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用源
(1.天津大學外國語言與文學學院,天津 300350; 2.天津大學語言科學研究中心, 天津 300350)
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是清代樸學的代表作,能夠反映乾嘉時代的治學思想和治學方法。馮勝利(2015)分析了乾嘉學者的“理必之學”及其研究中的科學屬性,探討了段玉裁的“理必”思想。馮文認為,段玉裁不僅言“必”,他還常使用“斷無”“斷不”等術語來表達邏輯運作和判斷,段氏的“斷無”和“斷知”不是建立在只字個例的有無上,而是建立在系統(tǒng)事實和理論推演上的[1]。可見,段玉裁的研究方法已不同于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式方法,而是在進行推演、預測。為發(fā)掘段氏的“理必”思想,王用源、施向東和馮勝利考察了《段注》中“斷、必、當、本”等用語的使用情況,梳理段氏的推理判斷,揭示《段注》中蘊涵的“理必”思想[2]?!皵嗖?、斷無、斷知”等是段玉裁用來專表推理判斷或推理預測的論證用語,這些“斷”多為斷其“不然”,即證偽。《段注》也常用“當”來闡述考證結果,是經(jīng)過一番邏輯推理而來的“必然應當”(“理必”)。這些論證用語的使用,表明《段注》蘊涵“演繹推理”和“有無預測”的研究方法。我們所謂的“論證用語”是指在論證過程中采用的具有格式化、程序化特點的行文用語,本文將通過《段注》的其他論證用語考察段氏的歸謬證偽方法。
段玉裁校訂古籍數(shù)十部,并創(chuàng)立了科學的??崩碚摵托?狈椒?。??钡氖滓蝿站褪前l(fā)現(xiàn)錯誤。在校正傳本《說文》的訛誤時,段氏運用科學的方法與原理來考證真?zhèn)?,其校勘理念和方法有待系統(tǒng)研究。其中,歸謬法就是??敝刚`的利器,“歸謬就是從命題自身推導出的一個無法接受的荒謬結論,以此證明該命題的不可能正確,亦即無法不錯的必然性”[1]。
歸謬法是間接反駁方法之一,為了反駁某論題,先假定它為真,然后由它推出荒謬的結論,最后否定充分條件假言命題的后件,確定前件為假。其反駁過程為:
(1) 反駁:A;
(2) 假設:A真;
(3) 論證:如果A,那么B;
(4) 根據(jù)已知:非B;
(5) 所以:A假。
綜觀《段注》,段玉裁使用了多種研究方法,如歸納推理、類比推理、演繹推理、歸謬論證等,歸謬論證在??敝芯哂兄匾淖饔?。在??薄墩f文》時,第一道工序就是指出錯誤,然后還得證明這個“錯誤”必錯無疑,但從正面不容易或不能直接證明時,段氏常常使用歸謬法來證偽。歸謬只是證偽,歸謬法還不能直接校正,往往還需結合他法進行考證。在運用歸謬法的時候,經(jīng)常會利用歸納法得出的一些結論作為推演的基礎,歸納而來的規(guī)則或規(guī)律的正確性必然影響到推演結果的正確性。比如,“類廁”是段氏對《說文》篆文以類相從編排規(guī)則的歸納結果,當“類廁”被驗證后,就可以此作為起點進行校勘、解說字義等。段氏推求出《說文》的諸多凡例,并用來對《說文》或其他典籍的錯訛進行???,以《說文》?!墩f文》,創(chuàng)獲頗豐。
