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馨磐
摘要:皮爾士是個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符號學家,被譽為“現(xiàn)代符號學之父”。在他的符號學思想中,符號邏輯、抽象觀察、符號的增長運動和概念運動等都具有很深刻的思想價值,對這些思想的了解是進入皮爾士符號世界的必由之路。
關鍵詞:皮爾士 符號邏輯 抽象觀察 增長運動 概念運動
中圖分類號:H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8)06-0108-03
一、皮爾士的符號邏輯
皮爾士[1]98認為,在通常意義上,邏輯(Logic)僅僅是符號學(semiotic)的另一個名稱,它是準需的(quasi-necessary),或者說是形式的(formal)符號學說(doctrine of signs)。
要理解符號的邏輯性,關鍵在于理解“準需”這個概念。“準”和“真”往往是相對的?!皽省笔俏催M入“真”的一種不確定狀態(tài)。一般來說,“準”有三個活動方向:一個是指向“真”的,在適當?shù)臈l件下,它可以轉(zhuǎn)化為“真”;一個是“準”的消退,回復到正常的狀態(tài);另一個是保持“準”,既不消解,也不成“真”,它是事物較為穩(wěn)定的狀態(tài)。那么,這里的“準需”該作何解釋呢?它的方向是什么,處于哪一種狀態(tài)之中?顯而易見,皮爾士所謂的“邏輯是一種‘準需的符號學說”更傾向于第三種解釋,即邏輯保持在一種較為穩(wěn)定的符號狀態(tài)中。為了更好地闡明自己的看法,皮爾士[1]98做了進一步的解釋:
“通過將此學說(符號學說)描述為‘準需的或形式的,我指的是我們觀察我們所知道的符號的特征,并且從這種觀察中,通過一種我并不拒絕稱之為抽象的過程,我們被引導進入對所觀察到的事物進行陳述的階段。這種陳述是容易犯錯誤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陳述是絕無必要的?!?/p>
既然“這種陳述是絕無必要的”,那么,關于邏輯的符號的學說也就僅僅具有“準需”(quasi-necessary)的特征了。之所以是“準需”的,乃是因為由符號所帶來的陳述往往避免不了犯錯誤。皮爾士想在此強調(diào)的是,用符號來表達邏輯不是邏輯表達的唯一的必需的途徑,因此符號說到底對邏輯的表達是不夠完全的,它對邏輯的呈現(xiàn)只是“準需”的而不是“必需”的。但是,符號對于邏輯的表達確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形式。在符號的組合鏈條上,我們往往能夠發(fā)現(xiàn)其中所蘊含的邏輯。比如,在“因為……所以……”這類句型中,表達的是一種因果邏輯。由此,“符號”“邏輯”這兩個詞項才能組合在一起形成表達偏正結構的短語。
在皮爾士的邏輯定義中,還有一個關鍵詞,那就是“形式”(formal)。德國哲學家弗雷格(Frege)致力于建立概念文字系統(tǒng),試圖用一種客觀的、嚴格的、準確的、完全的形式語言來彌補自然語言在表達思想時的缺陷。[2]1-43和弗雷格一樣,皮爾士也為自然語言的不足而深深困擾著,也主張創(chuàng)造一種形式的(formal)人工語言,并且憑借其客觀化的符號形式來呈現(xiàn)邏輯和思想。筆者認為,這種人工語言,強調(diào)的是形式和邏輯(思想)的對應,正如音位和音標之間一一對應的關系,只有這樣,用形式化的符號語言來表達邏輯和思想才是準確而完全的。
二、抽象觀察
為了理解符號的性質(zhì),皮爾士主張對符號特征進行觀察。這種觀察是一種抽象的觀察。
他把“抽象過程”看作它對自身的一種觀察活動。換句話說,它不是對可見事物的表面的“觀看”,不是對事物外形、顏色和狀態(tài)等外顯部分的直接視覺接觸,而是指向事物自身的內(nèi)在的本質(zhì)的探究。皮爾士還認為,這種“抽象觀察的能力是普通人完全可以認識到的,但是哲學家們在其理論構建時卻幾乎沒有為它留下任何空間”[1]98。由此可見,抽象觀察能力是每個具有正常心智能力的人都普遍具備的,并且也是能夠認識到的,但是它卻常常被忽略(甚至哲學家也忽略了)而成為像呼吸一樣習以為常的事物(在這種意義上,它是先驗性的)。為了更好地說明“抽象觀察”,皮爾士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
每個人都有一個熟悉的經(jīng)驗,那就是熱切地期待獲得某種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物。為了滿足愿望,他有時向自己發(fā)問道:“我應該追求僅僅是相同的那種事物嗎,如果我有足夠的方法去實現(xiàn)它呢?”當然,他不會滿足于提出一個問題就將其棄之不理,同時他又竭盡所能地試圖去解答它。為了回答那個問題,他向內(nèi)思索,開始進行一種抽象觀察的活動。這時發(fā)生了什么?在他的想象中,他構建了一幅簡略的圖像,并且考慮需要為自己的假設做些什么修改。在這個過程中,他反復地檢驗,并且不斷地觀察他想象到了什么,看是否有同樣強烈的愿望被識別了出來。
