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

——盧梭

陀螺

大多數(shù)人都在用力活著……直到斷氣。

有時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努力，因為習(xí)慣或一種神經(jīng)未察覺的慣性頻率，會讓人忘記休息。這是一種純真的麻木，像陀螺，一旦他們習(xí)慣了那快的節(jié)奏，身體便多多少少難以抑制地按軌道動起來，哪怕感覺到累也不停止。

人是普通的，大多數(shù)的人是普通的，他們按照一切的普通習(xí)慣而活，因為他們太累了，或因為累得麻木了，簡直依賴習(xí)慣都成為一種休息，因為改變總是需要付出力氣和代價的?；蛘咚麄冞B改變的力氣都沒有，而麻木，其實大多時候嵌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努力中，也并沒讓人好受多少。

看他們的腫眼泡，他們的血絲眼，他們的熱淚，他們的黃牙和丘陵皺紋，他們的枯發(fā)和邋遢衣，他們沾泥的破舊的褲子，他們皸裂的手，他們抬不起的上眼皮，他們弓著的背，他們凹陷的臉頰和眼窩，他們毫無身材的矮，他們甚至瘸著、啞著、瞎著或聾著，奇丑無比或侏儒，殘疾或悲痛，但他們依然活著，吃飯，喝水，談話，排隊上車，用力爭取位置，他們依然活著，為一口氣，疲累不堪，直到斷氣。

有一段時間我仿佛一刻也沒有休息過，我仿佛快要累死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活著，一旦我停下，以為要好受點了，但又生出另一種比這更痛苦的情緒。其實我極度悲觀，于一種消沉的寂寥的心態(tài)來說，思想動蕩，要求嚴(yán)格，寧靜時常是比較困難的。敏感得對生活和靈魂苛刻的理想主義者，寧靜對他們來說只是對痛苦與燃燒的習(xí)慣程度，習(xí)慣了就寧靜，沒到那個巋然不動的程度，時常不會安寧。

“人生最終的價值在于覺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亞里士多德）這句話多么正確，但生存已讓人如此疲憊，再覺醒、思考、追求、探索，便是更深的折磨。我心疼人類，雖然我不知他人的痛苦，但我知人的痛苦。我心疼人也唾棄人的黑暗，心疼人也擔(dān)憂他們的狹隘。他們在努力活著時，生命習(xí)慣著那轉(zhuǎn)動。如果不習(xí)慣，如果不那么活著而跳出來，常會因力不從心而墜入深淵。有一些，還消失在看不見的死中，不見血，不見病，不見痛，突然就沒了。

只有他們的臉還在懷念時偶爾被記憶拼湊齊全。

楊梅燦爛

這是種奇特的感情，我對楊梅那紅撲撲的臉蛋，心懷跟發(fā)小一樣深厚的友誼。在母親出生之地，那個崇山峻嶺里的山村，楊梅樹高大得仿佛能摸到云朵。它殷紅、鮮艷、美妙，幾乎像深林里的精靈。我總在楊梅快成熟的時候想起它們，那是身體和經(jīng)驗里的物候。那時霞光般潤紅的楊梅，密密麻麻在枝頭挨著，累累壓彎了枝條。在茂密的叢林里，巨大樹冠下長著小小的花草，而楊梅，因無人采摘而落了一地。

厚厚一層深情的殷紅真是動人，比女人美艷的口紅更燦爛，比女人羞美的紅腮更燦爛，比盛夏里天中的紅霞更燦爛，還如此干凈，挨擠在一塊兒。我的姨母曾蹲在樹下?lián)鞐蠲?，她說地上的一層都干凈而漂亮。而她上樹也是很快的，當(dāng)她背著簍子站在樹杈上，從枝葉間漏下的陽光星星般閃爍，照在一地活潑鮮活的紅艷之上，真是美妙動人。

吃也吃不完的，我吃了多少的楊梅啊，因吃得太多而胃里泛酸，打個哈欠都是楊梅的香氣。我的外婆將楊梅用白糖腌制起來，曬干，賣掉，依舊剩下許多，留著冬天吃，真是天真的富饒。

