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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伯特·勞的故鄉(xiāng)

        2018-05-18 05:34:20吳文君
        清明 2018年3期

        吳文君

        1

        現(xiàn)在小鎮(zhèn)也流行聘請外國專家。羅伯特是秋末來碌碌鎮(zhèn)的,他要在鎮(zhèn)上的航空裝飾公司擔任半年的經(jīng)濟顧問。

        羅伯特做金融雖是半路出家——他的第一個職業(yè)是做西點和地道的粵菜——最高資歷卻是給摩根大通打過六年工,老板大邊請他,看的也是摩根大通在美國的名氣。他中國話講得也好,在歡迎酒會上,出人意料介紹自己是中國人的后代,他外婆就出生在碌碌鎮(zhèn),中年以后才去美國定居。那時他還沒出生,相比哥哥姐姐,他是地地道道生在美國的美國人,不過,他肯定是家里最迷戀中國、迷戀碌碌鎮(zhèn)的人。

        這是羅伯特的上任演說,不算太成功。下面馬上有人笑大邊花了錢,請來半個外國人;有人則熱心于打聽他在本地的家史,結(jié)果卻是徒勞,羅伯特根本不認識他們說的族人或親戚;又有人說勞先生不好聽,叫羅伯特又太拗口,熱絡地呼他老羅。

        羅伯特這年四十一歲,一米八的個子,柔和的長方臉,鼻尖筆挺,眼窩微微凹陷,常被人誤以為是混血兒。

        后來拉他去家里吃飯閑談的人挺多。雖然美國人現(xiàn)在不稀奇,鎮(zhèn)上走一圈,怎么也找得出兩個三個,除了想知道知道美國人的“私生活”,也借羅伯特的“國際眼光”對照對照他們的生活西化到了什么份上。

        羅伯特驚嘆夠了這些人家客廳里的壁爐、愛奧尼柱、國王椅,也聽來不少碌碌鎮(zhèn)的舊事,從上廁所用痰盂馬桶,講到怎么過年,結(jié)婚做幾身衣服,什么排場,一年去錦霞館吃幾次酒席等。講起過去,這些人的臉都有些悵悵的,那當然因為錦霞館早關(guān)了門,牌子都摘了賣了——但凡本地有點名氣的廠,二三十年來沒倒閉關(guān)門,就是轉(zhuǎn)給了私營老板,如同大邊這一類人——奇怪的是,那時也沒覺得生活有多好,回過頭一想,卻有了很多留戀之處。羅伯特因為從那些話里聽出懷舊的意思,倒是很合他意,樂意一家家地做客。不過,出于習慣,他每天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翻翻書,聽點音樂聽點新聞,在小陽臺上坐坐,騎自行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碌碌鎮(zhèn)的老房子這些年拆了不少,名人故居也沒幸存,僅剩的幾條老巷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這些老巷子的深處藏著幾所民國時期的房子,和后來建的房子混雜在一起,頹敗得厲害。不過,它們矗立在破磚爛瓦中,仔細看,不難發(fā)現(xiàn)雕刻精致的地方。他早聽說外婆住過的那條街成了手機城,還是愿意想象外婆在這里長大,愛美,愛讀書寫字,廚藝、手工樣樣精通。

        他還有異想天開的想法,那就是在這些老房子上發(fā)現(xiàn)外婆留給他的記號。這當然不可能,外婆出生的院子抗戰(zhàn)前就燒掉了,讀過兩年書的小學?,F(xiàn)在成了農(nóng)商信用社。羅伯特從小聽她講以前住過的地方是怎么一個一個消失的。她講著講著,總要流下眼淚,總要說:“羅伯特,一個人活著是很快的,再好的日子也留不下來?!彼约夯貋矶颊也坏降牡胤?,怎么可能留記號給他?

        這天,羅伯特騎進一條小巷,踮著腳尖,望著一道頗有西洋味道的拱門。拱頂上裝飾的淺浮雕,還能辨出云紋藤蔓的痕跡,就是過道太黑了,一層層的不知疊了多少代人的煙火。黑中最黑的是一扇小門,半開著,像是從過去的幽深之處張開的猙獰的嘴。這讓羅伯特猶豫了一下。他沒認為自己在害怕,騎過去卻沒敢多看一眼。然而實在沒有什么,眼前只是一個小巧精致的天井,石砌的四壁掛滿青苔霉斑,大小不一的盆栽像是很多年里隨手放上去的。朝天椒、蟹爪蘭靜悄悄地正開著花。這兩盆植物都是羅伯特熟悉的,母親有時摘朝天椒炒芥藍。他剛想到這里,“啪啦”一聲,車輪不動了。

        是鏈輪齒又卡住了,有把扳手就搞得定。

        可眼前的三戶人家門窗緊閉,一副闃然無人的樣子。里面那家門前停著一輛自行車,坐墊軟乎乎的,好像幾分鐘前剛有人騎著它進來。車把的橡膠舊得裂開了,鍍鉻的地方依然很亮,輪胎擦得干干凈凈,找不到一點泥星。

        羅伯特就像遇到知音,大聲喊起來。

        喊了三四聲,門開了,出來一個男孩。

        “有扳手嗎?”羅伯特向男孩求助。

        男孩的臉在他略微近視的眼睛里聚焦似的清晰起來,一時以為搞錯了這男孩的歲數(shù)。有二十歲吧,三十歲也有可能。這已經(jīng)是張成年人的臉,黑黑的,汗毛濃密。

        男孩明白過來羅伯特此刻的窘境,叫他等一等,老成的臉一瞬間顯出稚嫩,倒讓羅伯特又恍惚起來,這不就是十來歲的男孩嘛。

        男孩再出來,手里并沒有扳手。他帶出來的是一個人,一個老先生,頭發(fā)灰白,臉色紅潤,只是左肩比右肩低下去很多,破壞了他的氣度。

        老先生蹲下轉(zhuǎn)轉(zhuǎn)車輪,叫男孩拿扳手,順便把起子也拿出來。

        男孩找工具的幾分鐘里,他們聊了幾句,羅伯特問,老先生在這兒住了多久了?這孩子是你的孫子?讀幾年級了?

        老先生說他們以前住縣里,前些年才搬回來,當然,這小鎮(zhèn)是他的出生之地,在這兒養(yǎng)老,也算葉落歸根。他喜歡天井,這房子好就好在有個天井,不是他站的這個地方,這兒是后院,朝南還有個大天井(所以他喊了好幾聲他們才聽見)。男孩是他孫子,大兒子家的,去年考進護士學校,再過一年半就上班了,小兒子在北京,剛成家。

        老先生不說話了,嘴依然張著,和他老學者似的容貌構(gòu)成奇妙的反差。如果這算微笑,只能在不懂事的小孩子臉上才能看到。

        男孩捧出墨綠的工具箱,羅伯特驚嘆他家里用的也是這種德國沃施萊格牌的工具,從排列整齊的一溜扳手、改錐中找到兩把稱手的。

        老先生蹲下來幫他把著輪胎,男孩不出聲地看著他們。

        車輪動了。男孩帶羅伯特去廚房洗手。房子一眼望進去看不出有幾間居室,層高很低,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客廳里的舊西餐桌大概是子女家里淘汰不要的,圍著四把拉開的折疊椅。羅伯特覺得奇怪,這家里少了誰呢?

        老先生叫男孩倒茶,羅伯特謝過,說不用了,他出來溜達一會了,該回去上班了。要是不妨礙他們,他過幾天再來。

        2

        這已經(jīng)是羅伯特來碌碌鎮(zhèn)的第三個月了。老板大邊說今天閏九月,冷得慢。即使這樣,一個早晨,羅伯特從行李中翻出過冬的厚毛衣,厚夾絨長褲,開始穿得嚴嚴實實地去上班。

        過了少有幾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天就經(jīng)常灰蒙蒙的,陰天不像陰天,雨天不像雨天,讓午休醒來的羅伯特陷入沉郁的情緒中。

        大邊說這就是霾,至于這霾北方刮來的,還是本地生的,他也講不清。大邊最近談的最多的是辦移民,可選擇太多也是一種麻煩,給他老婆出主意的人又多,煩起來,他就發(fā)誓明年無論如何把老婆兒女送出去,不讓他們再呼吸中國的空氣喝中國的水,勸羅伯特,懷鄉(xiāng)病適可而止,別啥染上中產(chǎn)階級感傷情懷,半年期到趕緊回美國去,沒必要多待。

        中產(chǎn)階級感傷情懷?羅伯特稍感詫異,不過沒有多說。他從小不喜歡跟人爭辯,這算人格缺陷,也是沒辦法的。變成一個外向的人,跟什么人打交道都從容自如當然好,可既然做不到,找心理醫(yī)生剖析、催眠,找出人格之所以有缺陷的根源,他又不愿意,不如省點事這樣算了。再說他只是大邊花錢雇的手下,名為經(jīng)濟顧問,實際更像大邊的私人操盤手。越了解大邊沒讀過書,只靠膽子奇大一路闖過來的經(jīng)歷,他越不期望大邊理解自己。

        這個周六,他凝視著窗外連成片的棕紅色屋頂,屋頂之間棋盤一樣整潔的綠化帶(誰能想到這是一個小鎮(zhèn)?它更像一個城市)喝完一杯咖啡,眼前浮現(xiàn)出男孩毛茸茸的臉,滿臉是他想象出來的期待,到樓下打開車鎖,朝那道漆黑的拱門騎去。

        他給男孩帶了兩塊巧克力,大邊德國帶回來的,說他在碌碌鎮(zhèn)吃不到好巧克力,一定很寂寞。給老先生的是煙嘴,玳瑁的,同事送的,又有同事說現(xiàn)在哪有真玳瑁,市場賣的還不是塑料的。上一次來,他看見餐桌上的煙灰缸插了許多煙頭。

        還是穿過那個漆黑猙獰的過道,自行車騎進小小的綠葉彌漫的小院,引來一老一小的驚喜。他們也是被灰暗的天色困在家里沒事可做??蛷d的電視開著,在播一檔Discovery的荒野求生。

        “你喜歡Discovery?我在美國經(jīng)????!?/p>

        他上一次來,因為時間太短,交談太少,他們甚至沒有發(fā)覺他是美國人。這一事實加大了他們的驚喜,老先生說,這樣他們的交談可以更“海闊天空”,更“國際化”,意味深長地說:“現(xiàn)在不是流行國際化嗎?你看碌碌鎮(zhèn)的廠家,掛的牌可都是國家級的國際級的?!?/p>

        這真是個愛抽煙愛聊天的開心老頭,談起那些盆栽,談起蟹爪蘭愛喝水、朝天椒愛曬太陽津津有味。他給羅伯特講這地方怎么建鎮(zhèn)的,出過什么名人,早些年的二十四景,碧云夕照啦,丹井流霞啦,劍石寒潭南湖夜月啦,當然這些景致如今大部分都沒有了,只剩個名兒。竭力勸羅伯特去他經(jīng)常騎車的幾條線路,叫男孩拿來紙筆,把線路一條條畫下來,尤其推薦一條沿河的小路,說初冬時分這條路上有成片的香樟樹和銀杏林。接過羅伯特遞來的煙嘴大吃一驚,連連說著“謝謝謝謝,這可怎么好。”馬上拿了支煙,裝上煙嘴,美美吸起來。屋里沒風,煙在他頭上打著轉(zhuǎn)兒,他時常仰頭去吹那些煙,把煙吹得騰到半空,裊裊地飛出去。

