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麗容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政治與歷史學院 貴州興義 562400)
關(guān)于藏地史前“十二小邦”的真實性,已有深入的研究[1],但是對于“十二小邦”這一專有名詞的產(chǎn)生,以及它對吐蕃王朝乃至整個藏族歷史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影響、意義和價值至今未見相關(guān)討論。本文將對照藏文傳統(tǒng)典籍和敦煌藏文文書記載的內(nèi)容,分析“十二小邦”在吐蕃王朝中的地位,以理解這一專有名詞在后世文獻中被反復提及的根本原因及其潛在涵義。
關(guān)于雅隆悉補野部落聯(lián)盟的成立,藏文史籍以神化形式描述了聶赤贊普從“天界”降臨雪域高原,在多人的簇擁之下成為“人主”,對此中外學者都很熟悉。但是,不同版本的故事中,迎請贊普的人的身份卻并不相同。
有人認為是“十二位智者”,或者是“有福分的人”。例如,《賢者喜宴》載:“(贊普)首先降落在拉日江脫山巔,后至拉日瑞布贊塘果西。其時,被一些有福分的藏人所見,諸目睹人中,有嚴謹?shù)穆澹╨ho)及尼雅(gnyags)、公正的瓊(khyung)及努(snubs),友善的賽(se)及波底父民六族(spo-steyab-vbangs-rus-drug),尚有拉布拉塞(lha-po-lhasras)、塞本(se-bon)、瑪本(rma-bon)、久拉本(cogla-bon)、象雄本(zhang-zhung-bon)、蔡米本(tshemi-bon)等十二位智者?!ū娭钦撸μ旖抵苏f:請為我等之王吧!于是即將座椅支于脖頸之上,迎請而至”[2](P7)。
有人認為迎請贊普的是苯波,即巫師。例如,《柱間史》載,“恰巧在堯布神山的石山與草地交界處,賽苯波、莫苯波、當苯波、奧卜苯波、甘拉苯波、兆苯波、瓊苯波、悉苯波、寧苯波、杰苯波和覺拉苯波等十二苯波的先知大德們正在祭祀天神”(bonpo-sogs-yon-tan-can-gyi-mi-bcu-gngis-phyugsskyong-bas)[3](P47)。
有人認為是12位少年,或12位牧人。例如,《西藏王統(tǒng)世系明鑒》中說是“一些牧人”(phyugsskyong-bvi-rdzi-bo)?!稘h藏史集》亦載,“此時有雅干拉色、托拉溫布等十二名聰明少年在此處放牧牲畜,與王子相見。”[4](P81)據(jù)此,有學者還指出:這種說法是牧業(yè)在古代藏族部落重要地位的反映。
但是也有史料明確記載是12個小王國迎請聶赤贊普。例如,法國學者石泰安曾經(jīng)指出《拉達克王統(tǒng)記》中的記載是:“十二位小國王(rgyalphran-bcu-gngis)決定擁他為王”。達賴喇嘛五世所著《苯教源流史》中也記載了“十二位小國王……聶赤贊普被選拔為吐蕃的國君”。關(guān)于迎請聶赤贊普的原因,另外,“據(jù)《國王遺教》載:將四周的強大國王同無法與之相抗衡的十二位小國王對立起來了;因而也就產(chǎn)生了必須找到一位強有力的國王的迫切要求,這位國王就是聶赤贊普?!盵5](P18-20)
筆者以為,這些后世藏文文獻中的“十二小邦”顯然已經(jīng)是整個“吐蕃”的代名詞。為了與“四周的強大王國”,即東部中原漢地,北部里域,西部大食與南部天竺(古印度)”相抗衡,“各地小邦王子及其家臣應世而出,眾人之主宰,掌一大地面之首領(lǐng),王者威猛,相臣賢明,謀略深沉者相互剿滅,并入治下收為編氓。最終,以鶻提悉補野之位勢莫敵,最為崇高。其施天威震懾,行王道治服矣!”[6](P249)可見,是雅隆部落作為“威猛王者”,領(lǐng)導眾小邦,即吐蕃,與“強鄰”進行對抗。
