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8)

對《詩經(jīng)·豳風·七月》*筆者所引《詩經(jīng)》均出自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16-218頁?！靶Q月條桑”之“條?！保瑲v代訓詁歧解主要有二。一是“挑取”。如馬瑞辰說：“條桑，《玉篇》‘挑，撥也’引作‘挑桑’。”[1]456他在釋“條”為“挑”之后進一步指出“條謂挑撥而取之”。今人揚之水《詩經(jīng)名物新證》即引馬瑞辰“挑撥而取之”解釋“條?！?。[2]陳喬樅認為《玉篇》所引“蠶月挑桑”“乃韓詩之異文”，[3]王先謙從其說，[4]二人自是認同“條”即為“挑”。《詞源》亦注“條?！睘椤疤羧∩Ｈ~，俗謂采?！盵5]。二是“修剪桑樹、修剪桑枝”。如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為：“條桑，猶言修剪桑枝。”[6]而據(jù)譚明煜《關(guān)于“蠶月條?！薄返妮嬩?，有余冠英《詩經(jīng)選》、王力《古代漢語》、林庚《中國歷代詩歌選》、上海古籍出版社《古代民歌一百首》《歷代名篇選讀》、中國青年出版社《歷代詩歌選注》、北京大學《先秦文學史資料》等十余種代表性刊物亦取“修剪”說，[7]其他如褚斌杰注的《詩經(jīng)選》、[8]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9]等亦同，無需細陳。今人圍繞此兩解聚訟紛紜：反對“修剪”義者認為修剪桑枝一般是在秋末或冬季進行，而不會在“蠶月”；反對“挑取”義者認為此時“條?！笔菍榕嘤溥M行修剪、整理?！皸l”究竟是“挑取”還是“修剪”或其他？考慮到這些公案與“條桑”的目的、方式密切相關(guān)，筆者擬從這兩方面入手，通過稽考歷代訓詁材料，結(jié)合周代農(nóng)俗、全詩句式進行考辨。

當然，一些學者釋“條”為形容詞“長”“木盛貌”，“條桑”意為“修長的桑枝”“桑葉茂盛”，如清代戴震主要依據(jù)《爾雅·釋木》云“桑柳醜，條”，郭璞注“條”為“阿那垂條”[10]；清代俞樾主要依據(jù)《尚書·禹貢》云“厥草惟繇，厥木惟條”，推測“條”當為“木盛貌”[11]148。筆者認為他們依據(jù)的文獻不是直接訓釋“蠶月條?！?，且遠違鄭《注》孔《疏》之意，既無立論鐵證，又不為多數(shù)學者所取，故重點不討論此解?！对~源》又謂“條?！彼追Q“采桑”，筆者認為它未對“條”進行準確訓釋，只能算建立在“挑取”義項基礎(chǔ)上的模糊性解釋。另有宋代王質(zhì)認為“條?！敝覆缮＃爸谷∪~不伐條”[12]，清代胡承珙將“條”讀為“鈔”[13]330，釋為“取”，均缺乏文獻證據(jù)，故亦不討論此解。此外，后代不少詩文中“條?！被蛴小靶揲L的桑枝”“采桑”之意，筆者認為這是一詞多義現(xiàn)象，與“蠶月條?！辈辉谝粋€語境，并不能作為考證“蠶月條?！贬屃x的文獻依據(jù)。也因為訓《詩》著作與后代史書如《三國志》《晉書》《宋史》《通志》等文獻相關(guān)例句中“條?！倍嘤脼閯釉~，故將研究重點放在“挑取”“修剪”兩個動詞義項的辨析上。