        羅伯特稱贊老先生像教授,他大學的哲學老師也酷愛騎車和種花。

        “哎,我們這代人都沒有好好上過學,沒有讀書底子呀,下鄉(xiāng),進廠,下崗,這些事倒多半輪到了?!崩舷壬藷?,把煙嘴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玩著。

        羅伯特對于下鄉(xiāng)、進廠、下崗這些事雖然有興趣,卻因為了解太少,提不出問題,微笑著等老先生說下去。

        “你看公園門口跳舞那些人俗氣,早些年可全是精英人物。不管受沒受過教育,都聰明得可以,腦袋瓜靈,實在是沒碰到時機,成分不好,該讀書時沒書讀,下鄉(xiāng),什么活都要干,沒有吃的。后來上來了,進了廠,人家講出身講關(guān)系,就不講才華,好了,四十來歲退回家養(yǎng)老,一身聰明勁兒只好用到跳舞、打麻將上去了。”

        “那不是挺悲劇嗎?”他總算說了一句。

        “這些人好在子女還不錯,像他們,腦子好,聰明,不費力氣讀到碩士博士,自己過好了,也不來啃老的,還給他們錢改善生活,所以啊,這些人口袋里都有點錢,也算老天給的補償。你們美國人講個人主義,要說他們自己,可也算得上悲劇了。”

        羅伯特看著他臉上帶著自貶的微笑,猜想他也在說自己吧。

        男孩有一陣沒說話了,這時挨近羅伯特,說他爺爺當過鎮(zhèn)長,從來不跳舞打麻將。

        老先生看看男孩,嘴巴一歪:“咳,這都陳年八古的事了,沒啥好說的,現(xiàn)在就是個平民老百姓。”放下煙嘴,搖搖晃晃拉開廁所的格子門,走進去,手勁很重地把門拉上了。

        羅伯特問男孩:“你爺爺當過鎮(zhèn)長?”

        “當過八年。”男孩看來頗想把爺爺和剛才說的那些人拉開。

        “他說的那些地方,你去過嗎?”

        男孩搖搖頭說:“他從來不帶我去,奶奶也沒去過?!?/p>

        羅伯特又問:“你奶奶呢?她今天不在?”

        “禮拜六禮拜天她要賣農(nóng)藥?!?/p>

        “賣農(nóng)藥?”

        “我表哥朋友開的店,禮拜天買藥的人多,奶奶去一天有五十塊,夠家里吃一個月的米和油了?!蹦泻⒄f著,拿起桌角上的煙斗,學他爺爺?shù)臉幼油嬷?/p>

        羅伯特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前鎮(zhèn)長住這樣的房子?靠妻子給農(nóng)藥店打工貼補家用?但是時間不短了,老先生還沒從廁所出來。

        “你爺爺不要緊吧?”

        男孩屏息聽了聽,說不要緊,他腸功能不太好,老是進去很久。

        隔音不怎么好的屋子里傳出換氣扇沉悶的嗡嗡嗡嗡的響聲。羅伯特不愿意想象老先生此刻坐在一只舊馬桶上一邊費力地解著大便一邊苦愁著臉抽著煙靠煙味驅(qū)散臭氣和心里的苦悶。他看上去不想提當鎮(zhèn)長這回事。誰知道?當鎮(zhèn)長有當鎮(zhèn)長的不容易吧。目光撞到柜子上的幾張照片,很有趣味地看過去,看到一個扎馬尾辮的女人,摟著明顯還是小孩的男孩,笑著說:“你媽媽?”

        “我媽媽。我長得不像她?!?/p>

        “你像爸爸咯?!?/p>

        “我也不像爸爸?!蹦泻⒅钢敢粡堈掌系哪腥恕?/p>

        男人站在一幢大樓金色的旋轉(zhuǎn)門前,濃眉,四方臉,挺英俊。這男孩顯然取的是父母的缺點。羅伯特這么想著,又看看照片里女人輪廓很好的臉,覺得有點面熟。

        “好多人說她像林青霞?!?/p>

        “林青霞?”他唔了一聲,覺得是有幾分像,問男孩:“你爸爸媽媽,他們今天都不在?”

        “我媽媽不住這里。”男孩說。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沖水聲,廁所門開了,老先生走出來,嘴里說著:“年紀大了,就是麻煩事多?!?/p>

        羅伯特忙說:“沒關(guān)系,你沒事吧?”

        他說:“沒事沒事?!币贿呌职褵熥炷玫绞稚?。

        屋里多了一股冰涼的東西,像是老先生從廁所里帶出來的,又像從羅伯特坐著的地底下飄浮出來的,包圍住他的兩條腿,他的屁股和肚子。為了驅(qū)趕這莫名其妙的涼意,羅伯特大口喝完杯里的茶,看看手表,說他得走了。老先生叫他吃了飯走,拿起籃子要去買菜,急得羅伯特去拽那籃子,老先生才松了口:“那下個禮拜六晚上?!彼退介T外,不容分辯地說:“咱們這兒的習慣晚飯才是正餐,下個禮拜六晚上,說定了?!?/p>

        這天,羅伯特緩緩騎出老街區(qū),一直在想,這老先生真是鎮(zhèn)長?

        3

        市領(lǐng)導來公司調(diào)研,羅伯特忙了兩天,以外國專家的身份開幾場會。下班前,大邊的秘書阿美通知他明天去杭州,說之前那兩次太匆忙,這次就是玩,好好過個周六。

        “明天禮拜六?”羅伯特恍然記起吃飯的約定。他有些為難。阿美調(diào)侃羅伯特約了女朋友,不然老板請吃大餐都不去,何況還有美女作陪呢。

        羅伯特只是笑。他離婚后有過兩個女朋友,到了中國還沒發(fā)生同事們愛說的那種艷遇。而且,阿美說的美女,多半是設計部的琳娜。阿美在公司里和琳娜關(guān)系最好,探聽到自己單身,好幾次說要把琳娜介紹給他。他本來對琳娜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被阿美拉出去泡了兩次酒吧,發(fā)現(xiàn)她是有一點——像有些人說的——就怕別人不知道她胸大賣弄性感,再見了她不免避著一點。

        雖然為推托花了些口舌,還被阿美嘲笑了一通,第二天下午,羅伯特還是到老鎮(zhèn)長家赴約去了。

        他現(xiàn)在習慣了那條漆黑的過道,不過經(jīng)過那扇門的時候還是不加停留一下滑了過去。

        知道他要來,門開著,桌上放著幾碗涼菜。海蜇蘿卜絲,油汆花生米,桂花藕片,裝在用舊的碗里,既寒酸又有一種羅伯特說不出的親切感。

        老婦人先看見他,笑著招呼他,說他們都在等他呢,菜也洗好切好,只等他來下鍋。果凍一早上不停地問爺爺,擔心羅伯特不來。他爺爺安慰他,說羅伯特肯定會來的,美國人都講信用。

        羅伯特有點不好意思。他的確差點不想來了,不過幸好還是來了。

        他現(xiàn)在知道了男孩的名字。

        果凍說:“可能我媽媽覺得我比較喜歡吃果凍?!?/p>

        “為什么不是你媽媽比較喜歡果凍,從她當一個女孩的時候就喜歡?”

        大家都說果然美國人想的不一樣,羅伯特有些害臊,彎下腰,問他們看什么。

        “我們的曇花要開了?!?/p>

        “這是曇花?”羅伯特很好奇。他們說的曇花現(xiàn)在還是一個花苞,彎著長長的花頸,讓他想起湖面翹首的天鵝。

        “本來有11朵,死得只剩3朵了。”果凍小心翼翼撥開一片葉子。葉子背后果然躲著兩個稍小的花苞,像交頸的天鵝。

        “怎么又是天鵝?”他說著笑了,“我的詞語太貧乏了!”

        “奎恩才貧乏,只知道好到爆、美到飄?!惫麅稣f。奎恩是果凍表姐,她打算開家店,賣口紅指甲油,店名就叫奎恩。說到奎恩的奇談怪言,什么“沒愛沒恨沒心情”“一覺醒來世界變了”,果凍笑個不停。

        奶奶說:“現(xiàn)在的小姑娘我們可看不懂。要我說,美麗的東西都是讓人無語的,等它開了,你便找不出贊美的話?!?/p>

        羅伯特看這滿頭銀絲短發(fā)的老太太,要是臉不那么黑,黑中又透著黃,像生過一場大病,大約會很優(yōu)雅,問奶奶:“這花今晚會開嗎?”

        “你只管吃飯,準保不讓你錯過?!蹦棠虛Q上圍裙,去做菜了。

        老鎮(zhèn)長很有經(jīng)驗地拉他走:“我們先喝起來,不到七八點鐘不會開,這就算早了?!?/p>

        羅伯特舉起酒杯,迎著燈光看半透明的酒色。

        果凍很高興他在一杯酒面前露出怯意:“別怕,這酒跟飲料一樣。你在美國不喝酒?”

        “你以為美國人都像電影里那樣喝酒啊?”羅伯特調(diào)侃,沒說他許多年沒喝酒了。一九九八年的那場金融風暴,他深受其害,投進股市的錢瞬間雪崩,看什么眼前都是飛來飛去跳著的數(shù)字,看了醫(yī)生才知道得了幻視癥。為了不刺激自己,他后來就滴酒不沾了。奶奶勸他喝一點,這是自家釀的米酒,很甜。他用嘴唇小心碰了碰,覺得這酒不至于把他拉回幻視的噩夢,聊著,把家里的成員介紹了一遍。外婆,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他們有的在西雅圖、舊金山,有的在紐約、波士頓。他數(shù)年前離了婚,一個女兒歸前妻。談起女兒,羅伯特來了興致,說以前并不在乎女兒,一直是前妻帶著,他要忙工作,女兒很小知道不可以隨便打擾他,現(xiàn)在他每天都在手機上跟女兒聊天,這是否說明他老了。

        奶奶說這不是老,是成熟。

        羅伯特說成熟的另一個意義就是老,女兒現(xiàn)在很有主張,說出來的話比他想的還有道理,他都要跟不上她了,門“嘩啦”一響,進來一個人。聽說今天家里有客人,還是美國來的,這個人瞥了一眼羅伯特。羅伯特的感覺卻是他根本沒看自己,兩個偶然碰到的人通常會傳遞的信息他一樣也沒傳遞出來,比如歡迎,比如友好、好奇。

        “我爸爸?!惫麅鋈鐾扰苋グ岬首?。

        如果年輕一點,羅伯特會為這個人的氣場與自己不對感到不安,現(xiàn)在他若無其事微笑著,可屋內(nèi)的空氣確實就像遭遇到了寒流。

        大家都不說話了,看他捋著頭發(fā)伸長脖子拉開碗櫥,從里面抓出一個酒瓶,倒了一杯,坐下。

        有幾分鐘——可能沒有那么長,只是氣氛讓羅伯特尷尬,所以時間每流過去一丁點都變得特別漫長——大家只是懷著別發(fā)生什么的擔心看著他陰郁著臉一口喝掉半杯酒。奶奶叫他吃蹄髈,燉了一下午,很入味了。這碗燉得濃油赤醬的蹄髈作為主菜擺在羅伯特面前,除了搛了一塊給羅伯特,還沒動過。沒想到這句話從他一直緊閉的身上打開了一個缺口,他忽然問羅伯特是不是吃得下去這塊肉,知不知道養(yǎng)豬的人一年給豬吃多少藥。你有空去腫瘤醫(yī)院看看就知道排隊的有多少人,這個鎮(zhèn)得腸癌肺癌肝癌的一年要死掉多少人。當然,你是美國人!他看了羅伯特一眼,又加了一句:“就算看起來跟中國人一樣?!?/p>

        羅伯特尷尬地說沒辦法,現(xiàn)在全世界的農(nóng)藥量都在增加,種的賣的吃的誰都避免不了,問題是,誰能停下來?

