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
一
父親在他的回憶錄里,敘述過當年一起步行去延安的李成之(后改名李直,著名作家李銳的父親)和胡其謙在分別20年后重聚時,酒后說起延安整風(fēng)“審干”中胡其謙被整得胡說八道,稱李成之介紹他加入的不是共產(chǎn)黨,而是復(fù)興社,李成之因此蒙冤。李成之大怒,胡其謙大哭,兩人從此絕交。我難忘的是“文革”初期,深更半夜父母在家中接待一位朋友,他反復(fù)說“不揭發(fā)別人不行了”,父母也反復(fù)勸他“千萬別亂咬人”。那一年我六歲或者七歲,大人不把我當回事,我卻記住了這些當時意義不明的話。后來那位朋友還是扛不住,“亂咬”了另一位朋友,他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雖然是被迫,但是編造他人罪名者,想來內(nèi)心沉重,后來幾十年很少再與往昔同袍交游。
“文革”后,父親談及往事時,有時會說自己從來沒有對不起朋友,言下略有自得。然而這種時候我會想起小時候在他眼里看到的驚惶不安。從1966年到1968年,經(jīng)常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不速之客光臨,或者審查父親本人,或者要求他寫有關(guān)別人的調(diào)查材料。這種時候更多是母親出面應(yīng)對,父親在里屋真病或者裝病。母親的淡定與父親的緊張恰成對照,不過這絕不意味著她內(nèi)心沒有巨大壓力,那幾年她容易發(fā)脾氣,曾經(jīng)疑似癌癥。或許源于童年的印象,我長大后對父親缺乏敬意。在美國,你經(jīng)??梢月牭礁赣H應(yīng)該是兒子的role model,直白地說就是榜樣的意思。我從來不覺得父親有榜樣的作用,年輕時更對他多不認同,中年以后才意識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原來可以像咒語一樣準確。上世紀80年代最后一個夏天,我獨自住在一棟小樓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黑夜與孤獨,一關(guān)燈就感到恐懼,而不關(guān)燈又睡不著。沒有人知道我的敏感與脆弱。只有自己經(jīng)歷過以后,我才能理解和原諒父親,而且意識到其實自己更不中用。從父親的回憶錄,我了解到他經(jīng)歷過殘酷的戰(zhàn)爭和各種運動,看見過各種死亡包括活剮。他那本能的逃避與自我保護意識,既表現(xiàn)出軟弱,也反映出他畢竟不能無動于衷。
攝于1982年春的全家福(后排左一為作者李大興)
二
死亡在我的童年其實并不罕見,反而是經(jīng)常聽說。大院里有人跳樓、有人上吊,外面?zhèn)鱽淼墓适戮透?。我不曾讀過格林童話,倒是從小聽著“梅花黨”“一只繡花鞋”長大,想象著荒蕪的花園里有伸出舌頭的吊死鬼出沒。如今廣為人知的北京師大附中負責(zé)人卞仲耘被打死一案,我四十多年前就在家里,門窗緊閉、壓低聲音,聽王晶垚先生聲淚俱下地訴說。說起來,王先生和父母頗有淵源。他和父親是同事,先父1962年由范文瀾調(diào)入近代史研究所任其副手,王先生也在范文瀾手下工作。王先生和母親則是燕京大學(xué)歷史系同學(xué),但具體情況母親從未提起,也不知道是否同屆。在我的記憶里,他來家里次數(shù)不多,并非過從密切的朋友。不過看來他是信任父母的,才會在“文革”風(fēng)暴依然怒卷時,就告訴他們自己妻子的慘死詳情。幾年前看了電影《我雖死去》,那是關(guān)于王晶垚先生四十多年來鍥而不舍、追求歷史真相的紀錄片。影像總是具有動人的直接力量,當你認識其中人物的時候,更是感慨萬千。王先生中年時的樣子緩緩從記憶中升起,謙卑拘謹、敏感小心,屢經(jīng)風(fēng)霜后徹底被打蔫的知識分子形象。在中國,從來是人死多了,活著的反而麻木。隨著歲月流逝,追逐當下,慘案大多被遺忘。卞仲耘被打死,當年只是個案,可是能有幾個人像王先生這樣堅持?如今,這一案件已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征性事件。而讓我感觸良深的是,電影里的王先生再也不是那個溫和恭讓的中年人,追求真相與公正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人升華的過程。長大以后才明白,如果對非正常死亡無動于衷,久而久之,會形成集體性的對生命的漠視。事實上,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里,一直缺少對生命的珍惜與尊重。
