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重磅/粟躍資 圖
(似還有點冉冉未熄的余溫)
穿越:野樹林子為你鋪下幽深的長廊,葉子們窸窸窣窣,誰也不敢大聲說話。
當你進入,淺紅色薄衫已褪成貧血的蒼白,隨即被幽深的樹影染黑。
然后是小巷的殘墻斷壁,然后是石板縫的荒草萋萋,當你推開低矮的木柵欄門,黃昏已布滿了你的小院。
卸下草簍,像是卸下了沉重的草原,
這時候,黃昏已被濃濃的夜色吞噬,沉入深淵。
背負,你只能背負,你無可逃脫。
點起燈來么?
哦,不!
撥通手機,聲音穿越黑暗,流向地球彼端。
密西西比河岸,此刻正是晨曦,淺綠色草坪上,一個藍眼小男孩,迎著拂曉的風(fēng),在放牧他的白鵝。
2017.4.23.改
一只芒果,掛在巴基斯坦熱帶樹林高高的枝上,黃澄澄地,閃閃金波。
來到中國,就被染成了紅色,
太陽!太陽的光環(huán)璀璨了她,驟然間升華為一種“圣物”。
芒果,芒果!
芒果牽引著億萬顆頭顱,虔誠地仰望,狂熱地歡呼。
萬人空巷,鼓聲如雷。
神圣的果子讓所有城市為之傾倒,連石頭也激動得周身沸騰。
一個孩子天真地問道,
“芒果,芒果在哪里?
我怎么沒有看見?”
看不見的芒果,卻風(fēng)靡了一個時代,展現(xiàn)了一種輝煌。
四十多年過去,故事早已陳舊,芒果依然黃澄澄地,回歸了她的本色。
躺在水果攤上無人問津的果子,感不感到寂寞?
葉子、葉子
葉子靜靜地,嫩枝上的芽苞,舒展如眉,展現(xiàn)出生之愉悅,青春的大歡喜。
葉子、葉子,每一片都是溫柔的,少男和少女。
芭蕉樹的葉子,棕櫚樹的葉子,粗獷而厚重的葉子,也是,也是。
疊翠,綠得欲滴。滴下來的,卻是瑩瑩的露。
(誰的一粒粒淚珠?)
那一絲絲涼意,如昨夜的月色般幽幽。
最先觸到初陽之光的那一片葉子是有福的了。她是
嬰兒吮吸乳房的唇,少女柔弱的手指頭,
還是,小魚在水面上游?
葉子、葉子,
當微風(fēng)輕輕地拂過,如同蜻蜓的翅;
當微風(fēng)輕輕地拂過,像沐浴著水的溫煦;
葉子、葉子,飄著飄著的葉子,在說:
“讓風(fēng)吹我
讓風(fēng)吹我……”
風(fēng)的搖籃曲,卻不再柔和,黑的風(fēng),愈刮愈烈,鞭打和折斷,鋼鐵的力度。
冬青樹的葉子,
銀杏樹的葉子,
苦楝樹的葉子,
一顆顆被削掉的頭顱,聚到一起來了。在地上打著旋兒,卷起漩渦。
風(fēng)的搖籃曲,將葉子們
搖進了墳?zāi)埂?/p>
雨,一塵不染的雨,你的光滑的肉體,寓堅硬于柔軟、渾圓。
語言在空中被風(fēng)吹散,只留下這小小的泡沫,墜落于水,宛若一夢。
水之夢,躍動的波紋歷歷可數(shù),卻又
難以追蹤。
不是魚的喁喁私語,也不是它們交歡時的氣息吞吐,是比呼吸還輕微的自言自語,是記憶的漫游,
一粒如夢的雨,記下了歷史上的漫天陰霾。
一日狂風(fēng),天黑時加劇,
岸邊古塔,鐘聲被風(fēng)吹斷,黑影跌落于水,青銅啞默。
這時候,有人在吹簫,簫聲幽幽,時斷時續(xù)。
看不見吹簫人的臉,也看不見他的滿頭狂發(fā)。
水面上,唯此淡淡的簫,幽靈般悠然漂泊。
淡淡的簫,牽引著水之夢,一點點逐波而去,飄遠,飄遠。
一尾魚和另一尾魚,緊緊地追隨
在后。
2016.6.21.
——我讀里爾克
杜依諾在哪里,杜依諾?
