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鵬

最近一段時間，美國特朗普政府的連續(xù)三個動作令傳統(tǒng)的歐洲盟友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繼美國宣布將對歐盟鋼鋁產品征收高額關稅后，美國不顧歐洲領導人的親自勸說執(zhí)意退出伊朗核協(xié)議，將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正式遷往耶路撒冷。

這一系列外交決策，都讓歐洲覺得美國置自己這個盟友于不顧，美歐之間的裂痕似乎變得越來越明顯，歐盟及其主要國家領導人在公開場合也越來越多地談論起“不能依賴美國”。美歐傳統(tǒng)的盟友關系到底怎么了？該如何看待特朗普領導下的美國未來走向？

兩個“美國”

如今，讓歐洲“看不懂”的原因在于，特朗普政府領導的美國，與傳統(tǒng)的美國，完全是“兩個美國”。傳統(tǒng)的美國，是傳統(tǒng)建制派政治精英幾十年來用他們的方式、意識形態(tài)和西方價值觀驅動的美國。而第二個美國，則是現(xiàn)在特朗普領導下的“非典型美國”。

對后一個“美國”，我們可以總結出一些特點。特朗普領導下的美國比較強調兩個原則：

首先，是美國優(yōu)先。即凡事必須以美國的利益、美國的議程為先。中美、美歐貿易摩擦，退出巴黎氣候協(xié)定，過去種種類似舉動，特朗普政府都是把自己的絕對利益、把狹隘的美國利益放在最高位置。

其次，是有原則的現(xiàn)實主義。這是當前美國政府最主要的外交方針，也是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的指導原則，當然這里的“原則”還是美國優(yōu)先。而這種“現(xiàn)實主義”，圍繞的核心是權力政治，次之是利益，是權力的博弈與現(xiàn)實利益的交換。

從歐洲（甚至是外部世界）看眼下的“非典型美國”，存在三個方面的嚴重認識不足。

第一，沒想到西方共同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被放在如此不重要的位置。過去歐洲國家能夠保持與美國緊密的盟友關系，在很多外交事務上跟從美國的“大旗”，就是因為美歐堅持著相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而且把堅持這一原則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但是，特朗普上任后，意識形態(tài)的原則被弱化了，將利益絕對化和最大化，美歐矛盾自然就會多起來。

第二，對特朗普這個人的認識不到位。眾所周知，美國傳統(tǒng)政治精英對自己的競選語言并不那么看重，一般在競選成功后履行10%-20%的承諾就算不錯了。特朗普則不同，他是“說了就要做，有反對也要做”。如今的很多外交決策，都是他在競選時就有過承諾或鮮明表態(tài)的。雖然商人的性格讓他可以采取更靈活的手段去達成自己的目標，但關于該不該做，他其實心里早已打定主意。

第三，對當前美國國內的政治變化認識不足。美國國內的社會極化如今已非常嚴重，族裔、階層、代際、地域、性別等五大矛盾同時存在，這是導致“兩個美國”形成的內部原因。美國“草根階層”如今有兩個明顯的傾向，對內反精英、對外反移民，這恰恰也是特朗普的“標簽”。特朗普心里很清楚，不管自己的總統(tǒng)干得怎么樣，建制派都不喜歡他，于是他更愿意做的是迎合那些底層民眾，“推特治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在過去一年多堅持自己的執(zhí)政風格后，特朗普發(fā)現(xiàn)自己的支持度并沒有下降。如今，面臨中期選舉，特朗普只會強化自己的風格，筑牢自己的執(zhí)政根基。

美歐出現(xiàn)重大裂痕

在二戰(zhàn)后的美國歷史中，與特朗普有些相似的總統(tǒng)，可能要屬里根。在《交易的藝術》一書中，特朗普特別將當年里根總統(tǒng)同他握手的照片曬了出來，表明他確實欣賞里根。盡管兩者都奉行現(xiàn)實主義，但還是有明顯的不同。

里根式的現(xiàn)實主義，是通過與蘇聯(lián)的權力斗爭，來實現(xiàn)、維持美國的世界霸主地位。而特朗普的現(xiàn)實主義，是以回饋美國民眾、積蓄美國實力為第一位，保持美國的全球霸權則放在第二位。盡管二者是一體兩面，但優(yōu)先次序上還是有所不同。在特朗普看來，不能因為虛幻的“世界領導”地位和國際主義，把美國的內部實力掏空。美國如果要重新站起來，繼續(xù)擁有獨一無二的霸權，就必須首先修復自身的國力。這正是特朗普《跛腳的美國》一書中表達的中心思想。

