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爭
(楚雄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唐宋詩醇》,全稱《御選唐宋詩醇》,簡稱《詩醇》(下文皆用簡稱),梁詩正、錢陳群等人受敕編選,乾隆十五年(1750)夏編定,乾隆十六年(1751)由內務府刊刻。乾隆二十五年(1760)時江蘇巡撫陳弘謀曾奏請將內務府本重刻,后來在光緒七年(1881)時浙江巡撫譚鐘麟又重新摹刻內務府本。此外,另有兩個抄本:一為《四庫全書薈要》本,校定時間為“乾隆四十一年六月”;一為《四庫全書》本,現存文淵閣四庫本校定時間為“乾隆四十六年三月”。
三個版本系統(tǒng)之間的差異,主要反映在刪改、抽換錢謙益的評語及評語中有批錢謙益之語等方面,學界已有一定的研究成果,并將其原因雖歸結為乾隆帝對錢謙益的態(tài)度,然對乾隆帝為何批判、甚至痛恨錢謙益這態(tài)度背后的原因并未深究。
又關于《詩醇》的選詩宗旨及體現的詩學思想的問題上,學界對此書體現的詩學觀念、六家詩的評語、六家詩為何得以入選等問題亦多有探討。不過,雖然都是主要集中在宗唐宗宋的詩學話語中進行剖析,然而不同研究者對同一話語卻有著截然相異的觀點,如胡光波認為是“乾隆把唐宋詩合選,顯然無宗唐、宗宋的門戶之見”,“跳出了清初唐、宋詩之爭的圈子”,而莫礪鋒則認為“《唐宋詩醇》雖然是唐宋兩代的詩選,卻體現出較強的崇唐抑宋的觀念。”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其立足點多是專注于從唐、宋詩這個層面來探討,而忽略了“御選”二字,或將這二字理解為乾隆帝僅是掛名,最多也就御制了一篇序言而已。在胡文中雖然提到了乾隆帝,但由于未能深入地了解乾隆帝的詩學思想,故仍批判地認為是在強調封建統(tǒng)治階級腐朽的統(tǒng)治理念,故仍未能切中肯綮。
此外,莫礪鋒還頗具只眼地指出《詩醇》中的崇杜傾向,主要表現為“對杜詩自身的揄揚”和“在對其他詩人的評說中涉及杜甫”,但對這一現象背后的原因亦未深入挖掘。諸如此類等等,欲對《詩醇》所涉及的相關問題更為清晰地了解,就不得不先行探尋乾隆帝本人對詩歌的態(tài)度及其詩學主張。
眾所周知,滿清入關后,清統(tǒng)治者為加強和鞏固統(tǒng)治,以極大的熱忱投入到學習和推行儒家文化當中,不少帝王都深諳儒家文化,如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等。他們甚至還憑借皇權日益加強思想文化、文學藝術等領域的控制,在經史子集以及釋典中大量地打上御纂、御定、御注、御批、御選、御錄、御制、御撰、御刻、欽定等字樣的烙印。此外,他們還意猶未盡地御制了龐大的個人詩文集,從康熙帝下至光緒帝都存有卷帙繁富的御制詩文集;尤其是乾隆帝、嘉慶帝父子的詩文數目更是驚人,就詩而言,乾隆帝一人所作幾乎與全唐一代詩作相埒,有44000多首;嘉慶帝亦有15600多首,僅次于乃父,遠勝于陸游、白居易等人。正如嚴迪昌所指出,“在中國詩史上從未有像清王朝那樣,以皇權之力全面介入對詩歌領域的熱衷和控制的”,而乾隆帝更是一個極至。
