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新
書法是一門大學問。其學書路徑、學書方法和學書心態(tài)是三個不可偏廢的問題。當今經濟社會生活節(jié)奏不斷加快,各種誘惑日益增多,外部大環(huán)境的變化,對人的心理影響已逐漸成為最為突出的問題,這直接關系到學書成效與書法藝術的品質的提升,應當引起書界同仁的高度重視。
我臨近五十歲時跟隨張榮慶先生學書,起步相對較晚,但入道后感覺提升很快,就經常有人問及原由甚或有人問有什么秘訣?其實我哪有什么秘訣,若說有,應該在張先生那里。在與張先生二十幾年的交往中,有感于他那與世不爭,寵辱不驚的平和心態(tài),對我影響至深,也受用無窮。張榮慶先生性格內向,沉靜謙和,禮樂為文,道鏡天心,埋頭治學,他不事張揚,淡泊名利,超然出眾,他始終抱著“玩”的心態(tài)作書,堅持以“平常心寫平常字”。我認為,他幾十年練就的平常之心就是最大的學問。他擅長“玩”,但“玩”法跟一般的玩有所不同,他以古為鏡,嚴格按照古人為藝最高的游戲規(guī)則“玩”,“玩”得到位,“玩”得高雅。他始終認為,“二王”以降的帖學集中國傳統(tǒng)書法之大成,藝高工精,其書猶如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達到了一個至高境界,是中國書法藝術的核心與精髓,不論是學碑的,還是學帖的,“二王”誰也繞不過去,學書最好學“二王”一脈,這是中國書法主流。學“二王”難度大,一定要下真功夫,不能急功近利,投機取巧,一定要在修身養(yǎng)性上使長勁?,F(xiàn)在很多人開始喜歡上了王陽明,王陽明說:“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還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沒有靜養(yǎng)的功夫,是邁不進中國書法的門檻。張先生不是中國書協(xié)領導,在社會上也沒有任何兼職,但他是一個學者,是一名德高望重的書法藝術教育大師,他潛心施教,游藝八方,桃李天下。凡是跟張先生學書或共過事的,大家都認為,他心似流水做人做事為藝嚴謹細致,超然高古,堪為楷模。
第43頁至57頁均為王春新作品
張先生雖年過八旬,但對書法藝術的追求和創(chuàng)造力卻仍然是有增無減。十月份,他親自率七名學生舉辦了“游藝濰州——張榮慶師生八人書法展”;十一月份,他又赴鄭州參加了“行草十家展”,并發(fā)表了十分精彩的演講;本月中旬又赴福建講學??v觀當前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他反復指出,書法創(chuàng)作必須回歸傳統(tǒng),回歸文人情懷。當今書法的實用功能與書寫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書法從書齋走向了高大的展廳,融入了市場經濟,然先生依然認為展廳再大,干擾再多,還是應該自然書寫,才能寫出書卷氣來。大家都普遍認為今人與古人有差距,但差距在哪里?先生指出,我們這輩人與古人的差距主要在于其心不如古人沉靜,其功不如古人深索,其學養(yǎng)不如古人全面。他經常嚴肅地批評一些人不好好寫字,一味追求視覺沖擊力和展廳效益,以“大”概全,糊涂亂抹,以狂、野、奇、丑、亂為美,江湖意氣,無法無天。有的人不認真研究中華民族特有的書法藝術的特點規(guī)律,卻提倡用西方的構圖與線條符號改造中國書法藝術,把大家的思想搞亂了。還有的人頭腦不冷靜,喜歡說欺天大話,謂之“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時下當以尚勢,今人應大膽“創(chuàng)新”,開啟草書盛世,狂野一點也不為過。誠想,一個時代的文化風尚怎么能由當事人確定?今人尚什么那是由后人評判的事,由不得己,我們大可不必在這方面花費心思。針對書法界一些人平日沒有養(yǎng)成學習讀書習慣,肚子里沒多少墨水還到處招搖,耍大牌,當大師,先生指出,這幫鬧江湖的正如毛澤東所描述的:“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要說他們缺什么,他們缺的是老祖宗創(chuàng)造的最核心的“天人合一”和“道法自然”的中國精神與文人情懷。張榮慶老師思維敏銳,指出的問題一針見血,擊中了要害,他的許多觀點已經成為書界同仁的共識。
學書,我們既強調繼承發(fā)揚傳統(tǒng),又反對完全照抄古人,“筆墨隨當時代”,但也不能跟時風。要保持傳統(tǒng)風貌上的個人原創(chuàng),保持一種有根基的個性精神。過去老先生好講“法乳何家”,法乳是傳統(tǒng),是你的源頭,修為是自己的。我們如何順應時代,怎樣才能邁向一個更高的境界,一條根本的法理是“堅持文化自信”,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理念,用鮮活的筆墨謳歌我們的新時代,唱響主旋律,尤其要盡可能多的創(chuàng)作出與現(xiàn)實生活相關的讓老百姓能夠接受的高質量的藝術佳作。我們強調繼承發(fā)揚傳統(tǒng),就是要在審美取向與書寫技能等方面尋求與古人對接,而不是在某一個方面照貓畫虎,更不能狂妄地站在古人的肩膀上亂舞。寫一件作品應通過結字、用筆、用墨和章法的適時調整變通,使其更加生動、鮮活而富有內涵。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強調的書寫中的調整變通,是繼承發(fā)展中的變與不變,不變就是大的路子、基調不能變,“二王”的精髓不能變;變的是在繼承的前提下,在字里行間上下左右可適時調整汲取營養(yǎng),以使風格更加完善,這種常變常新的創(chuàng)作,與時下一些人煞費苦心搗鼓的那些離奇古怪東西玩花活的“創(chuàng)新”完全是兩回事。中國書法的傳統(tǒng)是古人長期積淀形成的,沒有憑空而造的創(chuàng)新,沒有拍腦袋就形成的個性,每一位有成就的書法家都是在長期浸淫法帖碑拓后有所體會才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書風,臨帖是不二傳統(tǒng)!
