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尹喬

92歲的馬哈蒂爾曾多次強調(diào)，他“非常不情愿”再次競選總理，但不得不這么做。

上任之后，他立馬開始執(zhí)行自己的待辦清單，包括：砍掉“不必要”的基礎設施項目；將解雇17000名政治委任官員；把部長的薪水降低10%，以削減成本。此舉背后也是納吉布敗北的背景——馬來西亞近年經(jīng)濟發(fā)展陷入困境。

“他認為自己當總理時留下的政治工程在納吉布的治下被一塊一塊地拆除了?！毙录悠聡⒋髮W政治系學者莊嘉穎對南方周末分析。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尹喬

發(fā)自新加坡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陳風

2018年5月16日上午，馬來西亞吉隆坡一家名為“切拉康復醫(yī)院”（Cheras Rehabilitation Hospital）的醫(yī)療機構門前擠滿了群眾。人們已經(jīng)等候多時，有人甚至提前一晚在這兒露營，只為見證一個重要的時刻。11時30分，馬來西亞前副總理安瓦爾終于從里面走出來，引起一陣騷動，“安瓦爾萬歲！安瓦爾萬歲……”支持者大聲喊著。

從這刻起，入獄三年的安瓦爾終于重獲自由身份。獲釋前，自去年11月肩部動手術后，他一直在這里接受康復治療。但隨后，他沒有多作停留，便鉆進了汽車。在國家皇宮接受國王的赦免儀式前，他要先謁見自己的“老師”——6天前贏得大選的馬來西亞新總理馬哈蒂爾，這位曾經(jīng)把他推入牢獄的92歲高齡的領導人聲稱在一兩年內(nèi)會把總理的位置讓給他。

同一時刻，同為馬哈蒂爾“政治門徒”出身的馬來西亞前總理納吉布已經(jīng)被移民局禁止出境。納吉布涉及幾年前的一起貪腐案，馬哈蒂爾上任后便宣布重啟調(diào)查。在通往納吉布私邸的道路上，警察駐守在各個路口，仔細檢查欲進入的車輛及人士。當天晚上，當安瓦爾與他的支持者在Amcorp商場舉行集會時，警察局出動了更多的警力包圍了私邸，并進入私邸展開搜查。

自5月9日馬來西亞大選結果揭曉的那刻起，兩位“門徒”就展開了各自不同的命運——一個得到提攜，一個遭到清算。馬哈蒂爾已經(jīng)開始著手鏟除納吉布遺留下來的政治工程，正如多年前納吉布曾對他那樣。到了5月28日，馬哈蒂爾宣布，他將取消耗費巨額的新馬高鐵項目，這是納吉布遺留下來的工程。此前，他剛上臺就廢除了納吉布政府于2015年設立的商品與服務稅。

政治變局背后的經(jīng)濟困境

“人們真的那么討厭我嗎？”5月9日晚上大選開票后，各地傳來兵敗如山倒的選情時，納吉布身邊的兩位親信都聽見他說了這句話。

隨后，他給安瓦爾總共打了兩次電話，問他怎么辦。第一次通電話時，安瓦爾“以朋友身份勸他認輸并放下”。第二次通電話時，根據(jù)安瓦爾的描述，納吉布“已經(jīng)徹底崩潰了”。

這與納吉布此前預測的結果相差甚遠。他的一名親信透露：“納吉布原本以為能贏至少133席，與2013年持平?！钡Y果，馬哈蒂爾領導的希盟贏得國會下議院222個席位中的113個席位。這還是馬來西亞1957年獨立以來，反對黨陣營首次贏得大選。

立場傾向反對黨的馬來西亞線上新聞網(wǎng)站“當今大馬”（malaysiakini）在一篇社論中寫道：“很少有馬來西亞人認為，在他們的有生之年會看到今天。”

納吉布敗北背后，是馬來西亞近年來經(jīng)濟發(fā)展陷入的困境。

彭博社消息稱，2017年早些時候，馬來西亞的通脹率已經(jīng)觸及八年來的最高水平。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馬來西亞近年來經(jīng)濟增速的持續(xù)低迷。馬來西亞的一家民意調(diào)查公司Merdeka的調(diào)研顯示，從2013年底起，馬來西亞大多數(shù)選民的主要擔憂與經(jīng)濟形勢以及生活成本上漲的壓力有關。

曾在1981年至2003年擔任馬來西亞總理的馬哈蒂爾，以給這個3100萬人口的國家?guī)矸€(wěn)定和繁榮而備受贊譽。在他的領導下，馬來西亞從一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國發(fā)展為電子儀器制造中心、“亞洲四小虎”之一。1988年至1996年間，該國的經(jīng)濟增速達到8%，失業(yè)率穩(wěn)定在3.8%，而在納吉布執(zhí)政的9年間，馬來西亞的經(jīng)濟增速大多時候僅僅在4%-6%的區(qū)間徘徊，失業(yè)率更是一度達到了10.5%。

