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同一些世界著名的老城相比，柏林的歷史并不久遠。城市自1237年建成時，還只是一個匯集著漁夫、農民、小手工藝人的小城鎮(zhèn)。建造這座城市的是一位名叫阿伯特的伯爵，因其綽號叫作“熊”，后人就以一只站立的黑熊作為柏林城的標志。這個城市曾被一道人為砌起的墻一分為二。無數(shù)的影視作品以柏林為主題，從《柏林蒼穹下》到《再見，列寧》，從《逃出柏林》到《竊聽風暴》。柏林電影節(jié)更是最重要的電影盛會。然而，如果一個法律人到柏林，他/她會關注的，或許是另一些別樣的風景。

國會大廈：撲朔迷離半個世紀的縱火案

我們的漫游從城市中心的勃蘭登堡門開始。向西北方向步行五分鐘，來到的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縱火迷案的國會大廈。1933年2月27日22點，柏林消防隊接到消息，國會大廈發(fā)生火災。直到23點30分，大火才被撲滅。經(jīng)過消防員和警察對大火現(xiàn)場的檢查，發(fā)現(xiàn)了20捆未燒盡的縱火燃料和一個赤裸的凍得哆嗦的男人。這個人名叫馬里努斯·盧貝。他是一個荷蘭共產(chǎn)黨人，一個失業(yè)的建筑工人。借此機會，希特勒在普魯士新聞公報的電臺上發(fā)表講話，稱“這種縱火行為是德國布爾什維克進行的最駭人聽聞的恐怖主義行為”。

國會縱火案發(fā)生后，希特勒立即要求興登堡頒布緊急法令，廢除《魏瑪憲法》中有關保證人身自由的條款。第二天，沖鋒隊占領了德國所有的共產(chǎn)黨黨部。德國共產(chǎn)黨的報刊被禁止出版，包括德國共產(chǎn)黨領袖恩斯特·臺爾曼的1.8萬名德國共產(chǎn)黨人被捕入獄。在清除掉德國共產(chǎn)黨后，1933年3月5日的議會選舉中，納粹黨贏得了44%的席位，但仍然沒有能達到三分之二的多數(shù)。其中國家人民黨和希特勒站在一起，他們共占52%的席位，納粹黨通過了《特別授權法》。一個月時間內取締了所有非納粹黨派，建立了納粹獨裁政權。

嫌疑人盧貝經(jīng)過嚴刑拷打后，承認國會大廈是他縱的火，目的是為了反對納粹黨。1934年1月10日，盧貝被處以死刑。對國會大廈縱火案的起因，歷史學家們有幾種不同的說法：一種認為盧貝出于個人原因放的火，被納粹黨人利用；另一種認為是共產(chǎn)黨策劃盧貝放火（這種說法已經(jīng)被證明不實）；大部分人認為，就是納粹黨人策劃的縱火。然而，直到1981年12月31日，西柏林法院才正式推翻了“國會縱火案”原判決，宣布這是一起錯審錯判。近半個世紀后，失業(yè)工人盧貝的冤屈才得以解開。然而，無論是當時的共產(chǎn)黨人還是納粹黨人，在世的都已經(jīng)不多。不禁讓人們追問一句，遲到的正義還是正義嗎？

柏林墻：以人性為底線審判平庸的惡

國會大廈的東側，是著名的柏林墻。在兩德分裂期間，人們要到達國會大廈，勢必會在柏林墻的注視下默然經(jīng)過?！皦Φ埂焙蟮?992年，柏林地區(qū)法庭于2月5日開庭審理了一起著名的“柏林墻守衛(wèi)案”。被告是4個30歲不到的年輕人。他們曾是柏林墻的東德守衛(wèi)。兩年前一個冬夜里，剛滿20歲的克利斯和他的好友高定，一起偷偷攀爬柏林墻企圖逃向自由。幾聲槍響，一顆子彈由克利斯前胸穿入，高定的腳踝被另一顆子彈擊中?？死购芸炀蛿嗔藲?。他不知道，他是這堵墻下最后一個遇難者。那個射殺他的東德衛(wèi)兵，叫英格·亨里奇。當然他也沒想到，短短九個月之后，圍墻被柏林人推倒，自己最終會站在法庭上因為殺人罪而接受審判。