        男人點了支煙,用那支煙指指羅伯特說:“我知道你,大邊請來的外國人,對不對?你看這鎮(zhèn)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一件事別人不知道,越無恥傳得越快,哈哈,你相信嗎?這地方就有那么多混蛋男人混蛋女人!”

        老鎮(zhèn)長捏緊酒杯,好像想把酒杯扔出去,朝著他兒子,但是忍住了,只問他兒子說了這么多,行了嗎?

        “好了,海波,羅伯特是我們請來的客人,你給我們留點臉面吧。”

        奶奶半是哀求半是發(fā)怒地把筷子擱到飯碗上,發(fā)出“咔嗒”一聲脆響。

        男人的聲音小下去:“你們就不想哪里來這么多的肉?一個小鎮(zhèn)也賣不完的茅臺酒,這世界是不正常的,不正常的。”

        他抽完那支煙,一口喝掉杯里的酒,飯也沒吃,忽地起身,說聲“我去店里”,開門走了。

        望著那縮成一團的背影,轉(zhuǎn)瞬之間空無一人的寂靜門口,羅伯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的胃有些難受。不知道為什么這些話讓他的胃難受。

        奶奶打破沉默說:“來,羅伯特,別放筷子喲,吃菜吃菜?!?/p>

        老鎮(zhèn)長拖著椅子往后退開一步,喘了口氣說:“羅伯特,別管他,我們吃。”

        羅伯特斟酌著問:“他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

        老鎮(zhèn)長說:“別提了,這幾年實在不像樣,不肯上班,開什么棋牌室,招一屋子的人打牌打麻將?!鄙陨砸活D,又說:“他跟你一樣,也是幾年前離的婚,果凍只有十歲。”

        羅伯特恍然明白了四把折疊椅的奧秘,“我和我前妻也是志趣不同,我做的事她都要反對”。

        “他們是因為,因為我?!崩湘?zhèn)長說。

        奶奶提醒孫子在這兒呢,又有客人,別說這些了。老鎮(zhèn)長說:“讓我說,羅伯特是美國人,講講又沒關(guān)系,他們離婚是因為那年我出了樁事情……”

        奶奶果斷地打斷他:“今晚曇花開,我們不說不好的事。果凍,看看曇花怎么樣了?!?/p>

        果凍不聲不響地跑去看了,回來搖著頭,不聲不響地坐下。

        羅伯特知道他這會兒要是忍耐不住也走了,果凍會更沮喪,他自然也不會再回到這間屋里,和這對充滿善意的老夫妻坐到一起,再說那朵就要開放的曇花對他還是有一些吸引力的。

        老鎮(zhèn)長估計得差不多,快八點的時候,曇花開始“動”了。

        羅伯特第一次看見會“動”的花,花莖在變長,顫顫地往上昂,絳紫色的外衣里漸漸露出雪白的花瓣。

        羅伯特感嘆太細微的變化人的肉眼捕捉不到,爺爺說是啊,人的眼睛只能看到看得見的變化。

        羅伯特和他們一起站在月光下。他聞到香味,很細的一縷一縷,要心無雜念,才能抓住一點,不讓它消失飄散,直到花一點點開足。

        果凍說:“說說我們剛才都在想什么,好不好,羅伯特?”他看上去已經(jīng)不沮喪了。

        老鎮(zhèn)長說:“哎,果凍最關(guān)心羅伯特說什么。羅伯特是客人,我這個老頭先來說吧。我想的是娶你奶奶的時候,你們不相信吧,你奶奶穿白婚紗,就像這曇花。”

        奶奶說:“可不是,然后生下你大兒子,再生下你二兒子,我可不就像曇花,一眨眼蔫掉了,灰掉了?!?/p>

        老鎮(zhèn)長說:“瞧你,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果凍說:“羅伯特說,羅伯特說?!?/p>

        羅伯特說:“我什么也沒想,這么說好像也不對,我還是想了一些的,可是看著花,我就忘了,就覺得那些東西都沒有這朵花這么開著有意思。我什么也沒想?!?/p>

        大家互相看了看,想起奶奶關(guān)于“無語”的話,笑起來。

        果凍說:“我想的是我媽媽。我媽媽結(jié)婚那天也穿白婚紗。”

        奶奶說:“我不說了,爺爺已經(jīng)替我說了,我美麗了一下子,然后老到現(xiàn)在?!卑淹肟晔帐昂冒岬綇N房,老鎮(zhèn)長跟過去幫忙,男孩對羅伯特說:“你真想贊美曇花又找不到詞,就去問我媽媽,她開過書店?!?/p>

        “哦?你媽媽,她很喜歡讀書嗎?”

        “喜歡,就是老沒有時間。過些天我去醫(yī)院實習,她也在那兒。是縣醫(yī)院,不是鎮(zhèn)上的,你可能沒空去?!?/p>

        “我可沒你想的那么忙,很多時候,我只是個樣子,是個POST?!绷_伯特說。

        羅伯特沒等曇花凋謝就告辭走了。他說看到曇花開就可以了,曇花謝總是令人傷感的。況且,對于這個老巷子來說,時間實在不早了。除了夜風,他的自行車發(fā)出的咔啦聲,沒有別的聲音了。

        4

        外婆經(jīng)常說:“我在這兒是沒有根的?!鳖愃频脑?,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從來不說,似乎他們是一群不需要根,有沒有根都無所謂的人。羅伯特跟父母關(guān)系一般,盡管住處相隔不遠,不接到父母第三次四次打來的電話,不會上門去看他們。有時父親給他送母親做的燉菜,她一直喜歡“芋艿燉小排”“腌篤鮮”這些上海家常菜,視自己是上海人,而不是外婆出生的碌碌鎮(zhèn)。她始終有點瞧不起這個鎮(zhèn),說這個鎮(zhèn)的人很怪,穿的怪,吃的也怪。羅伯特在上海一家外貿(mào)公司待過一年半,他倒是覺得上海人太多,太吵,到處都是不夠厚實的西方建筑。是他奇怪嗎?在報紙上看到“異鄉(xiāng)”“故鄉(xiāng)”“我從何來,我往何去”這些字眼,只有他會被觸動;“需要根”也好,“找到根”也好,這種奇怪的想法僅僅落在他心里。那真是一個奇怪的種子,它飄下來,飄下來,飄過爸爸媽媽,飄過哥哥姐姐,忽然落到他這兒,也不管他是不是想要,給他造成的后果就是心里始終有一個空洞,他幾乎能看到它多邊形的外殼,卻無能為力,只能接受自己跟父母、跟哥哥姐姐不太一樣的現(xiàn)實,承認自己對過去的事有特殊的愛好,有大邊說的“懷鄉(xiāng)病”“中產(chǎn)階級感傷情懷”,在大邊眼里,不為賺錢的行為都值得懷疑。這算是他的苦惱:除了擁有一套庭院夠大的住宅,夠生活到老的基金股票,他還有這一點很難跟人分享讓人理解的追求。

        果凍到縣醫(yī)院后給羅伯特打電話,問羅伯特哪天去,他這次實習只有一個禮拜。

        兩天羅伯特沒要緊的公事,可也拎不起走這一趟的精神。時不時他會回味曇花開放那一刻,同時卻有一陣讓他不快的陰影在眼前飄過。

        和果凍打完電話,他繼續(xù)讀狄更斯的書:

        至少共有五百個人,但他們跳起來像是五千個惡魔亂舞,舞姿猛烈而兇惡,好像大家一致在咬牙切齒……他們時而前進,時而后退,時而相互擊掌,時而互相抓住頭發(fā),時而又單獨旋轉(zhuǎn)。然后又抓住對方,再成對旋轉(zhuǎn),一直到有不少人累得癱倒在地上……突然,他們停了下來,靜止片刻,接著重新打拍子開始,他們排列成行,占據(jù)了整個街道,忽然又低著腦袋,高舉雙手,大聲尖叫著猛撲過去。任何群毆場面也不及這種舞蹈的一半可怕。這絕對是一種墮落的運動——一種曾經(jīng)是純潔無邪,而如今已完全接受邪惡的魔鬼控制的東西了。

        他在外婆房間里翻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還沒到九歲,以為這本書是為孩子寫的,成年后也沒有想起來重讀過。沒時間,是不看書的最好托詞。實際上是他討厭讀太復雜的東西,免得做太復雜的思考。可是,他坐在陽光很好的辦公室里,喝著一杯味道很好的咖啡,卻在這段短短的片斷里感受到難以形容的瘋狂之感。隨之而來的,是一個短暫而強烈的感覺:曇花之夜,果凍的父親就是從這些狂舞的人里面溜出去的,后來也沒回那個所謂的店里,而是心懷陰郁地回到這些舞蹈的人群里,誰對誰都不相信,誰對誰都充滿敵意。

        可這就是他拖延著不去看果凍的理由嗎?

        又拖延了兩天,他還是去了,沒告訴任何人。

        去縣里的巴士很多,路程也不遠,他下了車,只覺得新樓林立,簡直不像一個縣。在上海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醫(yī)院,里面的人急急忙忙掛號、付款、領(lǐng)藥,團團轉(zhuǎn)的場面讓羅伯特的腦子里響起一支華爾茲樂曲《雪絨花》。

        輸液廳里也到處是人,他問邊上的小護士,小護士笑著朝邊上一指。果凍就在五六步外,弓著背,在給一個老太太輸液。他遇到了點問題,找不到那老太太的靜脈血管了。老太太嚷著要換護士,不要他這種實習護士。一個老護士敏捷地趕過來,一針解決問題,麻利地摘掉近處一個空置的輸液袋。

        果凍推著推車,背一直沒挺回來。羅伯特看著他把車推到護士臺前,邊上有個開放式的小屋,幾個護士大概也是實習生,在處理醫(yī)用垃圾,他過去加入他們,埋頭整理起空輸液袋、廢棄的一次性針頭。

        羅伯特等了一會兒,裝作剛來的樣子,喊了他一聲。

        露在口罩外面的半個額頭和兩只眼睛瞬間流露出驚喜。

        在電梯里,羅伯特調(diào)侃他:“你媽媽一定不放心,想來看看你怎么當護士?”