《說文》本無凡例,段玉裁揭示許慎著書法則,闡發(fā)其通例,并以通例校正傳本《說文》之訛誤,對篡改、增補或他書中的錯訛進行批駁。雖然段氏并未明言其考證方法為歸謬法,但歸謬法無疑是段氏證偽方法之一。在考校中,假定傳本中的一些現(xiàn)象或他書的一些說法是正確的,然后運用歸謬法揭示其錯訛,這就是證偽。在現(xiàn)代漢語中,充分條件假言命題聯(lián)結詞的語言標志通常是“如果……那么……”“只要……就……”“若……必……”等,邏輯表達式為“如果p,那么q”。段玉裁常用“假令、果、倘”①等來構成“假令X,則當Y”“果X,則當Y”“倘X,則Y”等論證用語。
據(jù)統(tǒng)計,《段注》用于證偽的假言命題前件聯(lián)結詞“假令”21見,“叚令”8見,“倘”15見,“儻”3見,“果”14見,合計61見,其中有3見為“假令”與“果”并用。前件聯(lián)結詞及其所在某篆下段注,見表1。
表1 《段注》假言命題前件聯(lián)結詞統(tǒng)計表
下文對聯(lián)結詞進行歸并,從各個論證用語中各選三例進行剖析,以見一斑。
“假令X,則當Y”是段玉裁推演證偽時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論證用語,聯(lián)結詞“假令(叚令)”共29見;另有8例“假令(叚令)”用于一般性假設,不屬于證偽。
例1:三篇上言部(P170):謳,齊歌也。(師古注《高帝紀》曰:“謳,齊歌也。謂齊聲而歌?;蛟唬R地之歌?!卑矗倭钤S意齊聲而歌,則當曰“眾歌”,不曰“齊歌”也。李善注《吳都賦》引曹植《妾薄相行》曰:“齊謳楚舞紛紛?!薄短接[》引《古樂志》曰:“齊歌曰謳,吳歌曰歈,楚歌曰艷,淫歌曰哇?!比簟冻o》“吳歈蔡謳”,《孟子》“河西善謳”,則不限于齊也②)。
《說文》“齊歌”何解?顏師古給出了兩種不同的意義。段玉裁運用歸謬法證偽其一,認為非“齊聲而歌”。其邏輯論證程序如下。
假如:許慎“齊歌”原義為“齊聲而歌”;
那么:當訓為“眾歌”,而不為“齊歌”。
但是:文獻中“齊歌”的含義是確定的。據(jù)“齊謳楚舞紛紛”和“齊歌曰謳,吳歌曰歈,楚歌曰艷,淫歌曰哇”,齊謳與楚舞相對,且齊歌與吳歌、楚歌并舉,可知“齊歌”之齊為齊地。
所以:齊歌≠齊聲而歌(眾歌)。
結論:“齊歌”原義為“齊聲而歌”,誤。
那“謳”是否就是齊地之歌呢?運用歸謬法不能推導出謳就是齊地之歌,因為這里不能根據(jù)排中律推出所要論證的論題為真。排中律要求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擇,顯然,在此注中,否定一個但不能肯定另一個。“謳”本義為齊地之歌,經(jīng)過詞義引申,其他地方的歌也可叫“謳”,但不能叫“齊歌”。此注包含一個完整的歸謬論證過程,其目的在于對顏師古說法之一“齊聲而歌”進行證偽,此例的歸謬法對證偽來說是十分精當?shù)摹?/p>
徐鍇本《說文》作“睊也”,徐鉉作“涓目也”,段氏用歸謬法推導二者皆誤。
那么:據(jù)《說文》以類相從的體例③,若“”訓睊,當與睊字類廁。