父親李新和母親于川合影于1948年
三
這些道理我小時候自然不懂,記得的只有對死亡、對失去親人的恐懼。父親中年開始患嚴重高血壓,低壓恒常100,高壓200以上。1986年,父親晚間在一小巷被自行車撞倒,中風(fēng)昏迷,幸得過路人相救,及時送到醫(yī)院,后來雖然逐漸恢復(fù),但從此拄杖終身。1969年,母親淋巴上長了一個直徑約四公分的腫瘤,被診斷為很可能是惡性,需要切除化療。在那兩年里,家里經(jīng)常漂浮著壓抑的氣息。母親消瘦憔悴,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連醫(yī)生都擔(dān)憂她能否經(jīng)受住開刀化療。幸好她遇事素有決斷力:既然無法確診是否癌癥,就不切除而以中藥化解。北京中醫(yī)醫(yī)院的盧老,從上世紀60年代初就給母親看病,這時很有信心地表示,可以用中藥治好。不記得母親吃了多久中藥,但最終腫瘤竟然消失了。盧老是民國時就自己開診所的老先生,衣著講究、鶴發(fā)童顏,因為治好母親腫瘤著實高興了一陣,之后不久他自己卻患癌,無力回天,不數(shù)月就故去了。
1968年到1969年有許多事發(fā)生:18歲的長兄被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吃不飽飯時不時要溜回北京打牙祭,以致每次深更半夜查戶口時全家心驚肉跳;16歲的二哥蒙恩留城,分配到木材廠扛一根一根的圓木,練就了一身肌肉但身高被木材壓了下去,他14歲就一米七四,最終卻只長到一米七八。中共“九大”閉幕不久,北京各機關(guān)的人員紛紛被送到“五七”干校,家里只留下母親和我。父親去干校后,似乎勞動起了如今理療的功能,半身不遂居然漸漸痊愈。當然這和干校其實沒有什么關(guān)系,父親能夠恢復(fù)靠的是自身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此后近三十年,他作息規(guī)律、生活簡單、飲食定量,直到1998年冬天,不小心吃了一只有點爛的香蕉,導(dǎo)致腸胃不適住院,然后誘發(fā)第二次中風(fēng),從此一病不起。
在燕京大學(xué)讀書時的母親
我記得我曾經(jīng)問過:“媽媽,你會死嗎?”但想不起她是怎么回答我的了。我一點也想不起來當時是否感到恐懼,不過從那時候起我有了一種意識:不要惹她生氣。雖然后來讓她生氣的時候也未必減少。至今明顯的后遺癥是,我對我關(guān)心的人總是過分擔(dān)憂,毫無理由毫無必要,困擾自己也打擾別人。我完全明白卻對自己無能為力:童年經(jīng)驗真的很難走出。進一步說,人的一生就是一個走出恐懼的過程。
四
上世紀90年代經(jīng)??吹嚼钌髦壬拇竺?,我就會想起他那身材碩壯、戴黑邊眼鏡的溫文儒雅形象。我家和他家住隔壁樓。印象里,父親和他不算熟,當年會覺得李慎之先生思想更為正統(tǒng),不想他晚年會有巨大的改變。
父親的至交是黎澍先生,他們從60年代初在近代史研究所同事開始便無話不談。黎澍先生是黨內(nèi)知識分子思想解放的先驅(qū)者之一,只是因為在1988年遽逝而漸漸不再為人提起。從對“老人家”有不敬之心、不敢有不敬之詞,到批判斯大林、重評赫魯曉夫,到反思“文革”、批判個人崇拜,最后到“歷史不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離經(jīng)叛道,他堪稱是那一代早年參加革命、中年接近中樞、晚年返璞歸真者的標桿性人物。父親沒有黎澍先生那種湖南人的倔犟,也就不會時不時放炮,陷入風(fēng)暴之中。我年輕時,多次當面批評父親圓滑、擅于自保,他自然不愿意承認,有時候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他一生中推崇并曾經(jīng)追隨的兩位長者是吳玉章與范文瀾二老,前者從同盟會元老到“中共五老”,既世情練達,曾經(jīng)指點父親免遭被打成“右派”之厄;又以風(fēng)骨自許,素負清名。但是在兒子犧牲后,鼓勵兒媳守節(jié)撫養(yǎng)子女,在我看來未免是19世紀的思維,讓我在少年時就對父親的榜樣發(fā)生了懷疑。吳老的兒媳蔡阿姨年輕時是上海一家大學(xué)?;ǎm然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年屆半百,仍是慢條斯理、細聲細語,極有風(fēng)度教養(yǎng)。吳老去世幾年后,在“文革”中某一個夜晚,她獨自來到我家和母親長談,說到二十多年獨自帶大孩子的艱辛,忍不住大放悲聲,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烊ニ?,和她的小外孫玩。那年小家伙2歲,我8歲,我趴在地上,他騎著我興奮得大叫。下午的陽光射進來,我們都很快樂。
