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麗

(包頭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金元詞是千年詞史的特殊時期，它前有唐宋詞的輝煌，后有“清詞中興”，處于兩座高峰之間，卻往往為人所忽視。然而作為詞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金元詞自有獨特的價值。因而對金元詞的認識和評價亦為詞學(xué)史的重要內(nèi)容。晚清詞學(xué)家陳廷焯是詞學(xué)史上最重要的詞學(xué)家之一，其《白雨齋詞話》有三大詞話之譽。陳廷焯對金元詞有深入的研究和精到的認識，代表了金元詞認識的最高成就，并對后世尤其是民國詞學(xu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陳廷焯的詞學(xué)思想曾產(chǎn)生重大的變化，其思想基礎(chǔ)由浙西詞派轉(zhuǎn)為常州詞派，隨之他對金元詞的認識也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考察其對金元詞認識的變化，分析產(chǎn)生這種變化的背景和原因，也是詞學(xué)史研究以及陳廷焯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

一 陳廷焯前期的金元詞論

陳廷焯早期的詞學(xué)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同治十三年(1874)完成的大型詞選《云韶集》和詞話《詞壇叢話》中。在這兩部詞學(xué)著作中，陳廷焯對金元詞給予了相當(dāng)?shù)年P(guān)注，《云韶集》二十六卷，所選詞作3434首，其中選評金元詞人85人，詞作185首，較之前人這是一個空前的數(shù)字。陳廷焯將金元詞置于詞史演進之中，關(guān)注詞體流變，對金元詞有獨特的認識和品評。

在詞學(xué)史上，往往因金朝、元朝皆地處北方，且前后相連而相提并論，并稱為“金元”，論析時也常常一體而論之，很少將金與元分而論之者。如清初詞學(xué)家毛先舒說：“填詞緣起于六朝，顯于唐，盛于宋，微于金元?！鼻宕衅诹柰⒖罢f：“慢詞北宋為初唐……南渡為盛唐……宋末為中唐……金元為晚唐?！苯允侨绱?。陳廷焯對金元詞的認識卻異于前人，他將金詞、元詞分而論之，對金詞和元詞有不同的價值判斷。他的總體認識是：肯定金詞，否定元詞。這種將金詞與元明詞分別看待的觀點對后世詞學(xué)家認識金元詞也頗有啟示意義。

先來看陳廷焯論金詞。《云韶集》卷一一云：“金詞格律猶高，不流薄弱，雖不逮兩宋，固遠出元明之上?！标愅㈧炭隙ń鹪~“遠出元明之上”，給予金詞較高的評價。

陳廷焯對金詞評價較高的重要原因是對金代詞人元好問詞的高度贊賞。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編著有《中州樂府》，著有詞集《遺山樂府》五卷，是金代最著名的詞人。陳廷焯評元好問詞云：

遺山樂府為金詞之冠，足以平睨賀、周，俯視百代。

元遺山詞，為金人之冠。疏中有密，極風(fēng)雅之趣，窮高邁之致，自不在玉田下?！?/p>

陳廷焯視元好問為金代詞壇中流砥柱，認為元好問在詞史上足以與享有盛譽的北宋詞人賀鑄、周邦彥以及南宋詞人張炎分庭抗禮，遠遠高于后世詞人。陳廷焯又云：

遺山詞以曠逸之才馭奔騰之氣，使才而不矜才，行氣而不使氣，骨韻錚錚，精金百煉，別于清真、白石外自成大家。遺山詞自是一片感喟，卻超逸有致，每舉一篇知非稼軒，非放翁，非改之，非竹山也。

充分肯定元好問詞獨特的風(fēng)格，指出其豪放奔騰的氣勢和曠達飄逸的風(fēng)度，才氣表現(xiàn)出于自然，風(fēng)骨氣韻體現(xiàn)了金詞所獨具的風(fēng)格，使他在清真、白石之外而有所樹立，自成大家。并著眼于遺山詞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指出其獨抒性靈、超拔有致的創(chuàng)作特點，使他的詞有別于南宋的辛棄疾、陸游、劉過、蔣捷諸大家而成一家之詞。