例3:十一篇下雨部(P994):霣,齊人謂雷為霣。(各本齊上有“雨也”二字,按,自雷篆至震篆,皆言雷電。自霝篆至霩篆,皆言雨。叚令霣之正義為雨,則當次于彼間,今刪?!俄崟繁疽酂o此二字,齊人謂雷曰霣,方俗語言如此。雷古讀如回,回與員語之轉。《公羊傳》“星霣如雨”,叚為隕字。)
段玉裁認為“齊人謂雷為霣”之“齊”字上有“雨也”二字誤。
假如:霣之本義為雨;
那么:若霣為雨,據(jù)以類相從的體例,霣篆當次于霝篆至霩篆之間。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霣”位于雷篆至震篆之間。自雷篆至震篆,皆言雷電。
所以:霣為“雨也”誤。
段氏運用歸謬法論證了霣訓“雨也”為假,但還不能推導出刪“雨也”后就是真。在歸謬后,再引《韻會》、方俗語言為證。從音理上看,雷古讀如回,回與員屬語之轉,以此來說明“齊人謂雷為霣”即是霣的本義?!豆騻鳌贰靶庆B如雨”,是“霣”的假借用法,假借為隕字,非本義。
以上三例,段玉裁使用了“假令X,則當Y”論證用語,使用了一套形式上符合邏輯推理的論證規(guī)則,即上文提到的充分條件假言推理證偽的邏輯形式。其中“假令X,則當Y”屬于蘊函語句,可以根據(jù)某個普遍定律從前件中把后件推導出來,而這個普遍定律有時不一定明言。在上文例2和例3中,段氏用于推導的“普遍定律”(《說文》中所有篆文都是按以類相從的體例編排的)就沒有明言。在某一定律下,假設前件A為真,推出后件B為真,但與事實不符,從而實現(xiàn)歸謬證偽。這一邏輯推理現(xiàn)象在《段注》中還有很多,這正是段氏治學思想中蘊含的科學思想和科學方法的體現(xiàn)之一。
“果X,則當Y”也是段氏常用的假言推理論證用語,“果”偶爾與“假令”連用。
例4:一篇下艸部(P45):蓩,毒草也。(鉉、鍇本篆皆作“”,從艸,婺聲。鉉本下又出“蓩”篆,云:“卷耳也。從艸,務聲?!卞|本無蓩,張次立依鉉補之??肌逗鬂h書·劉圣公傳》:“戰(zhàn)于蓩鄉(xiāng)?!弊⒃唬骸吧嬕裟戏?。”《字林》云:“毒草也。因以為地名?!薄稄V韻》:“蓩,毒草。武道切。又地名?!睋?jù)此,則毒草之字從力,不從女明矣?!队衿吩疲骸吧?,莫屋、莫老二切。毒草也。”此顧野王原本。而蓩下引“《說文》:卷耳也?!庇殖鲎?,莫候切。引“《說文》:毒草也”。此孫強、陳彭年輩據(jù)俗本《說文》增之。今改正篆文,作“蓩,毒草也”,而刪“蓩,卷耳也”之云。卷耳果名蓩,則當與“苓,卷耳也”同處矣。)
假如:“卷耳”為“蓩”,或“蓩”訓“卷耳”;
那么:據(jù)以類相從的體例,“蓩”篆當與“苓”(卷耳)類廁。
但是:事實上,“蓩”與“蓡”(人薓,藥草,出上黨)類廁,不與“苓”類廁。
所以:“蓩”訓“卷耳”有誤。
蔣冀騁(1993)認為《廣韻》和《字林》訓“毒草”不足以作為刪篆的證據(jù),移動次第尚且多事,何況僅憑這一個理由而刪篆呢?《說文》“”和“蓩”兩篆當兩存[3]。暫且不論許書列字是否一定次序井然,段氏“果X,則當Y”的推理針對列字次第而言,是有道理的。
例5:四篇下冎部(P293):別,分解也。(分別、離別皆是也。今人分別則彼列切,離別則憑列切,古無是也。俗謂八部為古別字,且或于部乖字下益曰:“,古文別?!奔倭罟麪?,則于此何不載乎?)