亞得里亞海濱,陽光透明,在海面映射一脈淺淺的藍,一朵朵浪花甜夢初醒。
布拉風(fēng)驟趨強勁,大波折疊著大波,涌動。一匹匹浪的白馬,奮然做野性的狂奔。
誰在馬背上,發(fā)出了一聲召喚?
召喚人間,隱逸的詩神。
里爾克緩緩步出了居室,
懸岸上,一座古堡面水而立,猛獸樣的巖石,切入宇宙的空闊,展示
峭壁的威嚴與恐怖。
他聽見了狂風(fēng)中的呼喚:
“究竟有誰,在天使的行列中傾聽……”神秘的聲音,為他揭開了《哀歌》的序幕。
美是艱難的,美是神秘的,他將人類靈魂蘇醒后的呼吸,譜寫成一曲曲《哀歌》。
杜依諾,杜依諾,《哀歌》們誕生的搖籃,詩之神蟄居的圣殿。
亞得里亞海,很遠,進入了天國的里爾克,更遠。
唯此綿綿不盡的《哀歌》,似一簇冰涼的花束,依然伴我,一縷縷詩情縈繞,與孤獨同步。
2017.5.6.
注:《杜依諾哀歌》是里爾克代表作之一。布拉風(fēng)是亞得里亞海北岸的一種干燥寒冷的下降風(fēng)。
“是我”。
你說,
聲音輕微柔和。卻是一種“力”,力度飽滿。
一粒銅豌豆,彈跳,彈跳響而脆,
煮不爛,嚼不碎:
“我是我自己”,你說。
高山險壁,萬丈危崖之巔,唯你一人,巋然而立。
“力喲,力喲,力喲!”你在念著沫若詩篇:
立在地球邊上呼號!
雄姿英發(fā),你以兩手叉腰,目光炯炯地,閃爍。
朝陽初升,強烈的光照,投射于你,一座
青銅之塑。
閃現(xiàn)著青銅的光輝,卻比他更為圓潤,溫暖。
胸肌豐滿,兩座匍匐的小山丘,之間,汗水盈盈地,一條溝壑。
朝陽之光,勾勒出一個男子漢理直氣壯,赫然呈現(xiàn)的
全裸。
一陣風(fēng)掠過,那木然的沉睡驟然醒蘇。
十七歲男子漢的孤峰,乃有了一次雄偉的高懸。
這孤峰,啟示錄般,讓你猛悟到自己,古往今來,悠悠萬世,誰與我雷同,誰與我相似?
莽莽人世間,我是唯一,無法克隆,不可復(fù)制。
于是,你無比自豪、無限自信地,說出了這兩個字“是我!”
“是我!”兩個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我是我自己”,你說。
不是
大樹上的喇叭筒,
機器中的螺絲釘,
麥田里的稻草人,
更不是俯首帖耳、唯唯諾諾的
一只小爬蟲。
2017.5.15.
——我讀陳東東
雄雞一唱,唱醒了你的南方,離天三尺三的山谷,有一處茶座為你而設(shè),你在那里吮吸,吸取陽光中彈得出水來的潤濕,這時候,傳來了寺院里早課的晨鐘。
你寫道:
“晨鐘孤單”。四個字,捕捉到佛門的清幽,和人類的
空茫與寂寞。
杏花、春雨、江南,杏花雨是淡雅素凈的農(nóng)家女子,不撐一把傘,就這樣從早春的田野姍姍而來。梅子黃時雨,就蒼老了許多,裹攝著一點淡淡的憂郁,而你這里的雨,又呈現(xiàn)出別一樣的風(fēng)姿:
“我打開屋門,看見幾滴雨
從卵石間跳開?!?/p>
何等地輕松、悠閑。細雨疏疏,似灰雀兒跳躍的腳步,似落花點點,悄然而來,飄然而去,與世無爭的隨意和自由。
井是記憶,井是家園,井是縹緲的鄉(xiāng)愁中濃濃的一滴。
井在南方,城市和鄉(xiāng)村小小石欄圍住的那一潭深水,一面陰郁的鏡子,一座時間的深淵,誰走到那里,都不忍挪開腳步。
“飛鳥的影子殘留于井底,
時間之書一頁頁散落?!?/p>
飛鳥的影子其實就是時間的影子,掠過如落花,然后便是默默無聲地沉沒。
你留給我們的,是揮之不去的惆悵,與一縷
惆悵與憂思。
2016.9.4.
注:文中所引詩句,摘自陳東東的詩篇《舊地》與《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