藝術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要創(chuàng)新,當依靠集體的智慧和力量,單靠某一個人在那里琢磨摳飭是不行的。縱觀中國書法史,自先秦以至于當代,幾乎都出現(xiàn)了不同于前代的新局面、新風尚、新特點,這是靠這個時代書家們集體實踐鑄成的。書法家個體創(chuàng)新難度太大,歷史上在這方面能夠以集大成以形成某種風格,開一個時代先河的,這樣的書家少之又少,而且也不是每個時代都能產生,幾千年來人們公認的恐怕只有王羲之、顏真卿等數(shù)得過來的幾位。所以,我們這輩從書人大多數(shù)還是應當認認真真腳踏實地的讀書習字打基礎,練好基本功,這才是最實際的。當然創(chuàng)新也是時代的呼喚,創(chuàng)新是大好事,但這“創(chuàng)新”一般人做不到,這項使命只能留給極少數(shù)才智俱全的精英們。關于打基礎練基本功,啟元白先生曾講過一個很生動的故事,說:“某父為人所害,某欲報殺父之仇,求教于師。師云:路邊有一柳樹,汝試拔之,何日拔倒,當示以法。某遂日日拔之不輟,歷時三載,將樹拔倒,歸告其師。師曰:汝仇可報矣!某遇仇人,上前以雙臂一箍,仇人即骨碎而死”。報仇之人日日練功,功成卻不自知。元白先生引申說:“學書,也當如這位報了殺父之仇之人一樣,有意用功,無意成功”。有意用功很好理解,如何實踐,我的體會是,練基本功當要過好四關:
一為結字關。結字當以方整平正為好,重點把點畫位置處理妥當,使之均衡穩(wěn)定。不論何種書體,都不可故意肢解字形,任其夸張。若把字故意寫成歪七豎八,那就誤入歧途。結字有一般的規(guī)律,但不能死守陳規(guī),書寫時盡可能向生動活潑方面進行調整。所以啟功先生有名言:“楷書當作行書‘寫’”。比如:字的大小,筆畫的長短與輕重等,都可以根據(jù)實際需要進行調整。再比如:當一個字在同一篇書作中多次出現(xiàn)時,一定要有變化。王羲之的《蘭亭序》20多個之字,面目各有不同,獨具匠心,十分自然靈動。
二為用筆關。趙孟 云:“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趙公強調的是用筆和結字都很重要,然用筆是書法的核心,沒有筆法就沒有書法,這種認知當千古不易。至于結字則可因時因人因需要而調整變化。用筆,我的體會起筆則應藏鋒鋪毫,行則應以提為主、提按頓挫相結合,行筆速度因人因字而定,總體上要有節(jié)奏變化,不可過快。講頓挫也不要遲停,用筆以中鋒為主,側鋒為輔,古書中提出的“八面出鋒”,實際上很難操作,用不好,會使作品既花又亂;行使以提筆為主,主要用于中到大字,小字例外。書寫時提著勁運筆,這樣寫出來的線條圓渾有厚度,有力量。
三為用墨關。書法是無聲的音樂,靜態(tài)下的舞蹈。書法墨色的變化可以表現(xiàn)出書寫的節(jié)奏與情趣,讓字活起來,使書法作品產生像音樂一樣的節(jié)奏感。一般說書寫時蘸一次墨應盡可能多寫一些字,直到將墨寫干寫枯。從濃墨到淡到干枯是一個自然的書寫過程,一筆一筆循環(huán),這樣寫出的東西生動自然,妙趣橫生。書寫時還有一個技巧,當筆含墨多時,行使應略快,筆墨稍干應稍慢,一幅作品中墨有濃淡,有濕有枯都是可以的,但墨淡不能灰,筆枯不能散,否則無神無力。
四為章法關。章法猶如建筑中的總體設計,應整體經營。書法作品的規(guī)格樣式是多種多樣的,書法作品形式規(guī)格不同,其表達的方式方法亦應多樣。一幅作品,總體要求有六個字,即:完整、和諧、自然。清代劉熙載云:“書之章法有大有小,小如一字及數(shù)字,大如一行及數(shù)行,一幅及數(shù)幅,皆須有相避相形,相呼相形之妙……凡書筆畫要堅而渾,體勢要奇而穩(wěn),章法要變而貫”。這里所說的“變而貫”是字與字、行與行、正文與落款及用印等應有呼應而富有變化。