這種描述生動而精彩,同時非常形象而具體地詮釋了“抽象觀察”的概念。由此,我們可以總結出抽象觀察的一些重要特征:首先,抽象觀察必須以觀察項為出發(fā)點,這是抽象觀察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條件,它通常是由某種內(nèi)在的愿望所驅(qū)動的;其次,人們基于觀察項而引起一種要素的整合活動,以構建出一個完整的有機系統(tǒng);然后,認知主體根據(jù)所發(fā)現(xiàn)的要素在想象中按照特定的規(guī)則或途徑虛構出心理圖像。心理圖像的構建方式是靈活多樣而非固定不變的,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心理圖像的描畫是一種可能性的探索。當圖像的構建對問題的解決不利時,它會被拆毀重建,一次次地重復同樣的過程,以達到最終的目的。這種曲折的重建過程伴隨著舊有要素的淘汰和新生要素的出現(xiàn),直到一個個適當性要素就像一個個零件一樣構造出一部圖像機器為止;最后,當認知主體在想象中構建出一個或一系列心理圖像后,就開始進行真正的抽象觀察活動。當我們“內(nèi)視”由我們大腦所構擬出來的圖像時,跟實際觀察一幅物理畫作一樣,都對其整體產(chǎn)生了一種宏觀的把握。只是,物理畫作是一個現(xiàn)成的固定不變的形式,它不能夠隨時更改線條或變動顏色,而心理圖像則能夠根據(jù)需要不斷發(fā)生變化,及時調(diào)整要素以及要素之間的關系,具有相當大的靈活性。
簡而言之,皮爾士所謂的“抽象觀察”并不是單純地對外部事物形態(tài)的觀察,不是單純視覺的觀察活動,而是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一種思維活動,是一種意識的推理的想象的活動,所以它才被稱為“抽象”(abstract)的觀察。
三、符號的增長運動
作為一個專門研究符號學的思想家,皮爾士對符號有許多真知灼見,有些是深刻驚人的,有些是晦澀難懂的,也有一些論述則表達出了符號的基本涵義。在《Logic as Semiotic:the Theory of Signs》這篇文章中,皮爾士給符號下了一個定義:“一個符號,或者表現(xiàn)體(representamen),對于某人來說,乃是在某些方面或能力上代表某事物的東西?!盵1]99皮爾士在這個定義中特別提到了“某人”,他要表達的是,符號化的過程是“在那人的頭腦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等價的符號,或者也許是一個更加發(fā)展的符號”,他將此創(chuàng)造物稱作“第一符號的解釋項”(the interpretant of the first sign)。
從皮爾士對“符號”的定義可知,一個符號從某個方面代表了某物。那么,“一個更加發(fā)展的符號”是什么呢?王銘玉先生認為,要解釋一個符號,至少要通過另一個符號來說明。[3]這“另一個符號”顯然比被解釋的符號(姑且稱之“第一符號”)要更加發(fā)展一些。
同理,當“另一個符號”作為“第一符號”被解釋時,它的形式和內(nèi)容的統(tǒng)一體都將被當作解釋對象,而由另一個更加發(fā)展的符號來解釋。例如,為了理解“玫瑰”這個詞(詞即符號),我們通常都會運用“植物”“花朵”“紅色”等詞語來說明玫瑰屬于哪個種類,玫瑰的花色是什么樣的等等問題。在這里,“玫瑰”是被解釋的符號,也就是皮爾士所說的“第一符號”,而相對的,“植物”“花朵”“紅色”等詞語則是更加發(fā)展的符號,它們被用來解釋“玫瑰”這個詞。如此,解釋就會無限地進行下去,而符號則處于不斷增長運動中。
在這里,符號的增長運動,并非指的是符號創(chuàng)造的生成性運動。符號的生成性,即按照某個特定的規(guī)則從無到有生成一個新的符號,其他的符號又在這個新的符號的基礎上一個個被創(chuàng)造出來。然而,皮爾士的符號增長運動,與其說是物質(zhì)性符號的創(chuàng)造過程,不如說是解釋符號的語義鏈條或語義網(wǎng)絡的不斷延伸運動。正如上文所舉的“玫瑰”例子,要定義“玫瑰”,必然涉及“植物”“花朵”“紅色”等詞項,而要理解“紅色”,必然又涉及其他一些比如“顏色”“光線”等詞項。這樣,為了解釋某個詞項,就得生成一個又一個新的詞項,以至于不斷增長,形成一個個無限長的語義鏈條和一塊塊無限廣闊的語義網(wǎng)絡。這就是皮爾士所謂的符號的增長運動。值得一提的是,類似的觀點也出現(xiàn)在丹麥著名語言學家奧托·葉斯柏森的論述里,他似乎在這一點上與皮爾士達成了“共謀”。前者認為,名詞雖然比形容詞更特定化,但卻擁有更多性質(zhì),“任何物質(zhì)的本質(zhì)就是所有那些我們能夠了解(或理解)的以某種方式相聯(lián)系的特性的總和”[4]85-99。這在上文所舉的“玫瑰”例子中可以得到清晰的印證。