1960年前后父親李新(右)和黎澍(左)共進午餐
當我回想往事,不禁感謝上蒼,我曾經(jīng)是多么幸運!我上大學(xué),父親的辦公室位于中央黨校南院一幢二層小樓,原本是一套三居室,改為辦公室兼臥室,樓前是一小湖。有時讀書過午夜,我會走到小湖邊,整個院子沒有聲音、沒有燈光,只有幾顆并不那么明亮的星星照在水面上,隨微風(fēng)皺起幾道幽靜的銀波。住在父親的辦公室,并不僅僅是為了方便讀書,至少有一半是因為在那里可以讀到別的地方讀不到的書,比如說臺灣出版的《傳記文學(xué)》,香港出版的《張國燾自傳》。1980年冬天里,高校學(xué)生競選如火如荼,北島那一篇《我不相信》的排比詩句傳誦一時。父親對我的激動心情一般不置一詞,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以為然。老人的保守心態(tài),總是讓青年人憤懣,我當時也是如此。很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知道許多當時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父親去世后我才聽說,他曾是審閱“若干歷史問題決議草案”的專家之一。當我不再年輕,不復(fù)學(xué)生盛氣,才明白他當年讓我好好讀書,也談不上保守,就好像他自己屢次辭官不就,也不僅僅是謹慎自保。
那是我最后一段與父親朝夕相處的時光,卻因為思想上的歧異導(dǎo)致感情上的疏離。半年后我被保送留學(xué),從此離家去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變幻的80年代也令人目不暇接,每個人都在各忙各的。父親一直住在那套辦公室很少回家,我說不清是因為男兒志在四方的觀念,還是因為隱隱裂痕與他漸行漸遠??梢韵胂?,在國外受的文化沖擊帶給我自己許多變化,而北京本身的變化則讓我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局外人。到了1996年,在闊別故國8年后回京時,我下了出租車找不到自己的家,從那以后真正地成為一個客人。而父親此時也垂垂老矣,他因為耳背,說話聲音巨大,而且不再聽對方說話,只管自己滔滔不絕。我一方面要習(xí)慣父親的聲音,一方面要高聲說話好讓他聽見,每次去看望他都覺得耳朵有點累。
在步入中年,遠托異國的歲月里,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與父親的相似。比如我在10歲之前就學(xué)會了打麻將、橋牌,下象棋、圍棋,基本上都是父親教的,長大后我也和他一樣,什么都能玩一點,但都不很精通。也是在我八九歲左右,父親被批判之余在家閑居時教我平仄,讓我讀《白香詞譜》,平仄我學(xué)會了,詞譜卻基本忘光。審美取向在相當程度上是天生的,我從一開始就喜歡那些傷感悱惻的薄命詩人,比如李商隱、李后主、李清照,音樂也是在第一時間聽到鄧麗君就為之傾倒;而父親走的是杜工部、辛稼軒這一路,唱的是《滿江紅》,晚年才意識到少時排斥《桃花扇》的偏激。
最后一次見到清醒的父親,是在一個夏日下午,他住在一套空蕩蕩的大房子里,看上去有些頹然孤獨。家里沒有別人,他似乎也不是那么想說話,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用說了一輩子的椒鹽普通話問:“你過得好嗎?”我趕緊告訴他我過得很好。在記憶里,父親很少這樣問我。有時我會覺得他根本不怎么關(guān)注我,有時我又覺得應(yīng)該感謝他從來不管教我,容忍我的自由發(fā)展。我照例開始和他談國家大事,引發(fā)他的談興。果然他又開始思路飄逸、上天入地說了兩小時。房間里相當悶熱,我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看著他,看到他的衰老,心想他其實已經(jīng)不再雄辯。他的演講,以一句“他的一生是為了救國”而結(jié)束,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這么宏大的愿望。他遞給我一張紙,是送我的一首七絕,顯然是我打電話告訴他要去看他之后,臨時草草寫就的。我忽然很感動,可是什么話也沒有說就走了。
那是1998年夏天,街上飄著任賢齊的《心太軟》:“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