陳廷焯對元好問詞作多加評述，《云韶集》卷一一及卷二四中，選評元好問詞達21首之多。如評《石州慢》曰：“胸襟郁勃，筆致蕭疏，自是絕唱。骨韻蒼涼?！痹脝柸~如下：“擊筑行歌，鞍馬賦詩，年少豪舉。從渠里社浮沉，枉笑人間兒女。生平王粲，而今憔悴登樓，江山信美非吾土。天地一飛鴻，渺翩翩何許。 羈旅。山中父老相逢，應(yīng)念此行良苦。幾許虛名，誤卻東家雞黍。漫漫長路，蕭蕭兩鬢黃塵，騎驢漫與行人語。詩句欲成時，滿西山風(fēng)雨?！贝嗽~寫早年自己曾經(jīng)胸懷天下，立志于經(jīng)世治國，然常年懷才不遇的郁悶與無奈之情，風(fēng)格沉郁蒼涼。

又如評元好問《臨江仙》“夏館秋林山水窟”詞云：“多少慨嘆，遺山胸中一片郁結(jié)，情見乎詞，亦非真慕隱士也?！痹u《鷓鴣天》“華表歸來老令威”云：“感慨豪宕似劉改之，而清逸之致仍是遺山本色。超曠絕世?！痹u《江月晃重山》“塞上秋風(fēng)鼓角”云：“豪壯風(fēng)流。一掃纖冶之詞，其曠氣自不可遏。”以上析論皆著眼于元好問詞的胸襟闊大、情懷郁結(jié)、超曠絕倫之特點。

陳廷焯的析評突出了元好問詞的獨特風(fēng)格，也體現(xiàn)了陳廷焯對于金詞的整體風(fēng)格的認識。

再來看陳廷焯對元詞的認識。《云韶集》對元詞有一段總體評價：“詞莫盛于兩宋，至有明一代風(fēng)雅掃地矣。然明詞之失，誰之作俑？論古者不得不歸咎于元代?！痹凇对~壇叢話》中亦云：“余雅不喜元詞，以為倚聲衰于元也?！标愅㈧陶J為元詞是衰頹之始，還直接影響到明詞的衰頹不振，對元詞基本予以否定。

然而，陳廷焯雖然對元詞整體評價不高，但對元代詞人張翥卻有極高評價。張翥(1287—1368)字仲舉，號蛻庵，晉寧(今山西臨汾)人，著有詞集《蛻巖詞》二卷。陳廷焯云：

張仲舉出，直追南宋，遠祖清真，取法白石，為一代之冠。后人論詞并稱宋元者，賴仲舉一人耳?！?/p>

仲舉詞自是祖述清真，取法白石，其一種清逸之趣，淵深之致，固自不減夢窗?！?/p>

陳廷焯高度評價張翥為元詞之冠，認為其上承北宋周邦彥，取法南宋姜夔，可與南宋吳文英相媲美。陳廷焯還認為張翥在一片荒蕪的元代詞壇一花獨放，提高了元詞的地位，將其推至元代詞壇高峰之巔。