(2)所有權與使用權分離。融資租賃期過程中,固定資產(chǎn)從簽訂合同到期滿,其所有權都屬于出租方,而使用權屬于承租方,這樣,使用權與所有權分離[3]。
那么:根據(jù)《說文》“法后王、尊漢制,以小篆為質,而兼錄古文、籀文,所謂‘今敘篆文,合以古籀’也”(“弌”下段注)的體例,“別”篆下當有“,古文別”。
例6:九篇下山部(P771):嵍,山名。(此篆許書本無,后人增之。許書果有是山,則當廁于山名之類矣?!额伿霞矣枴罚骸鞍厝顺菛|有山,世或呼為宣務山,予讀柏人城內漢桓帝時所立碑銘云:上有巏嵍,王喬所仙。巏字遂無所出,嵍字依諸字書,即旄丘之旄也。嵍字《字林》一音忘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薄督?jīng)典釋文》曰:“《字林》有堥,亡周反,一音毛,堥,丘也。又有堥,亡附反,一音毛,亦云:嵍,丘也?!睋?jù)顏陸之書,《字林》乃有“嵍”字,則許書之本無此顯然矣?!办盖稹币姟对姟?,《爾雅》曰:“前高曰旄丘?!眲⒊蓢唬骸叭珩R舉頭垂髦?!币馈蹲至帧?,嵍丘即旄丘,乃丘名,非山名也。)
段氏認為“嵍”篆為后人所增。
假如:《說文》確有“嵍”這個山名;
那么:據(jù)以類相從的體例,嵍篆當與山名之類的篆文類列。
但是:事實上,嵍篆不與山名為伍。
所以:嵍不是山名。
用歸謬法對“嵍是山名”證偽后,還需注解“嵍”為何義。這是歸謬法無能為力的,只能借助他法。征引他書為證,據(jù)《顏氏家訓》和《經(jīng)典釋文》的記載,《字林》有“嵍”和“堥”,其義均為“丘也”,段氏認為《字林》乃有“嵍”字,《說文》本無“嵍”字。
“倘X,則(當)Y”也是用于假言推理的論證用語,此格式中的聯(lián)結詞有“倘”“儻”兩種寫法,都是段氏用來證偽的聯(lián)結詞,與“假令、果”用法相同。
例7:一篇下艸部(P46):苦,大苦,苓也。(《釋草》苓作蘦。孫炎注云:“今甘草也?!卑矗墩f文》苷字解云“甘草”矣,倘甘草又名大苦,又名苓,則何以不類列,而割分異處乎?且此云“大苦,苓也”,中隔百數(shù)十字,又出蘦篆云:“大苦也”,此苓必改為蘦而后畫一,即畫一之,又何以不類列也?考周時音韻,凡令聲皆在十二部,今之真、臻、先也;凡霝聲皆在十一部,今之庚、耕、清、青也?!逗嗁狻奋吲c榛、人韻,《采苓》苓與顛韻。倘改作蘦,則為合音,而非本韻。然則《釋草》作蘦,不若《毛詩》為善。許君斷非于苦下襲《毛詩》,于蘦下襲《爾雅》,劃分兩處,前后不相顧也。后文蘦篆,必淺人據(jù)《爾雅》妄增,而此“大苦,苓也”固不誤。)
此注有兩次歸謬論證過程。首先針對孫炎“今甘草也”進行反駁。
假如:甘草=大苦=苓;
那么:據(jù)以類相從的體例,苷篆當與苦篆類列。
但是:《說文》苷與苦分隔異處,并不類列。
所以:“苦”與“苷”不同類,不同義。
可是:《說文》在“苦”篆后隔一百多字又出“蘦”篆,云“大苦也”。從意義上看,“苓”必改為“蘦”而后才能整齊劃一,但又將存在不類列的問題。段氏進而從音理上考證。古音令聲在十二部,霝聲在十一部,并以《詩經(jīng)》押韻為證。
假如:將“苓”改作“蘦”;
那么:根據(jù)《詩經(jīng)》押韻情況,作“蘦”則為合音,作“苓”則為本韻。從押韻來說,“苓”為佳,即“苓”不當改作“蘦”,但與意義上“苓”改為“蘦”不合。
所以:二者沖突時,就音理而言,“大苦”義寫作“苓”為佳,進而推斷“后文蘦篆,必淺人據(jù)《爾雅》妄增”,《說文》“苦,大苦,苓也”固不誤。