對于馬哈蒂爾的歸來，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系學者莊嘉穎對南方周末表示，目前的政壇變局已經(jīng)醞釀良久。相比新加坡而言，馬來西亞媒體有更多的新聞自由，因而馬來西亞的在野勢力一直有一定的話語空間。而在競選期間，馬來西亞也一直在推動“凈選運動”，反對不公正選舉和違法賄選行為，因此迎合了人們對政治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形勢求變的心理，在野黨希盟的勝利也是民間不同勢力角逐和推動的結果。

“師徒”的恩怨情仇

92歲的馬哈蒂爾曾多次強調(diào)，他“非常不情愿”再次競選總理，但他不得不這么做。

馬哈蒂爾曾于1981年至2003年擔任馬來西亞總理。他尋求第二次執(zhí)政主要由兩個因素驅動：一是結束國民陣線在馬來西亞政治長達60年的統(tǒng)治地位；二是為了教訓該國前總理納吉布。

提到納吉布，繞不開的是其與馬哈蒂爾過往的恩怨情仇。

馬哈蒂爾在21歲時加入馬來民族統(tǒng)一機構（簡稱“巫統(tǒng)”）。1969年，馬哈蒂爾因公開要求時任總理東姑阿杜拉曼辭職被開除巫統(tǒng)黨籍。后來，得到納吉布的父親、馬來西亞第二任總理拉扎克的賞識，馬哈蒂爾才得以回歸巫統(tǒng)。為了報答恩情，馬哈蒂爾在后來有意栽培和提拔納吉布，從而被視作納吉布的“政治導師”。2009年，當納吉布尋求總理任命時，馬哈蒂爾也曾給予過幫助。

然而，隨著納吉布主導設立的國家投資基金“一個馬來西亞發(fā)展公司”（簡稱“一馬公司”）卷入巨額負債風波，馬哈蒂爾指責納吉布貪腐并要求他下臺，“師徒”二人最終走向決裂。2016年2月，馬哈蒂爾再次退出巫統(tǒng)。

在今年的競選過程中，馬哈蒂爾表示，提拔納吉布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錯誤”，他參選的目的就是要糾正這個錯誤。

因而，馬哈蒂爾上臺之后，就立即重啟了“一馬公司”腐敗案的調(diào)查。截至目前，納吉布已經(jīng)兩次被傳召到反腐敗委員會接受調(diào)查，當局在5月18日搜查了他的多處物業(yè)后起獲了數(shù)量驚人的財物，最終不得不動用6輛大卡車，把284個箱子及72包首飾、數(shù)目不詳?shù)默F(xiàn)金、手表和其他貴重物品運走。

在莊嘉穎看來，馬哈蒂爾是一個相當復雜又非常有特色的政治人物。“他非常有自己的主張，政治手腕也非常靈活。一方面，他在競選時提到，他認為自己親自提拔的納吉布在執(zhí)行他留下來的政策時有很大的盲點，他希望可以親自出山修正；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政治威望看得很重，他認為自己當總理時留下的政治工程在納吉布的治下被一塊一塊地拆除了?！鼻f嘉穎對南方周末分析。

與馬哈蒂爾一起把納吉布拉下馬的，是他另一位“門徒”安瓦爾。頗具戲劇性的是，他也曾與馬哈蒂爾反目成仇。

在政治生涯的早期，安瓦爾深得馬哈蒂爾的賞識和提攜。他先后擔任過青年和體育部長、農(nóng)業(yè)部長、教育部長和財政部長等要職，并于1993年出任副總理，一度被外界視為馬哈蒂爾的接班人。

在2011年出版的自傳《醫(yī)生當家》里，馬哈蒂爾還曾專門在兩個章節(jié)中敘述他和安瓦爾的關系。馬哈蒂爾認為安瓦爾博覽群書、魅力十足、廣交朋友，令人印象深刻，有成為優(yōu)秀領導人的特質(zhì)。

不過，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后，馬哈蒂爾和安瓦爾圍繞應對辦法產(chǎn)生分歧，最終也走向決裂。1998年，馬哈蒂爾革除安瓦爾的副總理職務并將他開除出巫統(tǒng)。