在乾隆帝御制詩文集中,留下了頗為豐富的關于詩歌理論的主張和見解,概而言之,主要有:一、力主“詩言志”;二、強化“溫柔敦厚”;三、“詩史”觀;四、詩歌流變論等等。其中,最核心的詩學觀念就是將傳統(tǒng)的“詩教觀”轉化為世俗的“忠孝論”——將詩文領域的儒家詩教與政治領域的“以孝治國”兩種理念相結合。乾隆帝有著大量的關于詩歌與忠孝關系的言論,最終明確地揭橥說:“詩者,何忠孝而已耳?離忠孝而言詩,吾不知其為詩也?!倍?,他還對“忠孝”做了界定:即天子之忠孝“當以不失祖業(yè)為重”;民之忠孝,“莫大于愛君”。
故乾隆帝經常將“問政敕幾、一切民瘼國是之大者,往往見之于詩”,是以在御制詩中,其詩歌內容大半為“敬天勤政,慎憲勅幾,惇典庸禮,對時育物,所以修辭立誠者……知幾指示,銘勛繪凱之作……量雨雪,課收成,較糧價,謀小民朝夕之需,篤大君宵旰之念者”。這些關于江山社稷宵旰之念的詩歌,就是體現了乾隆帝作為皇帝的忠孝。至于臣民的忠孝是強調愛君,故這種“忠孝”實際上多偏向于對君主的“忠”。
如果說在詩歌理論上標舉“忠孝論”,還僅是意識層面或口頭上的說法,對于如何將這一意識貫徹到具體詩歌領域,乾隆帝也頗費一番精神。因為對于文學思想層面的改變而言,統(tǒng)治者既不能用暴力野蠻的手段強迫大眾執(zhí)行,也不便用直白說教的方式灌輸到各類人群,而是需要更為隱性而潛移默化的具體措施和手段。是以深諳儒家文化的乾隆帝,采取了一種文雅的方式——樹立詩文領域的“忠孝”標桿、典型,讓人心有所歸;同時他又借鑒了文士常用的兩種表現方法:一、寫作——躬親御制詩文;二、編選——組織儒臣編選詩文選本。
通過御制大量詩文,既可以顯示他在詩文領域的個人權威,又可以借此發(fā)表意見,還可推廣他對詩文的理解——忠孝論。其中,須樹立者可得以樹立,而應打壓者亦決不留情。
在乾隆帝看來,“詩文豈空言,尚論知其人”,是以欲要宣揚其“忠孝論”,就須從人品、詩作兩方面來綜合考察。乾隆帝首先選中的對象是杜甫,既是因為千多年來杜詩在讀書人心中的地位,亦是在于杜甫其人其詩都符合忠孝的標準。在他看來,“杜陵忠厚人”,“其于忠君愛國,如饑之食、渴之飲,須臾離而不能”,而杜詩更是杜甫“抒忠悃之心,抱剛正之氣”而成,故其“歌謠寫忠懇”,“雖短什偶吟,莫不睠顧唐祚、系心明皇,蜀中諸作尤致意焉”。是以乾隆帝在綜合考察后,給予了杜甫、杜詩最高的評價:“品高萬古孰同其,一生惟是忠孝耳?!贝送猓€將白居易、蘇軾等人及其詩打上“忠孝”的標簽。
在正面樹立的同時,乾隆帝還采取了反面打壓的手段。對于人格有污點者,不管其詩的藝術水準如何,概以“忠孝”衡之,打入另類,甚至要銷毀其著作。如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屈大均等人,就遭受到了詈罵:
錢謙益諸人也,……居本朝而妄思前明者,亂民也,有國法存。至身為明朝達官而甘心復事本朝者,雖一時權宜,草昧締構,所不廢要知其人則非人類也?!娬?,何忠孝而已耳?離忠孝而言詩,吾不知其為詩也!謙益諸人,為忠乎?為孝乎?
在詈罵其人其詩后,后來更是要將他們列入《貳臣傳》,銷毀其著作,并一再說:
至錢謙益之自詡清流,靦顏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輩之幸生畏死,詭托緇流,均屬喪心無恥。
如王永吉、龔鼎孳、吳偉業(yè)、張縉彥、房可壯、葉初春等,在明已登仕版,又復身仕本朝,其人既不足齒,則其言不當復存,自應概從刪削。……及降附后潛肆詆毀之錢謙益輩,尤反側僉邪,更不足比于人類矣!
