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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村莊

        2018-05-18 05:34:20丁迎新
        清明 2018年3期

        丁迎新

        依靠拐棍的幫助,老孤佬顫顫巍巍地爬到村頭的那塊大石頭上。輕易不邁步的老黃,吭哧了半天,也爬了上來,中間滑下去好幾次,最終站在了老孤佬的身邊。一上來,就大張著嘴,一個勁地喘,松垮的肚皮拖在石頭上,干脆直接趴了下來。

        老孤佬艱難地站起來,像一棵長在石頭上的樹。老黃看看他,沒動。老孤佬再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有些陌生。明明是一幢幢住人的房屋呢,怎么倒像后山冷清的墳場?

        不行!

        一陣扎骨的寒風吹來,老孤佬像片紙似地晃了晃,晃過后,腦子卻清醒了許多,有了個主意……

        今天我是孔老三

        老孤佬翻箱倒柜地找,屋里屋外屋上屋下都找遍了,最終,在廁所已經(jīng)干了好久的糞坑邊角的破竹籮里,找出了一堆廢紙,又從這廢紙里揀出了一小疊還能寫字的紙。

        老孤佬手捏著紙,笑了。

        還是老伙伴好,舍不得離開我,又來做伴了。

        這是一疊缺損了邊角的賬簿內(nèi)頁,還是做生產(chǎn)隊會計時用的。集體上工干活的生產(chǎn)隊早就沒了,包產(chǎn)到戶單干已經(jīng)好多年,它倒還在,正好派上了用場。筆已經(jīng)找到了,是孫子幾年前留下的半截彩色蠟筆,齊了。

        半截筆攥在手里,生硬地懸在紙上晃了半天,就是落不下去。老半天過去,紙上總算出現(xiàn)幾個像樹棍搭出來的大小不一的字:

        今天我是孔老三

        對,就從孔老三家開始!

        家家戶戶的大門鑰匙都掛在墻上,有的是臨走前拜托照看一下屋子,有的要求過年時幫忙貼個紅對聯(lián),究竟回不回來,天知道。有兩戶沒有鑰匙,那是因為已經(jīng)斷了根。老孤佬特意用釘子在墻上釘了一排,整整齊齊,像當年保管生產(chǎn)隊的鑰匙一樣,隔幾天就擦一遍灰??粗鼈?,佝僂的胸膛就挺一點,仿佛重大的責任在肩,忽視不得。

        隨手取下一串,是孔老三家的。

        無論有沒有拜托照看,一個月一趟,都開門進去看看,就像過去有人在的時候串門,打掃衛(wèi)生是沒必要了,反正沒人住,只是看看,轉(zhuǎn)一圈就出來。過年時,每家每戶的大門上都給貼上大紅的對聯(lián)。過年嘛,房子也得過年,不就是一副對聯(lián)嗎?值不了幾個錢,上街買一疊回來,打好糨糊,挨個貼上就行。全部貼好,站在村莊的任何一個位置一看,那才像過年的樣子。

        出了門,沒走出幾步,又掉頭回了屋,一頭扎進廚房。用缺了口的塑料桶,放進幾個碗盆還有筷子鍋鏟油鹽醬醋,還有自己腌的咸菜和一碗米,一手拎著桶,一手拄拐棍,再次出了門。

        一進孔老三的家,能聞到一股墨汁香,爽心又爽肺。站定身形,老孤佬不知道先往哪走好,不敢輕易邁步,好像孔老三一雙冷冷的眼睛在看著自己。在這個村子,老孤佬最怕最在乎的就是孔老三,反過來說,孔老三最瞧不起的可能也就是老孤佬。

        當年,就是孔老三揭穿了老孤佬為自己多做了工分的假賬,搞得丟了臉不說,還下不了臺。老孤佬以提出辭職的方式為自己辯護,不當會計了,可全生產(chǎn)隊又沒人能接手。孔老三年事已高,也不屑于當什么會計。結(jié)果,大字不識幾個的隊長只好來家里求老孤佬,說相信他,不聽孔老三的瞎話,讓他繼續(xù)當。老孤佬這才重新上任,胸挺得比誰都高,但唯獨不敢面對孔老三,一看見他,心里就發(fā)虛,寧愿繞著走。

        其實,老孤佬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敬重孔老三的。解放前的私塾先生,臉一板,誰都怕,手里的戒尺不知打過多少人,連縣長據(jù)說都是他的學生,也挨過他的戒尺。但不是什么人想挨就能挨的。窮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學,沒機會挨。誰見著孔老三都堆上滿臉的笑,腰能彎到地上,那份恭敬比對祖宗還厲害。就這,他還未必理你,鼻子里能哼上一聲,就算是對你客氣了。等老孤佬到了上學的年齡,解放了,私塾取消,改為小學,所以上了幾年學。家里又不讓念了,說能識字,能算數(shù),夠了。要不,還真當不上隊里的會計。

        有一些年,孔老三被斗慘了,戴上高帽子,五花大綁,兩個民兵押著,挨個生產(chǎn)隊地跑,開會,批斗??桌先拿柧褪悄菚r候喊起來的,孔老二的兄弟唄,一喊就喊下來了,真名字沒人知道。

        孔老三硬氣,再批再斗,就是不愿低頭,不愿下跪,一條腿被打斷了,隨后走路一跛一跛的。老孤佬沒趁機會報復他,不忍心,也覺得不應該。本來就是自己為自己多做了工分,糊弄了人,不能怪他。

        讀書教書的人,能壞到哪去呢,要那么對待他?想不通歸想不通,也犯不著幫他,幫也幫不了,遠遠避開就好,不惹那個麻煩。

        放下塑料桶,老孤佬先打開房門,把窗戶打開,讓屋里亮堂起來。墻上的字畫還在,很古老的樣子,其實是孔老三自己寫的畫的。全生產(chǎn)隊獨一無二的古色古香書架,已經(jīng)沒有了幾本書,東倒西歪,橫七豎八,灰塵厚得看不見書上的字。

        從塑料桶里取出抹布,從書架開始打掃,然后是孔老三常年伏在上面看書寫字的桌子,再然后是其他地方。書信手翻了翻,還好,能認出一些字。都是舊書,有些還是繁體。小時候,趁孔老三不在家,老孤佬曾偷偷溜進來看過,書真多啊,堆得像一面墻。

        唉!現(xiàn)在這點書,已經(jīng)沒我家孫子上學的課本多了。

        衛(wèi)生打掃完,角角落落的一看,清爽多了。接下來該干什么呢?對了,今天我是孔老三,我得看書。就在房里,坐在孔老三平常坐的老藤椅上。一坐上去,咯吱咯吱地響。是不讓我坐咋的?從書架上挑了一本最厚的書,封面上有兩個大大的字,叫辭海。坐下來,正好面對書桌,面朝窗戶,太陽也正好照進來。這孔老三倒會享福呀!翻開書頁,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字有些模糊,不是字模糊,是眼睛模糊。眨巴幾下,兩手把書拿遠點,再看。有好些字不認識,揣摩半天,還是不認識。不認識就不認識吧,再看后面的,就這么看著看著,也能看懂一點意思,但又不明確到底是什么意思??桌先苋靠炊?/p>

        看著看著,字模糊了,書模糊了,砰,書掉在了地上。一個激靈醒來,趕忙扶著椅把,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又是吹又是打又是撫。

        竟睡著了!唉,這看書也不是個輕松活!

        燒飯吧,民以食為天,誰說的來著?忙了半天衛(wèi)生,肚子有點餓了。來到廚房,先到鍋門口,點著一把帶來的柴草,塞進鍋洞。再把帶來的一碗米淘洗干凈,放進早就洗刷好的鍋里,擱上剛好蓋過米的水,蓋上鍋蓋,就等著飯香了。

        菜不想炒,滿園子的菜,早早晚晚地忙,什么都有,只圖看著喜歡,哪樣都不想吃。只是到了必須要收的時候,才一籃子一籃子地收來家,一古腦地腌進菜壇里。要吃的時候,揭開腌菜壇子,掏出一把,過個水,切切,放進鍋里,擱上點油炒一下,就能管上幾天。

        孔老三是怎么燒飯的?