我珍藏了無數(shù)崇山峻嶺里的奇跡，楊梅只是一種，永遠(yuǎn)紅艷而燦爛地高掛在枝頭。但離現(xiàn)在越近，它們越遙遠(yuǎn)。我的外婆已經(jīng)去世多年，山路已荒蕪多年，姨父早逝，姨母南下，表哥們各奔東西，家族空無一人。我找不到那些楊梅了，但它們一定還在那兒，比過去更燦爛，更茂密。人跡罕至的樹冠下有著更厚一層殷紅，果子們挨著，密密麻麻躺在地上。從莽林中透出的陽光照著它們。

迷宮

最近都會在深夜讀哲學(xué)，就像跟腦子較勁。我發(fā)現(xiàn)一旦往一本書的深處走，往一位哲學(xué)家復(fù)雜思想的深處走，腦海里便逐漸有什么在發(fā)酵，膨脹，擠壓，思維仿佛在迷宮里轉(zhuǎn)悠。那兒一會晃出來一個影子，一會好幾個影子一起晃動，康德，克爾凱郭爾，尼采，叔本華，黑格爾，布朗肖，柏拉圖，直至面目猙獰。最后腦子里出現(xiàn)一種類似雪盲、眩暈和低血糖犯了的分裂與窒息感。這個時候得休息了，我放下書，揉揉太陽穴，晃了晃腦袋，強行拉自己回到現(xiàn)實。

蘇格拉底曾說：“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边@句話我很喜歡，雖然你可以認(rèn)為這是句神經(jīng)質(zhì)和無用的廢話，但它卻像真理一樣表達(dá)著我的心境。

部分沉默的人會明白，人常常因為想說的太多了，但又因為什么都說不清，所以選擇不說。而哲學(xué)往往是最說不清了，雖然你們讀到無數(shù)哲學(xué)論著和哲學(xué)家振聾發(fā)聵的言論，但細(xì)細(xì)一想，它總能用自己的一面駁倒另一面，每一面都是對的，同時都可以是錯的。

讀多了哲學(xué)會瘋的，讀了很多之后不讀了又難免半瘋不瘋，因為你感覺還不夠明白，你會去想啊，你逼迫自己思考啊。割麥者的傷口來自鐮刀，思想者的痛苦來自思想，人依靠武器站立起來，也難免被他的武器傷害。無用的東西太多，沉思也是無用，沉思教人沉迷。精神的答案沒有唯一，越朝向一面的看似狹隘的極致，越接近那方面的無限。眾力集于一處，長思久往，必先攻破，那是人類深刻的勝利。思考令人顯老，探索必要傷神。

相對來說，不知道是幸福的，黑格爾說：“存在即合理。”你可以認(rèn)為一切都是對的，人本來就生活在混沌中，宇宙，人世，思想，都是混沌。在道家思想中，混沌是一種境界，一種逍遙，另有東方朔的“水至清則無魚”，大抵也有此種內(nèi)涵。

現(xiàn)實提前來報

我夢見鄉(xiāng)親們抬著棺材，從三爺家出發(fā)，去往梨花山。天下著細(xì)雨，灰蒙蒙的，人群后跟著一條狗。

冷風(fēng)吹得我難受，我感到內(nèi)心壓抑，隨葬隊走了一會兒，覺得背脊發(fā)涼醒了過來。醒來后我問母親，三婆近日如何，她說沒事，前幾日仿佛進(jìn)了城，看了風(fēng)濕，不過幾年來都是如此，這次應(yīng)該也沒大礙。我遲疑了一會，感到有些不妙，說既然病了，那你明日去集市買上幾斤豬肉幾斤白糖，去看看她。母親的臉色一絲沒變，絲毫沒覺出異常，她問，怎么了，像平時問誰“怎么了”一樣，隨即說，上次買過了，也是風(fēng)濕犯了，疼，去了醫(yī)院，這次應(yīng)該能好，昨下午還看見他們從對面馬路上過去，看樣子沒事的，你冷不丁又送些東西去，她還以為她不行了呢。我母親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一邊搓那木盆子里的衣服。太陽很好，照在她臉上，照在那一大盆子水泡泡上，五顏六色的，挺好看。我見她如此不在意，想起日頭甚好，他們昨日從路上回去我也見著一眼，仿佛確實無礙，還能走路說笑。

