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康寧
憑附增價。
王忬所購《清明上河圖》贗品的成交價,據(jù)田藝蘅說是“千二百金”,①據(jù)李日華說是“八百金”;②顧氏家藏《清明上河圖》真跡的成交價,據(jù)文嘉說是“千二百金”,③據(jù)孫鑛說顧氏“實獲千金”。④《清明上河圖》的價格是如何確定的?嘉萬年間的書畫價格有何特點?
為書畫定價殊不易也。米芾嘗言:“書畫不可論價?!雹莸潭ㄒ粋€買賣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又是進行交易的前提。
虞龢講過一個故事:“舊說羲之罷會稽,住蕺山下,一老嫗捉十許六角竹扇出市。王聊問一枚幾錢,云直二十許。右軍取筆書扇,扇為五字。嫗大悵惋,云:舉家朝餐,惟仰于此,何乃書壞?王云:但云王右軍書,字索一百。入市,市人競市去?!雹蕖白炙饕话佟本褪菑垙┻h所說的“約字以言價”,⑦即書法作品以字數(shù)的多少來定價。
這個標準也被后世沿襲,如元代書法家趙孟在世時,作品就是按字數(shù)多少論價,“一字白銀五分”。⑧《戒庵老人漫筆》中有一條記載,為我們探究書法作品定價留下了重要線索:
逸少《二謝帖》真跡凡七十六字。后有趙清獻公抃并蘇子容等跋。字畫亦無殘缺。但墨氣已盡。此余鄉(xiāng)顧山周氏先世物,子孫欲求售,特攜以問價于文衡山。曰:此稀世之寶也。每字當?shù)命S金一兩,其后三十一跋每跋當?shù)冒足y一兩,更有肯出高價者吾不論也。⑨
文徵明的定價標準也是“約字以言價”,王羲之的行書《二謝帖》在當時每字值黃金一兩,其后的題跋每跋值白銀一兩。該帖共七十六字,其后有三十一跋。價格當為七十六兩黃金又三十一兩白銀。
文震亨有言:“書價以正書(即楷書、又稱真書)為標準,如右軍草書一百字,乃抵一行行書,三行行書,敵一行正書;至于《樂毅》《黃庭》《畫贊》《告誓》,但得成篇,不可記以字數(shù)?!雹狻皶鴥r以正書為標準”的提法源于唐人張懷瓘的《書估》,《書估》以王羲之的書法作品為例,論及書法的定價:
如大王(王羲之)草書字值,一百五字乃敵一行行書,三行行書敵一行真書,偏帖則爾。至如《樂毅》《黃庭》《太師篇》《畫贊》《累表》《告誓》等,但得成篇,即為國寶,不可計以字數(shù),或千或萬,惟鑒別之精粗也。他皆仿此。近日有鐘尚書紹京,亦為好事,不惜大費,破產(chǎn)求書。計用數(shù)百萬貫錢,惟市得潔庫行書五紙,不能致真書一字。
張懷瓘的定價標準是楷書(即真書)比行書貴,行書比草書貴。形成這種定價標準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王羲之的楷書存世量極少。在唐代“數(shù)百萬貫錢”已經(jīng)“不能致真書一字”了。其二是楷書的書寫較行書、草書而言更為耗時。
張丑的《清河書畫舫》也沿襲了張懷瓘的說法,他說“(王羲之)草十行敵行書一字,行十行敵真書一字耳。”可見“書價以正書為標準”在當時是受到廣泛認可的。根據(jù)這個標準,楷書的價格要高于行書與草書,如張鳳翼的楷書潤例是寫滿一個扇面一錢銀子,但行書八句卻僅要三分銀子(一兩等于十錢,一錢等于十分)。李日華的一個細楷扇面要銀一錢,單條草書每幅僅要五文錢。
王稺登在《快雪時晴帖》上的題跋,跋中記載:骨董商吳廷以三百鍰的高價從他手上購得這幅墨寶
唐人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名價品第》中討論了繪畫的定價問題:
書畫道殊,不可渾詰。書即約字以言價,畫則無涯以定名。況漢魏三國,名蹤已絕于代,今人貴耳賤目,罕能詳鑒,若傳授不昧,其物猶存,則為有國有家之重寶。晉之顧、宋之陸、梁之張,首尾完全,為希代之珍,皆不可論價。如其偶獲方寸,便可椷持。比之書價,則顧、陸可同鐘、張,僧繇可同逸少。書則逡巡可成,畫非歲月可就,所以書多于畫,自古而然。今分為三古,以定貴賤。以漢魏三國為上古,……以晉宋為中古,……以齊、梁、北齊、后魏、陳、后周為下古,……隋及國初為近代之價,……若銓量次第,有數(shù)百等,……夫中品藝人有合作之時,可齊上品藝人;上品藝人當未遇之日,偶落中品。唯下品雖有合作,不得廁于上品。
這段話有三層含義:其一,畫價高于書價,因為“書則逡巡可成,畫非歲月可就,所以書多于畫,自古而然。”謝肇淛也說:“蓋世之學(xué)畫者功倍于書,而世之重畫者價亦倍于書也?!逼涠?,創(chuàng)作時間早晚(上古、中古、下古、近代)是古畫定價的標準之一。元人湯垕在論及古畫價值也說:“得伯時(李公麟)畫三紙,可敵吳生(吳道子)畫一、二紙,得吳生畫二紙,可易顧陸(顧愷之、陸探微)一紙。其為輕重相懸類若此?!逼淙?,藝術(shù)價值高低(銓量次第)也是古畫定價的重要標準。書畫定價和鑒賞品評往往聯(lián)系密切。