例8:十一篇下魚部(P1005):魠,哆口魚也。(《上林賦》:“鰅鰫魠?!惫ⅲ骸棒叄犚?。一名黃頰?!惫Z恐非許意,儻是黃頰,則當與鲿為伍。)
段氏認為郭璞注“魠,鳡也。一名黃頰”恐非許意,并進行證偽。
假如:“魠”是黃頰;
那么:據(jù)以類相從的體例,魠篆當與鲿篆類列?!墩f文》:“鲿,揚也?!摈曄露巫ⅲ骸瓣懯柙唬骸顸S頰魚也……’”。
但是:魠篆與鲿篆不同處。
所以:魠不是黃頰魚,許書之“魠”與郭璞注不同,二者應區(qū)分。
此注可視為段氏根據(jù)《說文》以類相從的體例來進行??钡牡浞?,論述精當。段氏認為“自鮅至十篆,蓋皆非許書所本有”,他的推斷前提是以類相從的體例。先用《說文》內證說明魚部字到“鮚”篆就該完畢了,“鮚”篆之后不當又舉魚名及魚之狀貌,段氏推斷“鮚”之后的篆文均為淺人所增,然后進行歸謬推理。
假如:《說文》原本收錄鮅篆;
那么:據(jù)《釋魚》“鮅,鱒”說明鮅鱒系一魚二名,鮅篆與鱒篆就應類廁。
又因:許時《爾雅》本無鮅字,鮅只作“必”,據(jù)《說文》錄字規(guī)則,鮅不是本字,不在收錄之列。
所以:《說文》本無鮅篆,屬后人所增。
上文從3種歸謬論證用語入手分析了段玉裁運用歸謬法進行證偽的9個實例,其論證精當,對??敝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為后續(xù)的勘正工作指明了方向。此外還有52例歸謬論證,有的是采用以類相從的體例來??眰鞅尽墩f文》的錯訛,如玉部下注:“儻是玉名,則當廁于璙已下十六字間?!蹦静孔跸伦ⅲ骸凹倭钤S謂棫即柞,則二篆當聯(lián)屬之。且《詩》不當或單言棫,或單言柞,或柞棫并言也?!笔蟛奎溝伦ⅲ骸疤仍S謂螻蛄,則此篆必次于部末,如黽部之蠅、鼄,馬部之騾、驢、騊、駼等字矣?!庇袑ψ中芜M行證偽的,如言部詷下注:“此經(jīng)注本如是,假令經(jīng)本作‘同幾’,又何煩以詷釋之哉?!毖虿苛l下注:“此牡字大小徐皆不誤,今刻大徐本誤‘牝’。假令羖是牝,則下文安得云犗乎?”羊部羌下注:“假令羌字從人牧羊,則既人之矣,何待僰、僥字始從人哉。且何不入兒部,而入羊部哉?!币灿袑︶屃x證偽的,如部下注:“假令訓火不明,則當入火部矣。”廠部厝下注:“假令是厲石,則當次厎、厲二篆之下,而不當次此矣?!边€有對衍文進行辨別的,如骨部骴下注:“鉉本此下有‘骴或從肉’四字,鍇無。按,假令許有此四字,則當先冠以篆文。”這些都是歸謬法在段注中的具體運用,使用歸謬法來定其非,為下一步的勘正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為考察歸謬論證的使用條件,我們對不同聯(lián)結詞的使用場合進行了分析。在“假令(叚令)”的29例中,21例與《說文》的體例(類廁、訓釋、歸部、重文)有關,其中9例與類廁體例不合有關;5例與釋義有關;3例與字形有關。在“果”的14例中,11例與《說文》的體例(類廁、訓釋、歸部、重文)有關,2例與字音、字義有關,1例為其他古籍的錯訛。在“倘(儻)”的18例中,6例與《說文》的類廁體例和訓釋體例有關,8例與字形字音有關;4例與釋義有關。總體來看,這三種論證用語沒有顯著的區(qū)別,只是聯(lián)結詞不同而已。從校勘對象的錯訛性質來看,61例歸謬證偽論證材料中有38例跟《說文》編排體例不合而致誤有關,占了60%以上,其中與類廁體例不合的訛誤最多。體例上的不吻合,只是錯訛的表象,且難以直接證其誤,于是段玉裁姑且假定其不誤,然后依據(jù)相關規(guī)則、體例進行推導,推導出的一個與事實不符或無法接受的荒謬結論,以此證明其不可能正確,亦即“按理”則無法不錯。