一、“條桑”的目的

關(guān)于“條?！钡哪康?，人們的看法主要有“育蠶說”與“修整說”兩種。

主張“育蠶說”的主要依據(jù)鄭《注》孔《疏》。鄭玄《箋》曰：“條桑，枝落采其葉也。”[14]282孔穎達《疏》云：“于養(yǎng)蠶之月，條其桑而采之，謂斬條于地，就地采之也?！盵14]282“條?！奔仍凇梆B(yǎng)蠶之月”而采，其目的為“育蠶”不言自明。這種訓釋得到后代很多學者的認同。如蘇轍《蘇氏詩集傳》卷八云：“枝落而采之曰條?！盵15]朱熹《詩集傳》亦云：“條桑，枝落之采其葉也?！盵16]基本沿用鄭注。更有在此基礎(chǔ)上闡發(fā)“條?！钡木唧w做法和原因的，如宋代嚴粲《詩緝》卷十六云：“桑樹之高大者，其枝條遠人而揚起，人手所不能及。故取斧斨以伐其條。然后就地采其葉而棄其條。即上文所謂‘條?！??！髽浼葪l取之，小樹又猗取之。蠶已大食，故桑之大小取之無遺?！盵17]表意很清楚，“條?！薄扳⑷　笔且驗椤靶Q已大食”，需大量采桑。清代崔述《讀風偶識四卷》也認為：“條桑，芟桑條也?！w蠶至三月，壯而食多，是以廣取桑葉以飼之也?！盵18]此類訓釋不勝枚舉，它們越來越清晰地闡明，“條?！蹦藶橛Q。

主張“修整說”的認為“條?！笔切Q事已畢之月“修整桑枝”的活動。宋代范處義《詩補傳》卷十五云：“蠶月，謂蠶事既畢之月，取斧斨之器，凡桑附枝遠而揚起者，皆伐而去之，謂之‘條?！?。”[19]宋代劉克亦持此說：“若于蠶畢條桑，枝落之以畜少枝?！盵20]有人據(jù)《周禮》賈公彥《疏》“至于三月，不得伐桑柘”，《禮記·月令》季春云“無伐桑柘”[21]304，認為三月不能“伐?！?，只能“修整”；又據(jù)《說文解字》釋“條”云“小枝也，從木攸聲”[22]及《尚書》“厥草惟繇，厥木惟條”注云“條，長也”[23]，得知“條”有“長”義，此時要及時修剪過長枝條，以使桑樹樹冠整齊且能生出更多新枝[24]。

但“修整說”之漏洞很明顯。

首先，“蠶月”乃“養(yǎng)蠶之月”，這在古代文獻中可找到依據(jù)?！抖Y記·月令》言季春之月：“具曲植籧筐，后妃齊戒，親東鄉(xiāng)躬桑?！盵21]304鄭玄注：“后妃親采桑，示帥天下也?！盵21]304按周代農(nóng)俗，季春正是采桑之時，后妃要親自采桑作為表率，以勸蠶事。《榖梁傳·桓公十四年》云：“天子親耕以共粢盛，王后親蠶以共祭服?！盵25]“親蠶”即王后于季春躬親蠶事的古代典禮，后沿革漢魏唐宋等朝，史編昭然可見。由這些記載可推知，三月正是大規(guī)模采桑的“蠶月”，而非范劉所說的“蠶事已畢之月”，當無疑意。這或是自《毛詩正義》釋“蠶月”為“養(yǎng)蠶之月”后，[14]282朱熹《詩經(jīng)集注》、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高亨《詩經(jīng)今注》、王力《古代漢語》、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等紛從其解的緣故。馬瑞辰就明確指出：“‘蠶月條?！c《小正》‘三月攝桑，妾子始蠶’合，與《月令》‘季春親桑勸蠶’亦合?！盵1]449其次，《周禮》“至于三月，不得伐桑柘”[26]及《月令》“無伐桑柘”之“伐”與“伐檀”“伐木丁丁”之“伐”同義，乃整株伐倒之意，而“取彼斧斨，以伐遠揚”之“伐”指伐去一些桑枝，二者并非同一件事，故不可以《周禮》《月令》“無伐桑柘”之語否定“蠶月”伐桑育蠶之說。再次，豳地“蠶月”是三月還是四月未成定論；即便是四月，也未必“蠶事已成”，否則何有下文“猗彼女?！敝e？而《說文解字》與《尚書》之例不是直接對“蠶月條?！钡挠栣專蛔銚?jù)。且釋“條”為“長”，如前論，遠違鄭孔之意。據(jù)鄭《箋》，“條?！蹦恕爸β洳善淙~也”[14]282，“條”為動詞無疑。西周距今久遠，參考歷代訓釋最好采取就近原則，因為距文本時代越近的學識豐厚的學者，因其距文本文化語境更近，故其解釋相對更可靠。若無確鑿證據(jù)，不可輕易將之“刷新”。

