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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云

        2018-05-18 05:34:20王妹英
        清明 2018年3期

        王妹英

        春天,又剩下愛云和德海,以及愛云的兩個孩子留在家里。

        愛云的男人楊海外出打工,要等到過年才能回來,年年如此。

        楊海走的時候對愛云說:“好好在家伺候咱兄弟,好好上地,種好家里的十畝玉米地、谷子地?!彼值艿潞0c瘓了十幾年,一直躺在炕上,需要人照顧。楊海一只腳跨出大街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對愛云說:“照顧好咱兄弟,照顧好地里的莊稼,過年回來的時候,給你買新衣裳?!?/p>

        “你甚時才能回來?”

        “我哪里知道,肯定又要等到過年才能回來,那還用問的呀?綿羊要產羔了,你要注意,小心倒春寒,把羊羔凍死了,早早把羊圈的新土墊好,產羔以前鋪些新草,羊圈里弄暖和些,凍死幾只你就白忙活一年了。”

        家里除了愛云,德海,還有兩個孩子,女兒剛上小學六年級,兒子還小,和愛云一樣,智力不大好,楊莊的幼兒園也不收,只好在家玩著。另外馬上就是農忙季節(jié),翻耕、播種、間苗、鋤地,一直要忙到五六月份才能喘口氣。趕上天旱雨水少的話,還要往地里擔水滴灌補苗,不然收成自然會減半,情況更糟的話甚至會絕收。

        在大門外頭,楊海揮揮手,讓愛云回去,愛云正要轉身,楊海又快走了幾步返回來,問:“家里還有多少錢?”

        愛云說:“我沒錢呀。錢都在德海手里呢。他不給我錢。買油鹽醬醋他也不給我。你不相信?不相信你看看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愛云說著,漲紅了臉,急忙翻出自己的上衣和褲子口袋給楊海看。

        楊海知道愛云說的是實話。之前也說德海不給錢,不過一年又一年,針頭線腦,七零八碎,也就那么熬過來了,村里賒的賬,只要等楊?;貋?,就都結清了。

        楊海說:“我可沒錢再給你了,都結了村里的陳年舊賬,路上還要盤纏吃喝,我身上也沒剩多少錢了……”嘴里說著,兩只手伸進兩個褲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陣,還是從右邊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來,放到愛云手里:“不要亂花。好好拿著。不夠用的,你問德海要吧,我把我身上能節(jié)余出來的工錢,都給他留下了……”

        他一點兒也不覺得愛云傻。村里的人都叫他老婆傻愛云。他老婆哪里傻了?一分錢也不會多給旁人騙去,知道按時上地,知道天氣季節(jié)和農忙時令節(jié)氣,知道按時回家給德海和孩孩們做飯、穿衣,知道心疼自家男人,從不亂花一毛錢,從不任性,什么都知道。一個女人在家里守著,守著癱瘓的兄弟,守著孩子們,守著家里的羊、地里的谷子玉米,還在家里囤積了足夠全家人吃兩年的糧食??粗龤g天喜地地收下,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一百塊錢的驚喜,也不問問他路上吃什么,喝什么,他也不在意,那根本算不了什么,討吃要飯他也是她男人,都是應該的。她甚至不知道把他往村口送一送,也說不出一句熱心熱腸的話來,就知道傻乎乎地看著他笑。讓她回去她就回去,讓她好好上地她就好好上地,讓她好好伺候他兄弟她就好好伺候他兄弟,一句多余的爭辯也沒有。村里人取笑她的衣裳難看,她一點也不覺得,還會硬氣地說:

        “俺男人給我買的,我覺著好看,你沒有,你氣得慌……還敢笑話人呀?”

        他原本也不想長年累月外出打工,就在家里種地養(yǎng)活老婆孩子,之前他也希望能那樣做。說起來家里癱瘓的兄弟德海需要他照顧,家里的老婆孩子需要他照顧,家里的牲口需要他照顧。兩只山羊和兩只綿羊,為了便于產羔繁殖,分別都是一公一母,要命的是山羊和綿羊還合不來,放在一個羊圈里要打架,山羊老欺負綿羊,也會亂了羊種,只好分開圈養(yǎng)。村里的鄰居都勸他就在村里臨時打打短工,幫人收收玉米,種種洋芋,也能掙錢,還能順便照看好家里。之前他也在附近做過幾個月幫工,可是掙的錢都太少了,少得可憐。家里門三戶四,村里的禮數節(jié)日,都要花錢,柴米油鹽,感冒吃藥的錢,牙疼拔牙的錢,鋤頭斷了,水缸破了,雜七雜八,看不見的縫隙里都要花錢,他只有再出遠門。這樣一來,本需要他承擔的那一大堆家務農活,山羊、綿羊、就要下崽兒的母豬,孩子的雜務,就都落在愛云一個人的身上了。

        現在,愛云既要到山谷中放羊、拾柴,還要種玉米、鋤草、給山羊綿羊接生產羔,長年過著辛苦而寂寞的日子。愛云出生在楊莊一個普通家庭,姓白,楊莊共有白、楊兩姓,都算得上大姓,在楊莊分不出高低上下。愛云姊妹三個,她是其中最小的一個,也最漂亮。黑黑的大眼睛,頭發(fā)濃密,辮子很粗,甩在腰間。她曾下定決心,等長大了,一定嫁個好男人,另外最好還能過上稱心如意的好光景。后來的事實證明,在她年少時所下的決心中,這也算是兌現了的。

