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魯迅的《藥》將包羅萬象的社會濃縮在一篇文章中,塑造了具有典型意義的華老栓、夏瑜等主要人物以及眾多無名無姓的小人物,魯迅對其中的社會和人物進行了冷靜客觀的剖析,展示了人性的孱弱——“奴性”思維。從“奴性”思維的定義和特點出發(fā),探究《藥》中社會群體“奴性”思維的表現(xiàn)形式以及產(chǎn)生的根源。
關鍵詞:《藥》 社會群體 “奴性”思維
一.“奴性”思維的定義及特點
“奴性”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老殘游記》第十一回:“必須說叛臣賊子是豪杰,忠臣良吏為奴性,以騁他反背人情的手段?!边@里“奴性”用于“忠臣良吏”是反語,實際上指“亂臣賊子”的特點。魯迅《南腔北調集·諺語》也提到過“奴性”一詞:“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這里“奴性”是說明由高處跌下的權利者,在失去權力后,又想往上走,從而表現(xiàn)出奴顏媚骨、卑躬屈膝的特點。文學上“奴性”思維可以概括為:弱小者在強者面前壓抑自己的本性,或是為了獲得利益而卑躬屈膝,抹殺個性的心態(tài)?!芭浴彼季S不是先天具有的,而是后天的環(huán)境造成的,具有以下特點:缺乏獨立思維、缺乏平等精神、對權力唯命是從。
二.《藥》中社會群體“奴性”思維的表現(xiàn)
華老栓與華大媽:他們是城市底層民眾,生活拮據(jù),但為了給小栓治病,可以付出一切。半夜華老栓要去買“人血饅頭”,“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1],這里用了兩個“掏”字,對于華家來說“一包洋錢”不是小數(shù)目,可以說是華家一輩子的積蓄,所占體積也很大,不可能一下子找不到,華老栓的一個“罷”字,是對孩子的心疼,是對華大媽的勸慰,也是對生活的無奈,但是只要有辦法救孩子,哪怕是是傾家蕩產(chǎn)也無所謂,這正是無私的父母之愛。
夏瑜:夏瑜是革命的先行者,但他卻是失敗的,眾人對他的行為極度不認同、不理解,說他是“發(fā)了瘋了”的,眾人不知道夏瑜為誰革命,也不知道革命的意義,一個“瘋”字,將對夏瑜的嘲諷情緒推向頂峰。文末魯迅通過夏母之口說:“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盵2]夏母思念兒子,但是她也并不是真的理解兒子,不明白兒子革命事業(yè)的意義,僅是出于母愛的“理解”。夏母認為自然界烏鴉的舉動是兒子的在天顯靈,這也是一種愚昧的對號入座。正如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藥〉》中說:“《藥》描寫了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說,因群眾的愚昧而來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接地說,革命者為了愚昧的群眾奮斗而犧牲了,愚昧的群眾并不知道這犧牲為的是誰,卻還要因了愚昧的見解,以為這犧牲可以享用,增加群眾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
劊子手康大叔:“滿臉橫肉”的康大叔是兇狠殘暴的剝削者,當華老栓拿著全部家當去找他,“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里哼著說,‘這老東西……”[3]這里連用了幾個動詞:“嚷”“搶”“扯”“塞”“抓”“捏”“哼”,康大叔可能每天都會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給人“人血饅頭”的事,對人血他已麻木,面對慌張的華老栓,他是不耐煩的,甚至很氣憤。而面對華老栓手中的洋錢,康大叔的表現(xiàn)則是急切的,迫不及待地去“抓”“捏”,康大叔面對華老栓和洋錢都是急的,一個是急著給“人血饅頭”,一個是急著拿錢,二者是因果關系,展示了劊子手的冷血和對金錢的貪婪。
茶客:花白胡子、駝背五少爺、二十多歲的人一起聚到華老栓家談論“瘋子”夏瑜。康大叔直呼小栓的病“這樣的人血饅頭,什么癆病都包好!”[5],而花白胡子還奉承道“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庇帧白叩娇荡笫迕媲?,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6]面對殺人事件,花白胡子不是畏懼而是好奇,不是同情革命者,而是對劊子手畢恭畢敬“低聲下氣”地打聽,非常擔心得不到斬殺過程的全部信息,“眾人都聳起耳朵聽”期待著康大叔的“解密”,一個“聳”表現(xiàn)了眾人的極度的緊張和戒備,屏氣凝神,怕錯過一絲一毫的信息?!皻⑷恕贝说却笫?,眾人只當是笑談!社會下層群體的趨利性已經(jīng)達到極端的程度,周圍的高壓,讓他們懼怕,只希望保全自己,讓自己“安樂無憂”。在底層的群體們,守著自己的“安樂”日子,居安不思危,千百年的思想控制,讓他們缺少改變的勇氣,已經(jīng)成為高壓政權下的奴隸!