綜觀61例歸謬論證的段注材料,我們認為,歸謬法是校勘指誤的利器,段氏的歸謬論證也彰顯出邏輯的推演力量,但是歸謬法還不能直接進行校正,段氏常常綜合運用歸謬法、內證法、他書旁證、物證、古籍義證、類比推理、音理推演等多種方法,這些論證方法形成嚴密的邏輯推理過程,進而得出確鑿不移的結論。不過,歸謬法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指誤后的校正還需要正確運用其他方法方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下面再來看一例證偽后的校正。
例10:一篇上玉部(P16):瓊,亦玉也。(亦,各本作赤,非?!墩f文》時有言“亦”者,如李賢所引“診亦視也”,鳥部“鸞亦神靈之精也”之類。此上下文皆云玉也,則瓊亦當為玉名,倘是赤玉,當廁璊、瑕二篆間矣。《離騷》曰:“折瓊枝以為羞?!薄稄V雅》玉類首瓊支,此瓊為玉名之證也。唐人陸德明、張守節(jié)皆引作“赤玉”,則其誤已久。《詩》瓊琚、瓊瑤、瓊華、瓊瑩、瓊英、瓊瑰,毛傳云:“瓊,玉之美者也。”蓋瓊支為玉之最美者,故《廣雅》言玉,首瓊支。因而引伸凡玉石之美皆謂之瓊。應劭曰:“瓊,玉之華也?!笔瞧淅硪病?
段玉裁運用歸謬法論證如下:假如瓊是赤玉;那么根據(jù)以類相從的體例,瓊篆當與璊、瑕二篆類列(《說文》“璊,玉色也”“瑕,玉小赤也”),但《說文》“瓊”在“”與“珦”之間,均訓“玉也”,為玉名,所以瓊不是赤玉。段氏首先指出各本“赤”當作“亦”,但是運用歸謬法不能直接推出當為“亦玉也”。為了證明“赤”當作“亦”,段氏使用類比法列舉了兩個同類現(xiàn)象作為輔證,但這兩個輔證均有問題。《說文·言部》:“診,視也?!薄墩f文·鳥部》:“鸞,赤神靈之精也?!雹茇M不自相矛盾?雖然下文繼續(xù)征引書證證明“瓊”是玉名,并分析了傳本致誤的原因,但不能證明“赤”為“亦”之形誤,因為“赤”也可能是衍文。當然,這不是歸謬法的問題,是證偽后如何運用其他方法來校正的問題。
陳垣在《??睂W釋例》(原名《元典章校補釋例》)中提出四種校書之法: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4]。對校法是一種利用同書之祖本或別本對讀的??狈椒?;本校法是以本書前后互證、抉摘異同的校勘方法;他校法是一種以他書校本書的方法;而理校法源于本校法,但需要依靠相關體例、知識,并運用邏輯推理來進行校勘的一種方法。段玉裁??睂W的特色及思想,蔣冀騁[3]52、漆永祥[5]、董蓮池[6]、王華寶[7]等多有論及,譬如,蔣冀騁認為:“運用許書的體例以校理《說文》,顏之推時也已知曉。到了段玉裁時代,更是后出轉精,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在以許書體例校理許書方面,已遠非顏氏時代所能比擬的了?!盵3]52段玉裁將校勘實踐上升到??崩碚摚x不開那場“段顧之爭”,段氏“理校法”在與顧千里爭論中多有闡述。理校法是段氏演繹邏輯思想的體現(xiàn),體現(xiàn)了“善裁斷、重義理”的治學思想和方法,段氏也因此被譽為理校的巨人。