        到了能上地的歲數,除了在村里的小學校識幾個字,就是上山勞動,積林肥,勤工儉學,半天念書、半天在生產隊里勞動。愛云和兩個姐姐上地從不偷懶,早上五點鐘,天還沒亮,各種鳥兒就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母親早早把她們姊妹三個從熱被窩里揪出來,吃了早飯,就跟著大人們上山勞動了。小時候在生產隊里勞動的人很多,有大人,還有半大的少男少女們,在春天的原野里,玉米苗苗剛露出頭來不久,也就是十幾天的工夫,就該間苗了,一個小隊的人在一起揮汗如雨,要把坡上幾十畝地的青苗間出來,這活兒干得可真舒心。愛云不禁又想在山間一展歌喉了,從頭一天跟著大人們來山谷中勞動到現在,她已經是一個間苗高手了,間的苗又快又整齊,總是把最好最挺拔的那一株苗苗留下來。還有,地塄底下那個半大小伙子,不知道偷瞄了她幾回呢。她親眼看見他間苗的時候,小鐵鏟子都鏟到他的手上了。他就是楊海,和愛云是鄰居,都是一個小隊的。以前愛云就發(fā)現,不管在生產隊里干什么活,楊海總是偷瞄她,但是當她的眼神捉住他的眼神時,他就匆忙低下頭了。晚上回家和二姐鉆進一個被窩里,愛云悄悄對二姐述說自己的心思,二姐斷然反對說:“你傻乎乎的,說啥呢,當心被大人們聽見。我才剛說下婆家,你著啥急,你離尋婆家的時間還遠得很呢!再說楊海家條件不好,他父母下世早,少老沒娘的,那種苦孩孩不好。還有一個癱子兄弟,一輩子的累水,你能伺候得了?我看咱爸媽一定不能同意?!?/p>

        愛云在被窩里悄悄說:“那怕啥呢,他兄弟是他兄弟,又不是楊海癱了,我就待見楊海,看著人實誠。你找下好婆家就小看窮人家的孩孩了,窮人家的孩孩早當家,有啥不好的?他父母下世早又不由他,不然楊海長得那么端正,早就瞅下對象了,不像有些個男人,賊眉鼠眼,心眼兒多,看著咋也不地道,我怕我是應付不了呢!”

        “你還鬼得很呢!你小妮妮家知道個啥男人??焖焖髟邕€下地上糞呢,讓你多擔上幾擔糞,你就苦得啥心思也沒了!你這個傻丫頭,一鉆進被窩,盡說賴話!”

        兩人在被窩里一陣足踢手打,打鬧一會兒就都睡著了。愛云總是第一個先睡著。

        卻說有天下午,下起了大雨,還夾著冰雹。按照節(jié)氣,這樣的春天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大雨天氣的。所有的人都在雨地里四下逃散了。愛云心疼地里剛間出來的玉米苗苗,怕被冰雹打壞了,去地里搭雨布棚棚,四周用四根樹枝支起來,大姐二姐來雨地里拽她,才把她拽進溝邊的避雨土窯。等到云收雨散,太陽光又灑向樹梢,愛云才從避雨的土窯里跑回家。那天白天還好好的,誰知黑夜里她發(fā)起了高燒,抽起了羊角風,口吐白沫,把父母嚇壞了,就給喂了幾顆抱龍丸,那藥也不知道誰給配的,反正楊莊的孩子抽風都吃那個。愛云吃了后抽風是止住了,身子好了以后,智力和常人卻不同了,平常人對自己的各種行為,多少是有掩飾和秘密的,這些掩飾和秘密,愛云都沒有了。她身上發(fā)生的任何事,和她看見的任何事,愛云都有可能告訴你。即便你沒有問她。所有的秘密在愛云那里,徹底消失了。

        時間過得說快也快,說慢也慢,一轉眼就好幾年了。冬天的西北風刮得楊莊天天停電,白天電線又被風刮斷了。搶修員還沒來搶修,晚上除了天上亮晶晶的星星和洋油燈、白皮蠟燭以外,一片漆黑。

        這時二姐已經嫁出村了,愛云對她媽說:“我也要尋婆家!為啥不給我尋婆家?”

        “你到哪里尋呀?又沒人來說親?!彼龐尦蠲伎嗄樀卣f。

        愛云到了說對象的年齡,卻沒有人上門提親。愛云爹說:“我說孩她媽,算了。要不,把愛云給了楊海那窮孩得了,我看也沒有更好的人家可以挑揀了,楊海還沒說下媳婦,就是家里太窮,還有個癱子累水。你說呢?你倒是拿拿主意呀!”

        她媽說:“我有啥說的呀!也只能那樣了。再拖下去,楊海也不見了。好賴都是她的命,她嘴里倒是天天念叨楊海呀!開春就讓她出門吧!”

        楊海家里確實有累水,他癱瘓的兄弟得靠他養(yǎng)活,還要上地,家里確實需要個女人。一般女人都看不上楊海的家庭,愛云能嫁過來因為她腦子有點問題,村里人都知道,楊海也知道。但是愛云的爹媽從一開始就對楊海不情愿,這事一直讓楊海傷腦筋。不過愛云天天問家里要對象,也不好好上地干活了。愛云倔起來,誰也說不下,就由著她了。農村人看重彩禮,愛云爹媽臨到跟前,還是舍不得讓楊海白得了愛云,一開始想要一千塊錢彩禮,愛云聽了死活不同意,說:

        “你偏心!當大人的咋當呀?二姐尋婆家才要了八百塊錢彩禮,咱全家人嘴里吃的糧食,不是我一擔一擔從地里擔回來的?說到底,還是看不起楊海呀!你不是老說我吃抱龍丸吃傻了嗎?傻人正好配窮人呀,也沒啥說的,你明明看見楊海家窮的,哪里去找一千塊彩禮錢?賣房賣地也沒有呀,你非想要錢,他家的破爛你們都拿去好了,把糧囤里的糧食也都裝走,你們看著辦吧。我們會好好過,到時肯定能過好的,不會比二姐家差,不要小看人,你們好好記著我今日說的話……”

        愛云在村里人眼里是少點尺寸的人。爹媽也不能太看重彩禮了,只好同意愛云說的話。像楊海這種家庭的男人,正常情形就是有三千五千也說不下一門親事,楊海二百塊錢就把愛云娶回家了。