之后便覺得夢終究不過是夢，過去還夢見更嚇人的呢，最終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但次日早起，還是覺得不妥，便問母親，三婆怎樣，她說，沒事啊，怎么又問呢。我覺得噩夢說出來也許可以破了不祥，便立即與母親說了那事。她一聽，大笑，唯物主義和通透豁達(dá)者的大笑，露一口明晃晃白牙，仿佛孩童的天真。她說，原來就是這么個夢！你都上大學(xué)了，還被一個夢嚇著？一個夢而已啊，夢都是真的那還了得？你三婆才五十多歲，還早著呢。她嗓門明亮，笑聲動人，說話也很是山泉般叮咚個沒完。我一聽她如此說，如此神情輕松，便也放松下來，不再緊張，趕上早車出山辦事了。

但最后我還是說了一句，夢不會全無來由，不管怎樣，買幾斤白糖和肉送去吧，都是親人，也不麻煩。母親說，好，明兒就去。等次日我再起來，發(fā)現(xiàn)村里并無哀事，甚是放心，到山坡溜達(dá)一圈，到三婆家，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聲，問我二叔，說正在睡呢，睡得香。我問，能吃不？叔答，還行。我一想放心了，沒有攪擾，便下坡了。到正午歸來，母親說近日事多且雜，全然忘了買肉和糖。我一想，次日大集（在我們那兒，逢三六九日，村東頭趕集，半小時腳程，逢一四七鎮(zhèn)集，在村西頭）再買也行。但想起她那句“一個夢而已啊”卻略覺別扭。

次日早起要母親趕集買肉，迎面她便告知我，三婆去了，頭天半夜里去了。我只覺腦海里大風(fēng)呼嘯般嗡嗡怪叫，幾乎要擊得眼昏。想起母親那句“一個夢而已啊，夢都是真的那還了得”，又覺得可悲和悔恨起來。我就說了夢不會無來由的，我就說覺得要出事，我就說不會無端這樣，我就說要買點肉和糖給她送去，我就說要去看看她與她說說話，到底還是沒趕上。我當(dāng)時怎么就不進(jìn)屋跟她說幾句呢？也許那時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我就說不對勁，我為何不確信呢？我母親那句“你三婆才五十多歲呢，還早著呢”，又像雷一下炸出來，炸得人頭昏。然而人終究是去了，然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算我見到了她，又能如何，我便是神醫(yī)也拯救不了命中將死之人。她永遠(yuǎn)去了，真是確定地永遠(yuǎn)去了。

次日便開始下起來細(xì)雨，灰蒙蒙沒完沒了，白晝也陰暗得厲害，風(fēng)也好雨也好，濕冷濕冷的，難以忍受。之后那一幕也竟跟我夢中別無二致，就是陰雨天，就是那樣的場面，一幫人抬著棺材，從三爺家出發(fā)，將我三婆送往梨花山，我走在送葬隊伍里，回頭看，人群后跟著一條狗。

炭

在我出生后的那幾年，家里實在窮得不行，父親跟著姨父去千重山燒炭。那個年代的鄉(xiāng)里人都不用電取暖，天寒地凍全指望炭火。炭價不高，十多年以前的炭價是二十多塊錢一百斤，部分運到山外的集市，也有聯(lián)系好的外地的人開車來買。如今也有燒炭人，炭價一百五十塊錢一百斤。錢不值錢了，價翻了七倍。

燒炭的艱苦程度只有燒炭人自己明白，深冬之苦寒只有賣炭之人自己明白。我對炭有著溫火般暖和的感情，那里頭包含著我的父親，家人的家，整個冬天的溫暖和新學(xué)期穩(wěn)妥的學(xué)費。

燒炭要先砍柴，再挖窯洞，大約普通農(nóng)家灶房大小。拿來燒炭的樹干很重要，不論大小只留樹干，不要枝杈，然后把柴一根根豎在窯洞里面擺放好。窯分兩部分，一邊專門燒火，燒火洞旁是放木材的，中間隔開，窯的上面用泥土封緊，燒火洞上方留一個燒火眼，火就是從那個洞眼進(jìn)到里面的。另一旁放木材的地方留兩個大洞，一個進(jìn)火一個出炭，窯頂留一個小洞出煙。如果是大窯，出四五千斤炭的話要燒火兩三天。炭窯里面的火是從上燒到下面的，看到出了黑煙就是里面的木材都成了炭了?？梢韵ɑ鹆恕ｑR上把燒火眼封死，再過十天就可以出炭了。