陳廷焯前期的詞學(xué)思想帶有明顯的浙西詞派的印跡，對張翥的評析也顯示了這種印跡：

仲舉詞，亦是取法白石，屏去浮艷，不獨煉字煉句，且能煉氣煉骨。以云入室則未也，然亦升白石之堂矣。

可以看出，陳廷焯對張翥的肯定主要在于強調(diào)他對于南宋姜夔的學(xué)習(xí)和繼承，“取法”白石、“升白石之堂”等等即是明證。陳廷焯是立足于浙西派推尊姜夔的詞學(xué)思想，來定位張翥的詞史地位的?！对粕丶穼堲阍~作的點評達19首之多，高度評價張翥對南宋姜派之傳承。如評《摸魚兒》“漲西湖”曰：“句亦溫麗。溫婉芊綿，合西麓、碧山為一手。感慨流連，得白石逸趣。”評《綺羅香》“燕子梁深”曰：“數(shù)語并輕婉有致。逼近白石。凄凄切切，耳中如聞點滴之聲?！痹u《齊天樂》“紅霜一樹凄涼葉”曰：“起便凄斷。風(fēng)韻有余，深得白石老仙之妙。結(jié)筆清虛騷雅。”評《東風(fēng)第一枝》“老樹渾苔”曰：“句句離合不定，筆致卻妙。換頭十四字為千古詠梅絕唱，白石《疏影》《暗香》二闋后有嗣音矣?！边@些評價，皆指出張翥詞得白石衣缽之處。

陳廷焯對張翥詞“清逸之趣，淵深之致”的特色之評，更能顯示其價值和詞史意義。如張翥《摸魚兒》：“記西湖、水邊曾見，查牙老樹如此。冰痕冷沁苔枝雪，的皪數(shù)花才試。天也似，愛玉質(zhì)、清高不久閑紅紫。孤山處士，總賦得招魂，煙荒雨暗，寂寞抱香死。 春風(fēng)筆，休憶深宮舊事，添人多恨多思。墨池雪嶺三生夢，喚起縞衣仙子。仍獨自，伴瘦影、黃昏和月窺窗紙。聲聲字字，寫不盡江南，閑愁萬斛，訴與綠衣使?！标愅㈧淘u曰：“此詞風(fēng)骨高聳，寓意深長，杰作也。一哭。凄冷之詞令人骨怯。亦沉至?！庇秩缭u《陌上花》“關(guān)山夢里，歸來還又、歲華催晚。馬影雞聲，諳盡倦郵荒館。綠箋密記多情事，一看一回腸斷。待殷勤寄與，舊游鶯燕，水流云散。 滿羅衫是酒，香痕凝處，唾碧啼紅相半。只恐梅花，瘦倚夜寒誰暖？不成便沒相逢日，重整釵鸞箏雁。但何郎，縱有春風(fēng)詞筆，病懷渾懶。”陳氏評曰：“起筆將題先說盡，簡煉有神。情詞凄艷。已寫十分水盡山窮，便以‘不成便沒相逢日’一轉(zhuǎn)，已自心滿意足，卻又以‘病懷’二字一推，仍是凄絕，運筆真有龍?zhí)⑴P之奇?！标愅㈧虒堲阍~中的“凄冷”“凄絕”之情深有體認，對“高聳”風(fēng)骨和“沉至”寓意極為贊賞，認為是杰作，是善于運筆之奇作。

陳廷焯既高度評價張翥的詞壇地位，又“哀此碩果不實”，而嘆息曰：“余每讀仲舉詞，一喜一哀，喜其深得白石之妙，哀者，哀此碩果不實。自仲舉后，三百余年，渺無嗣響。使非國初諸老出，詞至此，不亦亡乎?！闭J為張翥之后三百余年無嗣響，對于元詞乃至明詞之衰，深為惋惜和慨嘆。陳廷焯對元詞的否定與對張翥的贊揚看似矛盾，其實是表達了一種觀點：張翥是南宋清雅詞派的傳人，傳承了姜夔詞的品格，惟其如此方能在頹靡的元代詞壇一枝獨秀。

二 陳廷焯后期的金元詞論

陳廷焯于同治十五(1876)年結(jié)識了著名詞人莊棫，接受了常州詞派的詞學(xué)思想，詞學(xué)觀念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詞學(xué)研究界稱其為后期。陳廷焯后期的詞學(xué)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完成于光緒十六年(1890)的大型詞選《詞則》和完成于光緒十七年(1891)的詞學(xué)專著《白雨齋詞話》。在這些詞學(xué)著作中陳廷焯表現(xiàn)出對金元詞一如前期的關(guān)注，但由于詞學(xué)思想觀念的變化，評價體系和方法的變化，導(dǎo)致對金元詞人和詞作的分析評價上與前期有了顯著的差異。