        愛云和楊海成了一家人。

        愛云還是天天上地,楊海開始幾年也和愛云一塊上地,后來地都到了各家手里,村里管得松了,有人開始出門打工,掙了大錢,回楊莊蓋了第一間磚瓦房。楊莊的男人們都眼熱了,都開始紛紛出門打工,那些莊稼地就只有一些上有老下有小的留守女人做伴了。

        各種莊稼在秋天五顏六色,閃閃發(fā)光,像圖畫一樣。愛云也成了真正的莊稼女人,白天黑夜,跟莊稼在一起,一起長大,一起成熟。

        愛云在山頂上終于找到昨夜不小心走失的母羊。沒錯,是她一手養(yǎng)喂的母羊,屁股上的羊毛都奓起來了。那只母羊,像個哲人一樣,站在田野里,不知向哪里眺望、凝視。母羊在這里干什么?愛云無法知道。愛云這樣奔忙,都是為了全家人的生活,她現在添了女兒,也添了兒子,女兒和她小時候一樣聰明伶俐,漂亮迷人。兒子的智力卻像這只時常走失的母羊一樣,不大好。這是為什么?愛云沒能力追究,她站在山頂上,面前是一片莊稼地,再過去的那一片也是莊稼地,露天搖曳著,多情地隨風擺動。遠處的楊莊里,到處是早起的莊稼人,四處移動。母羊看見她一大早找過來,就低下了頭。愛云拾起泥地上從母羊脖子上掉下的細麻繩,心里又燃起驚喜,好像是重新又多得了一只母羊似的。她用有力的腳跟在泥土中跟著母羊莫名其妙地奔跑,似乎有另外一種東西、另外一種充滿希望的東西,吹遍整個山野。

        楊莊能耕種的土地本來就不多,愛云舍不得拋荒,連年重茬耕種著,墑情不好,今年春天雨水又缺,歉收是一定的了。

        時間證明愛云是個好女人。她在她男人出去打工以后,一個人照顧著全家人。幾只山羊、綿羊,十幾畝地,還有一個癱子。春天的時候,土地解凍,人和羊就都活過來了,草苗也從地縫里擠出來了。女兒十三歲了,星期六星期天的時候,可以給愛云往地里送飯送水了,可以把羊趕到草坡上吃草,黃昏以后還可以一只不少地把羊趕回來。兒子也不時地跑到地里來搗亂,和剛下的小羊羔玩耍。天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喜歡小羊羔。但他就是這樣的小孩,六歲了還不會說話,糊里糊涂的。去年糧食收成不好,楊海打工掙回來的錢也不夠一年四季開銷。他們一家還得在村里的小賣部賒賬,買些日用品。油鹽醬醋都已經很省了,還是覺得油瓶像個沒底兒的葫蘆。兩個孩子都比村里同年歲的孩子個子矮。他們還沒有過得像他們預計的那么好,但是也好了不少。畢竟等楊海每年春節(jié)回來,家里就能有菜有肉,快快活活地生活上一陣子。

        愛云準備今年春天多種一些洋芋、紅薯,免得種了糧食又歉收,一冬天要吃的洋芋紅薯卻不夠吃,還得到集市上花錢去買,那就非常糟糕了。

        晚上孩子們都睡了,愛云還要拾掇家里的營生。做都做不完,今天做完了,明天就又生出來了,一茬又一茬,沒完沒了。

        這就是愛云的生活。拋下半晚上的睡眠,來來回回做家里的營生,第二天照樣早起下地干活。干夠一段時間,再回家做飯,再下地,再回家。就是這樣。

        到隔壁窯里伺候楊海的兄弟德海吃喝拉撒的時候,也會和德海說上幾句話。德海不知從哪里弄到了十塊錢,愛云很想把那十塊錢要過來。女兒白天要買個作業(yè)本,都是在村里的小賣部賒賬的。老板娘說,再過一段時間,就不打算給村里人賒賬了,再賒賬,他們的小賣部就得關門了。但愿那時候楊海能把工錢拿回來。但是德海把那十塊錢緊緊地攥在手里,把錢貼在他瘦弱蒼白的胸膛上,像是他的命根子一樣。

        德海說,和他睡覺,就把那十塊錢給她。愛云不想那樣做。她討厭德海,她男人的親兄弟,還說那樣沒有廉恥的話。

        德海又拿出兩張五塊錢誘惑她,而且說,要是愛云答應了他,他就再加上這兩張五塊錢。愛云生氣了,說:

        “你呀!你手里的錢還不都是俺男人給你的,他明明就是讓你給我和孩們花的,你拿到手里還作賤我,你算是白披了一張人皮,還有心拿出錢來打掩護,你窮鬼殺餓鬼呀!等俺男人回來我就告訴俺男人,你等著,要你好看!”

        不知為什么,楊??偸前阉量啻蚬陙淼囊恍╁X私下留給德海,愛云心里常常會想,楊海為什么要留那些錢給德海呢,德海明明又出不了門!