他們那段時間幾乎全在山上度過，早出晚歸，用那種老式搪瓷大缸子裝著飯，吃一天，當(dāng)然還帶點稀粥、花生、地瓜充充饑。整個過程要經(jīng)歷挖泥，打窯，砍柴，運木料，劈柴，堆木料，封窯，再砍柴，燒火，開窯，裝炭，運炭下山，賣炭。做窯的要求不低，窯的大小根據(jù)木材與炭的多少而定。各種木材燒出的炭不太一樣，木材的大小，材質(zhì)決定了炭的成色和價錢。當(dāng)然火候是最重要的，燒得不好，容易有壞炭，烤火時容易出煙，熏得眼淚直流。這樣的炭一出手，自然是砸自家信譽，以后還怎么賣得出去。響炭是我最喜歡的，燒出來筆挺明亮，紋路清晰，炭面甚至有著光澤，黑乎乎卻煞是好看。

每天在山中來來回回，艱辛只有燒炭者自己明白。尤其初冬，山氣陰冷，林中晨露還多，走一遭都得濕透，渾身變得重了起來。山路還不好走，運木材是艱難的。從要燒成炭的比較成材的大根木頭，到用來燒炭的柴火，一根一根，一把一把，全都是生生扛過去的。

幾千斤炭燒出來很不容易，總要在大窯前守候幾天幾夜，時刻小心，因為最危險莫過于山中之火，一旦走火，一窯子的木材燒起來，在大山之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就曾有一位燒炭時出了差錯的，最后進(jìn)了班房，也是無奈之極。等到窯上冒了黑煙，便是炭燒好了。封死了所有窯口小洞，等它們靜止十天半月，完全冷卻之后，便可出窯了。一根根碼好，不可斷裂，不可破碎。全都整齊裝好入袋，便一一安全運下山去。其中艱辛，難以言表。

我永遠(yuǎn)忘不了父親和姨父挑著木炭從山里出來的樣子，崇山峻嶺，人如一粒螞蟻在青山蔥蘢中緩慢移動。等到天黑，他們將所有木炭堆放于柴房之后，洗干凈手和臉，坐在木桌前喝著酒嚼著花生米，那種對生活的滿足和樸實真是感人至深。我的外婆和姨母在灶臺前忙活，燒好了幾根新出的木炭，夾出來放在炭盆里，燃盡時那種剔透的紅色煞是好看。那時的窮困都是發(fā)光的，溫暖的。

重獲聲音

昨晚夢見說不出話，怎么用力也發(fā)不出聲音，我找到我的母親，用盡力氣朝她表示說不出話的焦急，而她仿佛沒看見似的，從我身邊走過去，突然不見了。屋外好像在打仗，不知道是怎樣的戰(zhàn)爭，窗玻璃外面硝煙四起。

我摸著我的喉嚨一陣陣絕望，從未有過的絕望，像這輩子某個地方徹底完蛋了一樣。那是比較熟悉的心如死灰，過去曾感受過，也許是另一個夢吧。我從沒跟任何人說過我有多么喜歡我的聲音，它遠(yuǎn)比我的眼睛，嘴巴，耳朵，身材，鼻子更美。它很清脆，仿佛與兒時不曾有很大變化，那是上天賜我的，我不敢想象它發(fā)不出聲音的樣子。我在那極度驚恐中醒來，發(fā)現(xiàn)呼吸有點困難，努力往下吞咽，才發(fā)覺喉嚨已經(jīng)干得沒法吞咽了。因為半夜著涼，鼻子也堵塞了，不得不大口哈氣吸氣，因此口干舌燥，導(dǎo)致我做了這樣的夢。

我坐起來，大吸了幾口氣大喝了幾口水，從沒這么急切地救命般地喝水，從沒覺得水如此珍貴。喝完水我坐在窗前，認(rèn)真而小心地發(fā)出一點聲音，嗯哼。聲音不太對勁，于是再喝，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再說話，喂！