先來看陳廷焯對元好問評價的變化。陳廷焯在前期的詞學(xué)著作《云韶集》中將金元詞放置詞史中加以考察?！对粕丶返木硪粸樘圃~、五代十國詞，卷二至卷十為宋詞，卷十一、卷十二為金詞、元詞，以時代發(fā)展為線索。陳廷焯后期的《詞則》則以內(nèi)容風(fēng)格分類，分為《大雅集》《放歌集》《閑情集》《別調(diào)集》四集，《詞則》共二十四卷，總收歷代詞二千三百六十首。

《詞則》四集各有入選標(biāo)準(zhǔn)，陳廷焯有明確的說明?！洞笱偶返娜脒x標(biāo)準(zhǔn)為：“本諸風(fēng)騷，歸于忠厚”“求本原所在”“皋文(張惠言)溯其源，蒿庵(莊棫)引其緒，兩宋宗風(fēng)，一燈不滅。斯編(《大雅集》)之錄，猶是志也?！薄斗鸥杓窞椋骸肮迤胬诼渲?，郁郁不得志，情有所激，不能一軌于正，而胥于詞發(fā)之”“酒酣耳熱，臨風(fēng)浩歌，亦人生肆志之一端也?！薄堕e情集》為：“茲篇之選，綺說邪思，皆所不免”，“名以閑情，欲學(xué)者情有所閑，而求合于正”?！秳e調(diào)集》為：“嘯傲風(fēng)月，歌詠江山，規(guī)模物類，情有感而不深，義有托而不理。直抒所事，而比興之義亡。侈陳其盛，而怨慕之情失。辭極其工，意極其巧，而不可語于大雅，而亦不能盡廢也。”陳廷焯選入大雅、放歌、別調(diào)、閑情各集的標(biāo)準(zhǔn)不僅有風(fēng)格特色的因素，還有價值判斷的考量，也就是說《詞則》各集是有高下評判的標(biāo)準(zhǔn)的，《大雅集》作為最優(yōu)，其他三集等而下之。

如前所述，在前期陳廷焯對元好問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但是在后期選入《詞則》時有了變化。下面是元好問詞選入《詞則》各集的情況：

《大雅集》一首《放歌集》八首《閑情集》一首《別調(diào)集》二首《清平樂》“離腸婉轉(zhuǎn)”《水調(diào)歌頭》“空濛玉華曉”《玉漏遲》“浙江歸路杳”《洞仙歌》“黃塵鬢發(fā)”《臨江仙》“今古北邙山下路”《臨江仙》“自笑此身無定在”《臨江仙》“夏館秋林山水窟”《鷓鴣天》“臨錦堂前春水波”《鷓鴣天》“華表歸來老令威”《滿江紅》“一枕余醒”《江神子》“河山亭上酒如川”《邁陂塘》“問世間情是何物”

在陳廷焯評價最高的《大雅集》中，元好問的詞僅有一首入選，而在突出豪放風(fēng)格的《放歌集》中，元好問的詞作竟有八首之多。這個數(shù)據(jù)表示，陳廷焯認為元好問的詞還不能達到最高的“大雅”，元好問主要還是豪放風(fēng)格突出的詞人。這種認識與前期相比體現(xiàn)了變化，對元好問的評價在降低。在《白雨齋詞話》中對元好問也有了新的評價：

遺山詞，刻意爭奇求勝，亦有可觀。然縱橫超逸，既不能為蘇、辛；騷雅清虛，復(fù)不能為姜、史。于此道可稱別調(diào)，非正聲也。

陳廷焯認為元好問的詞“刻意爭奇求勝”“縱橫超逸”，這樣的詞雖然有特點，但是還不能達到“大雅”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說“于此道可稱別調(diào)，非正聲也”，對元好問詞的評價可謂褒貶參半。陳廷焯又云：

東坡一派，無人能繼。稼軒同時，則有張、陸、劉、蔣輩，后起則有遺山、迦陵、板橋、心余輩。然愈學(xué)稼軒，去稼軒愈遠，稼軒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囂為稼軒，亦誣稼軒甚矣。

