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拿在我手上的《詩藏》是一本和它的作者牛放一樣樸素?zé)o華的詩集,在這個看重裝幀,強調(diào)顏值的時代,這本詩集的出版和傳播本身就是一個異數(shù),它所昭示的是詩人不可思議的與時代的擰巴和背道而馳。而在我看來,這非但沒什么不好,反而能讓詩人更容易看清這個時代——時代的喧囂如海水沸騰,漸漸湮沒了鳥兒的飛翔和歌唱,詩人們似乎無時無刻都面臨著“詩人何為?”的拷問:要么沉淪海底,要么有勇氣做一位酒神的祭司,“在神圣之夜走遍大地”。牛放顯然選擇了后者,雖然他仍身棲于都市,卻讓靈魂跟從想象,義無反顧地去了那一片雪山和野花輝映的人神共存的高原,這也是他的精神原鄉(xiāng)。
牛放不是一個外來的行吟詩人,二十余年的藏地生活經(jīng)歷,給他的舉手投足和靈魂都打上了深深的風(fēng)雪印記,或者說,藏地的雪山、江河、草原、野花,以及在外來者看來無比神秘的宗教氣息,都已經(jīng)融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骼。牛放以詩歌的方式神游,帶著天然的熱愛和親切感。他所注目的事物,都因為他的關(guān)注和書寫而被喚醒,如晤故人一般瞬間恢復(fù)了神奇的光芒。他這樣寫道:“車輪是要離開的/但它無法不留下深深淺淺的轍痕/然而雪山卻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已經(jīng)很久很久”(《阿里有多遠》),“需要多少朵雪花/才能看到雅魯藏布的清澈/每一滴水/都是一朵雪蓮的心事/只有詩歌才配傾聽她的花語”(《禮拜雅魯藏布》),“我害怕一場疾病衰老母親的青春/我害怕通天河終有一天干涸成墓志銘/那些江南水鄉(xiāng)/那些草原的酥油草/都會紛紛枯萎在這棵大樹的記憶里”(《長江源》)。在這里,所有的山河都成了水乳交融的母土,它不因為詩人的喚醒而一直存在著,卻因為詩人的喚醒被重新命名,并賦予了無限詩意,成為時間和歷史的見證,甚至成為了存在本身。
牛放筆觸之所及,無不是由其想象所帶動,而這樣的想象并非憑空,而是來自于他身體的鄉(xiāng)愁——詩歌寫作對過往記憶的喚醒。牛放的詩歌語言有著高原飄雪一般純凈的質(zhì)地,他從不屑于偽先鋒的噱頭,而是以最樸素的言說指向事物真實的存在,指向他曾經(jīng)見慣不怪的微小和龐大,如牛放所寫,“石塊與黃泥風(fēng)干之后/碉樓,長出了根須/在西藏,陽光故意忽略了村莊與河流/而碉樓巍峨,與雪山一道屹立”(《碉樓》),甚至碉樓這相對于時間短暫的事物,也因為其詩人賦予了它特殊的存在空間,而成為了與雪山一道屹立的永恒風(fēng)景。
牛放當(dāng)然也不是游牧為生的本土住民,他對藏地艱難而惡劣的生存條件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執(zhí)著的書寫,并非出于對宗教的無限信仰,而更多源于對自然的敬畏和感恩。我一直認為,對于人類來說,重要的并不是信仰什么,而是信仰本身。堅定的信仰才使人類反復(fù)追問“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他眼中的風(fēng)景和事物才不是孤立的,而是完整的自然世界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從諸如“羊皮和牛皮距船似乎太遠/為了成為船,死亡變成一種時尚/此刻,船,撐進雅魯藏布的天空/回頭是岸,抵達也是岸”(《曰喀則漂流碼頭》)。這樣的書寫里,我們能看到牛放不僅是一個行走的觀察者,只專注于記錄和呈現(xiàn)自己所見,也非只是一個神游八極的幻想者,滿足于呈現(xiàn)紛至沓來的意象。牛放是一個兼具觀察者、幻想者和思想者的詩人,他的詩思早已穿越事物的外在形式,而進入到內(nèi)部世界內(nèi)部的黑暗。他點亮心中的酥油燈,讓詩歌的光,照亮了事物存在的各個細致入微的立面。
牛放詩歌的獨特視點還在于書寫主人公不自覺地兼具了外來者和本土住民的雙重身份,他的游牧也更多是心靈的游牧和縱橫馳騁,這源于他20年的藏地生活經(jīng)歷,也源于城市文明帶給他的潛移默化。這一身份讓牛放得以從雪域高原內(nèi)部張望外部世界,也給它帶來了可能的變化和影響,又可以從外部世界比照它獨特的文化價值和地理意義,從而賦予普通人群的日常生活以神性。
“以腳的名義將雙手舉過頭頂/然后匍匐下去/讓身體緊緊地抱住大地/以虔誠為水/清洗前世和今生所有的罪孽/路在信念中伸向遠方”(《朝圣者》)這是對朝圣者的典型化勾勒,也是牛放作為一個詩人的逼真寫照。牛放還把筆觸深入到了被關(guān)照者的內(nèi)心,敏銳地捕捉到了那里的跌宕浪花?!捌兴_沒有說話/佛陀也沒有說話/但是跪著進來的人/離開時心里都開滿了蓮花”(《布達拉宮》)——這是信仰者收獲的生命果實,而這果實恰恰來自牛放詩歌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