錢謙益行素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歸命,乃敢于詩文陰行詆毀,是為進退無據,非復人類!又如龔鼎孳,曾降闖賊,受其偽職,旋更投順本朝,并為清流所不齒,而其再仕以后,惟務靦顏持祿,毫無事跡足稱。
是以錢謙益所著詩文《牧齋集》《初學集》《有學集》,在“乾隆三十四年,詔毀板”,后來凡典籍中有錢謙益之序者,或被刪削,或被銷毀。其他人著作亦大多被禁毀。
他的這把“忠孝”標尺甚至丈量到了前代鼎革之際的士人,如楊維楨,乾隆帝說:
楊維楨身為元臣,入明雖不仕,而應明太祖之召,且上《鐃歌鼓吹曲》,……其進退無據,較之錢謙益托言不忘故君者鄙倍尤甚,向屢于詩文中斥之。
錢謙益之既仕本朝,陰為詩文詆毀,常惡其進退無據。然謙益之所毀者本朝,猶稍有懷故國之心。若維楨則直毀故國,較謙益為甚。夫文章者,所以明天理、敘人倫而已。舍是二者,雖逞其才華,適足為害,不如不識字之為愈也。
由此可見,乾隆帝為了貫徹他的忠孝論,對古往今來詩人的評定上基本上都是以其人而定其詩,凡其人忠孝者得表彰,其不忠孝者則被嚴厲地打壓。
乾隆帝以“忠孝”論詩的觀念,除了在御制詩文中通過正反兩方面來宣揚以外,他還想到了借鑒乃祖康熙帝編選唐詩的作法,這也是文士常用的方式之一,通過編選、評點之類,借機發(fā)表個人對詩文的意見。在他所組織編撰或授意編選的詩選之中,《詩醇》一書將這一觀念表現得淋漓盡致。
《詩醇》共選詩六家,唐為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四家,宋為蘇軾、陸游兩家,共47卷。其選詩詳情為:李白8卷,375首;杜甫10卷,722首;白居易8卷,363首;韓愈5卷,103首;蘇軾10卷,541首;陸游6卷,561首;共2665首。每位作家前有總評,所選詩歌之后大多有編者、前人、清人的一些評語或史料、資料介紹。
至于為何會選定這六家,且如何從這六家詩集中選擇入選詩歌及其評語,這就涉及到了《詩醇》的選詩宗旨問題。這些問題皆可從乾隆帝御制的《詩醇》序言中看出一些端倪,先來揭密乾隆帝的這篇序言所透露的信息。
文有唐宋大家之目,而詩無稱焉者。宋之文足可以匹唐,而詩則實不足以匹唐也。既不足以匹,而必為是選者,則以《唐宋文醇》之例,有《文醇》不可無《詩醇》。且以見二代盛衰之大凡,示千秋風雅之正則也?!段拇肌分x,就向日書窗校閱所未畢,付張照足成者。茲《詩醇》之選,則以二代風華,此六家為最。時于幾暇,偶一涉獵,而去取評品,皆出于梁詩正等數儒臣之手。夫詩與文,豈異道哉!昌黎有言“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然五、三、六經之所傳,其以言訓后世者不以文而以詩,豈不以文尚有鋪張揚厲之跡,而詩則優(yōu)游厭飫入人者深?是則有《文醇》,尤不可無《詩醇》也。六家品格與時會所遭,各見于本集小序。是編匯成,梁詩正等請示其梗概,故為之總敘如此。
乾隆十五年庚午夏六月既望四日御筆
這段話中開篇即提出“宋詩不足匹唐”之見,然而乾隆帝并非從詩歌藝術成就來談論唐、宋詩之各自之勝,而是用他心里的標尺以論高低。這一判斷的蘊旨,四庫館臣后來揭示說:“詩至唐而極其盛,至宋而極其變,盛極或伏其衰,變極或失其正?!焙沃^失其正?“《詩》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論詩一則謂歸于溫柔敦厚,一則謂可以興觀群怨,原非以品題泉石、摹繪煙霞,洎乎畸士逸人各標幽賞,乃別為山水清音,實詩之一體,不足以盡詩之全也。宋人惟不解溫柔敦厚之義,故意言并盡,流而為鈍根?!边@話說得已夠明白,即在乾隆帝看來,因為宋詩不解溫柔敦厚之義,就失去了乾隆帝一再強調的“性情之正”——這也就是四庫館臣所言之“失其正”,如此宋詩自是無法比肩唐詩。
又《序》言“此六家為最”,亦并非是乾隆帝看了此書后才知道是哪六家,此六家實乃乾隆帝欽定,四庫館臣后來又揭秘說“我皇上圣學高深,精研六義,以孔門刪定之旨,品評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識風雅之正軌”。然則,乾隆帝又為何會選中此六家呢?理由可能有很多,但關鍵點還得回歸到乾隆帝其人其論。
