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寧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橫跨淮河之上的城市,以秦嶺淮河一線來劃分南北方的話,我實打?qū)嵤且粋€北方人。我們北方,沒有南方肥沃的土壤和優(yōu)越的氣候,因此也種不來南方那些多彩多樣的蔬菜瓜果,但即使是這樣,每家每戶的庭院里,總是會有那么幾株的,那是田舍之家的“閑情雅致”,也是農(nóng)閑時候的一種寄托。來到南方讀書以后,偶爾確會驚嘆于這長江以南氣候的溫和、水土的富饒,竟然能孕育出如此之多的花果樹木,對于一個非常喜食水果的人來說,各式各樣的水果可以說是大大滿足了我的胃,讓人甚是歡喜。我很喜歡南方,這里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都充滿濕漉漉的氣息,滋潤的人都“水靈靈”起來,但是更多的時候,我會想念我的家鄉(xiāng),那個遙遠的北方,擁有著天高云淡的秋天、一望無際的田野、分散在田野里的村落、以及在村落里孤獨守望著的,外婆的庭院,那是我魂牽夢縈的所在。
九月初學(xué)校食堂的入口處新增了水果攤位,每次進出都會看到許多軍訓(xùn)的新生圍著攤位在挑選,夏天久久不愿離去的金華,還有什么比解暑的西瓜和柚子更吸引人呢?偶爾同行的伙伴也會擠進去撿出兩根香蕉來,一根給我一根留給自己,我倒是從未湊過熱鬧,不是水果誘惑不了我,而是實在不想?yún)⑴c這樣熱烘烘的擁擠。日復(fù)一日的經(jīng)過總是匆匆一瞥便作罷,然而某一日的午后,我突然有了去擠一擠的沖動,因為我發(fā)現(xiàn),攤位的一角擺起了幾顆黃燦燦的、很是可愛的小柿子——我記憶中最喜愛的小柿子。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又到吃柿子的季節(jié)了啊!幾顆小小的柿子,喚醒了我很多的記憶。
我喜愛吃柿子,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的。小的時候,因為父母在外地工作的原因,我一直寄居在外婆家里,外婆家有著一個溫馨別致的小院子,小院子里種著很多的果樹,我還能記得的就有柿樹、葡萄架、石榴樹、無花果樹等等等等,似乎只要能在淮河以北生長的果樹外婆都會移植到我們的小院里長一長試試。我記憶中,每到夏天,院子里總是一片綠色。弟弟出生的那一年,是2005年,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暑假,東屋的窗口突然爬滿了綠色的藤蔓,外公砍了很多枯樹枝干,一根根插在葡萄藤附近,搭起了一個小小的四方架,葡萄藤有了藤架后,就好像得到了許可似的,瘋狂的舒展自己的肢體,不過盛夏時分,葡萄樹架就墜著一串串綠色的圓球球了。我至今還記得,那些綠色的葡萄,竟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甜,和剛出生的弟弟一起,甜蜜了我一整個夏天。
等到了秋天,葡萄慢慢下了架,柿子就開始粉墨登場了。夏天時候還綠的生澀的柿子,此時已經(jīng)黃到透了,等葉子慢慢落下后,黃澄澄的柿子們會像一盞盞小燈籠似的兀自的掛在枝干上,好看極了,好看到,讓我每每看到,都要抬著頭咽口水。那時我開始在鎮(zhèn)里的中學(xué)上初中了,開始的時候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從小到大,我?guī)缀跏俏丛x開過外婆的身邊的,然而上了初中要住校,小小年紀的我不得不開始學(xué)著獨立,學(xué)著在夜晚含著眼淚進入夢鄉(xiāng),現(xiàn)在想起,那竟是我和外婆漸行漸遠的開始。我記得,那時的我總是思念,思念外婆家的小院子,思念小院子里的柿子樹,思念柿子樹下打盹的的外婆。