        老孤佬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也跟我一樣地燒鍋、淘米、煮飯和炒菜吧?也可能不一樣。他本來是不會燒飯的,連廚房都不進,喊吃飯了,才來坐在飯桌上,吃了就走。老伴先去世,兒子又早早出門,只好自己燒了。他看了那么多書,書里啥都有,可能有更好的招法也說不定。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孔老三一輩子也就是個磚瓦房,還是平頂?shù)?。當初蓋的時候,還是全村的人幫的忙,沒誰要工錢,都是義務幫忙。還欠了債,債是兒子還的。

        他兒子好像是在上海吧,一家什么大公司里,洋人開的公司。就因為這個,孔老三不愿意去,死活不愿意。老伴死了,就自己一個人過,直到自己也死了。這個家也就落下了,就像那些書扔在那,沒人管沒人問,也沒人看。

        飯好了,能聞見香了,再燜一會兒,揭鍋蓋,盛飯,就著自己帶來的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坐得直直的,一小口,一小口,連夾菜的姿勢都斯斯文文。孔老三么,就應該是這么吃飯的。

        這飯就是香,比平時多吃了小半碗。

        飯吃完,洗鍋碗,收拾干凈,再回到房里看書。這回,瞪大了兩個眼睛看,困意來了,就揪兩下眼皮。一看,就看到了天色灰暗,書上的字模糊一片,實在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鄭重地把書放回到書架上,一本本碼放整齊,再湊上去聞聞書香。

        站開兩步,向著書架鞠了個躬,這才四處看看,把藤椅放周正,走到門口又回頭看看,才出門,鎖門,離開。

        今天我是王富貴

        寫“今天我是王富貴”幾個字時,富貴兩個字寫不來??紤]再三,畫了塊亮閃閃的金元寶代替。畫完就自責:

        難怪發(fā)不了財!

        在王富貴家門口的水泥臺階上,缺了一塊的豁口,差點把老孤佬給絆了一跤。

        狗日的!不就有幾個臭錢嗎,要我給你下跪不成?

        嘴里嘟噥著,費了會勁,才打開了大門上有小孩拳頭大的仿銅鎖。

        毫無疑問,這是全村最豪華的房子。上中下三層,上面還有尖尖的紅色的屋頂,足足占了兩戶人家的地,像電視里外國富豪的別墅。層層都是大理石地面,大理石墻面,樓梯欄桿等等都是金色的,每個房間都有一般人家的堂屋大,每個房間里都有一臺跟人一樣高的大空調(diào)。

        當年蓋的時候,為了地,王富貴沒少花錢。每家一千,占了地的是三萬,村里的干部還有額外的好處。

        屋再大,不也只住那么幾口人嗎?臭顯擺。應該感謝他老爹,給他取了個好名字,還真富貴上了。命啦!

        放下塑料桶,什么都不想干,哪里都不想碰。好多東西,叫不出來名字,但絕對值錢,不值錢的東西,王富貴是不可能搬回家的。每樣東西都冷冰冰的,冷冷地瞅著這個貿(mào)然闖進來的老孤佬。

        和王富貴一個德性。

        反正有的是時間,老孤佬一個個房間地轉(zhuǎn),把每一樣東西都看仔細了,看細致了。只是看,一只手拄拐棍,一只手背在身后,碰都不碰。

        回想起來,這王富貴真是天生就有做生意的頭腦。上學時,兩人是同學,他的書包讓老孤佬背,自己甩著手晃蕩。說好的代價是一根黃瓜??斓郊伊耍炅镆幌?,不見了人,不一會又冒出來,手里多了兩根黃瓜,一根給老孤佬,一根自己塞進嘴里嚼起來。那絕對不是王富貴家的黃瓜,王富貴家的菜地根本就不在這邊。

        還在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時,王富貴膽大包天,挨家挨戶換雞蛋,用家家都需要的針頭線腦油鹽醬醋換。雞蛋不知道送到哪里賣了,再買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回來,還有花布雪花膏之類。隊長找他談話,他說是學雷鋒,為大家服務。再塞一盒雪花膏在隊長的口袋里,隊長吧嗒著旱煙,走了。

        到底還是被抓了,不知是誰告的密,罪名是投機倒把,坐了三年班房。三年勞改結(jié)束,允許自由買賣了,王富貴找了村里找鄉(xiāng)里,鳴冤叫屈。鄉(xiāng)里給他磨得沒辦法,就在鄉(xiāng)政府隔壁讓他開了個小商店,在當時可是除了供銷社之外的第二家。供銷社有,他就有,供銷社沒,他還有,價格還便宜一分兩分。不用說他發(fā)了,商店越開越大,大到擠垮了供銷社,最后給他承包了事。

        這還只是他生意的一部分。山上的竹木,地里的茶葉還有藥草什么的,他都收購,再轉(zhuǎn)賣。渠道只他有,你不賣給他,攥在自己手里是廢物。后來樹販子多了,但也只是零星的,大頭還是他。

        第一個買電視機,第一個買摩托車,第一個買錄音機,第一個蓋洋樓然后再重新蓋,第一個買轎車,等等,有些不只是在這個村,在全鄉(xiāng)都是第一個。他和鄉(xiāng)長稱兄道弟,過年的時候,鄉(xiāng)長還來給他拜年。當然,他也給鄉(xiāng)長拜年,據(jù)說鄉(xiāng)長家每個人都得過他的紅包。

        所有的房間都看遍了,腿也木了,想找個地方坐坐??磥砜慈?,都是些豪華的椅子,冷硬地瞪著眼,在冷笑呢。

        呸!老孤佬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掉轉(zhuǎn)身,回家搬了張小板凳來,放松地坐了下來。

        老孤佬想起了一筆賬,一筆好多年前,賣竹子給王富貴時的窩心賬。

        當時是砍了二十七根竹子,扛了十幾趟才扛到路邊,稱重時,正好親家來了,就讓老婆子在場。老婆子回來說是八百六十斤。不可能!就算是一根五十斤,起碼也是一千三百多。就去找王富貴算賬,問是不是把公斤當成斤了。王富貴不承認,說你老婆當場看著稱的,不會錯。老孤佬要找自己家的竹子,重新稱,王富貴說那么多竹子,誰知道哪些是你家的,堅決不同意。

        兩人吵了起來,差點動起手,在鄉(xiāng)鄰們的勸說下,王富貴再加十塊錢了事。為這,老孤佬夫妻倆吵了不知多少嘴,還打了一架。我一個堂堂的會計,全村最會算賬的人,倒被他王富貴給算計了。想到這,再看這滿屋里的值錢家什,感覺樣樣都應該是自己的才合理。

        對!我搬一樣回家去,就當是他王富貴賠償我的損失。地上的,墻上的,摳不下來??照{(diào)太大了,搬不動。床和柜子也是。也就桌子椅子還行。

        又一想,唉,他不在當面,我自己搬,算啥呢?和小偷沒什么兩樣。這些個東西,他都不要了,我要又有什么用?

        這世上的事,到頭來還是一了百了呀。再多的錢財,再大的屋,再大的仇怨,隨著人埋進了黃土,也都沒了意義。他王富貴掙那么多錢,到頭來還不是得了癌癥,死得比我還早。

        想到這,老孤佬挺了挺身板,其實還是那樣,但感覺挺直了不少。話說回來,王富貴在的時候,還是挺風光的,誰都不在他的眼里,誰都瞧不起。他有錢呀,想要啥就有啥,把人能羨慕死。

        就是沒買回他的命!

        他的一兒一女好像都在城市里安了家,也都是做生意,比王富貴做得還大。好像聽說他兒子都第三次娶老婆了。狗日的,有錢燒的。

        快到中午的時候,走進廚房,傻了眼。午飯沒辦法燒,現(xiàn)代化的這灶那灶根本不會弄。回自己家去燒?不行!今天我是王富貴。那就餓一頓吧。想到王富貴也會有挨餓的時候,不免有點小得意。

        天色還沒顯暗,老孤佬就回了自己的家,這一天算是結(jié)束了。

        今天我是李書記

        走到李書記家門前,老孤佬想把拐棍放下,把兩只手都背到身后??稍嚵藥紫拢豁樍?,別著難受,沒了拐棍,也不敢挪步了。也罷。

        清了清嗓子,昂首進了門。

        一抬眼,堂屋正上方是毛主席像。想起來了,當年,為了貼什么中堂的事,李書記還挨家做過工作,讓別貼什么天地君親師,也別買什么松鶴延年的畫,就貼毛主席的像。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沒有他老人家,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我們的幸福生活。道理說了一籮筐,最后大家都買了毛主席像貼。又過了若干年,有的人家又換成了天地國親師或者松鶴延年之類的畫,還有的豎起了祖宗牌位,只有李書記家,中堂始終是毛主席像。

        李書記是鄉(xiāng)里的副書記,是全村出來的最大的官,也是全鄉(xiāng)出來的最大的官。李書記的名聲不錯,不管誰找他辦事,成與不成都有個交代,不管貧富都是。沒聽人說過他的壞話,這可不容易。

        李書記平易近人,始終一張笑臉,跟小孩子都能說上幾句話。除了開會的時候,坐在主席臺上的李書記一臉威嚴,不用稿子,滔滔講上半天,有條有理,不服也服了。那時候,坐在臺下的人是畏懼他的,小便都忍著,他沒講完話不出去撒。

        李書記家不大,東西不多,清爽得很。老夫妻倆的房,李書記父母的房,兩個女兒一個房間,后來女兒大了,又把客廳隔出了半間,作為其中一個女兒的房。家具都有些舊,泛著黑色,一臺彩電,是李書記自己買的,當年在全村是王富貴家之后第二家有彩色電視機的。王富貴的電視機是關著門自家人看,李書記家的不是,開著門,哪個都能來看,想看到什么時候就看到什么時候。