        “不是,她在這兒住院?!?/p>

        “她身體不好嗎?”

        “呃?!彼f。

        病房在另外一幢樓里,羅伯特覺得走了很遠的路,才跟著果凍乘電梯上去。在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前,果凍說:“我去叫她?!迸苤г谝婚g病房門口。羅伯特猜想馬上有一個滿臉病容的女人走出來。他真是太想當然了,就沒想過她是個病人,一個病人!弄不好她會托他買藥。他遇到過類似的事,最糟糕也最可怕的莫過于替他們買了藥,還反過來怪他買的不對,沒效果。他一邊思慮著找個托詞站十分鐘就走,一邊無聊地往窗外面望著。他站的地方能俯瞰到連片的歐式洋房,遠處像白宮一樣矗立著的是縣法院,路上他聽人說起過,一個縣有這樣的法院確實讓人驚嘆。

        有人過來了,就像從老鎮(zhèn)長家的照片里直接走出來一樣,對著這雙細長清秀的笑眼,羅伯特不禁也微笑起來。

        病房暖氣足,她披件孔雀綠的毛線開衫,臉色微紅,實在不像病人,一開口,更是笑容可掬,說果凍不懂事瞎說,“怎么說我讀過很多書?我讀的那幾本還放不滿一個架子呢。”叫果凍先去上班,“等會把你的羅伯特給你送過去?!?/p>

        羅伯特輕松下來:“果凍說你開過書店?”

        “哎呀,那書店不值得一提,十來平方,幾百本書。買書的人實在少,開了一年不到就關(guān)了。只靠門店根本開不下去,你看那些來書店的人,真喜歡看書的人很少,全靠教育書武打書撐著?!?/p>

        羅伯特說他現(xiàn)在書也看得少,不過每月都會買幾本。

        兩個人都笑了,認為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特點。

        “不過,”羅伯特說,“我還是喜歡看紙質(zhì)的書,邊看邊在書上寫寫畫畫,手機就不行啦?!?/p>

        “我也是。”她說,“抱歉這里沒有舒適的地方可坐,只好讓你站著?!?/p>

        羅伯特說沒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坐著,所以偶爾站一站反而好。

        “果凍說你在這兒工作?”

        “是啊,在富力達,他們薪水不錯,我想我還可以在這兒做幾個月外國專家。”他調(diào)侃。

        “果凍說,你外婆在這兒出生的。你從小記著這里,很念舊。”

        “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親人在這兒啦?!?/p>

        “他們都在美國?”

        “我父親生在美國,祖父去世早,是一對荷蘭籍的夫妻帶大他的。我小時候總聽他開玩笑說他是石頭里蹦出來的,他談不上喜歡中國或者荷蘭,眼睛里只有美國?!?/p>

        “所以,你更有中國情結(jié),只有你跑回來要找一找看一看這個故鄉(xiāng)?”

        羅伯特笑著承認,就是那渺茫的故鄉(xiāng)情緒讓他沿著上海一路過來,這本來不容易說清,他也沒有想讓面前的人理解。通常別人只注意他在美國,給摩根大通工作過,有錢,也常有人把他的靦腆誤以為傲慢,把他的直率誤以為怪癖,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也有狂傲到任何人的話都聽不進去的時候。

        果凍的母親說這說明他有才,中國人說恃才傲物,這種品性在中國還有一個詞,叫“狷介”。羅伯特說他不知道,所以看來他讀書真的不多,這么說著恍然想起自己的來意。

        “果凍說你要找好詞,贊美曇花,我可真提供不了幾個好詞,開店剩下的書還有一些在家里放著,要有興趣,你去找?guī)妆究础!?/p>

        她繼續(xù)微笑著:“我下周二出院,叫果凍陪你來。家里聊天輕松,你不知道——”她忽而揚起臉笑,“我是個愛瞎想想的人,你或許愿意聽聽我瞎想的有沒有道理?!?/p>

        這倒是個深談的機會,可以說說自己那個多邊形的空洞,還因為她的笑讓他沒有辦法拒絕,他笑著說打擾她了,請她快回,他認識去輸液室的路,不用麻煩送他。

        5

        下午,羅伯特從一個極其長的午覺中醒過來,天下雪了。

        他的床頭緊挨著窗戶,頭一抬,雪花細細密密地落著。

        加州全年陽光明媚,降雪的機率絕無僅有。哥哥姐姐都沒有花粉病,只有他有。醫(yī)生說他是敏感體質(zhì),從此,在哥哥姐姐的眼睛里,他又多了神經(jīng)敏感的毛病。以前,他還小的時候,父母(或父母中的一個)每年春天帶他去阿拉斯加,避開開花的高峰期。后來,他大了,成年了,一個人去走這重復又重復的旅途,依然興奮于漫步冰天雪地中,坐狗拉雪橇,關(guān)在升降籠里看北極熊,還沒有這么靜靜地躺在床上看過雪。

        一絲寂寞像窗縫滲進的涼意。德國進口的密封玻璃窗(一個小鎮(zhèn)有這樣的玻璃窗,美國人一定不相信)性能很好,這涼意可算有可算無,這寂寞也可算有可算無。他不由想起住紅木城的桃麗絲和住帕薩迪納的蕊莉——他的兩個女朋友。他一年多沒跟她們聯(lián)系了。他給桃麗絲的最后一個電話說他剛度假回來,患了感冒,要休息幾天。給蕊莉的最后一個電話是問她復活節(jié)怎么過,也沒理會她說了什么。他在手機上看到她倆的電話,最初,他只是想過幾天再回復,如果那時他能有點興致,花時間和她們吃飯,把她們擰到身下——這種沖動他越來越少。事實就是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再聯(lián)系她們。

        他還想起女兒,翻出女兒的號碼。他當然知道那邊還是深夜,索性把胳膊墊到頭底下,更高地仰起了頭,沒有目的地從一片雪看到另一片雪。雪片有時從高處往下降落,像小步舞者走著斜步,有時被風吹上去,重新進入上升階段,不等穩(wěn)住,又被一陣風吹下來,飄飄停停,停停飄飄,慢慢地不見蹤影。

        腦中又響起那支華爾茲舞曲:“雪絨花”。

        他只在大學一二年級熱衷過跳舞,一支曲子換一個女伴;大三在同窗好友的勸說下學抽大麻,參加同性戀聚會,不過興趣不大。他有過很多朋友,這些朋友卻在之后的年月里逐漸消失了,包括他的哥哥姐姐,他們總是抱怨每天太忙,討厭家里的人看他們的孩子,認為家里人只會幫倒忙,把孩子剛養(yǎng)成的好習慣破壞掉……他習慣了絕不去改變別人的看法,習慣了獨自一人,可他心里很豐富。

        他心里很豐富。

        愜意漸漸代替了寂寞。

        他重新感覺到充實,就像這么一會兒使他吸夠了能量,從床上一躍而下。

        去陽臺上喝杯熱巧克力?

        巧克力捧到手中,又冒出新的念頭。

        去哪里走走呢?戴上圍巾帽子,鞋也換了一雙帶翻毛的,感恩節(jié)大降價買的。一年過去,鞋子居然大了一點(當然是他瘦了,連腳也瘦了),踢踢踏踏在新世紀影城那兒逛了逛。在美國,在他住家的附近,這樣的下午,他不是在常去的日本餐廳看報,就是去影城看一部電影。

        雪不下了,樹上積著薄雪,有人吃烘山芋,滾燙的熱烘烘的香氣刺激他回味起老鎮(zhèn)長家的花生米。

        這雪天,他們在做什么?又炒了花生米?又有什么花開了?他走著,不時望向新樓林立之間一塊塊矮矮的微小的土黃色。

        早有人呼吁要拆掉這片土黃色,干脆爆破掉。又聽說一群退了休的老師天天去市政府找市長要求保留。

        在公司里聊這件事,都說拆了好。羅伯特說傾向局部保留,招來反詰。你見過唐朝的建筑?明朝的?民國的?算了,你去看看,老房子沒衛(wèi)生間,上廁所用馬桶,一下雨就泛潮,怎么沒人查查那群退休老師都有誰住在那里?

        果凍就不想住。他喜歡樓房,大陽臺,抽水馬桶。

        可這個雪天,這片土黃色讓羅伯特覺得溫暖。

        老鎮(zhèn)長家的巷口,有個老婦人也在看雪。身后有口井,井臺邊圍著矮矮的翠綠的冬青,古畫一樣殘舊。可塌下的眼皮,使她的表情看著不那么友善。

        她也在看羅伯特,出乎意料地招呼他:“你去姚家?”

        羅伯特點頭,微笑。他又想起外婆。直到外婆過世,母親還愛帶一點輕屑說外婆年輕時是鎮(zhèn)上的美人,人人認識。他后來弄懂母親的意思是外婆有點土氣,到老脫不掉小鎮(zhèn)女人的腔調(diào)。

        “你是姚立民那邊的親戚還是蘇梅那邊的親戚呀?”

        “我是果凍的朋友。”

        “果凍的朋友?果凍有什么朋友?”老太太沉下眼睛看著他,“姚立民坐過牢你不知道吧?他們不會跟你說的,他貪污錢,養(yǎng)女人,判了十年。我看你像個好人,才告訴你?!?/p>

        她的眼皮塌得更厲害了。

        “你不用這么看著我,我腦子沒有病,也沒有冤枉他。我勸你趁早別去這種人家里。”她說著,頭忽而轉(zhuǎn)開了。

        果凍奶奶的手里拎著兩個大馬甲袋,正拐進巷口。

        “下雪了,我過來看看?!彼虢舆^那兩個馬甲袋,一陣突如其來的不自在沒有讓他伸出手。

        “哎,我怕雪大,出去買點菜,不知道這一會兒就不下了?!?/p>

        他跟在奶奶身后穿過拱形的門洞,沒話找話地問她:“這扇門老是開著,有沒有人住呀?”

        “有啊,里頭有個老太太,一百零三歲了,兒子還是抗日烈士,死了六七十年了,外甥女兒有時候過來看看她,給她帶點菜。她脾氣很怪的,我們這些鄰居她都不理睬,出來也挑沒人的時候,不讓我們看見,平日就在窗口曬被子曬太陽,不要別人照顧。”

        羅伯特說美國也有這種避世的老人,對人極端的冷漠,這樣的人,心往往并不壞,是因為受過別人很深的傷害吧。

        “唉,人有時候是很可憐的?!?/p>

        奶奶開了門,把菜放到水槽邊。

        羅伯特朝客廳望一眼:“果凍呢?”