陳廷焯前期論詞十分贊賞宋代以蘇軾、辛棄疾、陸游為代表的豪放派，對深受豪放派影響的金元詞人詞作也給予高度評價，對元好問豪邁而有骨力的風(fēng)格頗為稱賞。但是后期的《白雨齋詞話》卻指出，元好問等學(xué)稼軒，卻去稼軒遠，是因為缺少稼軒的“真”，缺少了真，則陷于狂呼叫囂之末流。也就是說，后期陳廷焯已經(jīng)將元好問逐出了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詞派之列，前期稱贊的“曠逸之才馭奔騰之氣”成了后期批評的“狂呼叫囂”。陳氏前后變化之大令人吃驚。

再來看陳廷焯對元代詞人張翥評價的變化。如前所述，前期陳廷焯對張翥的評價極高，后期卻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在《白雨齋詞話》中陳廷焯將詞分為四類三個等級：文質(zhì)俱佳者和質(zhì)過于文者為上乘，文過于質(zhì)者為次乘，有文無質(zhì)者為下乘。張翥被列入“文過于質(zhì)”的次乘之中。所謂“文過于質(zhì)”即文采勝過思想內(nèi)涵，也就是說陳廷焯批評張翥的詞缺乏思想性。在《詞則》中評張翥云：

元詞日就衰靡，愈趨愈下。張仲舉規(guī)模南宋，為一代正聲。高者在草窗、西麓之間，而真氣稍遜。

仲舉詞樹骨甚高，寓意亦遠。元詞之不亡者，賴有仲舉耳。然欲求一篇如梅溪、碧山之沉厚，則不可得矣。

雖然陳氏對張翥仍有不錯的評價，稱其為“一代正聲”“樹骨甚高，寓意亦遠”，但批評的分量明顯加重了，批評張翥“真氣稍遜”，沒有“沉厚”，即詞中缺乏最有生命力的內(nèi)涵。認為張翥已經(jīng)不能企及南宋詞人史達祖(梅溪)、王沂孫(碧山)等人。與前期認為張翥詞可與南宋詞人吳文英相媲美的評論相比，后期的評價已大為降低。

以上所述陳廷焯前后期對元好問、張翥詞評價的變化僅為陳廷焯詞學(xué)思想變化的一個方面。陳廷焯后期評詞標(biāo)準(zhǔn)的變化還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其一，更注重詞的意格思想內(nèi)涵。如對元代詞人彭元遜《解佩環(huán)》詞的評價：

元人彭元遜《解佩環(huán)》(尋梅不見)云：“江空不渡。恨蘼蕪杜若，零落無數(shù)。遠道荒寒，婉娩流年，望望美人遲暮。風(fēng)煙雨雪陰晴晚，更何須、春風(fēng)千樹。盡孤城、落木蕭蕭，日夜江聲流去。 日晏山深聞笛，恐他年流落，與子同賦。事闊心違，交淡媒勞，蔓草沾衣多露。汀洲窈窕余酲寐，遺佩環(huán)、浮沉灃浦。有白鷗、淡月微波，寄語逍遙容與?！睉n深思遠，于兩宋外，又辟一境。而本原正見相合。出自元人手筆，尤為難得。

此詞題為“尋梅不見”，寫在深秋荒野已經(jīng)難覓梅花的蹤影，表現(xiàn)了詞人的失望之情。“望望美人遲暮”一句透出寓意所在：君子稀見，世風(fēng)日下。陳廷焯以“憂深思遠”評之，正是看到了作者的寓意。

其二，評詞的典范準(zhǔn)則由南宋變而為北宋。如元代詞人張弘范《臨江仙》：“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蓱z仙契剩濃歡。黃鵬驚夢破，青鳥喚春還。 回首舊游渾不見，蒼煙一片荒山。玉人何處倚闌干。紫簫明月底，翠袖暮天寒?！标愅㈧糖昂笃谠鴥啥仍u析此詞：