我聽見發(fā)出聲音了。我終于能說話了，于是又說了一句，媽媽。

是的，就是這個聲音，這是我的聲音。我打開窗，真的深秋了，真的冷了，是干燥的冷。我坐在窗前說話，自言自語，唱歌，我感到想哭，感激，失而復(fù)得般的欣喜和快樂，帶點兒驚魂未定的脆弱和感慨。我從未感激過我能說話，因為那恐懼的真切，我像個重新獲得了聲音的人。

水與孩子

外婆家門前有一條大河，河上有座石橋，小時候我常在橋上看小伙伴們洗澡。那兒的孩子都通水性，個個都會游泳，每當(dāng)盛夏的傍晚，孩子們撲通撲通下餃子似得跳到河里洗澡。清澈的水里面布滿咯咯的笑聲。

表哥的水漂打得一流，捏一個小石子放眼前一瞄，少年的眼清秀澈亮，眉眼一挑，石子兒飛出去，嗖嗖在水面上飛舞，像凌波微步蜻蜓點水，瞬間飛遠(yuǎn)。那跳躍之優(yōu)美，前進(jìn)之迅疾，姿勢之輕靈，簡直令人叫絕。每當(dāng)此時，隨那跳舞之石，總要爆發(fā)一陣陣清脆又轟鳴的贊嘆，在那叫喊中我表哥臉上溢出無比燦爛的自豪，他的牙很白，笑起來相當(dāng)俊秀。

而我不會游泳，水漂也打得一般，只會在岸邊或橋上玩石頭，看他們在水里魚一般機敏，魚一般優(yōu)美，魚一般活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對水的向往，一個坐在橋上看河的人，一個看孩子們洗澡的人，她對水的想象與啟蒙如此充滿天真與快樂。當(dāng)小孩子們光著屁股從水里鉆出，那瞬間的一躍，幾乎就是詩啊，幾乎就是一種藝術(shù)的開始。

由枷鎖到結(jié)晶

所有語言的結(jié)晶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像暴雪，每一朵雪花都是經(jīng)過漫長極致的冷的結(jié)晶。人的思索也是如此，在高度集中的思索、醞釀和追求中，他身邊的其他事物，就像黑夜和寒冷一樣無邊無際地虛空。而炙熱點只有他自己。就一個中心，一個燃燒的中心，在巨大的寒冷中焦灼地燃燒。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保ūR梭）在人人向往的自由追求中，想要獲得寫作上的開闊自由，反而需要一種看似與自由相反的冷靜，孤僻，枯燥，深刻與漫長，這便是“枷鎖”的一種。康德說“自由不是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是教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當(dāng)然了，自由絕不是無法無天，因為脫離了某種恒定秩序的自由只會得到禁錮與懲罰。而對寫作者來說，自由是從禁錮中擠壓出來的天馬行空的智慧，那種智慧遠(yuǎn)比無規(guī)則無法度的放任更令人擁有自由高尚的意志。

死于自己

家門前那棵李樹死了，它曾以四十五度角長在路邊直角的坡上。每年開無數(shù)的李花，雪白爛漫，結(jié)無數(shù)的李子，吃也吃不完。今年亦是如此，果子比往年更多。春天回去時見著指頭大小的青澀果子密密麻麻掛滿了，還是覺得內(nèi)心驚喜。但再次回來時，它就已經(jīng)倒了。

從樹干挨近泥土的地方，全部斷裂了，差點就連根拔起，可見果實的重量之大。它躺在坡下的路上，一地的青李子，全糟蹋了。那是它最后的春天，不是死于干旱和雨雪風(fēng)暴，也不是死于任何外在的摧殘，竟然是被自己生長出來的果子給生生壓斷，死于用力的生長，死于碩果累累，死于重力。

我蹲在一堆果子面前，蹲在樹干面前。很青翠的綠色，還有著最后的燦爛的生命力。但它們確實已經(jīng)活不了了。我真是覺得可惜，因為它已經(jīng)陪伴我二十多年了。多少年的狂風(fēng)暴雨和暴雪都沒有將它打壓下來，最后卻死于一樹果子。如果樹有靈，它將欣慰還是悲傷？