綜上，三月正是大規(guī)模采桑的“蠶月”，“條桑”正是對此農(nóng)事活動的另一種表達?！皸l桑”為育蠶，目的很明顯。因此，專為“修整桑枝”而非“采桑育蠶”的“修剪”之釋不成立。

二、“條桑”的方式

先談“條?！惫ぞ?。綜觀歷代訓釋，“斧斨說”從者甚眾。毛《傳》釋“蠶月條?！彼木湓唬骸皵?，方銎也。遠，枝遠也。揚，條揚也。角而束之曰猗。女桑，荑桑也?！盵14]282雖未直接釋“條”，但從其重點對“斨”進行訓釋可推知，毛《傳》默認“條?！惫ぞ邽楦宇惞ぞ?。且孔穎達《疏》云：“于養(yǎng)蠶之月，條其桑而采之，謂斬條于地，就地采之也?！盵14]282大多數(shù)學者據(jù)毛《傳》孔《疏》“斬條于地”及整體詩意推知，“條桑”工具為斧斨。有人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掘《晉書》《宋史》相關(guān)記載，考證出“條?！彼霉ぞ邽椤案鳖惞ぞ?，如《晉書·魏舒?zhèn)鳌份d：“后十五載，詣主人，問：‘所生兒何在？’曰：‘因條桑為斧傷而死?！盵27]《宋史·李璘傳附甄婆兒傳》載：“……歸取條桑斧置袖中，往見知政。知政方與小兒戲，婆兒出其后，以斧斫其腦殺之。”[28]此說未必有說服力，因為晉宋的采桑方式未必與西周時相同，但由此可窺見“斧斨說”的影響。另有人認為“條?！惫ぞ呤羌糇宇惼魑铮琰S省曾《藝?？傉摗分杏小吧q剪條則盛”之語[29]173。雖然此說從者甚稀，但若“條?！惫ぞ邽榧?，則“修剪說”自然成立，故專列于此，以備討論。

我們認為“條?！彼构ぞ邞?yīng)為斧斨。除孔《疏》訓釋外，還因為兩個原因。一則我國使用斧斨有很長的歷史。1935年開始發(fā)掘的戰(zhàn)國墓地山彪鎮(zhèn)中出土了各式各樣的斧，1952年開始發(fā)掘的侯馬晉國遺址中有石斧殘片，這些東周文化遺存說明至少在東周已廣泛使用斧斨。但周代是否廣泛使用剪刀尚無考古證據(jù)，我國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剪刀實物是西漢鐵剪，為交股形(見圖1)[30]；而據(jù)孫機《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將一出土東漢剪歸入針黹、妝奩類，說它是“裁衣之剪”，需借助中間的彎簧操縱其開合(見圖2)[31]347。顯然，此類剪刀不宜用作農(nóng)具“修剪”桑枝。從這些考古物件推測，“條桑”工具當為斧斨。二則“蠶月條桑”承上章“爰求柔?！倍鴣?，從蠶事而言更像到了蠶盛而大采桑枝時節(jié)；而據(jù)孫機《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載，至蠶大眠后，宜加飼荊桑葉，這樣繅出的絲才會堅韌而有光澤，[31]51如此，所“條”乃荊桑的可能性更大，自然宜用斧斨?？傊?，從條桑工具來看，使用剪子“修剪”之說不成立。

圖1西漢鐵剪圖2東漢鐵剪

再談“條桑”手法。孔《疏》影響了唐以后諸多《詩》訓者。據(jù)孔《疏》，“條?！毙琛皵亍?，宋嚴粲、范處義進一步闡發(fā)為“伐”(見上文)。明季本《詩說解頤》正釋卷十四亦釋曰：“取斧斨以伐其條，然后就地采其葉而棄其條，所謂條桑也。”[32]他基本沿用嚴范之說，明確指出“條”乃“取斧斨以伐”。要之，大多訓釋遵從孔《疏》，認為“斬伐”乃“條桑”手法。