        “去外婆家了。老姚一看下雪了,說薄雪也好,去山上賞雪了,你說他興致好不好?”她脫下棉外套,甩甩水漬,掛到門背后,很坦然地笑著問他:“剛才那老太跟你說老姚了?”

        他微笑著點了下頭,說他不在意那些話。

        “要是說坐牢,那沒有瞎說。貪污,養(yǎng)女人,也不算瞎說。拿過人家五萬塊錢,也不一定不止這個數(shù),不拿也不行,他還想干下去,想想別人再多一點都在拿,可這種事又沒個定準,有人拿了一輩子沒事,他呢,判了十年,實際六年,做了六年傘。也叫天堂傘,牌子上也印著杭州生產(chǎn)。開始手腳笨,做不快,完不成任務老是被人罵,后來好了。剛出來他睡不著覺,說閉不上眼睛,白天黑夜睜著。熬了兩年,忽然說他想通了,從前心里總有個大志想要完成,現(xiàn)在才知道這種念頭最好都不要有,說到底吃什么無所謂好壞,穿什么用什么無所謂講究不講究,活下去就好。”

        她說著,抬頭看墻。

        墻上貼著一朵花瓣倒懸著的水墨蓮花,墨色中隱隱透著藍,羅伯特去過的人家掛的多數(shù)是風景,不是復制的梵高那一派的西洋油畫,就是熱鬧艷麗的溪水牡丹。從前他來那兩次,沒覺得這蓮花好,現(xiàn)在再看,有種說不清楚的味道。

        外面?zhèn)鱽頁漤硴漤车哪_步聲。是老鎮(zhèn)長回來了,風把他的臉吹得通紅,進門就嚷“餓了餓了”,問他們怎么不點燈。

        燈一亮,三個人都沒動。

        奶奶說:“汪老太剛才跟羅伯特說你呢。我跟羅伯特說了。我還說你現(xiàn)在精神不錯,天天騎自行車,人也年輕了?!庇终f,“天不好,晚上路滑,羅伯特,你早點回去吧?!?/p>

        老鎮(zhèn)長說:“瞧你,來都來了,總要吃了飯走的,對吧?羅伯特,吃了飯走吧?”臉上帶著寂寞的笑。

        這情景讓羅伯特尷尬。在美國說“不”很容易,在這兒就很難。

        這天他還是吃了飯走的。老鎮(zhèn)長送他出巷口,跟他說:“我現(xiàn)在是知道了什么叫胸中灑落。心中沒事就叫灑落,人呀,活得最好的就是胸中灑落。”

        6

        霧霾籠罩小鎮(zhèn)以來,難得有這么一個好天。

        路過水果店,羅伯特進去買了兩斤櫻桃。他最先想到的是百合花,白百合花。上次那短暫的一面,歐陽給他的感覺就是一支白百合花。

        她留給他的印象很好,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了。

        那他顧慮什么?水果拎在手里比捧一把花自然?其實他還是不太自然。

        歐陽家那條街名字有點怪,叫壇仙弄,街兩邊一溜矮小的店鋪,賣的都是掃帚畚箕水桶漁網(wǎng)之類的雜物。歐陽住這樣的舊街區(qū),他有些意外。雖然街上出入的人,除了上點年紀的,打扮得都挺時尚漂亮,可看到好好的女孩兒穿著皮裙?jié)O網(wǎng)襪,他總為她們沒穿對衣服遺憾和惋惜。大邊為這個說過他,什么對和不對,自己覺得漂亮就好!前面那個女人也一定以為這種厚底的松糕鞋能讓她漂亮,一兩寸高的跟,一轉(zhuǎn)眼跑得看不見了。

        正東張西望,迎面撞到果凍,說在陽臺上看見他了,臉上帶著笑意。這笑意更像羅伯特感覺出來的,不是看見的,他的眉毛仍習慣性地蹙著,太陽照著汗毛印出許多條影子,臉看上去比以前更黑郁??伤_確實實在高興著,說他媽媽昨天就開始準備了,她因為住院,好些天沒打掃房間,雖然叔叔——她媽媽現(xiàn)在的丈夫挺勤快,媽媽總說叔叔掃得不干凈,她是地上有一根頭發(fā)也要撿起來的,折衣服,一個角都不能歪。

        羅伯特問:“今天你叔叔在嗎?”

        果凍說他們都在,領(lǐng)他進了樓道。

        歐陽在門口等他們,邊上站著的女人,居然就是剛才那個松糕鞋,手里多了個鼓鼓的大紙袋,袋口鉆出一截烏油油的皮毛。

        歐陽說這是米朵,她最好的朋友。

        羅伯特看著米朵只有驚異,如果說歐陽像林青霞,這個米朵就像張曼玉了,只不過個子矮了很多。

        米朵毫不拘束地笑著說:“你是羅伯特?聽果凍說起你很多次了,可惜今天店里實在太忙了,說出來你們肯定不相信一個賣衣服的怎么忙成這樣。有時間你再來,好吧?讓我也聽聽你們聊什么這么有趣,順便有機會談談我的苦惱。”微笑不時從她秀氣的臉龐上露出來,可她真的連等他回答的時間都沒有,話音剛落,人已飄下樓梯。

        歐陽招呼羅伯特進去,告訴他米朵想信基督教,可家里都信佛教,一想起信了佛教也得燒香拜佛就受不了。所以你說,每個人的苦惱是不是都很有意思?

        她今天穿得很隨意,毛線衣,布褲子,頭發(fā)扎成干凈的馬尾巴,隨著她說話走動跳蕩著??匆娝男δ?,羅伯特不由也微笑起來,不快從心里一掃而空,他也不知道之前有什么不快。

        歐陽的丈夫小紀從廚房里鉆出來,宣布他已經(jīng)盡職地做好兩菜一燙:一道鹽焗蝦,一道栗子燉雞,外加一鍋菌菇湯。羅伯特沒想到還要吃飯,“說好來借書的……”

        小紀瘦瘦高高,很健談,不過他今天還有別的事,只能陪羅伯特稍微坐會兒。談到富力達,小紀說:“你可能不知道這幾年這里GDP高,污染也嚴重,你們富力達也沒少往河里排污,你去鎮(zhèn)北那一段河看看,過一百年都凈化不了!”

        羅伯特沒想到一見面,談的又是環(huán)境問題,河,地,池塘,好像一二十年之間也好像一夜之間全都失去了自凈的能力。小紀說自己是直性子,有什么說什么,今天還得去看母親,他母親身體也不大好,平日都是哥哥妹妹在看護,歐陽住院,他實在照顧不過來,今天一定得去看看了。他請羅伯特隨意,說他自己就是受不了拘束的人,也請他別拘束,嘗嘗他的廚藝。

        小紀一走,果凍告密:“他當過炮兵。”

        “他很英武,”羅伯特思索著說,“有種常人沒有的氣質(zhì)?!闭f完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就是軍人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是他最陌生的。

        歐陽笑:“你不如說他說話像放炮,咱們別談他啦,過來看看要哪幾本書。”

        歐陽的書房就是陽臺,是陽臺改造的。歐陽說她喜歡坐在陽臺上看書,特意買了張?zhí)匍?,結(jié)果很少有機會坐,以前是忙,現(xiàn)在是生病,人經(jīng)常很累。

        “可你真不像病人。”

        “謝謝你謝謝你,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贊美。這是美國式的贊美吧?我不相信我真看不出病容?!闭f著,兩手合起來按了按面頰。

        “沒有?!绷_伯特說,“我是有什么說什么?!毕胂胗质α?,“這話小紀剛說過。”

        “我相信,是你沒看見過我以前,不然就不會這么說了?!笨纯戳_伯特,搖頭笑道,“你看我,我們才認識,你怎么可能看見我以前。當然,除了照片。”

        書架上有一張放大的肖像照,兩手跟她剛才一樣合起托著下巴,眉毛濃濃的,是像林青霞。上次果凍說她像林青霞,他過后受著莫名的心情驅(qū)使上百度搜了搜,只不好跟果凍說,更不好跟她說了。

        “這是讀書時候拍的?”羅伯特語氣夸張,好像準備大大贊一下這照片。熟悉他的人說他平時太正經(jīng),他自己也習慣了,好像天生如此,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在歐陽面前他會不自禁地露出原本不太會流露的東西,性格中愛玩愛鬧那一面。

        歐陽笑著說這又是美國式的贊美吧,告訴他這照片的歷史可沒那么久,就是去年開同學會拍的。他說:“是攝影師的技術(shù)好,我特意去找他,叫他幫我放大一點,說明白我要當遺像用的?!?/p>

        遺像?羅伯特的腦子一下轉(zhuǎn)不過彎來。生幾天病就遺像,這也扯得太遠了。不過至少表明現(xiàn)在中國人不忌諱談死了。

        歐陽拉開一扇櫥門,看了看,倚在門上說:“聽說美國很多人信教,你信不信?”

        “一般信新教比較多,新教沒那么嚴格的教會組織,沒那么多規(guī)矩,什么飯前禱告,我很久不去教堂?!?/p>

        “就是說沒有那么虔誠咯?”

        “也虔誠啊,讀《圣經(jīng)》,像英國清教徒,誠懇、勤勉、節(jié)儉。”

        “難怪你穿成這樣,比我們還差?!睔W陽笑起來,眼睛看著他的衣服和頭發(fā)。

        他不好意思地看看自己身上灰綠色的棉茄克:“那邊平時都這么穿,除了需要穿正裝。”

        “那,你相信死后有天堂嗎?”

        “天堂?”羅伯特聳聳肩,他不知道歐陽干嗎提這個,他雖然沒有回答,但其實已經(jīng)用表情和肢體動作表示他很難相信真的有那么一個地方。

        發(fā)現(xiàn)歐陽有些失望,羅伯特問她:“你信嗎?”

        “我不能說信,不過我愿意信。你不知道我每個禮拜去教堂,參加那里的教友會。這一陣他們組織的活動挺多的。”

        羅伯特的思緒卻沒停留在她說的聚會和文藝演出上:“那你覺得你有根嗎?讓我想想,怎么說呢,你認為你屬于哪兒?屬于碌碌鎮(zhèn)這個地方,還是另外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果找不到,你會不會一直失落,老想著找到它?”

        “以前我也這么想過,沒你說的復雜,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屬于碌碌鎮(zhèn)這個地方,這就是個小地方,碰來碰去都是熟人,腦子里想的永遠是每月工資多少,還有幾年退休,一閑談就是誰家錢多誰家錢少,誰家的親戚做什么官……我需要相信一些什么,特別是我病了以后,有人把我?guī)У侥翈熌莾?,牧師又把我領(lǐng)到主面前,叫我跪下。我跪下了,淚流滿面,覺得這就是我可以相信的,不需要別的了。”

        “我不是說信仰,比如我外婆,她出生在這兒,四十幾歲的時候去香港再轉(zhuǎn)美國定居,她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根,去教堂也沒用?!?/p>

        “你外婆找不到的是故鄉(xiāng)吧?你在找的也是故鄉(xiāng),那是因為你們在美國。可我去了教堂,就覺得主在我心里。無論我在哪兒都一樣。”

        恍若有亮光在羅伯特眼前閃過,剎那間抓住歐陽話里的意思:“難道是我把上帝看成供在我家附近教堂里的神了?你說的主才是全能的上帝??磥硎俏蚁肫?,所以這兒才有一個空洞,多邊形的?!?/p>

        “多邊形空洞?”