清新雅秀不減草窗、玉田諸賢，大英雄，人自天縱其才，自有不謀而合者?！?/p>

清詞麗句，不減永叔、小山諸賢。從古大英雄，必非無情者，吾于仲疇益信?！?/p>

陳廷焯前后期均用“清新雅秀”“清詞麗句”作評，幾乎一致，區(qū)別只在于，前期以南宋草窗、玉田為比，后期以北宋歐陽修、晏幾道為比。用來作比的宋代詞人典范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透露出陳廷焯詞學(xué)思想的變化：前期受浙西詞派影響，取法南宋；后期受常州詞派影響，更注重北宋。

三 陳廷焯金元詞論前后期變化的內(nèi)涵探析

陳廷焯對金元詞認識的前后期變化與他的詞學(xué)思想基礎(chǔ)有著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陳廷焯前期學(xué)習(xí)浙西詞派,崇南宋、主清雅，后期轉(zhuǎn)承常州詞派，重寄托、尚沉郁。這些都在他論析金元詞時得到了體現(xiàn)。

浙西詞派崛起于清初康熙年間，以朱彝尊為領(lǐng)袖，推崇南宋詞，倡導(dǎo)清雅詞風(fēng)，并推尊南宋姜夔為典范。此派一出，很快便風(fēng)靡大江南北，領(lǐng)詞壇風(fēng)騷。在朱彝尊的詞學(xué)系統(tǒng)中，金元詞也具有重要地位。朱彝尊《詞綜》選金詞一卷，詞人二十七家；元詞四卷，詞人九十六家?？梢娝麑鹪~有相當(dāng)深刻的了解。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元代詞人的論述：

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

朱彝尊勾勒出了“姜派詞人”或云清雅詞派、醇雅詞派的面貌：姜夔為宗主，其他皆為南宋人和元人，元代詞人張翥、楊基被列入姜派詞人之中。這種認識得到了浙派詞家的響應(yīng)，與朱彝尊合編《詞綜》的浙西派汪森也說:

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

可見浙西派詞學(xué)家普遍認為元人張翥就是姜派詞人中的一員，這種認識深刻地影響了陳廷焯。

陳廷焯學(xué)詞即遵從浙西詞派，他在編選《云韶集》時深受朱彝尊的影響。陳廷焯后來追述說：“癸酉(1813)、甲戊(1814)之年，余初習(xí)倚聲，曾選古今詞二十六卷，得三千四百三十四首，名曰《云韶集》?！痹凇对粕丶肪硎逯煲妥饤l下云：“余選此集，自唐訖元，悉本先生《詞綜》，略為增減，大旨以雅正為宗，所以成先生之志也?！笨梢?，《云韶集》在編選宗旨上明顯受到朱彝尊《詞綜》的影響。在詞學(xué)觀念上陳廷焯接受了朱彝尊重南宋、標(biāo)榜醇雅的思想。他談自己《云韶集》編纂宗旨時說：“是集所選，一以雅正為宗，純正者十之四五，剛健者十之二三，工麗者十之一二，其一切淫詞濫語，及應(yīng)酬無聊之作，概不入選?！币匝耪鳛樵~作入選標(biāo)準(zhǔn)，與朱彝尊一脈相承。浙西詞派推尊南宋，標(biāo)舉姜夔、張炎，陳廷焯受其影響，認為姜夔是南宋時代典雅作風(fēng)的典范，稱“詞中之有白石，猶詩中之有淵明也。琢句煉字，歸于醇雅。不獨冠絕南宋，直欲度越千古。”同樣，在對待元詞及元代詞人張翥的認識上也深受朱彝尊的影響，陳廷焯云：