首先可能是出于他的個人興趣,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蘇軾這五人是毫無疑義的。因為乾隆帝從青少年起就對杜詩極為欣賞,后來更是推崇備至;李白之詩,一則因為它在詩歌史中與杜甫相提并論的地位,二則因為乾隆帝在詩才和詩情上有種惺惺相惜之感;乾隆帝對蘇軾的感情與李白也大致類似;對于白居易,乃是欣賞他的平易,說到底就是乾隆帝從白居易那兒可以為自己率爾操觚、隨口吟章、不尚雕琢找到借口;至于韓愈,那是因為他是乾隆帝青少年起學作文的師法對象,在他的意識中一直認為詩與文并非異道,韓愈即是“文以載道”倡導者,且韓愈“氣盛”說亦可作為他作詩時豪興揮毫的一個理論支撐。
帝王的喜好是沒有理由的,如果硬要解釋,可以有很多說法。是以對于李白,梁詩正等人的解釋說“李杜一時瑜亮,固千古希有”;四庫館臣的說法是“李白源出《離騷》,而才華超妙,為唐人第一”;不過,在唐代時就有人認為杜甫“上薄風騷”,而四庫館臣亦認為杜甫“亦為唐人第一”。由是看來,李杜似乎沒有差別,亦沒有高低之分,若依《詩醇》并稱者多依“二者存一”的標準以取舍,似乎當去李白而存杜甫,但在李杜都被乾隆帝圈點的情況下,梁詩正等人及四庫館臣只有盡力解釋。又白居易與蘇軾,唐人中與白居易并稱的有元稹,而宋人中蘇軾、黃庭堅亦常并提,為何選白、蘇而棄元、黃?在梁詩正等人看來,“微之有浮華而無忠愛,魯直多生澀而少渾成,其視白、蘇較遜” ”。四庫館臣的解釋又異,認為“平易而最近乎情者,無過白居易”,“江西宗派,實變化于韓杜之間,既錄杜韓,可無庸復見”。由此可見,梁詩正等人與四庫館臣實際上非常清楚這幾位詩家之選實際上是出于乾隆帝的喜好,但誰也不敢明說,是以惟有閃爍其詞地顧左右而言他。
其次,還在于乾隆帝的“忠孝論”。乾隆帝圈定杜、蘇、白三人的原因,除了他個人的愛好之外,還在于他們都是體現其“忠孝論”的典型。尤其是杜甫,更是“忠孝論”的第一人選,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在《詩醇》的評語中出現大量的崇杜現象,甚至以杜甫或杜詩作為衡量其他詩人、詩作的標桿。
然而,惟有陸游的入選,令梁詩正等人有些不解。雖然在御制詩中出現過陸游,但乾隆帝并未表現出對他的欣賞之情,亦未對其詩介入任何評價。梁詩正等人的解釋是:“李杜之外,務觀包含宏大,亦猶唐有樂天。然則騷壇之大將旗鼓,舍此何適矣!”而在四庫館臣看來,則是:“北宋之詩,蘇黃并驚;南宋之詩,范陸齊名?!妒菲矡o多,才力、識解亦均不能出《劍南集》上,既舉白以概元,自當存陸而刪范?!眱煞N解釋一定程度上在陸游身上達成了一致,即認為陸游于宋詩中堪比白居易。然而,事實上,這個解釋甚至連梁詩正等人也難以說服自己,“六家詩集中,白、陸最大別擇,較難斷以風人之義,多取其有為而作者錄之”。白居易之詩多諷諭,陸游之詩則又常站在南宋立場發(fā)表抗金言論,二家之詩很難用“風人之義”“溫柔敦厚”之旨來衡量。深諳乾隆帝性格的臣工雖對此頗為不解,但既然是皇帝欽定,所以他們也只能盡量多選擇能夠與衡量標準相接近的詩作。
在這點上,乾隆帝實際上已做出解釋,一是仿《唐宋文醇》的體例,二是“見二代盛衰之大凡”,而“二代風華,此六家為最”。由是而言,至少在他眼中,陸游代表了南宋詩歌的最高成就,這也就是四庫館臣所言之“南宋之詩,范陸齊名”。其實,奧秘還是在于乾隆帝的“忠孝論”,即陸游忠于他所屬的朝廷,忠君愛國,這對于一直強調君臣之義——要風勵臣節(jié)、崇獎忠貞的乾隆帝來說,陸游亦屬于一忠赤之人。如《詩醇》所選最后一詩為陸游《示兒》,“九州同”“北定中原”等詞具有明顯的抗金之意,然最后的評語卻是“此其用心,與子美何以異哉”,即認為陸游與杜甫一樣,都具有忠悃之心。由此可見,乾隆帝最終圈定這六家之詩,乃是因為它們足以“見二代盛衰之大凡,示千秋風雅之正則”?!帮L雅正則”之意,即溫柔敦厚之旨,也就是乾隆帝世俗化的“忠孝論”。