因試圖翻越柏林墻而殞命于槍口之下的人到底有多少？一個說法是136人，另一個說法是245人。對于射殺翻墻者的行為，從1990年11月3日開始，聯(lián)邦德國的司法機關展開了追訴。一共246人被起訴，然而他們當中很多已經(jīng)年逾古稀，健康條件不允許他們?yōu)楫斈甑男袨榻邮芡?，近半?shù)追訴程序被迫終止。只有126人以判決結案，他們當中又有61人被無罪開釋。

經(jīng)過審判，柏林地區(qū)法庭判處亨里奇等四人有罪。他們不服，訴至位于萊比錫的德國聯(lián)邦法院（最高法院）。1992年11月3日，聯(lián)邦法院作出了關于邊防部隊士兵射殺翻墻者的上訴審判決。律師提出的抗辯理由是，根據(jù)東德于1982年制定的《邊界法》第27條第2款，該條規(guī)定為了阻止正在發(fā)生的犯罪行為，使用射擊武器攻擊人是合法的。而東德刑法第213條將未經(jīng)國家允許離開國境規(guī)定為犯罪行為。由此，展開了人們對于“惡法是否非法”的討論。

堪稱經(jīng)典的是，在判決書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祭出了法學家拉德布魯赫的觀點：當實在法違反“國際社會共同的關于人之尊嚴與價值的法律觀念時”，法就成為一種不法，法律就需要被超越。法院還強調了一個細節(jié)，即使阻止東德公民離境是一個正常理由，守衛(wèi)也不需要以殺死逃脫者為代價，執(zhí)行這一命令。在擊中高定的膝蓋后，守衛(wèi)仍然采取了連發(fā)射擊，這使得他們的行為已經(jīng)超越了命令，而具有了殺人的故意。

惡魔山：竊聽與監(jiān)視的噩夢

電影《竊聽風暴》展現(xiàn)的柏林，是那個令東柏林人沉于夢魘的年代。人人都生活在竊聽與監(jiān)視之下，巨大的信息網(wǎng)通向“有關部門”，說錯一句話便有殺身之禍。這樣的一個“有關部門”是真實存在的?，F(xiàn)在，在被稱為“惡魔山”的托伊費爾斯，有一個曾經(jīng)的間諜中心對外開放。這里曾是前東德國家安全部的一個監(jiān)視站。位于柏林墻邊的這個間諜站，曾經(jīng)是間諜情報系統(tǒng)的重要根據(jù)地。與之相似的，是今天的史塔西博物館——這里是前東德國家安全局的總部，又被叫作“千眼之家”。

史塔西（Stasi），是德語Staatssicherheit縮寫的音譯，全稱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1950年2月8日成立。成立宗旨是擔任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政治警察，負責搜集情報、監(jiān)聽監(jiān)視、反情報等業(yè)務。這張間諜網(wǎng)神秘而無情。早在1953年，華約陣營就挖通了“柏林間諜隧道”，以監(jiān)測東德政府的一切電話通信。在東西德交界處，著名的查理檢查站今天雖然是旅游勝地，過去卻曾是重兵把守——大量的情報在這里交會，甚至交易。在位于西柏林的萬隆和東柏林的波茨坦之間，還有一座橋名為“間諜之橋”，雙方在此互相交換捕獲特工的場所。許多與間諜有關的檔案，要到2022年才會公布于眾。

另一個形象的地名，則是“眼淚宮殿”——過去，西德人到東德訪親，必須經(jīng)過這一官方過境點。許多親離家散，在這里被見證和銘刻。然而，根據(jù)《竊聽風暴》導演多納士馬克的說法，現(xiàn)實其實遠比藝術更殘酷。他為了展現(xiàn)間諜網(wǎng)的恐怖，找了很多當初東德的機關大樓實地拍攝。唯一拒絕了他拍攝請求的，是前東德監(jiān)獄博物館的館長——這位館長說，因為這個劇本不符合史實：整個東德歷史，像維斯勒這樣“良心發(fā)現(xiàn)”的秘密警察，對不起，一個都沒有。