        最后兩個人都生氣了。愛云轉身走出了土窯。腳跟跨出門檻,看著那閃閃發(fā)亮的二十塊錢,眼里流下了痛惜的淚水。

        可當愛云給德海換洗鋪蓋被褥的時候,還是被德海死死摁住,脫了褲子。

        男人到外地打工,沒錯,為了給她掙錢養(yǎng)家,她沒能力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把她和孩子們長年累月地留在家里,她就有她的不滿和苦楚。

        她那天晚上給她男人講了一晚上她的苦楚,她男人不在家的時候,他兄弟德海老是作賤欺負她,讓她和他睡覺。每天給他端水端飯的時候,給他接換便盆的時候,老是抱住她,在她臉上亂親,還每回都要脫她的褲子。摳掐她身上的這里那里,還手里拿著錢眼氣她。她羞得死活不脫,德海就生氣。她男人說,她原來抽羊角風,吃過抱龍丸,吃得多了,有點傻了。她再咋傻,也是他的老嫂子,他咋能那樣對待她呢?她也給村里的人說過,旁人聽了也沒誰在意理會,誰也不給她做主。 ?她又給她男人說起這事。每回他男人回來,她都給他說起這事,可是他總是一言不發(fā)。

        為甚一言不發(fā)?不管咋樣,一開始的時候,她還抱著她男人能給她做主的想法,看來真是越來越沒希望了。但不論如何她已經過分依賴她的這個家庭,依賴她的男人,再也離不開了。再說離開這里,她要到哪里去呢?要不是有這么一個煩惱,她就實在再沒有其他什么煩惱了,山羊也按時產羔了,綿羊也按時產羔了。雖然費勁,但是還好。紅薯也挖回來了,洋芋也挖回來了,就是谷子草沒有及時割回來。秋天雨水太多了,草都沒時間割,都爛在地里了,真是可惜,但也沒辦法,人和山羊、綿羊總不能把大地的食物都吃完了,你說對不對?她會給她在路上遇見的人這樣說。

        她這個窮家,也有可愛動人的時候,叫人難忘的時候。

        她男人楊海把家里的零用錢都給了德海,這一點,弄得她很狼狽。柴米油鹽錢都得問德海要,無非是怕她不好好伺候他兄弟??扇缃袼坏藕虻潞3院壤?,還得讓他揉搓,不然他就不給她家里的零用錢。孩子上學買本子要錢,買鉛筆水筆也要錢,干什么不花錢呀!村里的小賣部最近也不好好給賒賬了,一看見愛云去,就吊著一張臉。昨天她的一只母羊脫了韁繩,跑進廚房偷吃,愛云往外攆的時候,一不小心又把家里的水缸打碎了,還得買個大水缸,不然一家人怎么吃水生活呢?

        哎呀,可能愛云有點兒傷心了,在她男人懷里哭起來。好像為了安慰她,他臨走給了她一百塊錢。現在,那一百塊錢還壓在炕席子底下沒有花呢,就像困境中的一朵蓮花一樣,注定要開放到過年她男人回來的時候。

        她不喜歡和他兄弟德海睡覺,一點兒都不喜歡。德海每次脫她褲子的時候,都是明晃晃的太陽爺的光芒射進窗欞的時候,她不喜歡!總是不給他好好地撇開她那兩條結實健美的腿。德海老是在她身上摳摳掐掐,老是在她身上咬牙印子,疼得她難受!舊牙印還沒好,又添上了新牙印。她想不通咋虧待了楊海他兄弟,這樣糟賤她!

        她就喜歡她男人。她男人有勁兒?!拔揖褪遣辉敢饨o他那兄弟德海好好地撇開我的這兩條好腿!我萬不能讓他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地作賤我,還每回都照著窗戶上太陽爺的光芒!”愛云這樣給村里人說的時候,又憨憨地笑著,滿臉漲得通紅。

        愛云那樣說著的時候,太陽爺的光芒又慷慨地照上來,照在她身上,照在院子里的一切物件上,照在遠處的土墻上。

        眼下秋天馬上又到來了,她又得獨自忙碌所有的農活了。收割,扛回來,揚場,打糧,今年不裝倉了,家里地方小,放不下多少糧食,準備都賣了,夠她忙的了。接著又是曬草料伺候山羊、綿羊產羔。她準備趁楊海沒回來就把那三只已經長成的羊羔賣掉,那樣她就不用為了問德海要家里的零用錢受他的氣了!以前她都是乖乖地等待楊海過年回來才賣羊,這次不等了!對,她決心那樣做,就把那三只羊羔先賣了!再說了,還是三頭上好的羊羔,一定能賣個好價錢,不要讓人捉了她愛云是個傻瓜!對,就這么辦!不然她自己就沒辦法了。德海成天癱在炕上,要她伺候,還要欺負她,真是不要皮臉!搗碎了都揉不進她眼里,真不識人抬舉!她已經忍了他一年又一年,不知道還要忍耐到什么時候。他欺負她的時候,也不看看她眼里的眼淚,都氣得凍在她的眼睛里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

        愛云從羊圈里牽了一只羊羔出來,又牽了一只羊羔出來,然后,再牽了一只羊羔出來。一只比一只大的三只好羊羔,完全不像是愛云喂養(yǎng)出來的,膘嫩嫩的,能一把掐出水來!就像大自然有規(guī)定,注定要長成那樣似的。

        把三只羊羔牽到集市上的時候,愛云出了一身慌汗。愛云頭一回來,集市上人山人海,在愛云眼里算得上是大海洋了。愛云擠在人堆里,三只羊羔擠在愛云身上,羊糞拉了愛云一身。一股子夾雜著青草的尿騷味,在集市上揚出很遠。

        “賣不賣?你說個價,一只羊羔多少錢?”有一個呆頭呆腦的人擠過來,問愛云。

        “我看你呆頭呆腦的,問啥呢,誰給你說我要賣羊呀?我要等俺男人回來才賣呢!我是牽著俺的羊羔出來散散步,長長見識。你傻得還信呀!走呀走呀!快走呀!”愛云又牽著她的三只羊羔,回楊莊了。

        騙了人家一回呀!怪對不起那個看見三只肥羊就眼饞的羊販子。愛云本來是鐵了心想要得到一筆豐厚的羊資的,以度過她生活上的困境。但是,最后想到她男人楊海,她又把賣羊的事放棄了,還是等到俺男人回來再賣吧!愛云心里堅定地說。

        村里上了歲數的老婆們心閑,歇過晌,幾個一起,坐在大街門外頭做針線。愛云剛從地里回來,才吃晌午飯。愛云端著一碗飯湊過來,看她們做針線。老婆們故意問愛云:

        “愛云呀,生孩疼不疼?”