        “我也說不清——”羅伯特連說帶比劃,“你見過樹被連根拔起之后?地上留的就是一個多邊形空洞。”

        “好像是。”歐陽說,“你還是需要有個神,神會照亮你的空洞。我這么說你不介意吧?我覺得你并不信神。”

        “沒錯,我從來更信自己,要我信神,而且是獨一無二的一個神,有點困難?!彼麚u頭,一種像沮喪又不是沮喪可能還是沮喪的情緒讓他談不下去了,他甚至想,兩個談不上對宗教有認識的人談這種東西本身就夠蠢的。

        “先挑書吧?!彼紫拢_暗柜的門,“你自己看,要哪幾本?”

        羅伯特瀏覽著書名,《西窗夜話》《老子的智慧》《沉思錄》《菜根譚》《娜娜》《春潮》……

        “《沉思錄》我有。”在這個小暗柜里看到自己喜歡的書,他很高興。不過思緒仍被剛才那些話纏繞著,看上去有幾分悶悶不樂。

        歐陽問他是不是她剛才亂說一氣把他說暈了,他說沒有,沒準她真的啟發(fā)了他,他找的就是故鄉(xiāng),自己居然不知道。

        歐陽說如果是這樣,不挺好?思維不一樣才有意思??伤F(xiàn)在都不愿意聊天,有些人不是讓你有益的,根本是來消耗你的,消耗你的時間,消耗你的情緒,最后直接降低你的智商!

        他被她的語氣逗笑了。

        木地板上太陽沒曬到的地方聚成一塊弧形的陰影,像極了一塊船板,一塊靠近船頭的船板。那他們此時就是站在一條船上咯。他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驚奇,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一個人拎著箱子上下飛機,一個人打車坐地鐵,在餐廳吃飯,當他想聊天的時候多半會去打開一本書。

        他這么說著,從他坐國際航班飛回中國,此后在上海和碌碌鎮(zhèn)的旅程又說到了看書。歐陽叫他多拿幾本,他說他看書慢,有三本就夠了,半年的任期只剩下一半,說不定這三本都只能打在行李里帶回美國看了。

        果凍的臉突然冒出來,中止了他們的聊天,歐陽想起來他們該吃飯了。她吃的是病號飯,小紀的手藝只好讓他和果凍兩個品嘗了。羅伯特說自己口福好,歐陽不相信他在美國沒有好菜吃,羅伯特說他每天吃快餐,這是真的。他心里只有遺憾,上帝只給他做金融的腦子,別的方面的需要都抹掉了,雖然他真的從心里面不相信上帝。

        吃了飯,歐陽說她每天要午休,不留他了,叫果凍送他下樓。他出了樓道,想起之前查地圖,這兒有座石橋,很老了,元代建的。

        “那不是!”果凍指著一塊青綠色的欄桿。

        羅伯特笑自己眼拙,來的時候走過,居然沒看見,也怪兩邊被賣襪子拖鞋的攤子占滿了,只有橋欄上的兩對小石獅看著很有點古意。他摸摸小石獅的頭頂,望了一會兒河面,笑著說:“你媽媽是不是膽子特別?。吭趺磿f到遺像的?”

        果凍跟他一樣望了一會河面,說:“她得的是癌癥。醫(yī)生說她還有兩個月?!?/p>

        7

        碌碌鎮(zhèn)的地形像只鞋底,鎮(zhèn)上的山集中在鞋頭那一帶,山前有河,風水上講,這是聚氣的地方,山與水之間陸續(xù)蓋起廠房。羅伯特上班的富力達也在其間,白墻,大屋頂,很有些唐代的味道,大邊因此總說自己愛國。廠房不遠的山灣沿著山坡一層層種了桃樹橘樹楊梅,羅伯特來的時候橘子剛由青轉(zhuǎn)黃,幾個月了,橘子還剩了一些掛在樹上,像破舊的黃燈籠。

        早上,羅伯特像往常一樣出了宿舍,在路邊的點心店慢慢吃完一屜小籠包,起身去公司。

        自他聽說這地方污染嚴重,就覺得包子豆?jié){的味道沒過去好了,多半是他心理作用,這點心店東西好吃價格又便宜,每天早上擠滿了人,“來碗餛飩,來只粽子”叫聲不斷。讓他頗覺奇怪的是,走了一段路,身邊仍有很多人。通公司的水泥路很寬,員工多是騎電瓶車自行車,步行的人很少,走在他身邊的這些人也不像去上班,都在交頭接耳說著什么。碌碌鎮(zhèn)的方言和上海口音接近,羅伯特本來能聽懂一點,現(xiàn)在他們說得又低又快,除了捕捉到幾句“這下可好了”“完蛋了”“有好戲看了”他就不知道他們說什么了。不過看這些人的臉隨著語音變化迅速,他還是覺得出了事。

        到了岔口,這撥人紛紛轉(zhuǎn)往另一個方向。那邊是一家新能源燃料公司,平日兩家公司也有來往,大邊和那邊的老板關(guān)系不錯。羅伯特僅知道這些。

        在公司門口他遇到幾個同事,都在說燃料公司出事了,山灣的居民上個月生腸癌死了五個人,加上前幾年陸續(xù)死了二三十人,不知誰挑唆那些家屬,肯定有人暗中組織的,認為是燃料公司的污水直接流進河道造成他們得病的,一早鬧到那邊去了。

        聽是這樣,羅伯特和他的同事都有些心神不定,不時到窗口望望那邊的動態(tài)。鬧事的人越來越多,堵在公司門口,像糾成團的藤蔓,在這初冬的寒天里,既有幾分詭異,也有幾分好笑。

        不久有人探來確鑿的消息,說那些人把尸體抬進公司了,五個死人,連家屬一塊總有一百來個,披麻戴孝不說,還帶著花圈,把一間辦公室的電腦也給砸了。沒到中午,又有消息過來,說省電視臺的記者采訪被保安扣下,攝像機也砸壞了。聽的說的都是瞠目結(jié)舌,說這鎮(zhèn)上還從來沒人敢砸省電視臺的攝像機,這下碌碌鎮(zhèn)想不出名都難了。

        羅伯特看他們的臉都是笑嘻嘻的,談不上有多緊張。

        中午吃過飯,警察抓走十來個人。還有壓根兒跟事主沒關(guān)系,不過是鎮(zhèn)上的混混,趁亂鬧事的,也抓進去不少。不時有女人的哭聲從墻那邊飄過來,有婦人膽子很大地去奪警察的槍,鬧出一陣陣騷動,但最后這群既不肯走又不知道干什么的人全都沿著墻根坐到地上,被警察看著不敢亂動。

        羅伯特坐在辦公室里也感覺到大兵壓境的氣氛,他去找老板大邊,大邊說那些人還不是為錢。羅伯特問他污染是不是真的,大邊說是啊,真的。還說這是沒辦法的,排污費用那么高,誰花那個錢,叫他等著,晚上這群人該散了,最遲到不了明天中午。

        大邊的辦公室是全樓最大采光最好的,他把房間收拾得像美國總統(tǒng)用的,說美國總統(tǒng)也沒他講究。他說這話臉上毫無炫耀,也沒有譏笑的意思,就像他說自己是農(nóng)民,小時候別人讀書他割羊草一樣漫不經(jīng)心,仰面坐在老板椅里,時而拿起手機刷幾下。太陽照在他大大的長方臉上,掃去了平日的青白,讓他看上去氣血很好,說“最遲到不了明天中午”也是一副淡漠的事不關(guān)已的口氣。

        大邊在這鎮(zhèn)上算首富,他還拿著一袋黃豆去人民大會堂開過會,這事報紙登過,報上的大邊在會議上把“沒經(jīng)過污染”的黃豆拿出來,表明他這些年在環(huán)保上下的功夫。

        早有人背后說大邊說一套做一套,已經(jīng)到了令人憎惡的地步。還有人酒后吐露幾年前,大邊為了給公司多占一塊地,打斷過一個人的腿,誰讓那人膽大到敢跟他大邊搶地,還敢堂而皇之地赴他大邊的飯局。羅伯特不認為酒后的話可信,現(xiàn)在心里生出來的憤怒卻有點壓不下去了,臉色也有點難看了。

        大邊倒不生氣,玩著手機還笑了兩下,說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國情,可別把這兒當美國。

        羅伯特心里那根本來埋得很深的底線忽然就給碰到了,那根平時總是閑在那兒的東西一旦被撞擊到,迸出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火氣,不客氣地說他還沒有無知到把這兒當美國,可這兒不是他大邊的出生之地他大邊的老家?他就不怕為了省這排污費把這里的地這里的水搞壞了,搞毒了?看看這地方報紙上的照片,一看就是P出來的,有那么藍的天那么綠的水嗎?因為激動得厲害,又找不到恰當?shù)脑~,一連說了兩遍:“你這樣要受懲罰的!”

        “什么懲罰?誰懲罰我?你嗎,還是上面?”大邊指指頭頂,叫他淡定點。

        秘書阿美從隔壁房間走進來,笑著問他倆爭什么爭得這么激烈。

        阿美是大邊的親戚,說一口網(wǎng)上流行的外企行話。有人找來網(wǎng)上的段子嘲諷她:什么“George啊,你是個sales,有點sense好么”,什么“多打點cold call,hunting些客戶回來好么”。此時她和大邊一道笑嘻嘻地看著他,像看不懂事的頑童。

        阿美還帶了個人進來,是衛(wèi)生局的,落了座,勸羅伯特別這么激動,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五個人的死因,事情總會搞清楚的。是壞人,一個都不會冤枉。他說的是帶碌碌鎮(zhèn)口音的普通話,說到最后斜起嘴角一笑,使這句本來很公義的話變得戲謔起來。

        羅伯特沉默了兩分鐘,冒出走的意念,他是可以走的——他平靜了下來,禮貌地朝他們點點頭,回辦公室了。

        羅伯特第二天上班,這些鬧事的人還在,到了下午,把守路口的警察已經(jīng)不見了,通往燃料公司的水泥路靜悄悄的。

        這事正適合拿來當會議的開場,大邊說鬧事的人笨,這么鬧要有用,這個鎮(zhèn)誰來納稅?拿什么錢改造舊城?說羅伯特不理解很正常,拿看美國的眼光看這兒,還不到處都是問題,叫他過一兩個禮拜再看。

        羅伯特提起的氣慢慢地沉了回去。

        他能改變什么呢?