        李書記很少在家,十天半月才回來一趟,住上一兩晚就走。李書記的老婆人清秀,脾氣溫和,見人笑嘻嘻,特別客氣,人到家,就叫坐,坐了就倒上一杯茶。村里人喜歡來看電視,主要是因為李書記的老婆。

        看到李書記的黑皮包了,掛在房門背后的墻上。老孤佬取下皮包,手指在厚厚的灰上落下了一條痕跡。拐棍靠到墻上,兩手輕輕一拍打,灰散了。皮包在手,顛來倒去地看,拉鏈壞了,停在三分之一處,不過不影響手伸進去。來回一摸索,空的,什么也沒有。再掏外面的小口袋,里面有一支筆,鋼筆,蓋子裂開了,勉強套在上面。在手上畫了畫,一點印子也沒有,早就沒水了。

        皮包拎在手上,掂了掂,老孤佬從房里走到堂屋,再從堂屋走到房里,找那種說不出的感覺。今天我是李書記呀,得像才行。心里這樣想著,臉上微微地笑。

        老孤佬滿屋子地找墨水瓶,幾個房間都找遍了,沒有。這難不住老孤佬,進到廚房里,用碗裝上水,再卸下筆桿,膠管一擠一放,開始吸。還真行,水吸進去了。筆桿旋緊,就在手心里寫起來。不行,寫不出來。捉著筆,輕輕甩了兩下,再寫,有點濕的筆跡了。對了,口袋里有紙,連忙掏出來,趴在桌子上,就在彩色蠟筆寫下的“今天我是李書記”上面接著寫。

        李書記叫什么名字來著?還真不知道呢,一直不知道,人人都叫李書記,叫慣了,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寫李書記三個字吧。寫了一遍又一遍,把紙劃破了,還寫。一筆一畫,比早上寫“今天我是李書記”幾個字時順暢多了,橫就是橫,豎就是豎。寫著寫著,又沒水了,再吸,再寫。

        哈哈!上學的時候要有這么認真,只怕也跟李書記一樣當官了。好像李書記沒什么文化的,也就初中畢業(yè),怎么當上的官,有好幾種說法。那個年代都沒文化,初中畢業(yè)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大學了,哪像現(xiàn)在,你就是上了大學,說不定還找不到工作呢,得走后門,花錢找關系,要跳龍門可是難。

        李書記的兩個女兒不知道怎么回事,成績一般,一個高考考了兩年,一個考了三年,結(jié)果都名落孫山。曾經(jīng)好多次聽到李書記關起門來教育女兒,說什么“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什么“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意思就是讓女兒好好學習,長大了有出息。可到頭來,兩個女兒還是讓李書記失望了,都嫁在了本鄉(xiāng),一個嫁給了一個村的民兵營長,一個嫁給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日子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只是沒讓李書記臉上增光添彩。

        當時,本門的長輩曾提議把一個女兒招女婿,要不這一支就后繼無人了。李書記堅決不同意,狠狠批評了一通長輩,說是舊思想,是封建觀念。李書記批評人很少,有也只在工作上,批評長輩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事后,李書記向長輩道了歉,說不該批評他,但還是指出他的觀點錯誤,提醒他要跟上時代。

        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柜子的底層有一疊報紙。取出來一看,已經(jīng)發(fā)黃,有些地方還被蟲蛀爛了不少。小心地捧到窗前的桌子上,慢慢攤開,有一股霉味,一張張輕輕地翻。大大的黑色標題過一眼,有些字不認識,意思能猜到。再就是看看圖片。

        少了杯茶,還有香煙。進到廚房里找,沒有茶杯,于是回家找了一個,捏幾片粗茶葉放進去,端回來,倒上開水,放在報紙旁邊。香煙是沒法找了,已經(jīng)戒了好幾年。把木頭靠背椅往桌子前挪挪,坐上去,面前是報紙,左手是茶杯,右手做出吸煙的樣子。當年的李書記,就是這樣的吧?當官的都這樣,喝茶,抽煙,看報紙。

        全部翻了一遍,沒啥意思。再干什么呢?用力地想,想出來了,李書記是村子里第一個刷牙的人,還做學生娃做的廣播操。

        當年李書記在后門口刷牙的時候,大家都站得遠遠地看稀奇。拿一根棍子在嘴巴里面搗來搗去,搗出了白沫子還在搗。后來偷偷地問李書記的女兒才知道,那是刷牙。李書記自己刷,也要求家里人刷,說是講究衛(wèi)生。慢慢地,都普及起來,也就不稀奇了。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有點好笑。

        做廣播操是李書記一個人的事,沒人學,只有幾個不懂事的娃娃,嘻嘻哈哈、怪模怪樣地模仿,無一例外,被家長拎著耳朵回家。只要李書記在家,早上,一準站在大門前的場地上,下雨則是在屋檐下,又是伸展胳膊,又是彎腰后仰,又是踢腿蹦跳。明明是學校里的學生娃做的事,他一個大人比學生做得還認真。

        老孤佬站起來,走到場地上,回想著動作,一下一下地做。不行了,老胳膊老腿,實在動不起來。

        年歲不饒人啦。

        李書記去世的時候,人來了不少,破天荒的,是兩個女兒扛招魂幡捧遺像。這在山鄉(xiāng)是從沒有過的事。傳統(tǒng)風俗就是這樣,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這些是男丁做的事,沒有兒子,就由侄子做,其他遠房頭的侄子輩都行。女人做這些是不允許的,也不靈,包括燒紙,先人收不到??衫顣浻醒栽谙?,要求由女兒做,只好隨他。

        李書記年輕時還曾經(jīng)按照國家政策要求,帶頭破除燒紙等迷信活動。慢慢地,國家又放松了,晚年的李書記也開始上墳和做清明,燒紙,磕頭,都干。

        他自己的清明肯定只能有女兒來做了,他能收得到紙錢嗎?

        今天我是二嘎子

        “今天我是二嘎子”,嘎字寫不來,想不出能用什么代替,就打了個×。

        這是全村最沒相的家了。

        就兩間磚瓦房,是鄉(xiāng)里給的救濟款加上鄉(xiāng)親們出的義務工共同建造的,蓋的時候什么樣,二嘎子一住幾十年還是什么樣,里面的柜子、床、桌子、板凳和鍋碗瓢盆,都是鄉(xiāng)鄰們給的舊家伙,衣服也是,要不就是上面發(fā)的救濟物資。

        二嘎子口袋里只要有一塊錢,立馬就買了吃的。說白了,好吃懶做是二嘎子最大的特點。

        門沒鎖過,也沒鎖。自從一跤跌下塘,淹死之后,這屋就空著,門從此敞開,沒人進去,到處撿食吃的野狗野貓也不進,甭說人。幸好早早淹死,要不,這空落落的村莊還有誰能給他一口飯吃?

        也活該他死。屁大的水塘,站在里面,水只齊腰深,他卻淹死在里面。有人說,是不知從哪撿了半瓶酒,死纏硬磨著從街上的小飯店要了點客人吃剩下的菜,回到家,全進了肚子。半夜醒來要喝水,可家里一滴水都沒有,就跑到塘邊來喝。一頭扎在里面,直接栽了進去,第二天早上才被人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時,身子已經(jīng)硬邦邦的了。

        有些屬于估計,但八九不離十。

        老孤佬站在門口半天,考慮著要不要進去。進吧,誰叫我今天是二嘎子呢。站在門口,里面的角角落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張床,一個木柜,一張方桌加兩條各缺一條腿的板凳。再就是壇壇罐罐,有好多是破損的,也不知道是用來裝什么。相鄰的一小間是廚房,鍋臺壓根就是一堆土上面挖了個坑洞,鍋早不見了。原先是有鍋的,還是老孤佬送他的,二嘎子感覺用不上,當廢鐵賣了,換了幾個泡泡糖,學著村里的娃娃,興沖沖地嚼著吹泡泡玩。

        老孤佬不知道干什么,四壁皆空,能干什么呢?