我感到惋惜。但我又能如何呢？我們都沒有料到。

陀螺與迷宮

陀螺與迷宮是兩種矛盾的東西。陀螺是動的，但在極速運動中它看上去仿佛是靜止的。而迷宮是靜止的，但當(dāng)你置身其中，在腦力和體力消耗到某種極限之后還沒走出去，你會覺得它像個在不斷改變和運動的東西。這是精神的錯覺，身心的錯覺。人的意識和判斷在達(dá)到某個臨界點以后會產(chǎn)生誤差和錯覺。在某種超出度的情形后，事物仿佛是會變形的。

死亡是毫無辦法的

我養(yǎng)過三只兔子，都死了。最后一只埋在櫻花樹下，那時正開著櫻花，樹下面積了厚厚一層花瓣，我在花瓣下挖了個坑，將它埋了。

我不曉得幾個小時前見面時還在跳動的活生生的動物，為什么突然成了一具尸體。那是我第一次這么近捧著一具尸體，當(dāng)時我一開門，看著那具潔白的直挺挺的尸體，腦袋“嗡”一聲，仿佛被什么擊打了一下。定了幾秒鐘之后，我關(guān)起門窗，往床上一倒，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么難受，就像很小的時候為一只小狗，在大雪紛飛的早晨，我看著我的父親把那個死去的小狗拎在手里，告訴我那個壞消息。我與我的妹妹居然在同一秒，用同樣的聲音大哭起來。

哀痛絕不僅僅是因為人，而是因為生命與情感。為一種死亡，一種離開或永別，一種永遠(yuǎn)不可能說話和動彈的失去，為“永遠(yuǎn)不”而哭泣。永遠(yuǎn)不，永遠(yuǎn)，不。多么可怕。就像多年以前，我一覺醒來得知我的親人突然離世，那種五雷轟頂?shù)捏@愕與絕望，幾乎讓人崩潰。

死亡真的是毫無辦法的，唯一絕對從一開始就毫無辦法的事。

總是出奇得無可奈何

最近的夢越來越莫名其妙，或許又可稱之為奇妙，把愛我關(guān)心我的人都夢遍了，逝去多年的親人和老屋也一一以過去的親切樣子出現(xiàn)，如此齊全而溫暖。要出大事了嗎？

而昨晚，我罕見地夢見拍電影了，做了電影女主角。非常神奇，攝影師將我拍得特別好看，克服了我極不上相的大額頭大臉盤子和黑眼圈。也許是角度和光的原因，看上去我就是我曾想象中的最好的樣子。攝影師是哪個？我不知道，我對這個神奇的人沒有任何印象。

我跟家人們坐在一起看一塊巨大熒幕上我的樣子，像花絮或宣傳片。我不記得導(dǎo)演是誰，也不記得什么時候拍的，反正一入夢就上了熒幕，太震撼了，那是我小時候從學(xué)校看完露天電影后的夢想，它這么快實現(xiàn)了。也許是對自己苛刻，當(dāng)時我仿佛不是特別滿意那個東西，仿佛有某些瑕疵，讓我緊張起來。

不過我依然期待夜晚降臨，因為晚上八點大家就能看到我的電影了，人生中第一次飾演電影女主角。我坐在一條開滿紅蓼花的小河邊等待夜晚來臨，多少年過去了，今天晚上，大家終于能在大銀幕上看到我了，我內(nèi)心特別激動以致把自己激動醒。

醒來的感覺很復(fù)雜，但人生就是如此，誰又不曾如此。

無用的消耗

無用的消耗太多了，有時看上去甚至不覺得在消耗。

平凡人說的話大多是浪費力氣，我有時心疼那些很快成為垃圾的力氣衍生物，并覺得在這個幾乎透明又什么也看不清的世界，若要有意義，留下的必須是實在的東西，而這些東西不知要花費多大的精力和心血。我常常剛開始去實踐去履行便已感覺到疲憊將至。因而越來越多無用的心思和力氣被節(jié)省，那些無用的東西其實多數(shù)時候是浮躁的，多少摻雜人性的劣根和淺陋，因為自身性情或見識的不足而暴露。人在這方面浪費的不必要的精力太多了，而自身常常毫無察覺，然而他們總會有明白的一刻，哪怕一瞬，但后來又循環(huán)下去。