如行書中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其書作靜中有動,規(guī)中有變,感情到處甚至無拘無束,一泄如注。再如《韭花帖》《珊瑚帖》,空靈典雅,率意獨出,無不體現(xiàn)作者鮮明的審美取向和創(chuàng)造技巧。謀篇布局既要得勢,又要傳神,上下左右相互顧盼,通暢靈動,在平和之中尋求更豐富的變化,可以說,一個“變”字是無窮盡的。如何“變”?如何達到從有法到無法的至高境界,那就是要可通過熟練的書寫技法來實現(xiàn)。比如:用筆中的疏與密、虛與實、大與小、欹與正、長與短,以及用墨中的濃淡干濕等。創(chuàng)作時應充分利用上述因素不斷進行調整,不斷制造矛盾,不斷解決矛盾,才能使其書作在自然流動中產生氣韻與神采。
書法的神韻貴在一個“氣”字,這“氣”當以士氣為上,也就是常說的書卷之氣、清心之氣。改革開放以來,書法藝術進入了市場,由此引發(fā)的的書法熱仍在持續(xù),與之相伴的是各類書展活動日益增多,一如錢塘大潮,一浪高過一浪。高大的展廳,高節(jié)奏的書寫,使許多文人士大夫們丟失了應該具備的清靜雅氣,少數(shù)人簡直要瘋了,作書如同耍雜技,盡顯霸氣、火氣、躁氣和魔怪之氣,這是人們不愿看到和不愿接受的。作為一個書家,還是應該回歸文人的情懷,以平常的心態(tài),一筆一筆的自然書寫,認認真真地把字寫好,追求那種與世無爭、寵辱不驚的境界?,F(xiàn)在還有部分人好為人師,喜歡別人稱他為大家“書圣”,整日忙著到各地講課,十分得意根本不顧他人的感受,試問?自己連起碼的書理都沒搞懂,怎么能教別人?這豈不是誤人子弟!為藝當做實實在在的謙謙君子,即便你寫出了一些名堂,出了名,當了家和腕也應該老老實實低調行事。搞藝術創(chuàng)作既要充滿激情和自信,更應該低調謙和,絕對不能自滿孤傲,不可一世。要像一束成熟飽滿的稻穗,其頭雖然總向下垂著,但他的肢體卻一直堅挺向上的。
以平常心態(tài)的自然書寫,除了創(chuàng)作,就是用毛筆對自己生活和社會的記錄,當代兩個人比較突出,一個是浙江的陳振濂,一個是陜西的吳川淮。陳振濂幾年前分別在北京和杭州舉辦的社會記錄展,記錄社會上的各種事情,讓人面目一新,陳先生基本用他那種簡書加行書的書寫完成了這個系列。另外,陜西的吳川淮,每天堅持寫手札,記錄身邊的人和事,不擇紙筆,隨性而寫,有的寫得非常精彩,他現(xiàn)在正在北京舉辦的“適莽蒼者——吳川淮書畫小品展”基本上展示的就是他的日常書寫的手札。平常心態(tài)的自然書寫,需要的是堅持,長期的堅持,而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學書治藝還有幾個方面的問題應當明確:一是學書時當學古人還是今人,我認為古人今人都可學,以古為師上攀高枝,以時人為師縱接地氣。二是遇到挫折與困難怎么辦?回答只有兩個字“堅持”,堅持就能發(fā)生奇跡。實踐反復證明,創(chuàng)造奇跡的因素有兩個,即有明確的目標再加上不懈努力。所以還要“不忘初心,繼續(xù)前進”。三是五體兼修還是應該專攻一體?這個問題很簡單,應因人而宜,我提倡做事要善抓主要矛盾,人的精力有限,一生只干一件事為好,若能干一件你喜歡做的事為最美,就學書而言,若能在一個方面研究得深并取得好成績,就很不得了。三是怎樣寫出更新更好的作品?我體會是搞創(chuàng)作每一篇書作都必須要有新的想法,要學會“告別過去”,之前曾經寫過的東西不能再重復,更不要照搬別人的東西。搞創(chuàng)作要像兒童時堆積木和音樂家不停的擺布那七個音符一樣,不停的變化位置,順序一變,便會產生一個新的面目和一曲悅耳動聽的華章。五是關于如何辦書法展覽?辦展覽有四個原則要求:一要確定個好主題;二要準備一批好作品;三要布置一個好展廳;四要組織好開幕式和學術研討會。關于這個問題,我在2015年出版的《學書五要》中作了詳實的闡釋,這里就不再贅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