        開柜門,開抽屜,能打開的都打開了,什么都沒有。板凳是不能坐的,一坐準跌跤,就在門檻上落下屁股,呆呆地看天。看了半天,再回轉(zhuǎn)身來坐,看空蕩蕩的屋里面。

        床頭一側(cè)的地上,好像有個東西。起身走到跟前,蹲下身子,用拐棍向里面掏,一下兩下三下,東西扒出來了,是一張書本大的照片,而且還是彩色的。照片上是一個笑出了酒窩的年輕女子。

        一下子打開了記憶的閥門,老孤佬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

        二嘎子原來是有老婆的,說話小聲細語,臉上總是瞇瞇地笑。結(jié)婚三年,老婆一直沒生,婆婆沒了好臉色,見人就訴苦,說兒媳婦的不是,說兒媳婦有毛病。二嘎子老婆不敢見人了,出門低著頭,不與人照面,悶著頭干活,干完就回家。經(jīng)常聽見二嘎子的媽指桑罵槐地罵,罵多了,就看見二嘎子打老婆,打得老婆撕心裂肺地又哭又叫。

        一個南方口音的篾匠來了,一家接一家地打涼床編竹席打篩籮,活兒細致精巧,很受大家歡迎。到二嘎子家時,莊里大半人家都已經(jīng)做過了。五天的活一做完,二嘎子的媳婦和篾匠一起不見了,還有兩戶人家的活都沒做。二嘎子跑遍了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縣城也去了,連人影也沒找到。

        從那開始,二嘎子懶了起來,整天蒙頭大睡,老娘掀了被子,就裸著身體睡,反正是睡。餓極了,煮上一鍋飯,狠狠地吃,吃完再睡。二嘎子的媽氣不打一處來,不久就生了病,一命歸西。這下二嘎子更沒人管沒人問了,跟到處要飯的叫化子沒什么兩樣。然后是破屋子倒掉,鄉(xiāng)親們看他可憐,央隊里幫忙申請了救濟款,大家伙一起動手蓋了這兩間磚瓦房。

        照片拿在手上,呆愣了好長好長時間。一聲長長的嘆息,老孤佬撐著膝蓋,緩緩站起來,移步到二嘎子的床前,把照片放在了床中間。

        還是回家燒飯吧,只能回家燒飯。

        吃過飯的下午,還是坐在二嘎子家的門坎上,再不望屋里了,是望屋前。場地上有幾根草、幾塊石頭,能看到幾棵樹,天上跑過多少云,都一清二楚。

        最清楚不過的是前面的陽山。生產(chǎn)隊的時候,在山上開墾過梯田,分田到戶時沒人要,慢慢就廢了?,F(xiàn)在的陽山也好,陰山也好,滿是綠蔭蔭的樹,再沒人砍伐了。人沒了,樹還在,而且越來越多。樹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扎住一塊地方是一塊地方,老的盡管老,小的照樣生,活得精神得很。

        幾股鞋帶樣的山泉彎彎扭扭地合成一條小河,從山上往下流,流著流著就成了兩步跨的寬。水剛好能蓋過腳背,正好讓婦女們洗洗衣服,讓娃們耍耍,在村口繞個彎,再向一邊流,一直流到十里開外的大河里。

        今天我是李國慶

        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自己的兒子也叫國慶,兩個人一樣,都是同一年的國慶節(jié)出生的。那年,村里就添了他們倆。

        不同的是,自個的兒子高中畢業(yè)之后,就出門打工,這李國慶是當兵退伍后做了村里的民兵營長。兒子在外打工二十多年,在城市安了家;李國慶當了十幾年民兵營長,最終還是跟隨兒子一道出門打工,一打就是十幾年,也在外面安了家落了戶。

        走到不起眼的一幢兩層磚瓦房的李國慶的家前。蓋得有些早了,還是他在當民兵營長的時候,他婆娘哭著鬧著硬逼他蓋的。倒也是,都當民兵營長的人了,沒個像樣的屋,一天到晚東跑西顛,人不在家,心也沒落在家,婆娘哪受得了?你人可以不在家,但必須給我個像樣的家,你就是死了我都不管。這話有些傷人,但女人說得出來。沒辦法,女人就這德性。

        好在他戰(zhàn)友多,呼啦一下,全來了,錢呀料呀出工呀,不到半個月,房子就蓋成了。

        開了門進屋,別說,雖然好久沒住人了,沒什么灰塵,東西都是整整齊齊的,有板有眼,墻角的幾把鋤頭端端正正地站著。和李國慶一個樣,站在那像一棵樹,坐在那也像,總是筆溜四直,像電視里天安門廣場上的士兵。

        老孤佬不熱乎李國慶,當面叫他營長,背后全叫李國慶。兩人還有過一段恩怨,要不是別人死攔著,那次老孤佬一準吃大虧。

        李國慶的老婆叫小桃,長得漂亮,高胸脯,細腰,大屁股,男人忍不住就會多看幾眼。那次是大清早,小桃在河邊洗衣服,就她一個人。兩只白嫩的手在搓衣石上一伸一縮,屁股一扭一扭,看得撩人。

        老孤佬順著河邊放牛,一時鬼迷心竅,想逗逗她,就牽著牛晃到小桃對面。一到跟前,就看到了小桃低下腰身時敞開著的胸口,白乎乎的兩團,花了老孤佬的眼??粗绷耍瑒硬涣瞬健P√野l(fā)現(xiàn)了,順手抄起一捧水,朝老孤佬潑來,嘴里罵道:老不正經(jīng)!

        在村里,老老少少的關系都和睦得很,長輩和晚輩開開玩笑是常有的事,男人和女人之間更是如此。說個葷話,拍下肩膀,都很正常。小桃看似是罵,其實也是習慣性的話,沒有辱罵的意思。

        老孤佬來勁了,也蹲下身子,嬉皮笑臉地從河里抄水,朝小桃身上潑。夏天,身上的衣服本來就少,三兩下一潑,就現(xiàn)了原形,能看見小桃胸前高聳著的黑乎乎兩個點。不妙的是,小桃在躲閃時,腳下一滑,身體歪在了河里。老孤佬上前一步,看似是扶,趁機會就在小桃的胸脯上摸了一把,那感覺,跟在老伴身上完全不同。

        不巧的是,李國慶正好出門,看到了這一幕,大動肝火。豹子一樣沖過來,一把扭住老孤佬的衣服,一提一甩,啪地就摔在了河灘上。小桃一看不好,連忙上前去攔,李國慶更火了,扭住小桃的頭發(fā),巴掌就沖她而去。附近的人全擁了過來,拉的拉,攔的攔,擋的擋,勸的勸,把三個人分隔在三下,慢慢才止住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

        老孤佬的臉算是丟盡了。只是開個玩笑而已,看得起你才開玩笑,被李國慶上綱上線一攪,好像真成了流氓似的,不敢抬頭見人。有好長一段時間,老孤佬見著莊里的女人就躲,老的小的都躲,生怕再沾上腥臊。和李國慶之間有好幾個月沒說一句話,你不瞅我,我不瞅你,互不相干。

        回想到這些,老孤佬有些想笑。這人啦,沒有故事吧,太平淡,活得沒滋沒味,還不如一根草一塊石頭。有故事吧,又會惹麻煩,就好比糍粑逮上了灰,打都打不掉。矛盾啊。

        一聲嘆息之后,在家里四處轉(zhuǎn)悠。

        嗬!這墻上還有個鏡框,里面的照片都在呢。早先,好多人家都喜歡在墻上掛個夾相片的鏡框,孩子的滿月照,大人的結(jié)婚照,全家福,都有。那些有機會出門在外的人,照片更要放在里面。來人了,看到照片問起來,興奮地一一指點,這是某某,這是在哪,一臉的自豪。相反,家里要是沒有這些個照片,就好像生活得不咋的一樣,祖上都沒了什么功德值得炫耀。興起蓋樓房以后,大多墻上是瓷磚,沒辦法釘釘子,也不協(xié)調(diào),鏡框也就存放了起來。

        鏡框上,最顯眼的是李國慶當兵時的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彩色是在黑白照片上手工添加顏色的那種彩色,真英武!當年,自己也想當兵,可名額少,村里的一關就沒過掉。

        李國慶的兒子也當了兵,后來還考上了軍校,成了軍官,比他爸更強?;⒏笩o犬子呀,現(xiàn)在不知是個多大的官了,恐怕超過李書記了吧。

        鏡框上小桃的照片只有一張,是兩人的結(jié)婚照。這女人,看著就是舒服,差點被她給害了。老孤佬的目光盯在結(jié)婚照上,瞅了好久。

        說心里話還是挺佩服李國慶的。帶領大家封山育林,一絲不茍,誰的人情都不講,自己的老子偷砍了一棵樹,都罰了款,還在群眾大會上批。那個認真勁,鄉(xiāng)里的干部都不如。后來分片包干計劃生育,硬是在外跑了一個多月,把在外面躲著生三胎的舅舅家的表妹給逮了回來,流了產(chǎn)。為這,舅舅一家人不再上他家的門。李國慶照樣逢年過節(jié)就上舅舅家的門,你不理,我也上,拎著禮物,賠禮道歉。

        唉!人要是都像這樣,還有么事做不好?