但釋為“斬伐”未必恰當。桑枝向上長，砍伐時為不傷樹皮，故沿枝條根部由下往上挑，再或撥或磕使之落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即云：“條桑，《玉篇》，挑，撥也。引作挑桑，云‘本亦作條’。是古本有作挑桑者，條乃挑之假借?！盵1]456此說以斧斨“挑”桑，還原出采桑的具體方式，應(yīng)更準確，算是對鄭《箋》、孔《疏》的補充。因此，就“條桑”手法而言，“挑取”比“修剪”更準確。因為“斧斨”不是剪刀，故不能“剪”，僅與“挑”相近。不過，“斬”一般“由上往下”使力，而“挑”由下往上使力，二者手法略異，其費力“伐之使枝落”是一致的，算是取同存異的泛釋。

三、“條?！钡那‘斢栣?/h2>

如上所論，釋“條”為“挑取”，“條?！奔磾嗦渖Ｖσ圆善淙~，似無疑異。此外，整句詩意當接續(xù)上章“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倍鴣恚圆缮ｐB(yǎng)蠶之事，而末句落腳于“猗彼女?！奔础安赡廴~”，似與“修剪”(維護桑樹)無關(guān)。

其實不然。綜觀四句，首句言挑取，二三兩句具體描寫“挑”之工具與過程，末句寫采摘“長條不枝落”之嫩桑，首句與第二三句在邏輯上重復。清代俞樾就意識到這點：“采桑之事尚在下文，若此句已言‘斬條于地，就而采之’，則下又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于文復矣?！盵11]148且“挑取”側(cè)重于“采摘桑葉”而非“維護桑樹”，語意太實，也有違事理人情。

好的訓釋不僅求信達，還要傳達人情事理。筆者認為“條?！奔葹橛Q而采桑，同時又為“修整”桑樹。而“修剪”意有廣狹：廣義指修整，狹義指“用剪子修”。因此，若“條”解為廣義“修剪”，即從事理考慮。“修剪”側(cè)重于“維護桑樹”，傳達出桑農(nóng)對桑樹之情意。桑多副芽，且舒展迅速，若已展開的葉芽被采，副芽便很快長成葉叢替代；若枝條折斷，副芽也會長成新枝條。故“修剪”桑枝的功夫很重要，所謂善斬伐而桑益茂，“斧頭自有一倍桑”[33]91，它能促使桑樹獲得良好的再生能力，是蠶在生長關(guān)鍵期獲得充足食物的保障，可說是人工育蠶不可或缺的輔助技術(shù)。《農(nóng)政全書》就對斫條采桑之法有詳細記錄。[29]186-193且“修剪”本身包含“枝落而采之”“猗彼女?！钡倪^程。南宋戴侗《六書故》卷二十一云：“芟去桑木之繁枝，謂之條桑?！盵34]此說強調(diào)“芟去桑木之繁枝”，合于采桑實際。蠶農(nóng)為了保存桑樹再生能力，采桑時勢必擇繁枝而芟，而不會“竭桑而取”。

釋為廣義“修剪”更清晰順暢，也更具包容性。漢語是具有鮮明語境性的“活體”，在一詞多義中，如何據(jù)語境選取最佳含義是訓釋目標。漢語又具有模糊性，故為準確表意，很多時候不能拘于詞語的概念義。從詩句整體意義而言，四句表現(xiàn)修整與挑取并舉：首句總言修整(此指采桑之事)，中間特寫用“斧斨”伐“遠揚”情景，末句言采“不枝落”之桑，即如清胡承珙《毛詩后箋》卷十五所云：“‘蠶月條?！徽Z，乃總下文‘伐遠揚’、‘猗女桑’，二事皆為‘條?！??！盵13]329這種理解將采桑與維護融合在一起，與此農(nóng)事活動的實際過程相符，傳達出農(nóng)人對自然的感恩與欣悅，與全詩辛苦煩難中滲透的寬宏、質(zhì)樸氣質(zhì)是一致的。

訓釋還應(yīng)參照整首詩的句式特點。從全詩“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八月載績”“九月授衣”“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等句式來看，時間詞后應(yīng)概括本月農(nóng)事，如此“條”當取廣義“修剪(整)”為當，因之更具概括性。意義的生成在當下的文本展現(xiàn)中，分析語言也是意義溯源的可能性路徑。此說可準確表達為“育蠶-修剪(整)說”，以之與“維護-修剪說”相區(qū)別。