但有的學者認為理校法不是??睂W的正軌。胡適在《〈元典章校補釋例〉序》中對陳垣(字援菴)的??崩碚撆c實踐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陳援菴先生?!对湔隆返墓ぷ?,可以說是中國??睂W的第一偉大工作,也可以說是中國??睂W的第一次走上科學的路?!薄巴跄顚O、段玉裁用他們過人的天才與功力,其最大成就只是一種推理的??睂W而已?!盵4]8在此序中,胡適認為:“援菴先生是依據(jù)同時代的刻本的???,所以是科學的???,而不是推理的???。”[4]9可見,胡適最初是輕視理校的,他提倡實證法,認為最初底本最可靠,“用善本對校是??睂W的靈魂,是??睂W的唯一途徑?!盵4]11陳垣卻是這樣看待理校法的:“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盵4]138不錯,這正是段氏的最高妙處,至于是否最危險,那要看論證方法的科學與否。
段玉裁在《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中曾說:“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也,定其是非之難。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說之是非。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斷其立說之是非?!盵8]定其是,需證明;定其非,需證偽。就本文所討論的歸謬法來說,就是段氏在斷其非。歸謬法是理校法的具體體現(xiàn)之一,這種理校法促使段玉裁主張精審識斷,不拘泥于舊本,也不拘泥于古人舊說。這一研究方法當源于段氏科學的治學思想。段玉裁的治學方法早已得到學界的關注和研究,但其治學方法的科學屬性尚未得到廣泛重視和系統(tǒng)研究,梳理并總結段氏的學術思想和科學方法,以便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中所蘊含的深層的、可供繼承發(fā)展的科學要素。
注 釋:
①需要說明的是,這些聯(lián)結詞只是假言命題中前件部分使用的聯(lián)項,后件部分的聯(lián)項較為靈活,因此本文以前件聯(lián)結詞為考察對象。進行歸謬時,也可不需要聯(lián)結詞。本文僅討論假言推理表達格式中的論證方法。另外,《段注》中“若”一般不用來歸謬推理?!抖巫ⅰ分杏泻芏唷叭纭弊郑叭鏧,則Y”共20余見,但很少用于證偽,僅發(fā)現(xiàn)3例,分別見于“”字注、“梅”字注、“?!弊肿ⅲT勝利(2015)已對“?!毕露巫⒌臍w謬法進行了分析,可參閱。本文暫不討論“如X,則Y”的使用情況。假與叚、倘與儻是異體字關系,分開統(tǒng)計,一并討論。
②本文語料來源于許惟賢整理本《說文解字注》(鳳凰出版社,2007),并注明其所在頁碼。因段注是隨文夾注,為表述方便,《說文》原文不加引號,將段注內容置于括號中。為節(jié)省篇幅,略有刪減。
③“類廁”是段玉裁運用歸納法揭示出來的《說文解字》篆文以類相從的編排規(guī)則??蓞⒁娨徊磕┳⒄Z:“凡部之先后,以形之相近為次。凡每部中字之先后,以義之相引為次?!?/p>
④《說文·鳥部》:“鸞,赤神靈之精也?!倍巫ⅲ骸俺?,各本作‘亦’,誤,今依《藝文類聚》《埤雅》《集韻》《類篇》《韻會》正。”段玉裁在“瓊”和“鸞”下的注語有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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