對于為什么要御選這么一本書,乾隆帝也有著解釋。在他的觀念中,認為詩文之道本是一回事,“文以載道”與“詩以言志”,“道”和“志”都不再是空洞化的概念,都應該講究“性情之正”“溫柔敦厚”,更俗世化點的說,就是要體現“忠孝”。既然如此,在乾隆三年已有一部御選《文醇》,又何須再編一部《詩醇》?面對這一問題,乾隆帝的解釋是“文尚有鋪張揚厲之跡,而詩則優(yōu)游厭飫入人者深”,即詩在流傳和教化上更具優(yōu)勢。說到底,就是“道”“志”及詩教之類的概念過于空虛,且當時乾隆帝尚未完成他對傳統(tǒng)詩教世俗化的改造,是以需要再一次以世俗化的“忠孝”論來向天下昭示詩文之道。
正是在這種標準下,當時流行的各種詩選都不符合乾隆帝的理念,即便是康熙朝的詩歌圣手王士禛,其選本也不入乾隆帝的法眼,“國朝諸家選本,惟王士禎(禛)最為學者所傳,其《古詩選》,五言不錄杜甫、白居易、韓愈、蘇軾、陸游,七言不錄白居易,已自為一家之言。至《唐賢三昧集》,非惟白居易、韓愈皆所不載,即李白、杜甫,亦一字不登?!倍对姶肌匪x六家,似乎正是乾隆帝有鑒于此而為之,專錄李、杜、白、韓、蘇、陸以向世人傳達他的詩學見解。
后來四庫館臣更是明確地指出《唐宋詩醇》的實質是:“皇上圣學高深,精研六義,以孔門刪定之旨,品評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識風雅之正軌。臣等循環(huán)雒誦,實深為詩教幸,不但為六家幸也?!逼湎彝庵艟褪恰短扑卧姶肌芬粫饲〉鄹鶕厝岫睾竦脑娊逃^,為樹立風雅正軌的典范,選定了這六個代表,是以是書雖非乾隆帝從頭到尾事事親為,卻徹底地貫徹著乾隆帝“忠孝論”的詩學觀念。
這一點梁詩正等人非常清楚,故在選詩和評語時特別謹慎,如《凡例》中所言對白居易、陸游二人詩的選取上就有反映。這一點在當時高官心里也非常清楚,如乾隆二十五年陳弘謀奏請重刊時就說:“《御選唐宋詩醇》……詩學之正宗,一經圣主品評,永為千秋定論。而且考時論世,闡發(fā)幽微,垂法示戒,攸關風教,令人忠孝節(jié)義之心油然而生?!币徊吭娺x,讀之令人心生忠孝之心,可見“忠孝”論在當時的影響所在,亦可見此書的實際意圖所在。
在梳理清楚《詩醇》是一部什么樣的書之后,才可以繼續(xù)探討乾隆帝的意志是如何貫徹到書中的問題。事實上,《詩醇》一書,不僅僅是御選,同是也是欽定,而且乾隆帝所做的工作并非僅是寫了一篇不痛不癢的序言?;蛟S乾隆帝沒有完全參與六家詩及其評語的具體工作,但至少對于杜甫他做過更多的工作,而且整部書的選評宗旨是在貫徹他的“忠孝論”詩學主張。
首先來看乾隆帝是否曾參與一定具體工作的問題。據御制序言:“時于幾暇,偶一涉獵,而去取評品,皆出于梁詩正等數儒臣之手”,此言貌似是說并未參與詩作的評品。實際上并非如此,其“偶一涉獵”之語并非虛發(fā),此語乃承前語《文醇》而來,《文醇》乃是他將昔日讀書時代未能完成的校閱文字交付張照完成,《詩醇》乃亦是他幾暇涉獵時有所感觸,故圈定此六人,令梁詩正等選詩、選評。
再看具體的例證,杜甫詩下的序語曰:
昔圣人示學詩之益,而舉要惟事父事君。豈不以詩本性情,道嚴倫紀?古之人一吟一詠,恒必有關于國家之故,而藉以自寫其忠孝之誠。夫然,故匹夫委巷之歌,皆得參清廟明堂之列。凡其用意深切,極之諷刺怨誹,無所不有,而卒無悖乎臣子之義也。自漢迄唐,詩律愈密,詩體愈卑,其體格之日卑,正由性情之日薄。蓋詩變而騷,形貌固殊,情致不減;詩變而賦,則鋪詞盛而寄興微,揚厲繁而規(guī)諷尠。唐代詩人有作,大抵挹詞賦之余波,失騷雅之遺意,其不足以仰追《三百》,毋亦枝葉具而本實先撥乎?風雅不絕,李杜勃興,其才力雄杰陵轢古今,瑜亮并生,實亦未易軒輊。自元微之著論,始先杜而后李,顧其所以推尊子美,只就詞調、格律言之,則太白之分道揚鑣者固自有在此。徒以詩言詩,而未探夫作詩之本,宜論者多有異同也。夫子美以疏逖小臣,旋起旋躓,間關寇亂,漂泊遠游,至于負薪拾梠,餔糒不給,而忠君愛國之切,長歌當哭,情見乎詞。是豈特善陳時事,足征詩史已哉?東坡信其自許稷契,或者有激而然,至謂其“一飯未嘗忘君”,發(fā)于情,止于忠孝,詩家者流斷以是為稱首。嗚呼,此真子美之所以獨有千古者矣!予曩在書窗,嘗序其集,以為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良足承《三百篇》墜緒。茲復訂《唐宋六家詩選》,首錄其集而備論之,匪唯賞味其詩,亦藉以為詩教云。