        “疼呀!”愛云老實回答。

        “咋生的?”

        “你咋生的?”愛云其實也很機智。

        “我不知道。”

        “傻得你,脫了褲襠撇開腿生的呀!”實心的愛云最后還是上當了。

        大家逗夠了趣兒,一哄而散,把愛云留在那里,迷惑地說:“我沒說差呀!為甚都走啦?”

        愛云的女兒在學校里考試得了第一名。過“六一”節(jié)時領了獎狀,學校敲著大紅鑼鼓,把女兒送了回來。

        愛云憨憨地笑著,眼里閃出喜悅的光。

        愛云說:“窮不丟豬,富不丟書,俺孩要懂禮成人呀!”

        愛云從炕席底下,尋出楊海走時留給她的一百塊錢,給女兒買了一根冰棍兒作獎勵,也給兒子獎勵了一根冰棍兒。她對兒子說,要好好向你姐姐學習,嗯?長大了領個大紅獎狀回來。然后又把剩下的九十八塊零錢,藏在炕席底下。

        八月十五,愛云去小賣部賒了一包月餅,五個,夠供月亮的了。不過,她手里一分錢也沒有了。炕席底下藏著的錢是她命里的節(jié)日。村里的小賣部原說是不再賒賬給她的,后來看在過節(jié)的份兒上,還是賒給她了。她又不是賴賬的人!等俺男人回來都會還你!愛云憨笑著剜了老板娘一眼,轉身走了。

        愛云歡天喜地地把月餅拿回家,端出供桌來,把她從地里摘回來的瓜果都拿出來,紅棗核桃,都是自己地里就有的東西,洋芋紅薯,也沒有什么稀罕的。不過,能擺在供桌上的東西,她都擺上了,能貢獻給月亮的她都貢獻出來了。兒子和女兒高興得什么似的,一家人都忘了沒錢的艱困了。

        他兄弟德海一個人黑燈瞎火地在屋里躺著。愛云把兒子、女兒叫上,把德海先抬到躺椅上,想再抬到院子里的月亮底下,折騰了半天都沒有成功。他們三個咋也抬不起來,最后叫來鄰家?guī)兔?,才把德海抬出來了?/p>

        一輪明月懸掛在空中。楊莊的夜空,碧璽般深邃透明的湛藍。一雙兒女就在眼前,瓜果梨棗,煮熟的眉豆紅薯,新拆開的五個月餅,沉甸甸的玉米棒子、黃谷穗兒,都擺在供桌上,沒有什么比這更合她的心意了。

        德海在白天孩子們不在家的時候強迫她,非要在太陽地里欺負她,使她覺得他是個壞人??墒乾F在,他們又成了一家人。

        月色下,土院子里的青色花草,沾著八月十五夜晚的涼氣和霧氣,漸漸凝注成一滴露珠,從草葉上滾落下來,跌進泥土,融入大地了。院子里的花草,花姿從容,在夜風中微微搖曳。沒有一朵完整的花,也沒有一株完整的草,都被家里養(yǎng)的山羊和綿羊有心無意地啃過了。不過,它們還在生長。倒像是頑皮的人有意摘剩的葉片,又像是有幾分姿色的花蝴蝶停在葉上。草筋上那濃郁的深綠色浮著一層夜光,映照著明媚的月色。不,不是,那不是夜光,而是人在地上看到的那持久、瞬間的美景。

        八月十五的月亮一定有相思的味道,因為愛云又在想她的男人楊海了。

        月亮旁邊,星星的眼睛,眨了又眨,眨了又眨。夾雜著麥秸谷草泥院的土香味兒,糧食煮熟的香味兒,新鮮瓜果的香味兒,五個珍貴月餅的香味兒,在這個農家小院的角角落落里久久不散。

        愛云、德海和兩個孩子,每人都分吃了一個月餅。而第一個月餅總是留給在外受苦打工的楊海,等他過年回來時再吃。每年,這塊月餅都凍成了一個白渣渣。

        楊海雖然沒有站在院子里,但是愛云和孩子們在這里,和德海在這里。院子外面還有豬和羊,這里就是一個家。白天陽光充足,夜晚靜謐安詳。愛云感到滿足,甚至覺得自豪了。她是這個院子的主人和守護者。她雖然不知道具體守護什么,但是,她守護著這里的一切。

        臨回窯里睡覺的時候,愛云對女兒說:“今年咱家的山羊再產幾只羊羔的話,就給你和你弟弟買幾身新衣裳,也給你叔叔買幾身新衣裳。咱們一家人都好幾年沒買新衣裳了。咱家的羊羔,咱們心里有什么想要的東西,都能給咱長出來?!?/p>

        是的。她又有了新的盼頭、新的指望,又有了大干一番的力氣和勁頭。

        德海不得不承認,那天晚上,他也沒睡好。從此以后,他把家里的零用錢都給了愛云。他知道愛云雖傻,卻能看得住門戶,少不了家里一分銀錢。除了家里的緊要用項,一分錢都舍不得胡花。

        偶爾他需要愛云的時候,愛云雖然心里萬般不情愿,似乎因為不得已,也會偶爾依從。

        好吧。算了。她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她得做個好女人。

        霜凍以前她還得在院子里圍一個新羊圈,羊越來越多了,三只、五只,連山羊帶綿羊,快繁殖到十只了,圈里明顯擠不下了。家里原本沒有木棒,去年割回來的過冬時都用完了,她還得到山上重新去找。

        村里的閑雜男人看見愛云一個人在玉米地里鋤苗,熱得脫了身上的褂子,只穿著一件小背心,愛云也從沒戴過奶罩,也不知道還要戴個奶罩。奶頭尖尖都在里頭,照得清清楚楚的。那男人一時迷了眼,起了邪心,要把愛云摁在玉米地里。愛云奮力掙脫了,還大聲嚇唬那男人:

        “你小心俺兄弟德海用拐棍打你,小心俺男人楊?;貋硎帐澳悖衬腥肆獯?,一只手都能把我扛起來……你是個壞人……”扛著鋤頭收工回家時,還氣得身上直打哆嗦,見了村里的人就說:

        “誰誰誰要把我摁在玉米地里睡覺。他是個壞人。小心俺兄弟德海用拐棍打他,小心俺男人回來收拾他,俺男人力氣大,一只手都能把我扛起來……”

        村里人都知道愛云。聽到她說什么,都轉過臉去,移開視線,沒辦法在意,又沒辦法不在意,都知道愛云不說假話。以后就再沒有閑人敢隨意打她的主意了。她用上天給她的誠實和傻氣保護著她自己。

        愛云總是覺得她男人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兒,她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他。

        愛云常常會拉住某一個人的手說:“俺男人在遠地里打工呀!俺男人是個好男人。我想俺男人。俺男人在外地給我掙錢呢!一年回來一兩回,每回回來都給我買新衣裳。要養(yǎng)活我,還要養(yǎng)活他兄弟德海。俺男人,算是入了我的眼了!俺男人是個好男人?!?/p>

        哦。哦。旁人順應著。愛云那雙手,鐵銼子一樣粗糲有力,臉色黝黑但露出微笑,她的那只胳膊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曲線,一種難以言說、令人眩暈的溫柔的暗影,從她的腋窩底下一直伸展到她的胸部。她的胸部不大,卻很堅挺,雖然衣服寬大,卻不能遮蔽她健美的身形。她那小小的,偶爾顫抖躲避、瑟瑟發(fā)抖的目光,包容了她的全部嫵媚,包容了她全部的不解和迷惑。

        愛云雖然傻呆,但是楊莊偏愛她的男人卻不少。有的看見她擔大糞最后一趟往地里送的時候,實在上不了坡了,就從她肩上接過擔子,替她送上一程,看她歇過氣來了,就再還給她??此诘乩锩Φ镁o了,沒人給孩們做飯,就叫家里的女人給愛云的孩們送一碗半碗小米飯。

        拾掇拾掇,愛云其實是個干眉凈眼兒的女人。眉頭眼梢,盡是春風疙瘩兒。

        她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稍不注意,淚水好像隨時會從這雙眼睛里奪眶而出,但是卻看不見淚水,只能感覺得到。

        愛云上山割草,最喜歡對著大山唱情歌,她的那種浪漫情懷,誰也比不上:

        小石頭上洗衣裳,

        手拿棒槌咣咣響。

        一根竹竿十二個節(jié),

        俺男人出門打工十二個月。

        楊莊山上種白菜,

        你掙不下銀錢你早回家。

        西北風吹來玉茭葉葉兒響,

        好像俺男人穿衣裳。

        東南風吹來門閂兒響,

        好像俺男人在門上。

        家里留下半缸米,

        頓頓吃飯想起你,

        俺的那個男人呀!

        唱得累了,就對著玉米苗苗說:

        人在外來心在家,

        家里丟下一枝花。

        有心回家把花看,

        手里沒錢難回轉。

        ……

        愛云不僅活著,而且具備愛的一切能力。村里遇到紅白喜事,愛云都會去行情上禮。手里實在沒錢,就拿出自己地里種的稀罕東西,甜瓜呀,小紅豆呀,送給人家祝賀。這些東西產量低,種得少,自己舍不得吃,即便沒錢也不能缺了禮數,就拿給人家。村里人都知道愛云的家庭情況,都熱心熱意地收下。

        愛云也不坐席,都是站在院里吃一碗紅棗糕,就又匆匆忙忙上地去了。

        婚宴上偶爾來個要飯的,一直站在土圪臺底下給人唱歌。他手里沒有拿要飯的碗和打狗棍,但是愛云見了,總是會把自己剛從宴席上打來的熱騰騰的一碗黃米糕就豆芽洋芋粉條,給了那唱歌的人吃。那個人大冬天唱得鼻涕都流出來了。

        看見村里的小孩們追攆著田野的野貓野狗扔石頭,愛云說:“我給你后腦勺上扔一塊石頭你試試?疼死你呀!”愛云會這樣毫不猶豫地阻止他們的行為。小孩們怕愛云,知道她心口如一,是說出來、做出來的人,都怕她手里的石頭,就都跑散了。

        每一天的生活,發(fā)生了就過去了。每一塊土地,都有它的秘密,都有一股土生土長的楊莊氣息。以自己的方式受苦,以自己的方式害羞。反正愛云的人世,都任憑愛云閃轉騰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反正里里外外都是她。愛云不會寫字,卻每天記工。天下雨了記上幾個雨點點,鋤地畫上個鋤頭,放羊畫個草地和幾只小羊,收玉米畫個玉米棒棒。有一回愛云拿出她的記事本本兒,上面有的地方,畫了兩個人人。旁人看見奇怪,就問她,那兩個人人代表什么呀?愛云驚訝地說:“你這個傻瓜,你都這么大的人了,連那個都看不懂?那兩個人人親嘴的畫兒,是代表俺男人快回來啦!我和俺男人呀,在俺家那盤老土炕上滾戰(zhàn)的那個美!你知不知道是咋美?就是美得身上、心里都濕辣辣的,這疙瘩、那疙瘩都解心尖呀!你傻的,聽懂了沒有?”愛云的眼睛里,閃著螢火蟲一樣的光芒,忽閃忽閃,滿是神奇。

        “我看見俺男人可親啦!我再問問你,你看見你男人親不親?”愛云又補充一句。

        “我不知道!”被問的女人面紅耳赤。

        在愛云眼里,旁人大概都是個不懂風情、世故的傻瓜。不過,她從來沒有諷刺旁人的心。

        有一天愛云背了一捆濕柴,濕柴是很沉重的,愛云卻是十里山地不換肩。從山上下來,幾只羊跟在她身后,下了陡坡,她想歇一歇,換換肩。旁人對她說:

        “愛云呀,你看你苦的,不能等濕柴干了再往家里擔?”