        看著李國慶當兵的照片,老孤佬心里一動,開始學敬禮。左手抬了幾下,不對,和照片是面對面的,應該是右手。又抬了幾下右手,還不對。手指得并齊,胳膊是直的,頭還不能偏。太難了,學不會。輕輕搖了搖頭,不學了。

        敬禮學不會,就學走路。電視上看到過不少,當兵的走路跟老百姓完全不一樣,那腿那胳膊不曉得就怎么那么齊。先要從裝束上改變一下,要不不像,把習慣敞開的衣服扣子給扣上,把已經(jīng)幾年不拔的鞋跟給拔上,還有帽子,關鍵是帽子。找遍了幾個房間,沒有。

        有辦法了!折回自己的家,從賬簿上撕下兩張紙,頭腦里想著帽子的樣子,折過來,折過去,折帽子。忙了好一會兒,才算有了一點點樣。就這樣吧,好歹是有了。

        這樣一打扮,臉也板了起來,心里就有了豪氣,身體也直了。拐棍想丟掉,但不行,怕摔了。就拄著吧,當作是槍。邁步,一,二,三,四,五,哈哈,有那么點味道。在屋里走,再到場院里走,一直走到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了才罷休。

        一晃,天也暗了,該回家了。折回屋,面對鏡框上李國慶的當兵照,學著敬了個禮。這才慢慢轉(zhuǎn)身,鎖門,離開,回自己的家。

        今天我是賈老師

        這門上的對聯(lián),是賈老師自己寫的,莊子上唯一手寫的對聯(lián)。

        孔老三的字寫得好,但不愿意寫對聯(lián),也從來沒寫過對聯(lián)。早先,家家的對聯(lián)都找賈老師寫,除了孔老三家。賈老師來者不拒,不要任何酬謝,還倒貼紅紙和墨汁。時間長了,賈老師的老婆蘭花不樂意了,先是給臉色看,不理不睬,接著就收了賈老師的毛筆和墨汁,搞得賈老師一個勁地賠笑臉,好像是自己對不起人家。

        慢慢地,家家都買對聯(lián)了,便宜,也省事,只剩下賈老師自己家的對聯(lián)自己寫。大年初一,莊子里的人挨家相互拜年時,不再品評對聯(lián)了,都是印刷的,差不多一個樣。對賈老師自己手寫的對聯(lián),也視而不見了。

        這個家比較清貧。這和賈老師有點像,除了上衣是四個口袋,上面的口袋常年插了一支鋼筆一支紅色圓珠筆,和李書記一樣。也不一樣,李書記插的是兩支鋼筆,新鋼筆。賈老師的筆是舊的,還用膠布纏了一圈,是老婆蘭花給摔壞的,舍不得換,也沒錢買。

        一進門,老孤佬就想著能不能找到賈老師四個口袋的褂子,但沒找到。老孤佬也想穿穿。在老孤佬的印象里,只有穿著那個褂子,賈老師才像文化人,站在講臺上,孩子們才怕他。能讓孩子們怕是件不容易的事,自家的國慶不知道挨了自己多少打,但就是不怕,照樣不聽話。

        賈老師是民辦教師,脫了衣服,還是農(nóng)民。老孤佬不知看到多少回,兩條細麻稈一樣的腿,飛快地跑到學校上課,再飛快地跑回來下田干活。一到田埂邊,把褂子一脫,疊成四方塊放到干凈的地方,褲腳一卷,鞋子一甩,草帽一戴,比農(nóng)民還農(nóng)民。好在小學近,也就兩里路,兩邊都不耽誤。

        有好幾次,那邊下一節(jié)課要開始了,這邊才匆匆忙忙結(jié)束,褂子一拿就跑,光腳板上的泥直飛。不結(jié)束就走人,蘭花不答應,更不會讓走。往講臺一站就講課,褲腳還在卷著,腳上光著,還全糊著泥巴,孩子們想笑又不敢笑。那一堂課,等于白上了,一個都沒聽進去,全在心里頭止不住地笑。

        老孤佬還想找書,當老師的,家里的書不會少,可一本都沒找到。書沒找到,眼前出現(xiàn)了蘭花的影子,不是在撕書,就是在燒書。平時不作聲不作氣的賈老師,這時會奪蘭花手上的書,會撲到火堆里搶。越搶奪,蘭花越興奮,越撕得快燒得兇。賈老師手忙腳亂搶了半天,只能搶到幾片碎紙和一手灰。

        蘭花有理由,她質(zhì)問賈老師:這書能不能飽肚子?能不能當衣服穿?能不能當你老婆,替你生孩子?什么都不能,你買它干什么?你娶了老娘,就得讓老娘有吃有喝有穿。賈老師有苦難言,那些被撕被燒的書,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自己買的,其他的是學校的,是借其他老師的,還有的是課本,是作業(yè)本呀。

        漸漸地賈老師不帶書本回家了,就是帶,也就是一兩本,像做賊似地揣在懷里。瞅蘭花不在,才偷偷看上幾眼,一邊還得提防著,比狗的鼻子還靈。一見蘭花出現(xiàn),立馬藏起來。有本村的孩子來問作業(yè),把孩子引到屋后的竹林里,一五一十地講解,孩子懂了,再悄悄出來。

        蘭花可不管這么多,每天晚上把賈老師第二天的農(nóng)活布置得好好的,賈老師聽清楚了,點了頭,才允許上床睡覺。要是完不成,飯吃不著是小懲罰,就是天黑著也得接著完成,否則別想進家門。

        村里沒幾個人喜歡蘭花,老孤佬也是。老孤佬聽到過關于蘭花的風言風語,開始不信,后來不得不信了。這是老孤佬壓在心底的一個秘密,除了蘭花,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那天晚上,老孤佬喝了點酒。酒壯

        人膽,知道賈老師到縣城學習去了,偷偷摸到賈老師家,從窗口蒙著的塑料皮裂開的一角往里瞄,看見蘭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只穿著花短褲,一對大奶子像兩座山峰挺立著。移到大門口,用細柴棍撥門閂,很輕松地就撥開了,一閃身進去,把門掩上,溜進了賈老師的房里。

        蘭花睡得很沉,身子扭了幾下都沒醒,隨著老孤佬來來回回地沖鋒一晃一晃。老孤佬把帶著酒味的嘴,在蘭花的胸脯上來回地啃,還啃了蘭花的嘴。一結(jié)束,老孤佬連忙下床,門都沒顧得上關嚴,就溜回了家。那一夜,老孤佬怎么也睡不著,眼前全是蘭花肥白的晃動的身子。

        賈老師從來不喝酒的,我有酒味,關鍵是他上城去了,她會不知道?老孤佬想了好久都沒想明白。老孤佬再見到蘭花,腦海里出現(xiàn)的卻是那天晚上的樣子,怎么都去不掉。不敢抵面,擦著身子過去,話都不說。面對賈老師,一方面是不敢見,覺得對不起;另一方面又覺得是替賈老師報了仇,出了口惡氣。講不清的感覺。

        沒想到的是,時隔大半年,已四十出頭的蘭花又生了個娃,還是女孩。本來賈老師有希望從民辦教師轉(zhuǎn)為公辦老師的,結(jié)果泡湯了不說,還被開除回家。賈老師再也不用上課了,四個口袋的褂子再沒見他穿過,一天到晚都扎在田里地里干活,跟農(nóng)民一模一樣。

        老孤佬從側(cè)面用心地瞅過女孩,總覺得像自己,心里因此七上八下,不得安寧。

        老孤佬翻箱倒柜地找照片,尤其是女孩的照片,找來找去,什么也找不到。女孩早就長大成人出嫁了,很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出嫁后就很少回來。大女兒的婆家也是很遠的地方,很少回來。老孤佬記得,晚年的賈老師得了什么病,叫什么半身不遂,走路必須要人攙扶。也已經(jīng)老了的蘭花,嘴上還在罵,張嘴就是罵,但吃的喝的送到賈老師手上,還每天攙著賈老師在場院上走走。自己要是忙了,就先把竹躺椅放到場地上撐開,把賈老師扶到上面躺著,幾乎天天都是。

        老孤佬從屋后轉(zhuǎn)角,向后山上上,一步一歇地上。賈老師和蘭花都葬在后山,并排在一起。老孤佬沒來過,只是當初安葬的時候來幫過忙,今天是第一次來。平時上山干活,都刻意繞個彎。

        墳頭上滿是荒草,一人高的荒草。老孤佬一根根地拔,手上劃出了血痕,不覺得痛,繼續(xù)拔?;牟莅胃蓛袅耍冻隽松陨月∑鸬膲灠?,老孤佬從旁邊的樹根邊挖出兩抔土,團成結(jié)實的兩塊,分別堆到兩個墳包的上面。在山里,下輩們每年來做清明,都必須鏟兩锨土加到墳頭上的,這是習俗。

        做完了這些,老孤佬用衣袖把兩塊墓碑擦了又擦,再站遠些,跪下來,深深地磕了三個頭。

        這一天算是結(jié)束了。

        什么都會結(jié)束吧,動物是,人也是。這山會不會結(jié)束呢,還有這樹?