歷史故事中迎請聶赤贊普的“十二個人”,其實代表了古代青藏高原的十二個主要地方勢力,其邦主及“倫波”(即家臣)后來成為吐蕃王朝的中堅力量。雖然這十二個小邦在歷史上實際存在的年代有著明顯的差異,而且是在不同歷史時期被納入雅隆部落麾下,但是在故事中,他們變成了十二個人物,“同時”出現(xiàn)在迎請雅隆部落的第一位王——聶赤(gnyav-khri)贊普的場景之中,聶赤贊普也被順理成章理解為“坐在人的脖子上的王”。其實,藏文的“gnyav”不僅有“脖頸”之意,亦有“山梁”的意思,“khri”是“寶座”之意。雅隆部落第一位贊普的宮殿“雍布拉康”就正好在山梁之上。另外,在后世關(guān)于吐蕃王朝起源的神傳說話中,這些小邦不僅被演化成具體的人物形象,而且是“主動迎請”聶赤贊普的到來。
下面,我們通過“十二小邦”中的“王”和“大相”最終在吐蕃王朝中的地位,來重新認識“十二小邦”對于吐蕃王朝的重要價值。
石泰安曾經(jīng)評價:“巴俄祖拉陳瓦是責任心強而又嚴謹?shù)氖穼W家”[5](P14),其著述中眾多內(nèi)容都有相關(guān)的確鑿證據(jù)。巴俄祖拉陳瓦所著《賢者喜宴》[2](P5)(1564年)以及比之更早的《弟吳宗教源流》[7](P105-106)(12世紀)中都有關(guān)于“十二小邦”的詳細內(nèi)容①。其中羅阿木、森波杰和李聶秀等小邦之王在其他典籍中也多有提及。他們或被消滅或者逃亡他鄉(xiāng),最終都臣服于雅隆悉補野部落[1]。但是更多的“小邦邦主”則是主動臣服于贊普,其后裔也成為吐蕃王朝中可圈可點的重要人物。
努布氏(gnubs):曾經(jīng)是努域陵古(gnubs-yuggling-dgu)之王,后臣屬于雅隆部落。努布氏的后裔中,努·孟多日邦贊(gnybs-smon-to-re-sbung-brd?zan)、努·赤多日通保(gnubs-khri-do-re-mthongpos)、努·赤道杰祖?zhèn)悾╣nubs-khri-dog-rje-gtsugblon)、和努·年多日恩囊(gnubs-mnyen-to-rengan-snang)等多人先后任吐蕃大相一職。[6](P215-217)
娘氏(myang):原為娘域納松(nyang-yul-rnamgsum)之王,后歸順雅隆部落。娘·莽布支尚囊(my?ang-mang-po-rje-zhang-snang)在朗日倫贊時期曾經(jīng)受贊普重用任大相?!百澠崭竿鮽愘澤冢踝榆少澰谖恢畷r,娘·莽布支尚囊受命撫蘇毗諸部,歸于治下。娘·莽布支尚囊以智謀使人、馬均不受損傷而征撫敵部,征其稅賦,有如種羊領(lǐng)群之方法,以舌劍唇槍撫服庶民百姓如同對本部民戶”[6](P216)。但是后來娘氏被瓊?!ぐ钌K孜離間計所害[6](P228-229)。
埃氏(rngegs):曾經(jīng)是埃域朱西(rngeg-yulkyi-gru-bzhI)之王,后臣屬于雅隆部落。其后代中,埃·塘雍塘杰(rngegs-thang-yong-thang-rjes)、?!っ⑾噙_策(rngegs-nang-zham-stag-tshab)曾任吐蕃大相,其中,“埃·芒夏木達則布征集大藏之王田土地貢賦”[6](P203)在史冊中有清楚的記載。
此外,源自“十二小邦”小邦的“家臣”中也有不少在吐蕃王朝中成為權(quán)傾一時的“名人”:
瓊保氏(khyung-po-ra):原為藏蕃小王馬爾門的屬下,后成為吐蕃王朝中的一名重臣。朗日松贊時期,“有瓊?!ぐ钌?,割藏蕃小王馬爾門之首級以藏蕃二萬戶來獻……‘蘇孜’者(瓊保·邦色ghyung-po-spung-sad-zu-tses之又名)誠為忠順之輩”。后揭發(fā)蒙·溫布之“陰謀”,揭發(fā)并消滅了娘·尚囊,參與消滅森波杰之計劃,征討并占領(lǐng)達布全境,可謂功勛卓著,曾經(jīng)深受贊普重用,但后來受其他權(quán)臣排擠,被逐漸冷落,最終以自殺并獻出首級為代價才勉強保全其后代不受滅頂之災[6](P221-229)。
噶爾氏(mgar):原本為森王遲昌松(khrivphrang-gsum)之“大臣”,但是在吐蕃王朝前期,即從松贊干布至赤都松贊普時期,該家族的幾位成員曾經(jīng)是王朝中權(quán)傾一時的重要大相。關(guān)于該家族的興起最早有噶爾·赤扎孜門和噶爾·芒相松囊曾經(jīng)擔任大相之職。而從噶爾·東贊域宋開始,該氏族就更為顯赫。對內(nèi),噶爾氏及時發(fā)現(xiàn)瓊保氏的“異動”,提前平息了吐蕃王朝內(nèi)部可能出現(xiàn)的紛爭和動蕩。P.T.1287所載,“瓊?!ぐ钌K孜已經(jīng)老耄,曝日閑居”,當瓊?!ぐ钌噲D宴請贊普以挽回敗局之時,噶爾卻事先發(fā)現(xiàn)了瓊保氏的“陰謀”。瓊?!ぐ钌K孜選擇自盡并令其子獻其首級于贊普才勉強保住“未毀其家族政事”[6](P229)。對外,噶爾氏為贊普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外交上,噶爾·東贊域宋在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聯(lián)姻過程中可謂智勇雙全立下奇功。軍事上,在針對吐谷渾和大唐的數(shù)次戰(zhàn)爭中,以噶爾·東贊域宋為首的父子三人的赫赫戰(zhàn)功,不僅在敦煌藏文文書之中,而且在《唐書》《唐會要》《通典》《資治通鑒》等漢文典籍中都有生動的記述。不過,無論其曾經(jīng)的功績?nèi)绾?,噶爾家族的最終命運仍是令人嘆息。敦煌文獻P.T.1287載,“噶爾等數(shù)大論心懷異志,謀逆背叛,贊普乃深謀遠慮,運籌帷幄,以堅甲利兵處置之,將叛變諸臣悉數(shù)治罪”[6](P229-230)。
韋氏(dbavs):先祖為俄·新章察(rje-vol-rjevI-zi-brang-tsha)之家臣,也出現(xiàn)在P.T.1287文書之中。據(jù)說,森波杰達甲吾時期,岸本韋·雪多日庫在格斗中被線·墀熱頓孔所殺,其兄韋·旁多熱義策到森波杰前申訴不果,與“心懷異志”之娘氏結(jié)盟,并聯(lián)合其舅氏農(nóng)·桑多日松派使者聯(lián)絡悉補野贊普(達日年塞)。朗日松贊時期,韋·義策、韋·梅囊、韋·布策等聯(lián)盟娘氏、農(nóng)氏和蔡邦氏,引贊普之兵滅森波杰(墀邦松),韋氏從此成為悉補野聯(lián)盟之權(quán)臣,受封領(lǐng)賞[6](P217-221)。墀松贊贊普之時,該氏族在權(quán)力斗爭中不敵瓊保氏,“后,韋·辦過日義策老耄,曝日閑住”,“適逢贊普自輾噶爾往畿曲河谷”,乃“托請枕·聶多日祖?zhèn)愞D(zhuǎn)稟贊普”,與贊普盟誓并得到贊普誓詞:“義策忠貞不貳。你死后,我為爾營葬,殺馬百匹以行糧。世孫后代中,賜以金字告身,不會斷絕!”[6](P225-226)有贊普盟誓的正式承諾,出自該氏族的韋·赤松杰藏熱、韋·達扎孔類、韋·囊熱蘇贊、韋·芒杰拉類、韋·頰道日達聶等多人先后任吐蕃大相。
沒盧氏(也譯為卓氏vbro):曾經(jīng)是努王米巴(snubs-rje-dmigs-pa)的大臣,后成為雅隆部落之屬下。其后世子孫中曾有多位出任吐蕃大相:沒廬·窮桑俄爾瑪(vbo-cung-bzang-vor-mang)、沒廬·赤蘇若木夏(vbro-khri-gzu-ram-shags)沒廬·赤松杰達囊(vbo-khri-sum-rje-stag-snang)。[6](P217)
