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顧炎武故居
顧炎武先生曾在《顧氏得姓考》一文中說:“江南無二顧”,意指江南姓顧的人是同一個祖先。他認(rèn)為,南朝齊梁之際的大學(xué)者顧野王是顧氏家族的始祖。顧氏系出吳郡,五代之際,自吳郡(蘇州)遷至安徽滁州。宋朝南渡時,顧氏后裔顧慶遷徙到江蘇海門的姚劉沙(今上海崇明),顧慶的次子顧伯善又遷徙到昆山,世居昆山縣花蒲保。到了顧鑒這一代,遷至昆山縣千墩鎮(zhèn)。顧鑒的兒子顧濟(jì)是顧炎武的高祖父。
顧氏家族譜系,自五代之后始終是清楚的。然而,因?yàn)轭櫻孜湟簧丛袃鹤樱?zhǔn)確地說是兒子早夭),他究竟有沒有后裔?誰是他的后裔?數(shù)百年間成了一個謎。有不少人自稱是顧炎武后裔,甚至一些官方媒體也認(rèn)作信史??磥碛斜匾馕鲆环?/p>
讓我們先從顧炎武的婚姻講起。顧炎武十九歲結(jié)婚,元配王氏是太倉人。王家本是江南著姓望族,先祖王錫爵曾于明萬歷十二年拜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成為宰輔。王氏嫁給顧炎武以后,一直未生養(yǎng)兒子。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顧炎武心懷遠(yuǎn)大抱負(fù),慨然離家北上,她不便跟隨,留在昆山操持家務(wù)。
顯然為了得到一個兒子,三十三歲時,顧炎武在南京出任南京弘光政權(quán)兵部司務(wù),曾納妾戴氏。戴氏原本是一個秦淮女。然而,成親后仍然沒有生養(yǎng)。顧炎武難免大失所望,他把戴氏安置在清江浦(今淮安),自己只身生活在南京。弘光小朝廷滅亡后,他重又回到昆山。
三十七歲時,依然是為了讓自己有后代,顧炎武又納妾韓氏。韓氏是吳江縣八坼鎮(zhèn)人,相貌并不出眾,卻為人賢淑?;楹蟮诙辏簧B(yǎng)了一個兒子詒榖,小名林元。中年得子,顧炎武的高興難以言喻,只盼望詒榖長大后傳承自己的事業(yè)。哪想到,孩子體質(zhì)很差,剛滿四歲就病逝了。獨(dú)生兒子的死,給顧炎武打擊不小。轉(zhuǎn)眼間自己就是知天命的年齡了,這些年四處奔走,居無定所。沒有兒子,無疑是人生一大缺憾。將來有誰能繼承自己未竟的事業(yè)呢?
顧炎武像
康熙五年,顧炎武由汾州來到太原,造訪傅山。當(dāng)時,著名學(xué)者朱彝尊、屈大均也正好來拜訪傅山,彼此得以相識,進(jìn)而成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五年后,五十九歲的顧炎武第三次去松莊會見傅山,他伸出腕臂,讓傅山給自己診脈。傅山是學(xué)者、書法家,也是遠(yuǎn)近聞名的婦科醫(yī)生。他說,你雖然年近花甲,卻是“六十歲的人,三十歲的心臟”,憑你的身體,還可以生兒子呀!