圍觀群眾:《藥》中有很多無名無姓的人,他們不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卻是社會中最普遍的代表。在華老栓買藥途中,他看到“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此段沒有直接描寫夏瑜被斬殺的過程,而是通過群體蜂擁而至的形態(tài),設置了一個懸念。作者將蜂擁而至的圍觀群眾比喻成夜里久餓的猛獸,因餓而變得暴力、陰森、寒冷,擁有極大的破壞力,語言非常精到??吹竭@些人,華老栓第一反應是“按一按衣袋”,確保救命銀子還在?!袄纤ㄒ蚕蚰沁吙?,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盵4]這里用“伸”展示出眾人看熱鬧的迫切心情,活脫脫一只只鴨子,被“無形的手”“向上提著”。其實,讓這些群眾去“看”的根本原因不是外在的“手”,而是他們極深的獵奇圍觀心理,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他們并不深入分析自己該看什么,不該參與什么,只是需找生活的刺激點而已,成為不會思考的思想奴隸。
三.《藥》中群體“奴性”思維的根源
小農經(jīng)濟為根本的經(jīng)濟制度。自給自足的小農經(jīng)濟對人們思維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個人能滿足家庭的溫飽,而其他更高的心理訴求則被壓抑。他們遭遇自然風險的性大,又沒有能力改變,造就了膽小怕事、狹隘自我的性格特點。西方崇尚航海與冒險,不斷地與陌生人交流,開拓視野。綿延的農耕文明已經(jīng)迫害到年青一代了,在“茶館談藥”中,讓人心痛的不是花白胡子、不是滿臉橫肉的康大叔對夏瑜的嘲諷,而是二十多歲的人對他們嘲諷的認同,康大叔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F(xiàn)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⒀剑沁€了得。坐在后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盵7]年青一代,是時代的進步的原動力,但卻不分是非,缺少自我的判斷,國家堪憂,舊社會的“奴性”思維不是上一代的余溫,而是新生一代的“養(yǎng)料”。
血緣為紐帶的專制政治。明清時期,中央集權的封建專制制度達到頂峰,國民性格越來越孱弱,專制制度也讓人變得“規(guī)矩”,自己的獨立思想被壓制,庸碌被贊賞,蘇軾給自己的兒子寫詩曰“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為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宋·蘇軾《洗兒戲作》),在古代越是優(yōu)秀有思想的人,越容易被打擊,庸碌者反而能夠位達公卿。這種看似明哲保身的做法,恰恰助長了民眾的“奴性”思維??荡笫鍖Ρ娙苏f:“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8]在眾人看來“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是荒謬的,那“這大清的天下”是誰的?人生而為人,本是自由的個體,但卻偏要一個體制來束縛,而群體卻認為合情合理,理直氣壯地反對為自己爭取權益的先驅者,因為太久的個性壓抑,早已抹殺了自由的自我,“奴性”思維的根基很強大,每個人都在無形之中幫著它,可悲、可恨,但又無力改變。
明清“反智”文化的延續(xù)。“反智論”使中國的文化對知識、文人缺少足夠的重視?!胺粗钦摗辈皇且环N理論和學說,它是一種態(tài)度,一是對“智性”本身的憎恨和懷疑,認為“智性”及其有“智性”而來的知識學問對人生皆有害而無益[9]。典型的是明清兩代的文字獄,如僧人來復作詩:“金盤蘇合來殊域,自慚無德頌陶唐”中,“殊”字被視為“歹朱”并罵太祖“無德”,就此被斬。后來八股文更是以文字的形式,禁錮文人的思想,讓人不敢說話,變得虛偽做作。二是,對代表“智性”的知識分子表現(xiàn)出一種輕鄙以至敵視態(tài)度[10],比如馬上打天下的元朝,信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宋·謝枋得《謝疊山集》)的稱呼,將知識分子的地位貶低,這些有才之人,在仕途上屢屢碰壁,故轉向元曲、元雜劇創(chuàng)作,成為元代文化上的一大特色,這也是政壇不幸,曲壇幸的慰藉。
千百年來“奴性”思維根深蒂固,缺乏自我思考、為上主義、隨波逐流的“奴性”思維依舊存在于社會很多人身上。這些社會群體是時代的參與者,更是推動者,他們來自最廣闊的社會,就如人體的細胞,革命者則是時代的“脊梁”,不過早已不堪重負。封建制度就是一把斬刀,砍斷“脊梁”,肉體模糊,可是依舊會有眾多細胞再生,如此陷入無盡的循環(huán)。
缺少思考力與分辨能力的社會群體,很容易成為“奴性”思維的庸眾,這不是哪個時代特有的現(xiàn)象,他們一直存在,根植于中國的經(jīng)濟政治與文化背景?,F(xiàn)在流行的“吃瓜群眾”一詞,也是社會中看客形象的新表現(xiàn),他們冷眼旁觀、消極接受社會的安排、缺乏主人翁意識,具有窺探欲、獵奇心,喜歡圍觀等等,這些表現(xiàn)與《藥》中的群體的形態(tài)不謀而合,《藥》一文正給人們敲醒警鐘,值得借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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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龔留柱.思想?yún)R流與子學時代的終結——讀余英時《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tǒng)》[J].中原文化研究,2013(5):32、32.
(作者介紹:郭晶,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