外婆知道我愛吃柿子,她知道我的一切喜好,然后想方設(shè)法的把我喜歡的一切留給我。每當周末我像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回到外婆家的時候,外婆總是能變著法兒的拿出我最愛吃的東西來。天知道當我看到滿滿一大盆可愛的小柿子的時候心情是多么雀躍!我到現(xiàn)在都還能記得起,那個時候我一天能吃很多很多個柿子,吃到外婆都要無奈,怕我吃壞了肚子,收起來不給我,但最后還是抵不過我鬧一鬧,由著我去了。那大抵是我童年最大的歡欣了,或者說,我童年所有的歡欣都收藏在外婆家那個小小的院子里了,直至今日,我輾轉(zhuǎn)數(shù)地讀書,身處離家數(shù)百公里的他鄉(xiāng),午夜夢回時,最想回到的,還是那個記憶中的庭院。
可是后來,記憶中那個小小的院子沒有了。我讀高中的時候,外婆偶爾會身體不適。不知道是不是人年紀越大對神明之說就會越心存忌諱的緣故,我慢慢的發(fā)現(xiàn),外婆家院子里的果樹越來越少了,追問過原因,不過是老一輩傳下來的說法是,院子里的果樹對家里的老人是不吉利的,家里的老人如果身體不好就是歸因于此,那么這樣說來,果樹的存在就沒有必要了。那時候我想,既然外婆說那是不好的,那應(yīng)該就是不好的,說實話,當我聽到這樣的說法后,并沒有為被砍掉的果樹感到遺憾,相反,我感到慶幸,我寧愿再也吃不到好吃的葡萄、柿子和無花果,也無法允許那些讓外婆不安心的東西在外婆的小院子里繼續(xù)生長。生命是堅強的,但是又難免會有難以承受的脆弱,年輕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生病不怕分離,但是年老以后,便會變得膽小,會害怕病痛的折磨,害怕親人的分離,然而悲歡離合卻總是生命的常態(tài),人們無力阻擋,可是,如果能最大程度上的給予心靈上的安慰,那便已是極好。消失的果樹,能夠帶給外婆安心,這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于我而言,我對那片庭院最深的眷戀,由外婆開始,蔓延至外婆親手移植的果樹,再到那個有外婆和果樹存在的小院子,可是哪怕小院子和果樹們都會消失,只有外婆還在,我內(nèi)心的庭院就不會消逝。歸根到底,我對記憶中那個庭院所有的熱愛自始至終不過是來源于我那親愛的外婆而已,我的外婆,才是我童年甜蜜的源泉。
我曾以為,年齡的增長會帶給人除了臉上越來越深的溝壑以外,剩下的就只有對流逝歲月深深的恐慌了。但除了這些,歲月帶給他們的還有,磨難之后內(nèi)心的安穩(wěn)與平靜,外婆就是這樣。我成年后,開始品嘗到生活的酸甜苦辣,開始對人生有所思考,這樣的時候我似乎格外需要外婆的安慰,于是我曾問過外婆,一個人在年老以后,會不會覺得遺憾,懷念年輕的歲月。我還記得,外婆用最溫柔的聲音回應(yīng)我,她說,當你經(jīng)歷過年輕的歲月,擁有過每一段的回憶,用心的走過每一步,就不會有任何遺憾了。說完這句話,外婆搖著手中的蒲扇躺在藤椅中閉著眼睛搖搖晃晃,那一刻,我的眼淚幾乎就要涌出。
我記憶中的庭院,它并非只存在于我的記憶。而是不論何時當我回到它的懷抱都能給我堅強的依靠,它不說話,靜靜的矗立著,卻好像擁有著無窮的力量。在我心里,外婆就像那個小小的庭院一樣,經(jīng)歷過風吹雨打,滄桑過后也許會慢慢陳舊,但卻依舊堅強的挺立著。我的外婆,和我記憶里的那個庭院一起,陪我度過漫長而孤獨的歲月,最終沉淀為了我靈魂的棲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