        今天我是隊長

        從來只喊隊長,還真忘了他姓什么。村莊里只有四大姓,姓李,姓賈,姓王,姓石,李書記曾開玩笑說是四大家族。雖然是四大家族,但不能搞家族觀念,要團結(jié)如一家。他也沒個孩子,要是有孩子,知道他孩子的名字也會知道姓的,可惜沒有。不是沒有,是在十八歲放牛的時候遭毒蛇咬了一口,本以為沒事,結(jié)果卻死了。

        好像是姓石,一個村子只有他姓石。

        字已經(jīng)寫下了,就不改了吧。姓什么不重要,反正是隊長。

        隊長有個名號,叫雷公。誰起的,不記得了,人人都說起得好,像。臉黑,黑得像塊炭,不仔細看,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嘴里的牙也是黑的,抽煙抽的,七寸長的旱煙桿像長在手上的第六個手指,說一句話,能在嘴里吧嗒兩回。煙鍋里沒火了,也吧嗒。這在生產(chǎn)隊開會時表現(xiàn)得最明顯,說幾個字,帶一個“啊”,再說幾個字,再帶一個“啊”。有不耐煩的村民算過,半天的會,說了五百多個“啊”。

        隊長大字識不了幾個,好多事情都是當會計的老孤佬代勞,讀報紙就是。那時,上面要求生產(chǎn)隊要經(jīng)常學習上級的指示精神,除了聽廣播,就只有讀報紙上的新聞,所有社員一個都不能少,全部都要參加,參加了就有工分。這工分來得輕松,就是病了,也帶病參加,坐在角落里靠著墻,睡著了都行。

        夏天不好受,個個都是汗臭味。蒲扇,芭蕉扇,紙扇,木板,手巾,把汗臭味扇得一會到這,一會到那,總也扇不走。冬天就不一樣了,個個都拎著火桶,屁股烘得熱乎乎的,想睡覺?;鹄徖锫裰鴰捉赜箢^,一熟,香味鉆進每個人的鼻孔,孩子們順著香味就找到了源頭,遞過一截,燙得手拿不住,皮還沒剝開,就咬了一口下肚。

        扯遠了,接著說隊長。隊長是老共產(chǎn)黨員,隊里唯一的一個,李書記肯定是,但他是鄉(xiāng)里的干部,民兵營長李國慶是后來的事。

        經(jīng)常的開會情況是,隊長先講話,無外乎說還有哪些活要做,哪些生產(chǎn)任務要抓緊,哪些人干活不賣力,哪些人喜歡開小差,下次要扣工分。他隊長不是瞎子,什么都能看見。說到激烈的地方,說幾句罵娘話是正常的事,人們也見怪不怪。全當耳邊風,刮過就沒了。

        隊長話講完了,就念報紙,老孤佬念。隊長的眼睛瞇著,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可嘴巴里銜著的旱煙桿在動,頭不用撐,照樣直立。這時候大多是各忙各的,婦女們納鞋底,年輕人講小話,更多的是在睡覺,還有打呼嚕的聲音傳出來,摻在老孤佬念報紙的聲音里,像廣播劇。報紙念到差不多的時候,就散會了。

        隊長很兇,哪個都怕??匆娔膫€干活躲奸?;蛘叻笱芰耸戮蜕匣?,非罵個狗血噴頭不可。嘴上說要扣工分,真正到記工分的時候,又不扣了。老孤佬最了解隊長的心思,也配合得很好。

        老孤佬在屋里屋外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什么特別的地方。倒是屋后的一片粗大的板栗樹吸引了他的目光。

        分田到戶時,把所有的山所有的地和所有的田,都分成若干個小塊,遠的和近的,好的和孬的,大的和小的,水田和旱地,全部搭配在一起。多少個人,就分成多少組。山作為一堆,地作為一堆,田作為一堆,讓大家抓閹,抓到哪個就是哪個,公平合理。

        兩頭水牛和一頭黃牛沒辦法分。老孤佬出了個主意,三頭牛,正好十二條腿,幾個人伙一條腿。腿分好了,也就是哪幾家共有一條牛,根據(jù)人口多少,負責牽回家飼養(yǎng)多長時間。干活的時候,也是一樣,分個先后就行。隨后只剩下生產(chǎn)隊的一些農(nóng)具,各家分上幾樣。

        有幾個山坡上栽有一些板栗樹,不好分,隊長一錘定音,在哪家屋前后,就歸哪家管。打板栗了,各家都分點。那時大家還有個心理,以為分田到戶只是暫時的,說不定還會歸總到一起。差不多也就算了,只是考慮遠近和田地好不好,水好不好引,能種多少糧食。沒想到,從此就不再動,成了永遠的承包制,想后悔都來不及了。

        巧的是,隊長家屋后就是一片板栗樹,每到九十月份,能打下幾稻籮,各家送上的一點只是九牛一毛,全賣成了鈔票,成了一筆不小的收入。各家眼紅得不得了,于是也在自家的山上地上栽植和嫁接,耐心等著板栗樹慢慢長大和結(jié)果。這是后來的事。

        隊長的老婆有點瘋。這瘋是從兒子放牛時被毒蛇咬了死掉開始的。

        當時,為了隊長兒子的死還有過爭論,老孤佬說是放牛出的事,是為了公家,得問問上面能不能評個烈士。有些人贊同,說贊同的人,也有可憐的成分在內(nèi),隊長就一個兒子,現(xiàn)在沒了,養(yǎng)老送終的人都沒了。有些人默不作聲,這其中有特意請回來拿主意的李書記,還有民兵營長。營長明確表示不行,李書記不說話,也不表態(tài)。隨后隊長自己開了腔,說不報,烈士是死在戰(zhàn)場上,是為國捐軀。為國捐軀這個詞,估計是從聽讀報紙得來的,隊長的嘴里,也就說過這么一句上檔次的話。

        老孤佬知道,默不作聲的人里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隊長的兒子印象不好,全隊的人就沒對他印象好的。跟他老子大不相同的是,那么壯實的小子就是不愿意干活,打死都不干,沒奈何,就讓他放牛。照理,放牛的事應該是老得干不了活或者體弱的人做的,工分只比整勞力少一分,還不用出力曬太陽。最不好的也只是身上一年到頭有一股牛屎味,洗都洗不掉。

        這還不算什么,小子什么壞事都做。哪家菜園的瓜,隊里的玉米棒和山芋,他是想吃就摘就掰就挖,只要瞅著沒人,就進了他的懷里。要么直接吃,要么找個沒人的地方,地上挖個坑,找點柴火一燒,就進了肚子。還扒窗戶,看女人洗澡。還往糞池里扔石頭,濺上廁所的人一屁股糞水。最惡劣的,莊子里的幾個小姑娘,逢著機會就抱就親嘴,嚇得看見他就跑,不敢和他照面。

        就這樣的小子,能不討厭嗎?可他是隊長的兒子,不好罵,更不敢打他,只能躲著。說句不好聽的話,聽說他被毒蛇咬死了,好多人還幸災樂禍,松了口氣。再一想,隊長兩口子從此沒了孩子,成了孤寡,心又一酸,眼淚下來了。

        隊長老兩口去世的時候,全村的娃都去當了孝子,跪在那長長的一溜,讓鄰隊的人翹起了大拇指。

        老孤佬拿出破損的賬簿,一筆一畫地算,算自己做了多少回假賬,多掙了多少工分。不記得了,實在不記得了。

        隊長他真的不知道嗎?未必。場地上過夜的糧食,他掃一眼,就能知道少不少。地里能收多少玉米多少山芋,有多少沒收上來,暗地里又被人偷偷地收回家,他都一清二楚。他眼皮底下的這點賬,他能不知道?

        只是不說破而已。

        唉!隊長是個好人啦。

        嘆完這口氣,這一天又算是沒了。

        今天我是駝背二娘

        寫駝背二娘幾個字的時候(駝字不會寫,寫成了它),老孤佬的手有格外的沉重感。這個莊子里,最可憐的人就是駝背二娘。

        現(xiàn)在,老孤佬就站在駝背二娘家的門口。

        這屋也不知道是誰建的,毛糙,還有點傾斜,越來越傾斜,但又不會倒,就像二娘的人。

        看起來要倒的屋,一直沒倒,屋里的人卻先倒了。屋的生命比人要強得多,你不去主動去拆,就不會倒。

        為了二娘的屋,隊上特意開過會,就二娘一個人不在場。征求意見,大家都要求隊上領頭,大家伙一起幫忙建。會開完了,跟二娘一說,二娘打死不同意,說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能給大家添麻煩。

        一晃,就分田到戶,隊上就是想幫忙都幫不上了。錢,二娘自己積了一點,再借了一些。木料是二娘慢慢攢的,一天從山上砍回一棵樹,積少成多。建造,請的是外村的一個遠房親戚,二娘的目的就是不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替自己擔待。大家看不過去,還是主動地幫忙,二娘全記在小本本上,事后,都給了工錢,你不接都不行,硬塞在手里。

        遠房親戚嫌工錢少,沒用心做活,房子是蓋起來了,但就連外行都能看出問題一大堆。二娘不,感激涕零,就差下跪磕頭了,感謝不已。

        二娘怎么駝的,是個謎。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說,嫁過來時就是駝的。另一個版本說是生了孩子后才駝的。