在《繪事微言》中,唐志契也論及繪畫的定價:
畫有價,時畫之或工或粗,時名之或大或小分焉,此相去不遠者也,亦在人重與不重耳。
這句話也有兩層含義:其一,繪畫作品是以繪制的工粗、畫家名聲的大小來定價的,即“時畫之或工或粗,時名之或大或小分焉”。如仇英的畫作就以工細著稱,他的畫作在當時價位很高,據(jù)陳繼儒說可以和趙伯駒抗行。但他畫一幅畫所耗時日也極長。他為周六觀作《子虛上林圖卷》“卷長幾五丈,歷年始就”,獲酬百金。其二,決定繪畫作品價格的關(guān)鍵還在于買家的好惡,即“亦在人重與不重耳。”張彥遠說:“但好之,則貴于金玉;不好,則賤于瓦礫。要之在人,豈可言價?”鄭板橋說:“方其富貴日,價值千金奇。及其貧賤來,不足換餅糍?!苯詾槎匆?。
仇英(據(jù)陳繼儒說他的畫價可以和趙伯駒抗行)
畫價還因題材不同而有所區(qū)分。如高濂所言:“山水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鳥竹石又次之,走獸蟲魚又其下也?!蔽恼鸷嘁舱f:“畫,山水第一;竹、樹、蘭、石次之;人物、鳥獸、樓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庇终f:“畫價亦然,山水竹石、古名賢像,可當正書;人物花鳥,小者可當行書;人物大者,及神圖佛象、宮室樓閣、走獸蟲魚,可當草書。”從項元汴的標價來看,同一作者的山水畫價格遠高于花鳥畫價格。以元代畫家錢選為例,項元汴為他的兩件作品標過價格。一幅山水,標價三十兩銀子。一幅花鳥,標價十兩銀子。兩幅畫的尺寸大致相同。山水畫的價格卻是花鳥畫的三倍。
畫價還受尺幅大小影響。據(jù)《元明事類鈔》說:“王冕善畫梅,不減楊補之,求者相望,以繒幅短長為得米之差。”可見,王冕就是根據(jù)尺幅來確定畫價的,這可能是以尺幅大小為定價標準的最早記載。這種定價方式也被后世沿用,如清代書畫家鄭燮的潤例:“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當然,在具體交易的時候,消費者更看重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而非尺幅大小。正如汪珂玉所說:“古人得佳畫,不限于大小幅”。
這些定價標尺也可以用于《清明上河圖》。首先,它是一幅宋畫。按張彥遠的三古標準,它比元畫和明畫珍稀。其次,它是一幅人物畫。人物畫分大小,它屬于“人物小者”。按高濂的標準,它僅次于山水;按文震亨的標準,它可當行書。第三,它是一幅長卷。按王冕的標準,它比小尺幅的畫作要貴重。
此外,《清明上河圖》“卷前后鈐宋人印數(shù)十上下?!庇帧坝谢兆谟鶗迕魃虾訄D’五字,清勁骨立,如褚法。印蓋小璽?!薄熬砟┘殨紡垞穸水嫛?,織文續(xù)上御書一詩云:‘我愛張文友,新圖妙入神。尺縑該眾藝,采筆盡黎民。始事青春蚤,成年白首新。古今披閱此,如在上河春?!謺n錢貴妃’。印‘內(nèi)府寶圖’方長印。另一粉箋,貞元元年月正上日,蘇舜舉賦一長歇,圖記眉山蘇氏。又大德戊戌春三月,剡源戴表元一跋。又一古紙,李冠、李巍賦二詩。最后天順六年二月,大粱岳浚、文璣作一畫記,指陳畫中景物極詳。又有‘水村道人’及‘陸氏五美堂圖書’二印章。知其曾入陸全卿尚書笥中也?!边@些鈐于畫卷前后的累累印記,以及題字、題跋都會讓《清明上河圖》憑附增價。
“憑附增價”語出唐人孫過庭的《書譜》。至遲在唐代,“憑附增價”已經(jīng)蔚然成風。李白說荊州長史韓朝宗“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nèi)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所以龍盤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焙?nèi)豪俊“一識韓荊州”,就可以“聲譽十倍”,可謂典型的“憑附增價”。書畫如果經(jīng)過名人題識也可以“憑附增價”。王詵就說:“東坡學(xué)士,天資敏慧,博雅好古,一經(jīng)鑒賞,價高十倍?!痹蟮履觊g,李玨攜王維《輞川圖》郭忠恕摹本去大都,“名公相一見,賞識鑒定,價增十倍?!?/p>
注釋:
①《留青日札》》卷三十五。
②《味水軒日記》卷一,第30頁。
③《鈐山堂書畫記》,第255頁。
④《書畫跋跋》續(xù)卷三,第991頁。
⑤《畫史》,第148頁。
⑥虞龢《論書表》,張彥遠編《法書要錄》卷二,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一),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39頁。
