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彤
童書業(yè)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他在許多領域都有令人矚目的學術成果,在春秋史、《左傳》、瓷器史、繪畫史等方面的研究成果更是為學界所推崇。童先生的生命歷程雖然只有不足六十年,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又往往對做學問十分不利,但因他聰慧過人、博聞強記,凡涉獵過的領域,都有所建樹。而這些學術領域的跨度極大,除了古史和古籍考辨、古代地理研究、經濟史研究等相關領域外,甚至還包括心理學與精神病研究,可謂學術奇才。他的師長如顧頡剛先生、呂思勉先生是二十世紀的史學巨擘,同輩交往的亦多為有建樹的一流學者,近讀《童書業(yè)傳》(童教英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1月版),仿佛重溫了二十世紀中葉學界的風云際會。也讓我這個學術圈外的70后對那一代學者以自己的方式建構的學術高峰心生懸想。
童書業(yè)先生的身世經歷與學術道路均帶有一定的傳奇色彩,因而近年來不少關于童先生的文章都對那些所謂的“傳奇故事”十分關注。而我總覺得,對于一位學者的人生道路的解讀,總是應該把他的學術思想與學術創(chuàng)建放在第一位的,即便是探究其人生經歷,也應該是為了解開他的學術思想服務,否則,豈非本末倒置?這本《童書業(yè)傳》因作者本人亦是歷史學者,所以始終都貫穿著一條學術思想探究的線索,這應該是這本《童書業(yè)傳》中最關鍵的“營養(yǎng)”——一部學者的傳記,應該令讀者產生向學之心吧!
童書業(yè)出身官宦之家,他的獲知方式是純舊式教育:10歲便開始學《左傳》,此后便是《禮記》《書經》《易經》《爾雅》等。童書業(yè)對所學經典大都背誦如流,便是在這種教育背景中打下基礎。童先生有天生超過常人的記憶力,即便是自己不喜歡的學科,接觸一段時間也能掌握。他17歲時被迫學習會計學,雖一向不知錢為何物,對會計之學深惡痛絕,卻也能掌握會計事務所的業(yè)務。1935年,童書業(yè)結識明史專家吳晗,兩人相談甚歡,他便開始涉足明史,所發(fā)表的明史論文,在幾十年后仍然有學者在引用。套用現(xiàn)代語匯,童書業(yè)驚人的學習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童書業(yè)的學術成果稱得上豐繁,雖然生命歷經許多的曲折與苦難,但只要能安放得下一張書桌,那些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就像泉水一樣汩汩而出。錢穆先生曾說,一個學者的學術與學者本身的實際人生密不可分,“若漫失了學者其人,即無法深入了悟到其人之學?!睆那拔抑恢涝谖膶W研究中,要對作家的文學文本與人生文本做同等重要的研究,才能理解一個作家的心靈世界,在史學史的研究中居然也有同樣的說法,這也是此前未曾意識到的。對童書業(yè)先生這樣一位奇人來說,這種方式確乎是適用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學術成果是建立在少年時打下的根基,熟讀古籍對中國文化學養(yǎng)爛熟于心,是一切的基礎,而天生性格里所帶有的敏感與專注,則與這學養(yǎng)相互成就。學問之道,雖然繁復,最終的道理卻往往又十分簡單明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然而從何處假設,從何處起疑,就往往看一個人的學養(yǎng)與資質了。與童書業(yè)有過學問交往的人,往往會為他“巧妙起疑,周密斷案”所折服,這應該就是一個學者的天資與學養(yǎng)共同作用的結果。在《童書業(yè)傳》中可見到許多這樣的例子,如童書業(yè)僅憑毛公鼎的文法,就推斷出它的年代為周宣王時代制作,而在幾十年后為冶金研究所人員所驗證(見《童書業(yè)傳》29頁);童書業(yè)從《茶余客話》六種版本的細微不同處起疑郎窯作者不是連《清史稿》都認定的郎廷佐,而是郎廷極(見《童書業(yè)傳》159頁);用資料排比、分析而斷言唐英自著之《陶務敘略》在輾轉刻印中致使年代有誤(見《童書業(yè)傳》第159-160頁)等,其學問之精深、邏輯之縝密著實令人嘆服。