如此看來，特朗普的現(xiàn)實主義與里根的現(xiàn)實主義追求的目標雖然一致，但體現(xiàn)的是兩種不同的邏輯。里根的邏輯與美國傳統(tǒng)政治精英是一致的，即“維護美國全球領導或霸權地位就是在捍衛(wèi)美國利益”，“美國利益寓于世界霸權地位之中”，二者是畫等號的；特朗普的邏輯則是，“找回美國領導世界的霸權，必須先解決美國自身的深層次問題”。有人用“新孤立主義”來形容他，不無道理，這其實也代表著美國國內當前的一種聲音。

正因為“非典型美國”與傳統(tǒng)的美國相比發(fā)生了變化，所以導致美歐關系當前也出現(xiàn)了動蕩。過去幾十年里，由于文化、宗教、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相似性，美歐在戰(zhàn)略層面總體保持一致性。而北約這個美歐安全聯(lián)盟體系難以撼動，使歐洲一時擺脫不了對美國的依賴，但歐洲一直沒有放棄在政治外交上尋求自主。

特朗普上臺后，從北約軍費負擔矛盾，到退出巴黎氣候協(xié)定，再到這次執(zhí)意退出伊核協(xié)議，美歐關系似乎迎來一次重大的分裂。由于導致這一輪分裂的主因，不僅僅是現(xiàn)實利益之爭，也是價值觀之爭，所以本輪美歐矛盾比以往都更加深刻。映射到政治外交與社會觀念上，也造成了美歐行動上的不一致。

歐洲還離不開美國

與此同時，歐洲社會也在面臨內部分裂。在英國脫歐的帶動下，歐洲多個國家都出現(xiàn)了以“退出歐盟大家庭，過自己舒服小日子”為行動口號的民粹主義政黨，而且還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選民支持。可以說，在“特朗普效應”的沖擊下，“兩個歐洲”也已經出現(xiàn)。毫無疑問，堅持歐洲一體化的歐盟絕不希望“特朗普效應”在歐洲繼續(xù)擴散。

另外，中東是歐洲的家門口，中東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直接關系到歐洲國家是否能有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但是，美國政府近期連續(xù)攪動中東局勢，尤其是使伊核問題可能再起，讓歐洲寒心了。

過去，美歐鬧矛盾基本都是“分居不離婚”，因為美方認為，歐洲是“經濟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軍事上的侏儒”。美國認定歐洲鬧情緒只是一種小情調，并不放在心上。此番。默克爾與歐盟領導人多次提出“不能再依賴美國”，則顯示出與以往不一樣的底氣。底氣之一來自于法德和解。沒有了英國的掣肘，歐洲媒體口中的“默克龍”似乎有決心來聯(lián)手捍衛(wèi)歐洲的利益。

此外，中國因素也給了歐洲一些底氣。一方面，中國的實力越來越強大，對美國的“平衡”能力也越來越強。另一方面，自習近平主席訪問歐盟總部布魯塞爾起，歐洲人明顯感受到中國對歐盟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世界政治一極的戰(zhàn)略尊重，這同美國形成鮮明反差。而中歐關系也處在歷史最好的時期，“一帶一路”的吸引力讓歐洲對這一倡議有了再思考。如何處理好中美歐三角關 系，也是歐洲重新思考世界的過程。

但此時說美歐會“分家”還為時過早，因為在戰(zhàn)略安全層面，北約仍是美國主導。歐洲“獨立防務”的聲音依舊雷聲大雨點小，長期以來歐洲的高福利政策讓大多數(shù)國家軍費投入都很少。當前，歐洲又同時面臨“俄羅斯壓力、中東動蕩”等多重挑戰(zhàn)。所以，短時間內歐洲還沒有實力撇開美國、自己單干。

在經濟上，美歐深度相互依賴。在戰(zhàn)略上，新興國家的崛起帶來的百年未有之變局，讓歐洲心里有些打鼓。加上代表“另一個美國”的美國建制派還是重視歐洲的，所以在今后一段時間內，歐洲與特朗普領導的美國將處于鬧情緒的階段。對于歐洲來說，這可能是新的格局產生前的陣痛，陣痛很難受，但也只能忍受。▲

（作者是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本文由胡錦洋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