        十來天后,羅伯特在本地新聞上看到燃料公司的名字擠進省年度創(chuàng)利稅大戶的光榮榜,富力達也在其中。

        大邊私下說別說死幾個人,死一百個人也不抵用,他有的是辦法處理。再說了,要是羅伯特看見那些家屬拿到賠償金,在家里為了怎么分錢,吵得不可開交,恨不得拿刀捅自己的親兄弟姐妹,他決不再想幫那五個死人說話。

        那天晚上他們在縣里的歌舞廳唱歌,時間已是一點,大家灌了不少啤酒,大邊請來的一個退休的老局長喝多了不時去摟一個跟他們一起來的女人,女人趁他不注意,悄悄躲到邊上,又讓他發(fā)現(xiàn)了,朝她臉上吐了口痰。那女人一臉驚愕,僵了一會兒,大概覺得不聲張更好,自己抹了,擠到人多的地方。那老流氓追過去,卻朝她豎起大拇指,也不知夸她什么。

        羅伯特什么話也沒有說,大邊給他的獎金揣在口袋里。那錢就是一張卡,和別的卡一起放在女兒送的一只橘色的小錢包里。大邊很大方,沒少給他,同去唱歌的同事也沒少拿,錢,加上酒,大家都有點興奮,語無倫次,發(fā)誓為大邊效力。只有羅伯特說:“你們還有機會,可我沒有了?!贝蠹移鸷褰写筮呍倨杆肽辏斎?,錢必須多給點。大邊果真說加他百分之三十,問他干不干。他第一次覺得那卡也很沉重,它一直墜著他的口袋,簡直要把他的口袋墜出一個角來。

        8

        羅伯特答應女兒四月花粉期過后一準回美國,他的聘期二月底結(jié)束,回國前想去蘇州杭州轉(zhuǎn)轉(zhuǎn)。不知不覺,也在為回去準備起來。

        這天他正在小攤子上撥弄一個手掌大的藤編的小公雞,覺得可以買下來送給女兒,接到果凍的電話,又窘又急地問他能不能去一下壇仙弄,有幾句話要問問他,想跟他約個時間。

        他看看表:“那么,半小時以后好吧?”男孩如釋重負,說等會兒在橋上等他。他放下電話。攤主是個黑瘦的老太太,一臉討好地笑著,企望他買那小雞。

        他付了錢,捧著小雞往回走,心里交替著飄忽和沉重的兩種情緒,他挺想再見見她——在碌碌鎮(zhèn),能和他深談的只有她??晒麅稣f她只有兩個月了卻像個驚雷。這么急找他,是有什么事要關(guān)照他嗎?臨終遺言?為什么要跟他說?他只是個沒什么用的人,他擔不起人情上過重的東西。

        他真的是沒什么用,不算碌碌鎮(zhèn)人,不算上海人,和哥哥姐姐比起來,也不算加州人。他就是個迷失了的人,是個只會東找西找卻找不到什么的人。

        壇仙弄的路兩邊還是擺著掃帚畚箕水桶漁網(wǎng),它們都不如上次看見時那么家常,那么于家常中又帶著欣欣的東西。在這里進行交易的東西實在舊,馬路也舊,穿著鮮亮的人也于事無補,所有的東西都籠罩著一層陳舊的氣息。

        還有十幾步遠,果凍朝他舉起了胳膊。

        發(fā)覺果凍的臉并沒有什么異樣,羅伯特松了口氣,問他:“你媽媽這兩天情況好嗎?”

        果凍說:“還好吧?!笨伤裉熳呗酚悬c異樣,格外用力地擺動著屁股。他答完這句話看看羅伯特:“我其實也不知道,我沒見過她情況不好的時候,她不會讓我看見的,她不好過的時候讓我們走開。每次她說你們走開,讓我一個人,我們就知道她情況不太好。不過剛才她沒有,她問我能不能找你來,我說不知道,我說你很忙,你有段時間沒去那邊了。你答應來她很高興?!?/p>

        實際上歐陽除了消瘦一點,和他們在上一次見面相差不多。他很難相信,一個人能把自己的病痛和死的威脅掩飾得這么好,如果她不是愚昧無知,就是一個內(nèi)心強大的人,強大到讓他不知道對她心生敬意,還是心生憐憫。

        “都怪我,又要浪費你一個寶貴的休息天。”她說,拿起準備好的紙杯給他倒茶。

        她的輕松消除了他之前的不安,至少他面對的不是哭哭啼啼找陌生人交代后事的人。羅伯特意識到這點,微笑著叫她不用客氣,他的休息天沒那么寶貴,不工作的時候一個人也挺無聊,寂寞,他很高興來這里。

        “你這么說我真高興。你知道為了叫你來,我猶豫了多久才下的決心。你別覺得我強大,我沒那么強大,讓你看我這副鬼樣子真不好意思?!彼猿暗負u搖頭,對果凍說,“你不是要做作業(yè)嗎?你到里面去做吧。媽媽和羅伯特叔叔說幾句話。”

        果凍走開后,歐陽給自己也添了茶,把果凍沒拉緊的門推上,回到座位上。

        “你一定挺詫異,這也是我之前為之矛盾的地方——你是個好人,聽果凍說起你,我就知道?!?/p>

        羅伯特不想承認這好人的稱謂也不想否認,沒去打斷她。這房子客廳沒有窗,臥室門關(guān)上,客廳只能借廚房的光。歐陽開了頂燈和一只大落地燈,她很懂得利用光線,此刻光成了她的背景,勾勒出她消瘦的肩膀——他其實已經(jīng)知道她一點兒不柔弱,她挺強大。她真的挺強大。

        她低垂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開始她的敘述。

        她這一次的語氣跟剛才不太一樣。

        如果說剛才那是她混世多年的聰明,現(xiàn)在她更坦誠一點,因為她需要羅伯特的幫助,她需要他替她傳一個話。

        歐陽的經(jīng)歷算不上復雜,在碌碌鎮(zhèn)這么個小地方,她有個做會計師的父親,兩個在縣里各有不同職位的表兄,過得很順。工作后,一個表兄給她介紹了男友,和她同歲,挺英俊,有個令人羨慕的當鎮(zhèn)長的父親。不久她便很風光地令人羨慕地嫁了過去。丈夫的諸多毛病都是結(jié)婚后暴露的,他什么也不愿意干。也不能怪他,在鎮(zhèn)上,他習慣了要什么有什么。

        “每次勸他做點什么,他就氣急敗壞,問我‘那你說我做什么?結(jié)婚沒幾年,我工作的服裝廠倒閉了,表兄剛解決了我妹妹的工作,我實在不好意思去找他。書店就是那會兒開的,不只賣書,還出租錄像帶,賣童裝,一個人坐火車到廣州進貨。后來,書店實在不行了,我開了化妝品代理店。五十塊錢一桶的保濕美容霜,自己分裝,能裝八九十瓶,一瓶能賣一百二到一百六,跟你說實話,最多我賣過三百。有時也挺不安的,可一想大家不都這么賺錢,也就心安理得了??慈说难酃庖膊灰粯恿?,我開始習慣把人分成有用和沒用兩種。生意好了,跟我交朋友的客戶也多了。那是我過得最好的一段時間,晚上關(guān)了店就拉一撥人出去吃夜宵……哪兒人多好吃往哪兒去,什么油膩,什么膽固醇高不高才不管,吃了還愛泡個腳解乏,泡了腳餓了,找地方再吃?,F(xiàn)在想想,吃的都是垃圾食品,那時卻不知道,樂在其中。還以為他父親真會在縣里買房子,讓我們住。然后他父親就出事了。有人舉報他貪污公款,我們不敢相信,恨不得他出事的人太多了,他母親到處找人求情,他父親還是進去了?!?/p>

        “大部分人都喜歡落井下石,我媽去菜場,也有人跟在后面說她。誰知道我公公看著那么正派的人,也在外面養(yǎng)女人。她再也不把他們父子倆的名字放嘴上了,說我丟了她的臉。我也從來沒有這么丟臉過。除了去店里看看,就待在家里。一天,我婆婆來了,說要跟我商量個事,她想搬來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怕那些鄰居,怕焦慮的時候身邊沒個說話的人。我們那時房子也不大……不過我真是不想讓她住進來,不想看見他們家的人。我知道這不對,可我沒辦法,勸她住到北京去。她還有個兒子在北京,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房子,這些年他們沒少給他錢。她說北京太遠,我公公每個月都等著她去說個話,住到北京就不能去了。這點理由她翻來覆去說翻天覆地說,像要跪下來求我一樣。我煩死了,叫她走,我不可能讓她住進來?!?/p>

        “這么做我心里也不好受??晌也荒茏屗麄兗业年幱霸龠M入我的生活。再說我丈夫,父親出了事,整天灰頭土臉,就更什么都不想做了。我跟他說我們離婚吧,也別拖了,他說行,說我?guī)е⒆右院蠼Y(jié)婚不方便,所以孩子和房子歸他,存款歸我。”

        她換了個手捧著茶杯,把臉低下去貼到茶杯上,像是在靠那個茶杯取暖。

        “我還有個表兄是畫家,看我那時情緒不好,勸我多出去散心,朋友聚會也帶上我,我也樂意跟他們出去,他們懂得多,又都會享受生活,喜歡好山好水好茶,有個人看我單著,非要給我介紹男朋友。這個人就是小紀,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說對方去美國留過學,很優(yōu)秀。我去見了,見了兩次,是很優(yōu)秀,長相,學識,可我沒感覺?!?/p>

        說到這里,她抬起垂著的眼睛:“羅伯特,你能告訴我你相信感覺嗎?”

