實,良能之才是其發(fā)用之實。因此內(nèi)體與發(fā)用以實性,則性為定善名矣?!盵18]這不僅把情實體化了,由此論心與才,而且對性的信念極為堅定。照此而論,所謂“心統(tǒng)性情”,也是“實統(tǒng)”情而“虛統(tǒng)”性,因為性才能定善,性才是真正主宰性的。宋儒這種心性論的主流取向,其實在梁漱溟那里就不被贊同,他在描述中國文化特質時更多用情理這個詞而非性理:“我不喜歡用性理的名詞,在孔子只有所謂人生無所謂性理,性理乃宋人之言,孔子所不甚談者”。[19]根據(jù)后代解析,“因為宋明理學是講‘性理’的,‘性理’雖然與情感有密切聯(lián)系,但不如‘情理’來得更直接;‘情理’雖然是理性的,但它是直接由情感而來的”,[3]這種觀點我們是贊成的,情不是性之情,但情當中也有理,情理合一。
總之,從本體論角度來看,情性由此具有了“境界論”價值。當然,這就關系到天、命、性、情之間的關系,早期中國思想的內(nèi)在結構,大致可以確立為——命由天受,性自命出,性受于天,性出自情,情性為一。后代自孟子開始,經(jīng)過思孟學派的中介環(huán)節(jié),從早期中國思想的“自然人性論”轉向了被宋儒闡發(fā)出來的“先驗人性論”,由此在情與性關系上就發(fā)生了根本逆轉。我們的“情本哲學”,在本體論層面上,就是要以“情—性”論來翻轉“性—情”論,這是一種返歸原始儒家之“本”的根本翻轉。情出于性那是自上而下的,而性生于情則是自下而上的,當然形而上與形而下乃是貫通的,但“情本哲學”更傾向于以”一個世界“為基礎來加以建構,這才更接近早期中國智慧的本源。
最后,再說說“道始于情”的哲學意蘊。郭店竹簡的《性自命出》之開篇就有一段重要論述:“凡人雖有性,心亡奠志,待物而后作,待悅而后行,待習而后奠。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边@形成了原始儒家的一種宇宙模式,也就是“天——命——性——情——道”的生成圖式,最后落腳于“道始于情”上面去。
“道始于情”,在竹簡當中寫作“道司于情”,[20]其實用這個“司”字也有一定道理,是否也有道司職于情的意蘊呢?但無論怎么說,道與情的關系,都被確立了下來。但問題是,這“道始于情”之情,到底是何種情呢?究竟是——“實情”或“情實”,還是——“感情”或“情感”,還是——“性情”或“情性”呢?
在漢學家顧史考(Scott Cook)最新的英譯本當中,“道始于情,情生于性”被這樣翻譯:“The Way begins with the affections,and the affections are born of(human)nature”,[21]情被翻譯為復數(shù)的 affections,也就是各種“情動”之意,道則被翻譯為大寫的Way。在稍早前漢學研究者麥笛(Dirk Meyer)的譯本當中,這一段被翻譯得更為復雜:“The true ethical code(dào)begins with the unshaped feelings;unshaped feelings[in turn]are begotten by human nature.”[22]道被翻譯為倫理符碼(ethical code),情則被翻譯為“未成型的感情”(the unshaped feelings)。這兩種譯法,其實都傾向于把“道始于情”之情,當做情動(affections)抑或感情(feelings),我想將此情當作人的情感(emotions)也同樣是有道理的。而將此情理解為實情或情實,在當今的闡釋當中也是一種主流觀點,特別是在漢語學界更是如此,但我卻以為可以更包容地來看待諸家觀點,是否可以在哲學層面將它們?nèi)趨R為一體?
我認為,既然中國思想當中的情,本身就包含了三重涵義:作為認識論的“情實”、作為經(jīng)驗的論的“情感”和作為本體論的“情性”,那么,對“道始于情”進行哲學闡發(fā)對話,那么,就可以透見到“道始于情”的三重哲學意蘊:
第一,道始于“情實”:道開始于實情、實際和具體的事情。
第二,道始于“情感”:道開始于感情、情感和感性的人情。
第三,道始于“情性”:道開始于“情之性”,而非“性之情”,亦即性生于情,而非情出于性。
那么,作為本體論的“情性”,作為認識論的“情實”與作為經(jīng)驗論的“情感”,這三種情在“情本哲學”當中到底構成什么關聯(lián)呢?如果是金字塔式的上下結構,那么,自下而上分別是“情實”、“情感”與“情性”,這是層層上升的架構。但是,這種圖示并沒有說明,三者之間的綜合關系,其實三者是一對二、二對一的關系,所以我還是采取三角平面結構圖,“情性”在上,“情實”與“情感”在下分踞左右,從而拉開了“情本哲學”的三角結構,由此圖示如下:
質言之,中國“情本哲學”以儒家為主干,倡導一種“道始于情”的智慧之路。在情當中,既有“情性”的形而上之“道”的涵義,也有“情實”的形而下之“器”的意義,還有“情感”居中的聯(lián)通上下的意蘊,三者恰是三位一體的。
我認為,中國思想始終有兩個路數(shù),這在禪宗被中國化那里即可以得見:一面是講求心性,明心見性,往上求;另一個講在生活中實現(xiàn),一個世界,往下走。這兩面對中國思想與踐行其實都有深刻影響,宋儒更多走了往上走的路數(shù),接受了上求法,去尋求心性的境界,但是,還有更為基礎的一條路數(shù),則是回歸到現(xiàn)實的一個“生活世界”的向下走的路數(shù)。中國“情本哲學”或者“情本儒學”,應該屬于后一種思想理路,也就是建基在“一個世界”之上,來尋求從“情實”、“情感”到“情性”之道通為一,這才是真正的“道始于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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