        前一個版本有道理。二伯年輕的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床上被子都沒,幾張草席搭在身上保暖。二伯個高,長得英武,在地主家當長工,勉強糊個肚子飽。二娘的父親是地主家的管家,家里殷實,就二娘一個女兒,可女兒天生是個駝背,再有錢也沒人要,于是,就嫁給了二伯,嫁妝排了一兩里路,從屋子到屋里的家什,全是二娘家陪的嫁妝。

        第二個版本也有可能。 二娘的前五胎都是女兒,三個流產(chǎn),一個出世后三天死了,活下來一個。第六胎是個男孩,取名叫狗子,名越賤,越好養(yǎng)的意思。一家人當寶貝一樣地寵,無時無刻不捧在手上,不允許哭一聲。尤其是二娘,白天黑夜地抱著或者背著,離開一分鐘都受不了,光奶水就喝到了七歲上學,追到學校里去給狗子喂奶,被老師耐心地說教了大半晌,還不愿意放棄,最后以再喂奶喝就不讓上學要挾,才罷休。

        出事了。

        狗子喜歡玩火,家里的柴堆就是狗子給點著的,燒了好幾天,沒法滅,燒了個精光。差點連屋子都燒掉。沒罵沒打,只是看嚴了些,不讓他玩火。狗子按捺不住,躲到豬圈里玩,燒豬毛,燒得豬嗷嗷叫。隔壁就是廁所,二娘來解手,發(fā)現(xiàn)了,嚇得立馬要翻過廁所和豬圈之間的矮墻來阻止。墻是土坯砌的,泥填的縫,不結(jié)實,人一上墻,墻倒了,把二娘給砸在了下面。等狗子叫人來把二娘扒出來,身體就成了弓形,到醫(yī)院住了一個半月的院,也沒治好,永遠成了駝背。

        老孤佬更愿意相信是后一個。不管是哪一個,狗子的聰明是毫無疑問的,調(diào)皮搗蛋是出了名的,成績也始終是班上的前一兩名,讓老師愛不是恨又不是。后來,調(diào)皮搗蛋堅持了下來,成績名列前茅只到小學畢業(yè)為止。上了初中,連課都不上了,四下里撒謊欺騙比吃飯還正常。學會抽煙喝酒,還賭錢,越賭越大,沒錢就偷,先偷家里的,再偷鄰居的、同學的。初中以全班倒數(shù)第一的成績畢業(yè),高中是不可能上的,開始混世,成了鄉(xiāng)里的一霸,啥壞事都干。在一次攔路搶劫中,因為被搶人反抗,一刀子下去,捅到了人家心臟的位置,當時就一命嗚呼。

        狗子被判了死刑,行刑前,要求見二娘一面。母子相見,二娘哭得死去活來,狗子卻毫無表情,冷冷地說,要不是你,我不得這個下場,我到那邊都恨著你哩。二娘哭昏了過去。

        二伯上吊死了。女兒出嫁,其實是跟一個外鄉(xiāng)人跑了,從此再沒消息。二娘成了村里的五保戶。每家每戶每年給點糧食,不要的衣服也給她,上面再給點救濟糧和扶貧款,勉強有得吃有衣穿。就這樣,還活到了八十歲。一個人就活了二十三年。

        老孤佬在陰暗的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面鏡子,嵌在墻上,就在梳妝臺的上方,正對著坐在梳妝臺前的人,也正對著床。要不是打開了死死關閉的窗戶,還真不在意。梳妝臺漆黑一團,年代已經(jīng)久遠,一邊還有個梳妝盒,有三個小抽屜。整體做工精良,邊角有鏤空的雕花,非常精美,應該是二娘當年的嫁妝。

        這是二娘的臥房,鏡子肯定是二娘用的。老孤佬依稀記得,二娘不只是駝,臉上還有星星點點的麻子,五官也不周正。就這也每天對著鏡子梳妝打扮?

        老孤佬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一張老臉,皺巴巴地沒有一點平整的地方,滿臉胡子拉碴,跟地里長走了相的南瓜有些像。頭發(fā)則像地頭蓬亂的枯草,長長短短,歪歪倒倒,擦著火柴,一準就著。

        怎么看上我自己了呢?今天我是駝背二娘呀。有意識地,把背彎下來,佝成二娘的樣子,慢慢地從房里往外移動。走到廚房,走回房里,走到屋外,還真不好受??梢姸锏目嗔?。

        太陽已過中天,肚子感覺出隱隱的餓。老孤佬決定燒飯。

        鍋里有好多銹,用沙子磨搓了半天,還有不少。又用鍋鏟刮。砰——用力猛了的緣故,鍋底捅了個洞,沒法用了。

        這可是二娘的鍋。

        老孤佬回到自己家,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鍋撬下來,頂在頭頂上,再到二娘家安上。這一頓飯就吃得遲了,洗好鍋碗,已是太陽落山,晚飯都省了。

        二娘,鍋我可是賠給你了。不過,以后的飯得借你的鍋燒了,先打聲招呼。老孤佬自言自語著,走出了門。門本來就沒鎖,就那么掩著吧。

        二娘,再見了!

        這是跟孫子學會的,一直沒用過,這回不知怎么冒了出來。

        今天我是王八蛋

        王八蛋這名字起得虧。

        本來應該是王八擔,是饑餓年代的他大,希望他以后家財萬貫糧食滿倉,永遠吃不完用不完。人還在滿地爬,就被叫成了王八蛋,反正音是一樣,沒法計較。最可恨的是一起玩耍的伙伴們,叫他的名字時,大拇指和二拇指叉開成八字,這倒沒什么,接下來的動作就是侮辱了,往襠部一比畫,意思就是蛋。大人和小男孩開玩笑時,習慣把襠部的那小東西叫作小麻雀,也叫作麻雀蛋。大人們自己的說法更難聽,叫雞巴蛋。

        一看到小伙伴的動作,王八蛋就見一個逮一個,逮到一個正在揍,那一個又在比畫了,放了這一個,那一個又在比畫,無休無止。最后只好睜只眼閉只眼,認了,不再計較?;丶铱拗蟾拿郑笳f:蛋是寶貝呢,你要沒有就是女人了。顯然,在他大的眼里,之所以是男人,之所以頂天立地,之所以高高在上,全靠它了。

        待到成人,只有想故意使壞的人在寫他的名字時,故意寫成王八蛋。也有叫他名字時,故意陰陽怪氣,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你還不能發(fā)作和主動上套。

        故意寫成王八蛋,老孤佬就是其中的一個。記工分的賬本上,就把他的名字寫成了王八蛋,兩人差點鬧翻了,才改過來。

        王八蛋的家在村子的中心,哪一條路都通向外面,但哪一條都不是直的。平平常常的兩層小樓,是在外打工的兒子掙了第一桶金之后,回來和王八蛋共同蓋起來的。就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女兒出嫁,無須分家,三代同堂,住在一起。好在兒子媳婦都在外,只把孫女放在爺爺奶奶身邊帶,也就不像其他人家,公婆和媳婦之間有那么多矛盾。

        那么硬氣的王八蛋,卻一輩子沒抬起來頭,至于原因,全在兒媳婦身上。就說道說道這事吧,要不,這王八蛋也沒什么可講的。

        王八蛋直到兒子結(jié)婚之前,家里一直很窮,一家七口人,擠在三間半草半瓦的土墻屋里。半草半瓦是山里窮人家為了門面好看想出來的花樣,本來是茅草屋頂,寒磣,怕別人笑話,就把大門正上方的屋頂再蓋上一層瓦,冒充瓦房,其實還是草屋頂。

        眼看兒子二十好幾了,還沒媒人上門,就四處托人說媒,媒人到家一看臉就寒了,話都不說一句,轉(zhuǎn)身就走。

        正急得亂竄,好事主動上門來了。外畈的一個遠房親戚,也是隊長老婆的二姨,來家說本莊有個好姑娘,生得高大壯實,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有意在山里面找個人家,人要老實可靠,別的不苛求。王八蛋一聽,高興得一蹦三尺高,立馬讓老婆殺雞,好好招待遠房親戚,吃得嘴巴油光水滑地走了,說包在她身上。

        不到一個星期,隊長老婆陪著,遠房親戚就帶著女方來看門頭??撮T頭是這一帶的風俗,以女方家姑娘為主,可能還有姑娘的媽等幾個人一道,到男方家上門看看。姑娘和小伙子見個面是一方面,主要也是見見男方的上人和家庭情況。要是滿意,就會留下來吃頓飯。臨走,男方要一人包上一個大紅包,姑娘的紅包肯定是最厚的,從當年的八塊八,漲到八十八和現(xiàn)在的八百八,還有更多的。這就叫看門頭。如果飯都不吃,那就肯定沒戲了。