開篇首揭“事父事君”之語,即“忠孝”一代名詞。五百來字的作者小序,僅“忠孝”一詞凡三見,此外,“國家之故”“臣子之義”“忠君愛國”“性情之正”“騷雅遺意”“《三百篇》墜緒”“詩教”等詞匯,觸目皆是。其中,“予曩在書窗,嘗序其集”句中的“予”不是他人,就乾隆帝本人。因為“曩在書窗”與御制《序》言“向日書窗”是同一意思,即指乾隆帝為儲君時的讀書時代?!皣L序其集”,即指在《樂善堂全集》中的《杜子美詩序》一文;且“至于負薪拾梠,餔糒不給,而忠君愛國之切,長歌當哭,情見乎詞”數句,亦與《杜子美詩序》中所言“其于忠君愛國,如饑之食、渴之飲,須臾離而不能,故雖短什偶吟,莫不睠顧唐祚、系心明皇”如出一轍;至于“以為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亦是“抒忠悃之心,抱剛正之氣”的翻版,且乾隆帝后來又在御制詩的小注中再次強調“杜甫詩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故從這種種跡象來看,這篇杜甫的作者小序,實際上亦是出自乾隆帝本人手筆,故在這篇小序中更是極力地強調“忠孝”。
又從“首錄其集而備論之”一語可見,杜甫之詩是乾隆帝最先手定,而且入選《詩醇》的杜詩似乎都基本上由他本人取錄并加以評語,退一步說,即便杜詩的選評不是由他一一選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至少參與了《詩醇》中杜詩評選的工作。因為除了這小序之外,至少還有一處可見乾隆帝的痕跡,如杜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后所接的一段編者評語中有一節(jié)文字如是說:
此甫之所以度越千古,而上繼《三百篇》者乎!往題其集云“歌謠寫忠懇,灝氣渾郁積。李韓望后塵,鮑謝讓前席”,匪虛言也。竊比稷契,或疑其自許太過。蘇軾有云“甫他詩曰‘舜舉十六相,身尊道更高。孝公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允丘⑵踺吶丝谥姓Z?!彼寡缘弥印?/p>
“往題其集”一語,又可看出這段話是出自乾隆帝的手筆,因為“歌謠寫忠肯”四句,乃出自《樂善堂全集》卷21《讀杜詩》一詩,而且此詩中又曰:“大雅止姫周,何人繼《三百》。卓哉杜陵翁,允擅詞場伯”,這又與“此甫之所以度越千古”句是一個意思。由是則又可見在六家詩評語中,恐怕亦存在不少乾隆帝本人的意見或評語。
再來看這一部書是如何將乾隆帝的“忠孝”論之旨貫徹執(zhí)行的。詳情如表所示:
︽御選唐宋詩醇︾作者李白杜甫①卷數卷1卷2卷4卷5卷8卷9卷10卷11卷13卷14卷15卷16卷16卷17卷18小序/詩題評語作者小序靡不托之歌謠,反復慨嘆,以致其忠愛之志,其根于性情,而篤于君上。古風“惻惻泣路岐”白以倜儻之才,遭讒被放,雖放浪江湖,而忠君憂國之心未嘗少忘。遠別離此憂天寶之將亂,欲抒其忠誠而不可得也……忠誠不懈如此,此立言之本指。蜀道難楚蒍賈云:我能往,寇亦能往,蜀之險不必可恃,故為危之之詞。長相思賢者窮于不遇而不敢忘君,斯忠厚之旨也。黃葛篇蕭士赟曰:忠厚之意發(fā)于情性,風雅之作也。世人作詩評,乃謂太白詩全無關于人倫風教,是亦未之思耳。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引罪自咎,無怨尤之心,有睠顧之誠,不失忠厚本旨。代寄情楚辭體約全騷于短韻,而辭氣清明,意指忠厚,非第偶彈古調哀江頭純是忠愛之情,憂戚之志。哀王孫劉會孟曰:“起如童謠,省卻敘事。篇內忠臣之盛心,倉卒之隱語,備盡情態(tài)?!北闭饕曰实燮鹛?結戀行在,望匡復言,有倫脊忠愛見矣……蘇軾曰:“《北征》詩,識君臣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焙垊显?“怨傷忠厚,得詩人之正。”槐葉冷淘隨事征其忠款,所謂一飯不忘君者,信然。