被革職后，安瓦爾發(fā)起了“烈火莫熄”政治斗爭運動，矛頭直指馬哈蒂爾。但在次年，安瓦爾就遭到了報復，被判腐敗罪和雞奸罪并因此獲刑15年。

2004年，馬來西亞聯(lián)邦法院推翻雞奸罪判決，安瓦爾獲釋。出獄后，安瓦爾成為反對派人民公正黨的領袖。

在安瓦爾的帶領下，人民公正黨發(fā)展勢頭非常迅猛。2008年，人民公正黨奪得了31個國會議席，首次崛起成為國會最大反對黨。2013年，反對黨更是一鼓作氣贏得了過半的選票。人民公正黨的存在讓納吉布所在的執(zhí)政黨聯(lián)盟感到了脅迫。2015年，安瓦爾再次受到雞奸罪指控，被判入獄，刑期5年。

為了對付納吉布，馬哈蒂爾決計冰釋前嫌，與“徒弟”安瓦爾聯(lián)手。退出巫統(tǒng)后，馬哈蒂爾成立新政黨土著團結黨，而后該黨又與安瓦爾帶領的人民公正黨結盟，組成反對黨聯(lián)盟希望聯(lián)盟（簡稱“希盟”）。由于當時安瓦爾尚在獄中，馬哈蒂爾因而在2018年年初被希盟推舉為反對派聯(lián)盟的總理人選。作為交換條件，馬哈蒂爾在大選勝利后，當即履行了特赦安瓦爾以及讓其妻出任馬來西亞副總理的承諾。

審查MH370的搜索情況

如今，92歲的馬哈蒂爾成為了全球最高齡的國家領導人。第二次坐在總理的位置上，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變化的國家。

“這太可怕了！這是一項比1981年更艱巨的任務。我必須坐下來看簡報，然后把那些空缺的職位填滿我不認識的人，而讓新政府步入正軌還得花很多時間。實際上我是被迫回來的，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否命運注定，但我對此有責任?！瘪R哈蒂爾表示。

在他的上一個任期，經(jīng)濟高速增長使民眾收入增加的同時，也將馬來西亞拖入“中等收入陷阱”。而且，整個國家負債累累。該國財政部長林冠英近日公開了最新數(shù)據(jù)，證實納吉布政府留下的國債總數(shù)高達1萬億林吉特（約合2510億美元），占GDP的80.3%，其中包括了表外項目。若剔除表外項目，債務與GDP之比為65.4%。通貨膨脹的壓力、停滯不前的經(jīng)濟……正在困擾著馬來西亞人。

對此，馬哈蒂爾已經(jīng)公布了他的待辦清單。

他聲稱將砍掉“不必要”的基礎設施項目，并宣布政府將解雇17000名政治委任官員，把部長的薪水降低10%，以削減成本?！白钪匾膬?yōu)先任務之一當然是國家的財務形勢。”馬哈蒂爾表示。

他也已經(jīng)組建了經(jīng)濟班子，旨在迅速采取行動穩(wěn)定國家財政狀況。

與此同時，馬哈蒂爾還表示，他還將審查一家美國公司對馬來西亞航空公司MH370航班的搜索情況，該航班于2014年3月8日從吉隆坡飛往北京途中失蹤，是世界上最大的航空謎團之一。

馬哈蒂爾在上一個任期提出的馬來西亞“2020愿景”即將到期，留給馬哈蒂爾的時間并不多了。5月15日，馬哈蒂爾表示，他可能在執(zhí)政一至兩年后就把位置讓給安瓦爾。辭去職務后，他將“在幕后發(fā)揮作用”。

納吉布仍在接受反腐敗委員會的調(diào)查。5月20日，納吉布以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為由要求警方保護。他的發(fā)言人告訴馬來西亞國家新聞社：“納吉布已經(jīng)提交申請，要求警方保護他和家人?！?月24日，林冠英在記者會上證實，納吉布政府確實挪用巨額資金為一馬公司還債。

莊嘉穎認為，未來馬來政府如何處置納吉布，是對馬來西亞司法程序正義的一個考驗。“在過去，馬哈蒂爾也涉嫌把自己親屬放在國有企業(yè)內(nèi)部做高層，那他這次會不會交權？會不會在查納吉布的時候袒護自己的家人？讓我們拭目以待?！鼻f嘉穎說。

至于安瓦爾方面，他在獲釋后表示，自己并不急著當總理。“馬哈蒂爾總理需要時間來完成他的目標?！彼f。但諸多跡象表明，安瓦爾似乎在有意為自己即將到來的總理任期鋪路。5月20日，安瓦爾拜訪了印尼前總統(tǒng)哈比比。次日，安瓦爾又前往馬來西亞柔佛州會見蘇丹依布拉欣。

“讓安瓦爾兩年后接任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鼻f嘉穎分析，“前一兩年（政府）需要做的改革和變動非常大。鑒于馬哈蒂爾的政治地位比較穩(wěn)固，而且年齡也比較大，先讓他做這個（改變局面）的‘壞人，把路鋪好后再轉交政權會比較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