南宋自姜白石出，詞乃有大宗，后有作者，總難越其范圍，夢窗諸人師之于前，仲舉效之于后，詞至是推極盛焉。

這段話與前引朱彝尊、汪森之語如出一轍，正是受到朱彝尊、汪森等浙西詞派的影響的明證。

陳廷焯在完成《云韶集》兩年后，結(jié)識了莊棫，這促成了他在理論立場上的轉(zhuǎn)變，接受常州詞派的學(xué)說。莊棫(1830—1879)，一名忠槿，字希祖，號中白，江蘇丹徒人，有《蒿庵詞》，一名《中白詞》。莊棫是常州派后期的代表性人物，徐珂《近詞叢話》稱：“效常州派者，光緒朝有丹徒莊棫、仁和譚獻、金壇馮煦諸家?！鼻f棫和晚清著名詞學(xué)家譚獻合稱“莊譚”，朱祖謀《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稱：“皋文說，沆瀣得莊譚。感遇霜飛憐鏡子，會心衣潤費爐煙，妙不著言詮。”指出張惠言常州詞派的詞學(xué)乃莊棫的源頭，莊棫乃常州詞派重要的傳人。

陳廷焯編選《詞則》，撰寫《白雨齋詞話》時已經(jīng)完成了接受常州詞派詞學(xué)思想的轉(zhuǎn)變。他說：“自丙子(1876)年與希祖先生遇后，舊作一概付丙，所存不過己卯后數(shù)十闋，大旨歸于忠厚，不敢有背《風(fēng)》《騷》之旨。過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莊棫)，共成茗柯(張惠言)復(fù)古之志?！碧岢觥罢撛~只宜辨別是非”即是否合于“溫厚”“沉郁”，“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認為“沉郁頓挫”才是詞的最高境界。對金元詞的認識也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

陳廷焯前期在論析張翥時，受浙西詞派影響，從推舉姜派詞人的角度對張翥評價甚高，但后期受到常州詞派的影響，以“沉郁頓挫”論詞，品評標(biāo)準(zhǔn)發(fā)生變化，自然也就失去了推尊張翥的思想基礎(chǔ)，進而批評張翥詞“真氣稍遜”“沉厚”不足，“看來已是元詞，去宋人已遠”，認為張翥已經(jīng)不能與宋人比肩，只是元代詞人中的一員而已。

陳廷焯在對金代詞人元好問的評論上亦有明顯的變化。他在后期更強調(diào)“真氣”“沉厚”，對于豪縱奔放之詞的審視更為嚴苛，更多批評之意。陳廷焯對南北宋詞的態(tài)度的變化也值得注意，前期極為推崇體現(xiàn)清雅風(fēng)格的姜夔以及姜派詞人，后期明顯淡化南北宋的時代取向，更重視體現(xiàn)比興寄托。這些思想基礎(chǔ)的變化在對金元詞人的評論中皆有深刻的表現(xiàn)。

陳廷焯后期詞學(xué)思想的變化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已有學(xué)者指出陳廷焯前后期對唐宋詞人和清代詞人評論有明顯而深刻的變化。本文則重在考察陳廷焯前后期對金元詞人認識評論的變化，以期更為全面地認識陳廷焯的詞學(xué)思想。

清代詞學(xué)是集大成的時期，詞史建構(gòu)亦是集大成的體現(xiàn)。陳廷焯是第一個將金元詞放在詞史上進行考察認識的詞學(xué)家，他將金元詞作為詞史重要的一環(huán)，建立了通代詞史的大詞史觀。清代詞學(xué)史又是一部流派史，流派在清代起著重要作用，陳廷焯的金元詞認識前后期的變化是清代詞學(xué)流派代變的反映，亦是有清一代詞學(xué)思想變化的反映，同時也表現(xiàn)了陳廷焯認識和思考的深刻變化。陳廷焯前后期辯證地認識金元詞，不因朝代廢詞人，也不因詞人而拔高時代，顯示他作為一個詞學(xué)家的見識和高度。陳廷焯的金元詞認識對后世有深遠的直接影響，尤其是對民國時期的金元詞學(xué)起到了奠基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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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毛先舒.填詞名解略例[M]//詞學(xué)全書.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

[2]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三引[M]//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3]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全編[M].孫克強,主編.北京：中華書局.2013.

[4]朱彝尊.黑蝶齋詩余序[M]//曝書亭集.文淵閣四庫全書.

[5]汪森.詞綜序[M]//詞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朱孝臧.彊村語業(yè)箋注[M].白敦仁,箋注.巴蜀書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