從符號的增長運動中,我們還可以勾勒出一個符號層級圖。就語言符號而言,第一個層級的符號(第一符號)是由能指和所指共同構成的。當?shù)谝粚蛹壍姆栃枰唤忉寱r,第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就會作為第二符號(發(fā)展的符號)的形式部分,即被解釋的部分。這時,第一個層級符號的能指和所指就充當了第二層級符號的形式層,再結合解釋的內(nèi)容層,共同構成了第二層級的符號。依此類推,符號就可以達到無限的層級。因此,符號在不斷的增長運動中,形成了個體符號之間的語義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廣泛而有秩序的。
四、符號的“概念”運動
皮爾士對“符號”下定義的同時,又強調(diào)說,符號并非在所有方面都代表客體對象(object),而是涉及一種概念(idea),他有時將這種概念稱為“表現(xiàn)體的根據(jù)”(the ground of the representamen)。這種“概念”是從柏拉圖主義的意義上來理解的,這在日常言談中十分常見。比如,一個人捕捉到了另一個人的“想法”,我們就可以說這“想法”從一個人的頭腦里進入到了另一個人的頭腦里,這想法是不變的;當一個人回憶起在之前某個時刻正在思考的東西時,他記起的是相同的內(nèi)容。同樣的,這以前的“想法”和如今回憶起來的“想法”也是不變的。這樣的說明有助于我們理解符號的性質(zhì)。
符號是如何形成的問題激發(fā)了許多符號學家包括語言學家的興趣。就拿語言符號來說,更具體點,就拿“蘋果”這個詞來說,它的形成也經(jīng)歷了類似一種想法從一個頭腦移動到另一個頭腦中的過程。請想象一下,當你看到或聽到“蘋果”這個詞的時候,你的腦海里會出現(xiàn)什么?一幅蘋果的圖像!接著你會注意到它的顏色(有時是紅的,有時是青的),然后,一個圓圓的輪廓便在你的腦海中生成??墒?,你無法說出“蘋果”的實際大小來,也無法說出它具體的形狀、顏色和味道,因為存在于你頭腦中的“蘋果”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這個概念是抽象的,它從各種各樣的蘋果那里提取出主要的共同的性質(zhì),這些性質(zhì)再組合成關于“蘋果”的概念,然后人們又為這個概念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稱,此名稱或者是由“蘋果”這個詞形所表現(xiàn)的,或者是由“píng guǒ”這兩個音節(jié)所表現(xiàn)的。
在這里,我們可以說,“蘋果”概念進行了一次運動。它從事物(客體對象)出發(fā),然后再進入另一個事物(符號或表現(xiàn)體)。當我們看到或聽到“蘋果”這個符號時,“概念”就再一次發(fā)生了移動,進入到認知主體的頭腦里。所謂符號的“概念”運動,概括地說,就是從一類事物那里提取出某種(或某些)主要的共同的“性質(zhì)”,將這些“性質(zhì)”組合成一個“概念”,最后用一個聲音或一個形狀來表現(xiàn)它,這聲音或形狀所表現(xiàn)的乃是事物的“概念”?!案拍睢睆氖挛镏谐槿〕鰜恚瓿闪艘淮我苿舆^程,然后又被賦予進某種物質(zhì)當中去,這才形成了符號。在某種意義上,符號的概念運動,相當于概念的形成、保持和重現(xiàn)的過程,通過這樣一個過程,概念在符號的運動中便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意義表達任務。
五、結語
皮爾士思想深邃,充滿哲學性,又偏好形式化的邏輯表達形式,這些特征使得他長久以來默默無聞,沒有享有他應得的榮譽。雖然如此,皮爾士的思想依然獨具魅力,給后人以無限的啟迪。對此,F(xiàn).梅瑞爾(Floyd Merrell)評價道:“即使在某些時期與某些地方處于學術圈的外圍或底層,符號學,皮爾士的符號學,仍然繼續(xù)生存著。”[5]是的,筆者也相信,皮爾士的思想將愈益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經(jīng)久不息。
參考文獻:
[1]Peirce,C.S.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Peirce[C].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95.
[2]弗雷格.弗雷格哲學論著選輯[M].王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
[3]王銘玉.符號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4]奧托·葉斯柏森.語法哲學[M].何勇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5]Joseph Brent,Charles Sanders Peirce:A Life,2nd edition[M].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8.
責任編輯:于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