維特根斯坦說得沒錯：“在一個沒有文化的時代，所有的力量都是零散的，而單個人的力量卻在與敵對勢力的摩擦傾軋中消耗殆盡；人的力量沒有表現(xiàn)在他所抵達(dá)的遠(yuǎn)方，或許只是存在于克服沖突的摩擦所產(chǎn)生的熱量之中?！边@是我們累而碌碌無為的一種表現(xiàn)，哪怕你覺得你多么費力多么努力去應(yīng)付，得到的效果依然是空的。這一部分是時代的原因，但人如何去責(zé)備時代呢？我偶爾想，不用如此努力地生存，后來發(fā)現(xiàn)在一種浪潮中有時自身之力是渺小的，某種外力推著你機械般挪動步伐，最后你看見你一直在走，你沒法兒站立不動。只有一種至高的境界可以讓你行為動而心如止水，那是人在生存喧囂中終于能目無旁騖心無雜念的人。我發(fā)現(xiàn)從那種人嘴里說出的話，從那種人行為中做出的事，都大抵是令人信服和感佩的。思想家和雄辯家在動腦動嘴上都比常人復(fù)雜艱難無數(shù)倍，凡人能做到一半，或做不到一半但能體會到。

向內(nèi)的生活

向內(nèi)的生活不是狹隘的內(nèi)向，是面對精神與靈魂的一種選擇，當(dāng)一個人的生活逐漸向內(nèi)而寂靜，在他不改變生存熱情的情形下，便著手用別的方式去挑戰(zhàn)和創(chuàng)造，這是另一種驚心動魄的奇跡與豐富，令人暗自激動。小說的誕生過程幾乎可稱為考驗意志的戰(zhàn)役，是紙筆間另一種全面審視和安排人事的生存，哪怕語言再輕松隨意，都得用關(guān)乎全局的縝密視角。我沒有辦法隨便，因為拿捏不易，過于極端意味著毀滅，過于表面意味著平庸。每個人都期望能完全主宰自我命運，當(dāng)給你安排權(quán)力時，便發(fā)現(xiàn)主宰一切并非易事，那是另一種更可怕的命運。創(chuàng)作仿佛是在反省消解生命中既定和幻想的東西，像追憶與反應(yīng)，它基于世界并超于世界，它可以荒誕卻必須是人的生活。當(dāng)我在詩歌極端與銳利的精神走火中平靜下來，發(fā)現(xiàn)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小說顯得局促而乏力，因為現(xiàn)實其實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任何已有小說中的荒誕無極。這樣的危機與敬畏很令人興奮，而創(chuàng)作最終是激動與熱情后的漫長理性。

性格與閱讀

大概十來年前，媽媽看完了我放在家里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有一段時間她可能走火入魔了。某個傍晚我回到家中，她對我說，今天你翻了我的柜子，偷看了我藏在里面的錢，還吃了五顆棗，用手偷吃了粉蒸肉。她對我的行蹤和行為舉止甚至心理也是分析得一絲不差，仿佛派人跟蹤過一樣。事實證明，她真的是個偏于喜愛理性和邏輯的開朗之人，在她那兒，很少出現(xiàn)感情用事和過于沖動的舉動，她對世界和生活的分析時常令我咂舌。這種發(fā)現(xiàn)力和明察秋毫的本能反應(yīng)常讓我懷疑我的外公曾是個厲害的守山人，而我的母親則曾與深林中的百獸百蟲一起生存。她內(nèi)心和觸角的靈敏就像叢林里的精靈。

但爸爸不是這樣，他更感性，在他的世界更能被接受的是注重情感的東西。爸爸不太喜歡《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他看不下去，他更喜歡《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喜歡里面的性情中人和重情重義，喜歡有一種宿命與天命的東西，喜歡這個世界在人身上照徹的孤獨與熱血的影子，而不是客觀，冷靜，旁觀。無論是綠林好漢還是多情癡人，無論熱血義氣還是多愁善感，他都深深地理解和認(rèn)同。他還將一種深沉的對人性和文明、愛的重視帶到《魯濱孫漂流記》中。他比我更先看完，并講給我聽。在他的講述里，人的情感是多么偉大的東西，沒錯啊，是多么偉大的東西。