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jié)度使三十韻言有倫脊,義歸忠愛。收京一喜一痛,忠愛之誠藹然,而見此始收兩京之作。曲江對雨本詩人之忠厚,法宣圣之微詞,豈古今抽黃媲白之士所敢望哉。晚出左掖劉會孟曰:“諫草不欲人知,此事君當然之體。結語讀之數過,款款忠實?!敝恋露d甫自京金光門出問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詞意婉曲,昔之忠款、今之眷戀皆見,怨而不怒,忠厚之道。恨別流離漂泊,衣食不暇,而關心國事,觸緒輒來。所謂發(fā)乎性、止乎忠孝者。尋常詞章之士,豈能望其項背哉!對雨感時憂國,觸緒即來,非忠義根于至性者不可強為,所以獨冠千古而上繼《騷》《雅》。傷春五首仇兆鰲曰:“此與《有感》皆記時事,纏綿悱惻,發(fā)于忠君愛國之誠,當與《洞房》八首并傳。西閣口號呈元二十一后半則無窮忠憤,不覺觸之即動矣。秋興八首拳拳忠愛,發(fā)乎至情,有溢于語言文字之表者哉。諸將五首黃生曰:“《有感》五首與《諸將》相為表里,大旨在于忠君報國、休兵恤民、安邊而弭亂。其老謀碩畫,款款披陳,純是至誠血性語。”洞房風調清深,詞意凄惻,純是忠臣孝子之心自然流露,俯仰盛衰,含情無限,自是子美絕作。提封忠君愛國,直攄讜議。送魏二十四司直充嶺南掌選崔郎中判官兼寄韋韶州忠告款款,得古人贈言之義。①按:杜甫小序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中的“忠孝”等詞已見于上文的分析,茲未贅列于表。
續(xù)表
此表所列,僅限于“忠”字相關者,若再加上“溫柔敦厚”“風人之旨”等傳統(tǒng)的“忠孝”之詞,則其數目又在此表倍數之上。故從上表即可看出,除韓愈之詩未出現“忠孝”相關的字眼之外,其余各家詩的評語(甚至作者小序)多以“忠”字相關字眼貫穿。其中,杜詩體現的忠孝自是居于首位,而陸游之詩卻亦一再圈框于“忠”字之內,并一再言及其陸游忠悃之心可與杜甫并列,陸詩亦是杜詩嫡嗣,從這個意義上陸游及其詩的地位得以抬升。
由此可見,《唐宋詩醇》一書是一部完全由乾隆帝授意并參與,由梁詩正、錢陳群等人徹底執(zhí)行乾隆帝的以“忠孝”論詩的宗旨而成的一部詩選。其中談論各家詩的藝術風格的語言,并非以唐律宋,而是在“忠孝”的典型上,在乾隆帝心目中,杜甫是最高標桿,故在論及其他幾家時,自是難免以杜甫為參考、跟杜詩掛鉤。這就完全可以理解,在《唐宋詩醇》中,編選其他五家之詩或評語時,與杜甫或杜詩相比之語俯拾即是的情形。
在后來《四庫薈要》本、《四庫全書》本《詩醇》刪除錢謙益評杜詩的問題上,若以乾隆帝的“忠孝論”來考察也就迎刃而解,正是因為錢謙益后來被乾隆帝打為“忠孝”的反面人物,錢謙益的所著所編之書、尺牘之類盡遭禁毀,其《錢箋杜詩》在乾隆三十四年時就在禁毀之列,甚至在一些典籍上的序跋之類都幾乎鏟除殆盡,是以薈要本、四庫本《詩醇》中的錢謙益評語自然要刪除。至于其中有改頭換面之處,或刪除未盡的地方,則可能是當時個別抄錄者懈怠或敷衍了事或心存僥幸等緣故,這在專門研究《四庫全書》的學者那里有較為深入的探討。
綜上所述,《詩醇》一書是一部由乾隆帝授意、圈定人選,并參與部分選詩評語工作,由梁詩正、錢陳群等人操刀,徹底執(zhí)行乾隆帝的以“忠孝”論詩的宗旨而成的一部唐、宋六家詩選。這一部詩選除了體現了強烈的“忠孝”觀念,即強調詩歌的政治教化功能之外,也有著不少特色。
其主要表現為:一、打破了以前選家的某種固定模式。如以某一朝代為選者,如古詩選、唐詩選、《宋詩鈔》、《元詩選》等(當然,此前也存在多朝并選者,如《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宋金元詩選》《宋金三家詩選》等,但并未如《詩醇》般宗旨如此明確);或以某種體裁選者,如《唐人萬首絕句》之類;或以某個階段的詩風為劃者,如《唐詩品匯》;或以選家的個人趣味為選者,如《唐賢三昧集》;或以某種詩學主張為選者,如鐘惺、陸時雍、沈德潛等人選唐詩。二、在繼承明人選詩的匯評、匯注等特色的基礎上,進一步將小傳、選詩、匯評、注釋、解題等多種手段熔于一爐。三、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詩醇》在所選唐詩中將“韓詩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選宋詩時力排眾議,“毅然舍黃庭堅而取陸游”,將此二人從唐宋眾多大家、名家中拔出,“表明了編選者具有獨特的文學史眼光”。尤其是陸游,在《詩醇》中幾乎定位為杜甫嫡傳,六人之中選詩僅次于杜甫,其地位在唐宋諸家中亦得以空前抬高。