        羅伯特說他在上海工作時有朋友告訴他人有五種器官,簡稱“眼耳鼻舌身”,人和人合不合拍,要看這五種器官是不是同時得到滿足,所以有沒有感覺不是盲目的無緣無故的。

        歐陽恍然:“原來是這樣,當時我對那個美國回來的男人就是沒感覺,反而小紀讓我心動??墒?,小紀是有家的,我們苦惱了很久,鬧別扭,分手,最后他還是離了婚,他女兒很憎恨他,這都是事后他的朋友告訴我的,他們要我對小紀好點,因為小紀為了我什么都沒有了,房子,錢,女兒。我父親貼了一點錢,加上我離婚拿到的存款,我們買了這里的房子?,F(xiàn)在你知道我怎么住在這兒。這兒房子便宜。我們當時急著安定下來,一切從簡?!?/p>

        歐陽說著,環(huán)視了房子一眼,她的目光停在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上時,羅伯特覺得她的目光就像穿越到了房子之外。

        “他女兒來過這兒,冷冷靜靜的,一點不像十二歲,說:‘爸爸,我來告訴你,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你放心,我和媽媽活得很好,我們不會死,我是說我們不會傻到自殺。我今天來,是請你不要再來找我們,我們不想見到你,你聽明白了嗎?也請你妻子幫忙做證。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疃嗑枚嗬希叶疾粫從?。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我們面面相覷。我想我們同樣永遠不可能忘了那天,忘了那些話的。”

        她放下了茶杯,把那個造型優(yōu)美的粉色茶杯孤零零地豎在茶幾角上。她的手捂住了臉,羅伯特看見亮晶晶的淚水淌出來,她的聲音變得顫抖,哽咽了起來。

        之后的話,她說得很快,她說,她應該說實話,一直以來,她身邊最親的人也只以為她離婚之后才認識小紀的,其實,是她先認識小紀,下決心要和小紀一起生活,才離婚的。上帝會埋怨她嗎?她那時一心開始新的生活,她就是那么想的,一切都重新開始。她要擴大她的化妝品店,她要掙更多的錢,她擴大店面,裝修后又雇用了兩個女孩,就是那時,她覺得累,覺得乏力,她開始出血,然后被確診得了癌癥……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當時醫(yī)生告訴她最多還能活半年,誰知道她活到現(xiàn)在。她也怕死,可人終是要死的,她已經(jīng)多活了五年,應該知足。這一次她是真的要走了。她挺對不起婆婆,挺對不起小紀的女兒,不過,她死后,小紀的女兒終究會原諒他,父女總會有和解的一天。她最對不起的還是果凍的奶奶,最痛苦的時候,她沒有幫助她。她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羅伯特聽懂了歐陽的意圖。他還是有點疑惑,她可以自己去找果凍的奶奶,如果她真因此歉疚的話,也可以叫果凍轉(zhuǎn)告,這是現(xiàn)成的最好的媒介。

        但是她說她沒有臉面,沒有臉面讓果凍知道她以前這樣。他沒有堅持,他最后也沒有很確鑿地答應一定去傳這個話。當然,他會盡量。他是這么說的。

        她一直在哭,哭得像個小孩。直到米朵進來,她才收住淚水。

        米朵不耐煩地說她:“你又怎么了?跟羅伯特說說不是能好受一點嗎?對吧,羅伯特?”

        羅伯特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微笑一下。米朵也沒有心思等他回答,馬上掉過頭笑著對歐陽說:“你別說我打攪你們講話啊,衣服賣掉了!”

        “這么快?”歐陽不太相信。

        “運氣太好了,是照原價賣掉的?!泵锥淅_手里橙紅色的拎包,摸出一卷錢遞給歐陽。

        歐陽數(shù)了數(shù),收好錢,摟著米朵的肩說:“你真行啊,他們沒發(fā)現(xiàn)嗎,我穿了一年了?”

        “跟你說,我可是擔足了心,你知不知道啊,你衣服上一股中藥味,我真怕他們聞出來。我還說你這件是整塊的紫貂皮裁的,他們也相信了。真是冒險??!萬一他們發(fā)現(xiàn)可就慘了,不過這兩個人真是傻,我說機器壞了,要他們付現(xiàn)金,開始男的說現(xiàn)金不行,后來那女的實在想要,男的只好湊齊了付了,你知道,收銀臺上有攝像頭,刷了卡,再套出現(xiàn)金就難了。老板娘管得緊?!?/p>

        “難怪你們老板娘喜歡你。”歐陽摟著米朵的肩搖了搖。米朵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了句什么,兩個人笑起來。

        羅伯特又坐了一陣,見她們還在交頭接耳,站起來說要走了。米朵跳起來說:“這可不行,羅伯特,歐陽會說是我趕你走的?!?/p>

        羅伯特說他已經(jīng)多坐了好一會兒了,叫米朵陪一會兒歐陽,自己告辭下了樓。

        走到橋頭賣襪子的地方,他和上次一樣站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河水。眼前依然是歐陽沉痛的哭泣著的臉。他實在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歐陽為什么賣掉穿了一年的貂皮大衣,那個米朵,歐陽最好的朋友,為什么欺騙買衣服的人。暮色覆蓋在水面上,一半明一半暗,像他晃動不已的內(nèi)心。

        回到家,大邊給他請來的保姆在準備晚飯。他叫保姆先回去,他今天要晚一點吃。

        保姆走后,他放了一浴缸熱水,脫掉衣服坐進去——那是他解壓的習慣,很小的時候,母親總是把他丟在熱水里就去忙別的了,丟一只小黃鴨陪伴他。后來小黃鴨變成浴球,再變成煙、雪茄、啤酒、紅酒,再變成杜松子、伏特加、威士忌,變成大麻,變成活生生的美麗的女人,變成清淡的琥珀顏色的茶?,F(xiàn)在他只需要躺在水里。他的頭上冒出了汗。他把后腦靠到浴缸邊沿,讓自己躺得更舒適點。他開了手機音樂,選了霍夫斯泰特的一支F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可是耳邊依然響著歐陽的哭聲,好像他的大腦從下午走進歐陽家開始成了一架錄音機,而一個奇怪的按鍵不受他控制地不停地按著重播鍵,把她的哭聲源源不斷地復制出來。

        9

        過了年,羅伯特在碌碌鎮(zhèn)的聘期也到了。同事攛掇大邊想辦法給他找個老婆。他笑,說他這半個外國人就算了。他也沒有按原計劃去蘇州杭州轉(zhuǎn)一圈再回美國,而是準備直接回去了。

        他是訂好機票,行李也差不多收拾好了,才去完成歐陽的愿望,跟果凍一家告別。

        離歐陽去世有一個月了,他不再頻繁想起果凍打電話告訴他歐陽死的那天,頻繁想起他去殯儀館送她,掠過十數(shù)個人遠遠看見歐陽的照片,那張遺像,只是現(xiàn)在擺在了供靈位的案臺上。

        歐陽的母親向每個來送別的人哭訴女兒這幾年的痛苦。他真不知道她受了這么多痛苦,他沒見過那滿屋子的藥瓶,也沒法想象歐陽臨終前唯一擔心的是死得太難看。羅伯特沒有很仔細地去看,只是穿過寫有“安息主懷”的挽幛,站在她腳邊望了一眼她依然很美的臉,緊緊合起的眼睛,因為呼吸停止的痛苦而掀起的一點嘴角。這已經(jīng)不是她了,連同她曾強烈地讓他感受到過的年輕的氣息,都已經(jīng)被脫出軀殼的靈魂帶走了。

        多少讓他有一些驚奇的是,在歐陽靈前,他又遇到了米朵。

        她對他笑笑,只說了一句話:“這樣倒好,她總算是解脫了?!?/p>

        就算是這樣吧,解脫了。

        這是果凍開學前的最后一個星期六,老鎮(zhèn)長沒在,奶奶說他很快就回來,他知道羅伯特今天來。

        羅伯特告訴他們他是走路來的,他的自行車賣掉了。他因為那輛二手車跟他們認識的。所以人跟人的認識挺有意思。

        他不時看看果凍,想著怎么開那個頭,傳那個話。還好奶奶要去裁縫鋪借鑷子,無意中幫了他的忙。他說他也去,上回說了去看看那兒的明廳。果凍呢?他看看果凍。奶奶說,他呀,留在家里吧,估摸著爺爺該回來了。

        他們走的是一條夾弄,最窄處不到一米,從那兒望上面看,那天也是奇高奇窄。

        老裁縫穿一件月白色的棉襖,蹲在院子里耐心地給一只鴨子拔毛。剛殺的鴨子散發(fā)出濃郁的血腥氣,地上濺了許多血跡,裁縫身上倒干干凈凈的。

        明廳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廳堂。奶奶指著頭頂上的拱梁說就那個是明代的。要不是奶奶叫他看哪兒是仙翁,哪兒是仙鶴鳳鳥,他也認不出。

        光線透過天窗,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暗影,他恍然想起歐陽家的陽臺,他們講那一番話的情景,好像她此刻就站在眼前,在看著他,敦促他完成她的愿望。

        于是磕磕絆絆地從曇花之夜之后見到歐陽,直接跳到去殯儀館送她的那天。

        “那天我也去了?!蹦棠陶f,“我去送送她。我們總是做過婆媳,我其實是很舍不得她,她走得也太早了,四十三歲,都看不見果凍上班,看不見果凍以后結(jié)婚生小孩了?!蹦棠陶f著,嘆息著。

        “你會原諒她嗎?”

        聽他說起歐陽要他轉(zhuǎn)告的話,奶奶抬起手,卻忘了去擦眼睛,眼淚從她衰老的深陷的眼窩里淌出來。“哎,也真是,讓她記掛這么久。年輕時候嘛,氣都盛,光想著自己往上飛,誰拖累自己讓自己飛不起來就怨恨誰。哎,誰不是從年輕時候走過來的呢,我自己也這樣過,那些苦是我應當受的,可怪不到她這兒啊。事情都過去這些年了,如今歐陽也走了,這些事讓它過去吧。”

        羅伯特附和說:“是的,讓它過去吧。你們都健健康康的,這樣最好?!敝皇牵瑥牟每p店出來的路上,他還是說了心里的疑惑,他來碌碌鎮(zhèn),想來找自己的根,可他沒有找到,而且以他來看,就是他們這些生活在碌碌鎮(zhèn)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歐陽說他找的是故鄉(xiāng),這里也不是他的故鄉(xiāng),他的故鄉(xiāng)又在哪里呢?

        奶奶沉默了一會兒,說她十幾歲母親就去世了,有一年,母親忌日那天,她在外省,不能上墳,一個人去了附近的一座道觀。在道觀里,她遇到一位老道士,老道士告訴她,人的根和草木的根是相反的,草木的根是在地下,拼命往土深處扎;人的根是在頭上的,所以人總想著要往天上去。也不知這老道士是狂是狷,是神是人,是智是愚,這以后,她心里難受了,總是看看天,心就不飄浮了,就像有根了。

        他們說著話,看見爺爺和果凍,原來他們等不及,找過來了。爺爺送給羅伯特幾朵寶石花,說這東西好長,一片葉子會長出一串來,放窗臺上,會爬滿整個窗臺的。果凍送給他美術(shù)課上做的一本“繪本”,說畫的是他,從他自行車壞了那天開始畫起。

        奶奶說:“我就不送給你什么了?!?/p>

        羅伯特笑著說:“你已經(jīng)送給我過了?!?/p>

        爺爺和果凍納悶著,也不知道奶奶送了什么給他。

        羅伯特和他們告別后,往自己的住處走去。經(jīng)過那間漆黑的開著門的屋子,他站了一會兒。

        有些事即使近在咫尺也只能道聽途說,永遠探知不了真相。即使有自行車、果凍、老鎮(zhèn)長、奶奶、歐陽做媒介,他也只能窺到一點點他人的悲喜仇怨。

        對他人也好,自己也好,他只能知道這么多吧。

        鎮(zhèn)政府廣場前,已經(jīng)有性急的人在放風箏了,借著微寒的小風,一個個追前追后,樂呵呵地看著天。

        他也抬起頭,看著天。他要很仔細地看,很仔細地感覺一下人的根是不是真的在頭上,這個根是不是真要往天上去,目光跳躍著從云看到天,從天看到云。

        天不太藍,照舊灰蒙蒙的,太陽也沒有填滿他心里那塊多邊形的空洞,不過他還是覺得從那空洞里多出來一點什么。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不過那感覺很好。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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