對古代歷史的研究,向有信古、疑古、考古、釋古四派,童書業(yè)則鮮明地提出,除信古外,其他三派其實是學問的三個階段。由疑而考,由考而釋,多歸納,少演繹,這是他對于學問的最本質的體驗,相信也會是許多受教于他的后代學者都能體會和受益的學問之“道”。
從學問之道的養(yǎng)成角度讀《童書業(yè)傳》,有幾點是令我十分感慨的。一是1935年到1937年在北平做顧頡剛先生的助手,這期間童先生的學問精進,躋身一流學者之列。顧頡剛先生是古史辨派的代表學者,累層說是他的首創(chuàng),童書業(yè)則將“累層地造就古史觀”與“分化說”融會貫通。他們在學術探索的過程中結下深厚的、終生的師生之誼,此后不管外部環(huán)境如何變化,童書業(yè)與顧先生的學問切磋從未間斷。1972年,童教英把父親的《春秋左傳考證》遺稿交給顧先生審定,顧深為悲哀地說,他原擬在自己身后之文章交由童書業(yè)整理,不想反倒替自己的學生看遺文。這表明了顧先生已將童書業(yè)作為自己在學識上最信任的弟子了。這是童書業(yè)先生在學問道路上的一次“嘉會”。
在1946年,楊寬先生掌上海市博物館,聘童書業(yè)先生為歷史部主任,童書業(yè)因此接觸到大量的館藏文物,也開辟了器物研究的新領域。童先生本來就精通繪畫,在博物館耳濡目染,對于古器物的研究也就自然而然。
童書業(yè)先生每鉆進一門學問,就會有驚人的專注,不久便會出現(xiàn)一流的成果,這是被反復驗證的,而這其中,最令人稱奇的,當屬于精神病方面的研究。他自幼被嬌寵,自述患有“強迫觀念癥”,遇到外部環(huán)境變化,生活壓力增大時,就會表現(xiàn)出來。在1946年童書業(yè)的神經衰弱發(fā)展到了強迫觀念癥,于是他求助上海的精神病專家粟宗華,兩人交談數(shù)次后,童自感大有好轉,并在此期間開始鉆研心理學與精神病學,陸續(xù)在《西風》《大中華》等刊發(fā)表這方面的文章。童書業(yè)在學問上的非同凡響可謂處處得到表現(xiàn),就連為精神疾病所折磨時也不例外。1949年,童先生應出版家舒新城之邀,寫了《精神病與心理衛(wèi)生》一書,其中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進行了科學的辨析,此后還于1949年后給山東大學醫(yī)學院附屬護士學校講《護士心理學》,在山東大學引起轟動?!拔母铩遍_始后,他居然寫就了《精神病診斷術》,并準備轉行去做精神病醫(yī)生。而他在精神病領域的許多論文其實并未發(fā)表,僅是寄托、傾訴,并借以自我療救,其中的滋味,外人難以想象。
自1949年后到山東大學任教后,童書業(yè)先生的個人生活也經歷了幾番起落,這在同輩知識分子中屢見不鮮。當時的政治氣候變幻莫測,對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來說,有許多時間是令人苦悶與彷徨的。但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仍成就了自己學術生涯的又一個高峰,在歷史理論、手工業(yè)商業(yè)史等諸多領域有開拓性的成果。
余英時先生在《歷史與思想》一文中說:“無論多少外緣因素,皆無法充分地解釋知識發(fā)展的內在邏輯。”這句話也可以成為解開童書業(yè)一生經歷的一把鑰匙,他的一生中,不管外部環(huán)境有多糟,總能深入到學問的深處,沿著知識發(fā)展所自有的邏輯,迅捷前行。我想象這位不修邊幅的老先生,其實是時常處于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魂游”的狀態(tài),所謂“與天地精神獨往來”是人生至境,而對童先生來說,這天地精神就是學問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