        愛云吃驚地回答:“???你說誰苦呀?我不苦呀!我有甚苦的?我有兒有女有俺男人,雖說俺男人一年也回不來幾趟,可他接濟著俺一家人呀!俺一家人也接濟著他!都是俺男人恩養(yǎng)俺們一家人呀!人還能沒夠?饑呀,飯是飽,吃飽就好;渴呀,水是夠,喝好就好;冷呀,衣是寶,暖和就好;窮呀,錢是夠,夠花就好;苦呀,閑是夠,歇歇就好;困呀,睡是夠,睡夠就好。你說你還想咋呀?”愛云擔著濕柴擔子,說著,走著;走著,說著。

        愛云的女兒突然得了病,愛云背到醫(yī)院檢查,得了白血病。如果在醫(yī)院維持,要花很多錢。愛云沒錢。楊莊的人捐了錢,鄉(xiāng)里、縣里的人捐了錢,知道的人都捐了錢。農村醫(yī)療社保給了一大部分錢,還是不夠。加上一直等不到捐贈的骨髓,就把女兒從醫(yī)院背回來了。

        愛云上地,也把女兒背到地里。山谷里的路很長很長,一直通向山谷深處。女兒偶爾身上不那么疼的時候,就幫愛云拾掇地里的柴火,拔雜草。也到坡上采些野花野草,狗尾巴花、燕子花、鳳冠花、山丹丹。有時手里拿著一支鉛筆,在一個薄薄的作業(yè)本上對著山林畫畫兒。

        愛云回家,也把女兒背到家里。每天黃昏,總能看見愛云身上背著孩子,孩子的手里,總是帶著一些野花或是野草。從山坡下到溝谷,再沿著溝谷回家。

        大部分時間,孩子身上疼的時候,總是習慣忍耐。

        她默默地趴在愛云的脊背上,把頭依著愛云的肩膀。疼痛的呻吟深藏不露,沒有一次發(fā)出來,而是從她那睜得更大的眼睛里含著歉意,使她小小的嘴巴抿得緊緊的,天真而溫柔地似乎努力想撫平她就要叫出來的疼痛。

        在那段時光里,愛云和孩子總是在山谷里尋求安慰。

        她們一次又一次地上山,那是孩子最喜歡的地方。無論什么時間,愛云背著孩子走到山野里,那些樹木、雜草、群山、巖石、草地、果園,都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她們再來,再來,不再關心日期,那些和她們有什么關系呢?莊稼已經種進地里,山羊、綿羊已經產了羊羔。和前一天一樣,沒有一點兒聲響。

        愛云背著孩子,走過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林,偶爾靠在樹干上,看見小鳥在樹林里飛上飛下。初升的太陽灑在山坡上的青草和野花上面,走著走著,鮮艷的喇叭花隨處可見,昨夜的露珠在花朵上滾落,掉進花心,在耀眼的陽光下格外醒目。

        沒有什么東西在愛云和女兒的心里扎根了嗎?不,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們的心里扎著根。

        孩子身上疼得難以忍耐的時候,面無血色,慌汗流淌,常在愛云懷里打滾。

        楊海辭了打工的好地方,回到家里陪伴孩子,也沒能留住孩子。

        黃昏就要來臨了。烏云籠罩著山脊。一到夜里,氣溫立即降下來,可能就要下大雨了。

        一連三天。一連三天三夜。一連三個月。孩子不眠不休地疼痛著。仿佛接下來的時光,就是要把活著的親人,從她身上分開。

        愛云靠在孩子身上,感受著暴風雨一般的痛切。她低聲絮語,像是坐在一艘輪船上,顛簸離岸,失去對現實光景的感覺,駛入一片永恒的沙岸。心里盡是將要長途跋涉的準備。仿佛深海中左右搖擺的兩株海草,被深邃的海岸包圍,又像是一根被深夜燒紅了脊背、將要沉睡的鏈條。

        她們望著夜空上面,好像看到了什么。

        沒幾個月,那個可愛的孩子,就離開愛云和這個小土院了。

        小土窯的窗戶臺上,孩子采回來的山丹丹仍舊開放著,可是這土院子里的小主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這時,陽光昏沉,好像在拒絕著什么,緩慢地向樹梢后面落下去,仿佛在滿是巖石的地上,播下種子。

        又像是某一種東西,正在消失。

        愛云在荒地里哭著,向蒼天伸出兩只手:

        “我從來沒有背棄過你,也沒有懶惰。你還給了我一年四季的果實,供我吃穿用度!還讓我照看我的羊群和孩孩們!老天爺!打驢你要吆醒它呀!俺孩呀!俺那好孩!我咋樣才能依了你的心?”

        愛云可愛的女兒,名字叫金葉兒,長得迷人可親。

        幸運也曾眷顧這個孩子,可最終還是帶走了她。

        愛云的日子又回到從前。

        山羊和綿羊感受到家里的變故,不再不聽話似的往山上瞎跑一氣。都跟在愛云屁股后面,踢踢踏踏,沉默不語,去鎮(zhèn)上配了種。

        羊群跟在她身邊。她讓它們自己去吃飽。像是野獸也能看到一顆碎裂的心,像是在想什么和找什么似的,完全沉浸在對那片土坡的信賴中。她常常一個人爬上那道坎坷不平的土坡,追憶她甜蜜的孩子,追憶她們一直生活著的、像是旭日一樣寧靜又無邊的光明日子。像是找到自己一直要找的地方,就能得到旁人無法給予的治愈。