夢囈般的信

我依然覺得不安。父親，我不會告訴你是因為什么，也不會向你訴苦。我依然失眠，這次有點嚴(yán)重，但也不是個事。我是豁達(dá)的，我的心還很闊大，你發(fā)現(xiàn)了嗎，這點像母親。而你，你遺傳了太多的悲觀給我，那些該死的脆弱，絕望，過于真摯，那些孩子般的天真，老人般的憂愁。

我想一切都是命運，我不會跟你講述命運，那是個你比較討厭的詞語，因為你曾覺得生命本不該如此，但我不得不說，你的苦難過去了，你要樂觀些，我為了給你好生活一度十分努力，都是值得的。父親，我有無限的信念，我可以為你們做成任何事，雖然這過程往往充滿驚險，是我兒時不曾遇到的。你知道的，有些力量是人無法面對。它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本不該是我如此樸素生活的遭際。然而一切都是命運，父親，我只能說因為我還活著，我便能戰(zhàn)勝那一切，這來自我的直覺，是與童真相關(guān)的東西，一種直覺，你可以稱之為正直。

我能夠接受的越來越多，看到的更多，也更復(fù)雜，就像一條鞭子打在牛背上，日復(fù)一日，次數(shù)多了，就接受了，人沒有辦法，人能夠怎樣呢，大家也都如此。我遺憾從小生存得過于美好，在那樣的地方哪有邪惡呢，那么干凈的地方哪有復(fù)雜。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出了山，我像頭牛每天在挨鞭子。每種現(xiàn)實都是一鞭子，每種不敢相信都是一鞭子，每種打擊都是一鞭子，慢慢地我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人到最后，會不再相信美好，會永遠(yuǎn)回不到童真嗎？父親，你是幸福的，你要知足.

知道一切的人未必偉大，而不知道和無知，往往卻很容易產(chǎn)生快樂。人性是最容易崩潰的，道德遠(yuǎn)沒你想得那么容易，你不要再有夢想了，我說的是不可及的那些。但我感激你們生下我，我不會詛咒這個時代，因為任何時代都有不幸，任何人都不容易。你要知道那種不易，比沉默的土地、莊稼復(fù)雜無數(shù)倍。

再見，小芳

過去我們很愛唱歌。從不用話筒，也不需要舞臺。在山坡、小溪、田野、荒原，隨時想起，隨時就唱。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边@首《小芳》幾乎人人都會。很好唱，歌詞簡單但真摯，旋律簡單但質(zhì)樸，聽幾遍就會了。我們每個人都唱得清亮動聽，都年輕，意氣風(fēng)發(fā)，嗓音都山泉般清澈，仿佛穿透了云層，直到湛藍(lán)的天空。那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好的演唱會，場面不亞于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任何一個演唱會。

我們甚至貧窮，衣衫襤褸，甚至交不起學(xué)費，鞋底破洞。我們還沒有玩具，搞不懂什么是演唱會，只在收音機和錄音機磁帶里聽那些歌曲。等歌曲轉(zhuǎn)移到我們的嘴里，我們的嗓音如此熱情而友好地再次傳達(dá)，用我們的感情，帶著那甚至說不清的對未來未知世界和美好旋律的向往與熱愛，帶著毫無顧忌與自由奔放。我們在山坡上唱歌，聲音在山間回蕩，那悠揚甚至激蕩到如今。除了《小芳》還有《流浪》《傷心太平洋》《九妹》《水手》，雖然曲風(fēng)不同，內(nèi)容不同，但聽來總有相似之處，以致我只要聽到其中一首，便想起其他的那些。

前幾日打開手機，隨機播放中居然響起那首《小芳》，腦海里合唱的旋律響起，突有隔世的感覺。我聽了幾遍，跟著唱起來，內(nèi)心五味雜陳，聲音像線一樣飄蕩，并不是滋味。高樓下車水馬龍，往遠(yuǎn)看群廈密集，一切都不是當(dāng)初那樣了，早沒有當(dāng)初那滋味了。那樣的時代過去了，而且都是要過去的。再見，小芳。

我告別的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