此外,在各家評語上,《詩醇》亦有不少殊勝之處。其主觀上雖是為了貫徹“忠孝論”,但由于唐宋并取,客觀上在一定程度上調和了當時詩壇存在的“尊唐”“宗宋”之爭的矛盾而逐漸走向兼容。是以面對這部書時,盡量揚長避短,不能專盯著其宣揚政治功利處,簡單地用先前某種主義的一套對之口誅筆伐,而忽略其時代背景、影響、特色。是以在文學批評史中,應當對此書給予一定的觀照。
:
[1]梁詩正,等.御選唐宋詩醇[M].杭州:浙江書局重刻內務府本,光緒七年(1881).
[2]胡光波.《唐宋詩醇》看乾隆的唐詩觀[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4).
[3]莫礪鋒.論《唐宋詩醇》的編選宗旨與詩學思想[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3(3).
[4]弘歷.御制詩余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嚴迪昌.清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6]弘歷.御制文初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3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7]弘歷.御制文二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3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蘇軾.御選唐宋文醇·上韓樞密書[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4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9]弘歷.御制詩五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弘歷.御制詩初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1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1]弘歷.御制詩二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2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2]弘歷.樂善堂全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3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3]弘歷.御制詩四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32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4]趙爾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5]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
[16]元稹.元稹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