        姑娘是不差,五官也端正,說話爽朗。王八蛋低頭哈腰,一再為房子的事抱歉,說年把就蓋。姑娘說,沒事,我們自己蓋。一句話說出來,王八蛋比喝了蜜還甜。

        不到三個月,女方就催辦事,說遲早是你家的人,不如早辦。王八蛋求之不得。最難得的是,對方還沒要什么彩禮,王八蛋見人就說,這是老祖上保佑,我老王家的好運來了。

        沒想到的是,姑娘娶進門半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這下好,說什么的都有了。王八蛋掐著手指,不知算過多少回,怎么也算不明白,又不好問兒子,一張臉陰著,見人繞著走。兒子憨厚,樂滋滋地對老婆唯命是從,叫趴在地上吃屎都干。

        漸漸地傳來小道消息,說她在家做姑娘時,就和一個有婦之夫好,鉆草堆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才急著嫁人。最痛恨的是,聽說這話是從隊長老婆那傳出來的,聽她二姨說的?是真是假不知道,本莊的男人聞著腥氣了,有事沒事往女人跟前湊,說幾句葷話挑逗一下是最基本的,時不時不規(guī)矩的手往身上敏感的地方招呼,不占點便宜不罷休。

        對了,女人叫秀英。老孤佬也往秀英跟前湊過。莊子里的女人們不樂意了,陰一句陽一句地罵,指桑罵槐地罵,把自家男人看得緊緊的。大家私下里傳言,本莊至少有三個男人上了秀英的身子,怎么上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王富貴就直接吹噓過,說不花一分錢就睡了她。

        王八蛋氣呀,更恨,恨隊長老婆,恨隊長老婆的兩姨,也就是那個遠房親戚。這哪是做好事,明明是坑害人呀。王八蛋灌了一瓶酒,然后借著耍酒瘋,把家里的東西一砸干凈。那可都是秀英夫妻倆辛苦掙錢置辦的新東西,新房子也是他們蓋的??稍谕醢说把劾?,寧愿住回到原來的茅草屋里去。

        在王八蛋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下,兒子夫妻倆出門打工了,這才稍稍安生了點。

        坐在秀英房里的床上,老孤佬有點后悔。如果稍稍膽大一點點,說不定也得手了。這女人啦,真是害人精。

        王八蛋的兒子也真能忍受,結(jié)婚之前就戴上了綠帽子,一戴就戴一生。要是我,早跟她離了,給我座金山也離。我要是王八蛋,非用棍子把她趕出家門不可,顧惜一時的臉面,丟了一生的人,死了埋在土里還被人說道,不得安生嘍。

        今天我是我

        寫下“今天我是我”幾個字,老孤佬笑了。做了張三,做李四,做遍了張王李趙,現(xiàn)在得還魂了,回歸自我。

        自己其實不用做,是什么樣就什么樣。鐵算盤,大神,老孤佬,都是我。最不喜歡老孤佬這個叫法,老婆子最先叫的,叫順了口,別人也跟著叫。只好認了。

        回想一生,還真沒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在這個村子,也就自己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逍遙自在。沒有大紅大紫,也沒經(jīng)受過風險和曲折。日子沒王富貴過得好,沒李書記李國慶風光,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了。

        生產(chǎn)隊時當會計,基本上不用出多少汗做多少活,就是干也是輕活,做做樣子,工分跟整勞力一樣多。全隊都是睜眼瞎,隨便用點心思,就比別人的工分多,分得的口糧也多。別人家餓著,我家的沒少吃一頓。算盤啪啪一響,都在于我的手指三撥拉兩撥拉,哪個敢得罪我?

        我是不想做壞事,要是做,什么壞事都能做得了。就說女人吧。秀英就算了,不提她。蘭花。王富貴家的長得太丑,沒興趣,只摸過幾把奶子和屁股,順從得很。李書記家的,不敢碰。孔老三家的兒媳婦長得水靈,動過心,手剛碰上胸脯,就被扇了一巴掌,幸好當時沒人在場,要不就丑大了,從此不敢惹她了。

        實行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沒怎么做過農(nóng)活的我,慘了,田里地里的活都拿不下,也吃不了那苦。老婆子早上罵,晚上罵,天天罵,摔盆子摜碗,不給我好臉色,好像我是個無能,不把我當人了。

        一氣之下出了門,游蕩了幾個月,遇到了一個道士。說是道士,也不穿道士的衣服,不住道觀,就是拿個鈴鐺,給死人送葬的時候念念經(jīng),超度,給亡魂燒庫,專門做些法事。平時還是個平常人,該干嗎干嗎。

        經(jīng)不住我央求,他指點我買了個羅盤,跟在后面學了一個月,搖身一變,我也成了道士,專門做連接陰陽兩界的事。也有人叫我大神。不管叫什么,我有吃飯的手藝了,四鄉(xiāng)八里,只要有人去世,就得找我。價錢在于我定,事情怎么做在于我說,拿個羅盤到山上轉(zhuǎn)轉(zhuǎn),我指哪個地方風水好,人家就信,就安葬在那。念經(jīng)最簡單,哼哼啊啊地繞著棺材唱就是,孝子孝孫們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夾幾句別人能聽得清的詞就行,全在于我一張嘴。

        有時候,一天要跑兩三家,忙不過來。待到死人的七七也就是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給死人送房子,就是燒庫,幾千上萬,全在我往玄里說,一堆麻秸稈糊些紙就成,值個屁錢。

        世間最容易的,就是裝神弄鬼。沒人見過神鬼,不知道什么樣,你往嚇人里說,他就信。信了,就掏錢,多少都掏。人活在世上時,舍不得為他花一分錢,死了拿錢當紙,不心疼。更是互相攀比,掙臉面,要好看,讓人看到孝順。全是做戲,做給活人看的戲。

        老孤佬坐到村口的大石頭上,老黃上不來,就趴在石頭跟前。老孤佬望著死一樣沉寂的村子,一個個都是我給送走的,睡的地方是我找的,送上山的也是我,超度的也是我。該輪到我自己了,誰給我做這些呢?

        真被老婆子說中了,老孤佬,這是咒我呀,應驗了。

        我可對你不薄呀,老奶奶。雖然沒有吃香的喝辣的,但一輩子沒餓過是真的吧?沒讓你受過苦是真的吧?也沒受過罪。你不就為我生了個黃毛丫頭了嗎?連傳宗接代的都沒,還希望我對你怎么好?好個屁!不休你就算不錯了。

        新社會新國家,自己掙錢自己花,天經(jīng)地義呀。我掙的錢,當然我自己花。給一分錢都記賬?當然要記賬。你得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錢,我為這個家花了多少錢。這個家是我撐著的,明白嗎?罵我不講人情,對家人刻薄,無情,對自己養(yǎng)的也是,就是又怎么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要是能養(yǎng)我老,我什么都給她,可她能嗎?念了小學還要念初中,念了初中還要上高中,還認死認活地非要上大學,上了大學好了,飛了,連根毛都沒落下。白養(yǎng)了她幾十年。村里第一個上大學又咋的?要是個兒子,我傾家蕩產(chǎn)也樂意,也高興。

        是,對你好。你是她媽,心疼你,接你到城里過,過不到三天,不照樣回來,照樣死在山溝溝里,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我是老孤佬,你也是,到陰間去了都是。

        早在幾年前,老孤佬就捧著羅盤,跑遍了四邊的山山坳坳,為自己找地方。老奶奶的地方不行,曬不到什么太陽,也太冷清,活著的時候磨我,死了可不想被她磨了。我得重新找,找塊好地。

        地方找好了,是孔老三家和李書記家山場相鄰的地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反正都沒人在了,是哪家的都不重要,從此就是我老孤佬的了。

        沒人就沒人吧,我也不要什么棺材了,自己爬進坑井里,懷里揣著羅盤就行。到了那邊,還當大神去,糊弄鬼去。

        哈哈!老孤佬笑了,笑得齜出了黃褐的牙齒,中間還缺了一顆,漏風呢。一直蹲在身邊的老黃哼了一聲,顯示自己的存在。老孤佬的大手落在老黃頭上,摸了摸,說,不會忘記你的,老伙計。我倆一個墓穴,行吧?下輩子,我倆還做伴。

        老孤佬盤起兩條腿,就像廟里的菩薩那樣,端坐在村頭的大石頭上,感覺一身輕松。腿不聽使喚了,盤起來不容易,花了不少時間。

        這回,老黃沒上來,它努力了,但實在沒辦法。只好坐在下面,仰著頭看。

        這大石頭,以前是隊長站在上面喊開工的地方。民兵營長也站在上面向全村人講過話。李書記沒有,只是坐在上面,和大家聊天,乘涼。最多的是孩子們在上面爬來爬去,什么樣的花樣都玩,有時也會有三兩個孩子安靜在趴在上面寫作業(yè)。

        太陽快下山了,天邊越來越紅,白白的云彩也穿上了紅得發(fā)艷的衣裙,山林也是,比戲臺上化了妝的女人還好看。整個村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家家都戴上了紅帽子,像燒著的火把,燒著燒著,就快熄滅了。老孤佬坐在石頭上,圈在一輪越來越黯淡的紅暈里,入了定。

        責任編輯 ?木 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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