將“育蠶-修剪說”與“維護-修剪說”區(qū)分開來很有必要，因目的不同，修剪時間、方式等也相應(yīng)不同，兩說所指“修剪”似同實異，但歧釋者往往將之混淆。除上文所說的范處義、劉克，有人據(jù)北魏《齊民要術(shù)》、元代《農(nóng)桑輯要》里有關(guān)“修剪桑樹”的記載否定“育蠶-修剪說”，認為修剪桑樹“十二月為上時，正月次之，二月為下”[33]91，而絕不會在養(yǎng)蠶的暖春。此說將冬季養(yǎng)護之“修剪”與春季采桑之“修剪”混為一談，忽略了采桑修剪的實際過程與濃郁人情，陷入機械的詞語考證。他們持論的前提是將“采?！迸c“維護”割裂，認為“修剪”桑枝非以供蠶需，而專為培育桑樹，且“條桑”是在蠶事結(jié)束之后。這明顯與下文“伐遠揚”“猗女?！币杂Q之舉相忤，其偏頗不言自明。況且，北魏與元代的“修剪”文化適于指導西周農(nóng)事嗎？拋開時間與地域因素以今度古，難免出現(xiàn)邏輯漏洞。總之，“育蠶-修剪說”認為，“條桑”既為采桑育蠶，也為維護桑樹，二者相輔相成，斷非截然不兼容之事。

“挑取”“修剪”最后都為“枝落而采之”，就此意義而言，二者并不矛盾，難怪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折中釋曰：“條，挑的借字。條桑，修剪桑樹?！盵35]她顯然已注意到“挑取”“修剪”是可合二為一的解釋。但廣義“修剪”(育蠶-修剪)無疑是更合事理人情的訓釋，算是一種博采眾長的圓融之解。

黃季剛曾誡曰：“凡讀古書，遇有所疑，須展轉(zhuǎn)求通，勿輕改易。”[36]271詩無達詁，出現(xiàn)歧解不可避免，但訓釋不可肢解詩句，鉆入“一孔”，支離詩意。每位學者的訓釋，自有依據(jù)及個性理解。面對歧解，不僅要求“真”，還要求“通”、求“美”，這是一個擴展識見、參與創(chuàng)造的過程。

四、對《詩經(jīng)》詞義訓釋的啟示

出現(xiàn)上述兩種歧解的原因，除訓釋者文化背景、認知結(jié)構(gòu)、個性特質(zhì)等差異，主要還因理解視角不同：一曰文化視角，一曰文學視角。文化視角旨在揭開詞語在歷史源流中的“真”面目，挖掘其所包蘊的文化習俗，而先擱置詞語在語境中的情感意味。“挑取說”可算文化視角。文學視角旨在體味詞語蘊含的情感之美，在確知詞義的基礎(chǔ)上尋求更富包容性的闡釋。故綜觀各種《詩》訓，“挑取”“砍伐”之釋大多出現(xiàn)在訓詁箋注類著作中，而“修剪”之釋大多出現(xiàn)在不同版本的文選中。一方力圖還原“條?！痹谖幕饬x上的真面目，一方細尋“條?！痹谖膶W意義上的恰當表達，其實兩種訓釋互為補充，實為“條?！币惑w雙翼之解。

《詩經(jīng)》詞義歧解現(xiàn)象繳繞紛雜，比比皆是。面對這些紛岐眾解，首先要充分尊重不同學者的經(jīng)驗和學識，因為這不僅有利于豐富詩的內(nèi)涵，還會擴展我們對訓釋者所處時代相關(guān)歷史、文化的了解；其次要利用訓詁學、語言學原理細心梳理、分析，并結(jié)合文本仔細推敲，很多時候還須兼顧以下幾點：