以律師之名命名的街道：你有權質問強權者

柏林可能是唯一一個城內有原始森林的首都，郁郁蔥蔥，水草茂盛。施普雷河從城市穿過，在快到亞歷山大廣場的時候，向西拐出一段波形，從夏洛騰堡區(qū)蜿蜒而出。這條河在亞歷山大廣場南方拐出第一個彎時，岸上有一條與之垂直的街，叫作漢斯·利滕大街，德國律師協(xié)會就位于這條街上。協(xié)會所在的那幢樓，也是用同一個人的名字命名的。

漢斯·利滕是誰？為什么以他的名字命名律師協(xié)會大樓和街道？他是一名律師。當他在集中營里受盡折磨離開人世時，只有34歲。他雖是猶太人，卻出身名門。父親弗里茨是哥尼斯堡大學的校長。按照父親的愿望，他放棄了深愛的文學，走上律師的道路。以其家族背景，利滕畢業(yè)后，無論是選擇從政還是從商，都有著光明的前程，很大概率不會受到納粹的迫害。畢業(yè)后，主要接手民事官司的利滕，業(yè)務常常忙不過來，收入方面也還可觀。然而，他最終“選擇成為一名猶太人”，“想要同受壓迫者站在一起”。這也為未來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1930年，四個沖鋒隊員在埃登舞蹈宮槍殺了兩名工人。這就是著名的埃登舞蹈宮案。該案本不復雜，但此時納粹已如日中天，其重要激進組織沖鋒隊無惡不作，民眾人心惶惶。法庭往往不敢對他們的暴行說半個不字。然而代表受害人一方的利滕律師卻不愿接受“未審先定”的結局。1931年5月的庭審中，27歲的利滕律師提出申請，要求納粹黨魁、42歲的魯?shù)婪颉はＬ乩粘鐾プ髯C。審判中，他對希特勒進行了長達三個小時的質問，令這個權傾天下者當庭下不來臺。法官和旁聽的人們無不嚇得目瞪口呆，利滕卻沒有絲毫退縮。

在庭上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屢次落入律師圈套的希特勒對此惱羞成怒。他的證詞也暴露出，納粹黨高層對當時德國多起納粹沖鋒隊員所涉及的暴力犯罪不僅知情，而且往往加以指揮的真相。然而，在法官的庇護下，希特勒得以逃過律師的繼續(xù)深入追問，避免了納粹黨鼓吹社會屠殺的面孔過早暴露在世人面前。希特勒本人也沒有因為證詞中諸多謊言和漏洞被依法追究偽證罪。據(jù)當時的知情人士回憶，如果法庭沒有放過希特勒，當時已陷入重重危機的納粹黨，很可能因為領頭人入獄而發(fā)生分裂。

最終，這次庭審以及庭審中讓希特勒大失顏面的律師，也因此成為元首的禁忌。掌握最高權力后，他逮捕了一大批政界、文化界、法律界人士，其中就包括他的眼中釘——漢斯·利滕律師。入獄后的他并沒有放棄生命，還致力于將中世紀的德國詩歌翻譯成現(xiàn)代德語，將但丁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介紹給周遭的人們。盡管他的父母一直努力營救，但利滕自己知道，他是無從逃脫的。在輾轉關押多家集中營，遭受殘酷迫害后，利滕于1938年在集中營里自殺。今天，法律人沒有忘記這位早在1931年就痛斥過納粹暴政并預言過納粹更大危害的法律精英。德國律師協(xié)會更是用他的名字來命名所在的街道和大樓，甚至在非正式場合稱自己為“漢斯·利滕協(xié)會”，以向那個年輕而永恒的生命致敬。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