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陳惠芳
文本/日 月 圖
一步一驚奇,步步驚奇。
十六口古井睜眼了,睜開了十六只眼。
一萬枚簡牘沿著戰(zhàn)國、秦、漢、三國一線擺開,抵住了隋、唐、宋、元、明、清、民國的下顎。
誰見過這樣的陣勢?誰見過從未更名的城池?
益陽縣衙端坐在兔子山上,深謀遠慮,將六百年的圖書館布局在深處,將老百姓的故事播種在井里??h太爺搖身一變,成了世襲的益陽圖書館館長。
始皇帝云游四海,看了看秦二世的“奉遺詔”,拍了拍胡亥的小腦袋,詭異地笑了。
那個六角形觚,上書“張楚之歲”,墨跡未干。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卻是曇花一現(xiàn)。
十六壇陳年老酒,開封了。累了古人,醉了今人。
赤橙黃綠青藍紫。
我偏愛鐵青,偏愛鐵青的臉,偏愛鐵青的城。
鐵青,一座古城的基調(diào)。
鐵青的臉,在墻上,在街面。
撫摸著枯萎的青磚,尋覓著稀缺的青石板,心一陣一陣揪緊。
誰抽空了城市的記憶?誰覆蓋了歷史的反光?
那些殘存的文字,橫豎睡不著,蹲在看不見的角落,徹夜難眠。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我要移開那些侵略鐵青的手掌。
我要扮演青衣,去告訴青銅器。
益陽的城墻像不像一支毛筆?舊的筆毛,插在新的竹管里。
是城墻繞著資水,還是資水繞著城墻?
我扒開淹沒在雜草中的青磚,看見了幾個朝代。
朕與吾只是稱謂,黃袍與布衣只是衣服。眼睛總要關(guān)上大門,門外只有黑色。
壘積,崩塌,再壘積。延伸,萎縮,再延伸。城墻也要將日子過成日子。
關(guān)公執(zhí)著青龍偃月刀,站在那里。撈刀河撈刀之后,目光與刀刃更加鋒利。
有一種鄉(xiāng)愁叫守望,還有一種鄉(xiāng)愁叫奔騰。
道、路、街、巷、里,城市的單元從大到小。
最小的單元是家,最小的人是百姓。
萬家燈火,最亮的、最暗的都是尋常百姓家的燈。
從東門口到石碼頭,從頭堡到二堡、三堡,從順時針到逆時針。
時間倒流,卷起歷史的影像,沖擊雜亂的真實。
田園牧歌縹緲,村莊的腰部酸痛。城市的欲望膨脹,卻患著深重的足疾。
我看見了共同的父親與母親,我看見了未來悠長的白發(fā)。百姓從容而知足。
比天空更高的是天,是空。
飛鳥將透明的足跡,播散在天空。那是隔夜茶,也是隔夜雨。
請戴望舒先生趕緊到益陽石碼頭來。
提一把大水壺,站在屋頂上去,灑水。
這條曲折的小巷子,需要雨來抒情。
這些泛光的青石板,需要雨來押韻。
雨巷!雨巷!雨巷!
那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走出了雨巷,走了八十余年。
那個裊裊娜娜的背影,是民國的一張郵票。
比丁香姑娘年輕的,只有這把超齡服役的油紙傘。
油紙傘只剩下了骨架,像冬天脫落了樹葉的枝條,更像一幅冷峻的版畫。
雨巷,深了又淺了,淺了又深了。
聞著酒香,我來了;聞著書香,我來了。
情緒潦草的時候,我來了;情緒正楷的時候,我來了。
益陽,千姿百態(tài)。走著,坐著,站著,躺著,掛著。
在固態(tài)、液態(tài)之后,益陽選擇了躺著、掛著的方式。
那些紙,那些墨,那些顏色,那些方向,那些從陌生中凸顯出來的熟悉,穿透了時空。
小時候,寫過毛筆字,巴望著一個一個的紅圈圈;小時候,涂過蠟筆,鄉(xiāng)野的小景有些泥巴的味道。
此刻,佇立,凝神。最初的甲骨文,就是我已經(jīng)生長的皺紋。
小街小巷,哪些磚瓦、哪些屋檐是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
蒼老的、新鮮的臉孔,哪些該化繁為簡,哪些該化簡為繁?
我不著一字,只把隔空的指紋煮沸在熾熱的目光里。
資水像什么?像一根帶子。臍帶,紐帶,飄帶。
益陽是一枚銀扣子,別在資水的衣襟上。
高速公路,飛馳的時間。慢生活的人,會不會停留在用水澆灌的古益陽?
湘、資、沅、澧。江水與人類一波一波地涌現(xiàn),從不歇息。
資水上游的貨船,浩浩蕩蕩闖洞庭,不信邪的寶古佬與梅山蠻,卻迷失在河湖港汊中。
益陽人站了出來。益陽成了航標燈,成了驛站。
毛板船橫空出世。不經(jīng)拋光油漆的白坯船,像一個不用形容詞的動詞。
千家洲,青龍洲,蘿卜洲……
大碼頭,石碼頭,向家碼頭……
頭堡,二堡,三堡……
十五里麻石街,“九宮十八廟”。炊煙與香火同時升起。大佬、船工、香客、散戶,形形色色的人群,從水里到岸邊,從晨暉到夕照。
鐵打的寶慶、銀鑄的益陽、紙糊的長沙。曾經(jīng)的說法,源于口,止于口。
滄海桑田。簡牘、紙片、電子版、U盤……因水而生的益陽,不會隨水而逝。
千年民窯熄滅了,又紅火了。
千年民謠停歇了,又傳唱了。
深秋的益陽,深秋的東南,密密的竹林隱藏著一個歷史博物館。
顯赫的官窯閃耀在別處。羊舞嶺舞動的是民間的羊。咩咩之聲源于民間。
china,瓷器中的中國,中國中的瓷器,以凝固的火表達液態(tài)的土。
青白瓷、青瓷、黑釉瓷、褐釉瓷、青花瓷……千年的瓷,穿越宋元明清,散發(fā)著瓷性的聲音。
我沿著鋪滿殘片的小路,登上羊舞嶺,享受完整的時光。我撫摸著殘瓷的底部,感覺到古老文明的底蘊。
那些翻山越嶺、爬山涉水的窯工,把詩書畫燒制在一起,跟著一群又一群民間藝術(shù)家,消失在山那邊。
羊舞嶺離景德鎮(zhèn)有多遠?景德鎮(zhèn)窯的青白瓷系就是中文系。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外來工匠,就是出身寒門的本科生,就是走穴的教書匠。
48座古窯星羅棋布,13平方公里連綿不絕。陶瓷之路,蜿蜒成地下的絲綢之路。
一路旺火,一路藝術(shù)之火的舞蹈。
有些窯品,有些失傳的品德,需要重新燒之制之。
有些窯風,有些簡單的快樂,需要重新舞之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