        果園里長滿了蒿草。愛云目光迷離,一身塵土。她得把蒿草拔掉。兩只手伸向左邊的一株蒿草的時候,卻往往落在另一株蒿草頭上。像是對土地和野草,都產生了悔恨和輕視。心里的苦澀,像是燒紅的烙鐵,灼烤她的嘴唇??吹秸驹谀嗟乩?、蒿草上、果樹葉子上的,不單是她一個人,還有過往。于是,她張開嘴唇,逆流而上,把她累積在心里的甜蜜過往,都告訴了它們。她也說到了她的悲傷。本來她打算把她那顆靈魂一樣的淚珠留到最后,現在,卻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

        她彎下身子,傾身向前,把她的一只粗糙的手放在野草中間。蒿草葉子遮住她一部分臉孔,風把樹葉的形狀攪亂又恢復,仿佛在那一片葉子身上,得到一點兒回向似的。她還活著,靠在一棵樹上。仿佛她并沒有找錯地方。一直以來,她賴以生存和收留她的東西,都沒離開她似的。

        玉米地里的莊稼,收割了一茬,等待著來年,再收一茬。

        德海偶爾扯住她不放的時候,她也不再掙扎了。既沒有順從,也沒有抵抗。就在太陽爺的光芒里,毫無聲息地撇開她結實好看的雙腿。偶爾也會倒在太陽爺透過窗欞照進來的光芒里,哭上幾聲,就像是倒在一塊石頭上的哭聲一樣。

        停歇在破了洞的窗欞上、一直瞅著她的雀兒,撲棱了兩下翅膀,飛走了。

        村里有不安好心的閑人,問她德海還脫不脫她褲子的時候,她也什么話都不說了。只把暗淡、諷刺的嘴角往左邊一撇,像是一個哲人。

        突然有一天,愛云倒在濕熱的玉茭地里。她的臉貼在塵土里,既不說話,也不動彈。眼睛一直向天空上面望著,好像看到了什么。

        楊莊人把倒在地里的愛云抬回家。大家以為這次愛云熬不過去了,但躺了幾天,她又活下來了。她再次走向莊稼地,走向深深的原野。像是過度勞累和不安,她不得不停下來喘一口氣。茂密的莊稼葉子,從她的頭頂飛馳而去,又圍攏過來。播下的種子長出了果實,都留在了地里。新產的羊羔在坡上吃草,時不時望望它們正在上路的溫順的牧人。

        從孩提時代起,她就生活在平靜、溫順,人口稀少、樹木蔥蘢的楊莊,連續(xù)不斷地過著她從不嫌棄的清淡日子。由于她力氣過人,養(yǎng)活著一大家子和成群的山羊、綿羊。她就生活在離她的羊群和兒女們不遠的位置。

        愛云身體壯實,平時看起來,沒病沒疼。她也從沒說過她哪里疼痛的話。

        為了給女兒治病,掏空了愛云的家。愛云跌到地上的時候,家里再搜撿不出一分錢來。愛云雖然沒有一件新衣裳可以讓她變得更好看,也沒有一雙新鞋可以讓她穿著走路。她總是穿著她在地里干活時一直穿著的沾有泥巴的衣服和鞋子,走向泥土。但是,她仍然盼望著她男人回來,仍然那樣強烈地盼望著。

        愛云立在那里。地上的青草茂密地生長著。

        有一對野鳥從草叢里飛起來,看見兩座山包。一只鳥低聲說了句什么,聲音里含有幾種腔調,另一只鳥用同樣的腔調作了回應,接著又飛起來,轉了幾圈,立在樹枝上,最后,又湮沒在草叢中。

        黃昏在顫動的樹葉上滾動,又在樹葉的背面停頓下來。野風消散了。土坡,土坡遠處的房屋、墳頭、小村子和樹林,都退到天幕后頭去了。

        路上空曠無人。那些進城里販賣土豆和蘿卜的村人,還沒有回來。長途汽車在山底下的木頭牌子旁??浚又珠_走了。對面的羊腸山路蜿蜒曲折,一直通向遠處的迷霧,遠看像一朵盛開在懸崖底下的百合花似的,用玄黃的色彩,將它的魅影遮蔽。畜群在山野上不知所以地奔跑,向著有七座山丘和溝壑組成的黃昏隱遁。

        不久之后,太陽又出現在群山頂上。像是有一道光,正向山坡走來。遠處的樹木搖動,像是有人在搖動它們似的。

        緊接著,陽光在原野中鋪排得越來越廣袤了。

        愛云是一株莊稼,一直和泥土在一起,日漸生長,沒有一次說出過妥協、軟弱的話。這種日常的苦難使她變成一只沉默的野獸,一聲不響,站在泥土中,等待長大,等待熬煉,等待成熟,等待一切。

        正如其他楊村女人一樣,愛云勞苦一生,也有過失去子女的不幸和創(chuàng)痛,也嘗到過那甜蜜的恩戀、眷顧和憐憫。

        她嘗到過多種滋味。雖然她大都描述不出來。

        她在這人世,通過時光,和愛她的人以及遇見她的人,相遇。

        她常常什么都不懂,腳上沾滿了泥,只懂得一些簡單的日常生活,比如她的男人,她的兒女,她男人的癱子兄弟,她的莊稼,她的山羊,她的綿羊。這個肩膀結實、身材健壯的女人,能吃能睡肯干活,從不走邪路,從沒有邪心,雖然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愛撫很少,她卻樣樣珍惜。那雖然本來不花一分一厘錢就被大自然賦予的愛撫和一切權利,她都得到的很少,但是毫無疑問,卻有溫暖。來自她和她男人內心的溫暖。

        一個好女人。

        楊莊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嚴嚴實實,覆蓋了山谷和大地。愛云站屋門口,抬頭看著飛舞的雪花,臉上有著晶瑩的光澤。她不由伸出手,讓一朵一朵的雪花,落在掌心。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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