1.疏不破注。這本是孔穎達治經(jīng)原則，筆者借之強調(diào)毛《傳》鄭《箋》孔《疏》對現(xiàn)代訓釋《詩經(jīng)》詞義的準繩性意義?？追f達遵從唐太宗“疏不破注”原則，以《毛詩傳箋》為準繩、以隋劉焯《毛詩義疏》和劉炫《毛詩述義》為稿本，續(xù)作《毛詩正義》，為我們留下了最接近“真義”、融貫群言的文獻資料。他評價劉焯、劉炫“負恃才氣，輕鄙先達，同其所異，異其所同；或應(yīng)略而反詳，或宜詳而更略。準其繩墨，差武未免；勘其會同，時有顛踱”[14]3，正是對“疏不破注”原則之強調(diào)。黃季剛認為：“讀先儒之書不宜改字以牽就己說?！盵36]270一代代典籍訓釋者間的理解是通過作品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實現(xiàn)的，故距文本時代越近的學者，因與文本文化語境越接近，故其解越可靠，故訓釋不妨“信而好古”，對新解“無征不信”。鄭玄宏通博大，翕然合歸眾論，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評價他“雖以古學為宗，亦兼采今學以附益其義”[37]，雖然毛鄭很多訓釋遭到后代學者的質(zhì)疑，但它們?nèi)允呛蟠枴对姟氛呃@不過去的經(jīng)典。況且三家詩已失傳，我們現(xiàn)在所讀的是毛詩，因而為追尋《詩經(jīng)》最恰當?shù)脑~義，我們在現(xiàn)存典籍中以毛《傳》鄭《箋》為起點，并細參孔《疏》，算是“疏不破注”的嚴謹訓釋態(tài)度。當然，這并非要求拘于毛鄭孔之說，而是要求盡量尊重之而不輕改，沒有鐵證不刷新，否則就無進一步探求詞義的必要。要之，“疏不破注”堪為現(xiàn)代訓釋《詩經(jīng)》詞義的箴言。

2.雙重視角。對《詩》詞義的訓釋，最好還要兼具文化、文學雙重視角。意義的生成是文化語境的映射，意義的發(fā)生必依附特定的文化語境，故訓釋須結(jié)合與作品同時的文化語境；無文化視角，不將詞還原到具體文化語境，則難解詞之本義。洪誠在談到訓詁學原則時強調(diào)：“必須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生活實際理解語言。脫離社會生活實際，專就一字一句取揣測，容易發(fā)生誤解?！盵38]沿波討源，雖幽必顯。要進行“原境”追溯，有時需博征文獻，旁及金石，以史證詩。但詩歌作為文學語言，具有鮮明個性；詩主性情，閱讀詩歌是主體“擬容取心”而產(chǎn)生圓融整一意境的過程。故面對紛岐眾解，還要結(jié)合句章甚至整篇體味詩的情感，不能拘泥字詞之“真義”。無文學視角，無法傳達文學之美、情感之豐。兩翼齊飛，方能真美統(tǒng)一，走向文化與文學的融通。因此，訓釋《詩經(jīng)》詞義不僅要廣搜細甄，吃透古注，還要體味詩歌傳達出的人與自然的情感交匯、人情事理之美。在辨別歧解時，區(qū)分釋義歸屬何種視角，可減少很多無謂爭論。一般而言，注者大多采用文化視角，而譯者大多采用文學視角，有些學者兼以注者、譯者兩種身份從事訓《詩》工作，在參考他們的訓釋時要擇諸眾說，善善從長。

3.合理轉(zhuǎn)義。訓《詩》既需兼顧文化、文學雙重視角，有時最好合理“轉(zhuǎn)義”?！稗D(zhuǎn)義”本是海登·懷特用以闡釋文學與歷史跨界問題的關(guān)鍵概念，它“是事物之間的一種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使得事物能夠用一種語言來加以表達，同時又考慮到用其他方式來表達的可能性”[39]，筆者借之表達“在語境中尋求最恰當訓釋”的觀點。因為“修辭性的描述和拘泥于字面意義的表述一樣能夠指涉真實的或可能的事件、結(jié)構(gòu)和過程，只不過它們的指涉模式是間接的，而非直接的。”[40]尤其在文選類《詩》訓中，很多地方需修辭性描述，因為這與《詩》之詩性本質(zhì)更相通，能讓《詩》在情感豐盈的想象中更富審美張力。但“合理轉(zhuǎn)義”并非模糊詞語的本來面目而朦朧表達，更非未經(jīng)求真而天馬行空臆想，它恰恰須基于嚴謹?shù)挠栐b但又超越訓詁，求得詞語的“真義”而不拘泥“真義”，反覆沉潛、字斟句酌，盡量提高“逼真”度。這與吳小如先生所言“考據(jù)的欣賞”[41]頗有相通之處。為避免“亂釋”之嫌，不妨參考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的做法，將訓詁與修辭結(jié)合起來，尋求更融通、合理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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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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