一句話說到了顧炎武的心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生沒有子嗣,總是一個隱痛。聽到傅山的這句話,顧炎武不免瞪大了眼睛。傅山建議他再納一房妾。思忖片刻,給他寫了一份醫(yī)囑。醫(yī)囑云:君子甚愛精氣而謹(jǐn)游于房。是故新壯者十日而游于房,中年者倍新壯,始衰者倍中年,大衰者以月當(dāng)新壯之日,而上與天同節(jié)矣。
納妾,在中國的婚姻制度和家庭制度中,是一個并不鮮見的現(xiàn)象。顧炎武果真很快納了一個小妾。小妾性格溫柔,侍奉也很細(xì)致小心,每天給他燒飯做菜,噓寒問暖。在他伏案著述時,要么磨墨添紙,要么端茶送水,從不打擾他的思緒。然而,就這樣過了兩三年,他發(fā)覺自己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整天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來。他一心想得到的兒子,小妾偏偏沒有給他。顧炎武非常后悔,寫了一篇《規(guī)友人書》,責(zé)罵傅山不該開這么大的玩笑,勸自己納妾。他終于醒悟,自己這一輩子是不可能有兒子了。這時候他才想起傅山是給過自己一份醫(yī)囑的。
他的學(xué)生潘耒考慮到老師年邁無子,不能沒人照顧,也就在這時候提議把在吳江的顧氏族人衍生請來,作為嗣子。顧炎武同意了,并決定立即把小妾嫁出去,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去過自在的日子。《規(guī)友人書》中“于靜樂買一妾,立嗣議定,即出而嫁之”,指的便是這件事。
康熙十六年四月十三日,十二歲的顧衍生在老師李云沾的陪同下,從江南來到山東德州,在當(dāng)?shù)厝藦埡喛傻募依铮c顧炎武行了父子相見之禮。禮節(jié)樸素而又簡單,然而給顧炎武帶來了巨大的希望。這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四歲了。
這里還有一段插曲。顧炎武最小的弟弟顧紓之子顧洪慎,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分別取名世樞、世棠。顧紓考慮再三,決定將世樞作為顧炎武早殤的兒子顧詒谷的嗣子,讓他陪伴嗣祖母(即顧炎武妻子王氏)。顧炎武外甥,時任左春坊左贊善,充任日講起居注官的徐乾學(xué),還寫了一篇《立孫議》,申述顧炎武“無子而立孫”的緣由。文章說:“三代以后,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為人之同情。是則兄弟之子,必親于從兄弟之子,從兄弟之子,必親于族兄弟之子也明矣……”
誰知,不久王氏就逝世了。當(dāng)王氏離開這個世界時,送她入土為安的至親,僅有這個嗣孫世樞。令人遺憾的是,嗣孫世樞也是一個短命兒,六歲時便夭折了。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嫡子、嗣子、庶子是有明顯差別的。嫡子,是正妻所生的兒子,無疑具有正宗血統(tǒng)。嗣子,往往指自己沒有兒子,以近支兄弟的兒子過繼,讓他有繼承權(quán)。庶子,指妾(俗稱小老婆)所生的兒子。庶是旁支的意思,但并非完全沒有社會地位。妾的兒子經(jīng)由科舉走上仕途,生母也可獲得封贈。或許顧炎武本想以庶子作為繼承者,但是天不相助。他終于聽從潘耒的提議,將衍生作為自己的嗣子。后來,在山西曲沃宜園白石樓,顧炎武還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興高采烈地為嗣子衍生議婚。他打算娶靳家的女兒為媳。縣令熊僎等四位朋友聞訊后,十分樂意地做了證婚人。這一番連續(xù)幾天的熱鬧,讓顧炎武全然忘卻了年老體病。可惜,他沒有見到衍生結(jié)婚,更無緣擁抱孫輩。
事實(shí)上,顧炎武自己在年幼時,也是被族人抱撫的。他父親顧同應(yīng)有一個叔叔蠡源公,在顧炎武出生時,已經(jīng)五十一歲。前些年,獨(dú)生子同吉不幸夭折,留下訂親后未過門的兒媳婦王氏,如今也已二十八歲了,膝下沒有一子一女。蠡源公常常為自己后繼無人而憂傷。就在這時候,聽說侄子同應(yīng)家添了一個男孩,立即生出了將顧炎武抱撫為孫的念頭。
一個簡單的立嗣儀式,悄然改變了顧炎武的人生軌跡。從此,他就在嗣祖蠡源公、嗣母王氏的悉心教育下成長。然而,老天爺實(shí)在過于吝嗇,偏偏不愿滿足顧炎武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基本愿望,不讓他有一個兒子繼承自己的事業(yè)。莫非,這正是為了讓他心無旁騖,更好地踐行“行千里路,讀萬卷書”、“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遠(yuǎn)大理想?
千燈耆宿顧鳳鳴生前寫有《亭林墓記》一文,敘述顧炎武先生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在山西曲沃逝世,由嗣子衍生扶柩回到昆山千燈,葬于嗣父嗣母墓穴次位。民國三年(1914),廣東學(xué)者、孔教會主持人梁鼎芬專程來千燈瞻仰亭林墓及其遺履遺像,并出資委托先生十二世孫顧子王等建亭林祠。不難看出,在嗣子衍生以后,這一支流傳有序,至顧子王為十二世。近日得到信息,千燈鎮(zhèn)幾位文史專家已理清顧炎武先生后裔譜系,從康熙年代至今,已有二十五代。
行文至此,一切都不難理解了。所謂的顧炎武后裔,其實(shí)是顧炎武嗣子衍生的后裔。用通俗一點(diǎn)的話說,是顧炎武族人的后代,但經(jīng)過立嗣,已具有法律地位。還有一些人,則可以稱為顧氏后裔。盡管“江南無二顧”,終究跟顧炎武先生并非一族。何況,攀親沾故與繼承文化哪個重要,誰都懂的,已不必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