⑦《歷代名畫記譯注》卷二,第112—120頁。
⑧《書畫跋跋》卷一,第936頁。
⑨《戒庵老人漫筆》卷五,第173—174頁。
⑩《長物志校注》卷五,第139—140頁。
張懷瓘《書估》,載王伯敏、任道斌、胡小偉主編《書學(xué)集成》(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版,第189頁。
《清河書畫肪》,第145頁。
沈瓚《近事叢殘》,廣業(yè)書局,1928年版,第29頁。《六研齋三筆》卷四,第243頁。
《歷代名畫記譯注》卷二,第112—120頁。
《五雜組》卷七,第133頁。
湯垕《古今畫鑒》,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二),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版,第901頁。
《繪事微言》卷下,第66頁。
陳繼儒說:“今仇之聲價,亦與千里抗行,誰謂古人相遠也?!保ㄖ艿勒瘛堅伦稹段尼缑髂曜V》,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658頁)
《清河書畫舫》,第375頁。另有一說耗時六年,據(jù)《眼福編二集》所記:“嘉靖丁丑孟春夏六月始,壬寅秋八月朔竟,吳郡仇英實父制。”(楊恩壽《眼福編二集》卷十四,徐娟主編《中國歷代書畫藝術(shù)論著叢編》6,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歷代名畫記譯注》卷二,第122頁。
鄭板橋《骨董》,載王錫榮編注《鄭板橋集詳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13頁。
《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中》,第567頁。屠隆的《考槃余事》抄錄了這句話:“(畫)以山水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鳥竹石又次之,走獸蟲魚又其下也?!保ā犊紭動嗍隆肪矶?3頁)《長物志校注》卷五,第140頁?!堕L物志校注》卷五,第138頁。
錢選《山居圖》,價格與尺寸見附表3。錢選《梨花圖》,價格與尺寸見附表3?!对魇骂愨n》卷十八。
周積寅、王鳳珠《鄭板橋年譜》,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1991年版。
《珊瑚網(wǎng)》畫錄卷七。
據(jù)《花村談往》所記:“萬歷末年,婁東有一白定爐,鄉(xiāng)村老媼佛前供養(yǎng),不知幾世年矣。下足微損,偶有覓古者一金易之,媼過喜,以為送終之資。覓古者則為拂拭,碾去損處,錦襲以藏,售云間大收藏家顧亭林,滿愿得四十金。其人更喜,以為終生娛老之資。亭林又售董玄宰,貨物相值,價亦翔至一百二十金。玄宰不甚喜玩,視歲余,售檇李項氏墨林,實銀二百五十兩。玄宰以百金賞與事之人,其人一室為之小康。新安大俠程季白聞之,自負賞鑒,先請瞻視。項氏幾為涓吉,設(shè)幔鋪錦,優(yōu)酌廣筵,費將百金。季白神往焉,后輸八百現(xiàn)鏹,延推日月,猶以為情?!保ā痘ù逭勍肪矶?40頁)
萬歷末年,項元汴已過世,且他與程季白生活時代并無交集,故該記載難以徴信,但故事情節(jié)卻反映了骨董(包括書畫)價格的不確定性。
楊仁愷《關(guān)于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載遼寧博物館編《〈清明上河圖〉研究文獻匯編》,萬卷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頁。
《味水軒日記》卷一,第29—30頁。
李白《與韓荊州書》,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十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39頁。
方浚賾《夢園書畫錄》卷一,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十二),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85頁。
《郁氏書畫題跋記》續(xù)卷一,第673頁。
華夏,無錫人,字中甫,號補庵,與文徵明、祝允明為性命交,家有“真賞齋”,藏金石鼎彝書畫甚富。(《藏書紀事詩》卷三,第201—2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