由此可見,“十二小邦”不僅僅是古代青藏高原重要的地方勢力,其后裔在吐蕃王朝中也大多身居要職。藏文典籍中之所以反復出現(xiàn)“十二小邦”之名,應是因為它們對吐蕃王朝乃至整個藏族歷史都具有非凡的政治意義和歷史價值。
作為一個專有名詞,“十二小邦”出現(xiàn)在吐蕃王朝時期。在吐蕃王朝的政府文告中以及其后眾多典籍中,“十二小邦”被作為眾多臣服小邦的代表被沿用至今。
《弟吳宗教源流》載:“松贊干布執(zhí)政早期劃分為四茹,定蘇毗為支茹,將受封的四國王(四部王)納入治下,在唐蕃邊界設立哨卡;編訂十二小邦為庶民奴戶,父系六族為王服務,享受王的待遇”[7](P122)。這段文書說明,松贊干布時期“十二小邦”已經(jīng)被當作專有名詞在使用,用以代表所有已經(jīng)臣屬于吐蕃王朝的眾多小邦。
歷代學者在著述之中,“十二小邦”也經(jīng)常是作為一個專有名詞被使用。例如,17世紀達隆噶舉派有名僧人阿旺南杰的《珍稀佛教史?!穂8](P100,140-141),現(xiàn)代學者諾章·吳堅的《數(shù)稱詞釋義大全》[9]等著述中就多處提到“十二小邦”之名。但是大多數(shù)學者和世人其實并不太關(guān)注“十二小邦”具體包括哪些小邦,且常常將其與“二十五小邦”和“四十小邦”等相提并論,用以指代藏地史前地方勢力各據(jù)山頭,互不統(tǒng)屬,相互征伐的狀況。
關(guān)于“十二小邦”的具體詳情,藏文典籍中《弟吳宗教源流》和《賢者喜宴》中細細列舉了各個小邦的邦名、地域、王、大相的名稱。后世學者對“十二小邦”的理解多以《弟吳宗教源流》為范本,也有以《賢者喜宴》為根據(jù)。例如,現(xiàn)代藏族學者中仁欽諾布則在《西藏歷史寶鏡》[10](P60-63)一書參照了《賢者喜宴》。弟吳覺色在《漢藏佛教史詳釋》[11](P225)中詳列“十二小邦”之名時其排列順序明顯是根據(jù)《弟吳宗教源流》:
“rgya-phran-bcu-gnyis-ni,yul-vchims-yulnag-bo-dgu-sul,…… yul-zhang-zhung-dar-gyerje-le-shar-bzhugs,…… yul-myang-ro-mchadgkar,…… yul-sybs-yul-gling-dgu,……yul-nyangro-sha-bo,…… yul-gyi-ra-ljongs,…… yul-ngaspo-khra-sna,…… yul-dwags-yul-se-mo-grubzhi,……yul-vbrog-mo-rnam-gsum……”(十二小邦是:琛域、象雄、娘若切噶爾、努域陵古、娘若香波、吉日群云、巖波查納、約甫邦卡、芝顯瑞莫貢、娘域納松、達域楚奚、卓穆那木松)。
桑珠次仁編輯的20世紀著名藏族學者的作品集《毛爾蓋·桑木旦全集》[12](P138-139)中也是根據(jù)《弟吳宗教源流》:
“de-yang-rgyal-phran-bcu-gnyis-ni,ldevuchos-vbyung-las,yul-vchims-yul-nag-po-dgusum……”(據(jù)《弟吳宗教源流》載:“十二小邦”是:琛域……)。
總之,“十二小邦”作為專有名詞,在吐蕃王朝時期已經(jīng)被記錄在案。此后該名詞更是在歷代各類典籍中被反復使用,現(xiàn)代學者對“十二小邦”的理解基本是以《弟吳宗教源流》和《賢者喜宴》的記載為根據(jù)。
但是,隨著敦煌藏文文獻的發(fā)現(xiàn)和釋讀,學者們對“十二小邦”的理解出現(xiàn)了新情況。例如,恰白·次旦平措在《次旦平措著作》中論及“十二小邦”時就是根據(jù)P.T.1286的記載。在“十二小邦與四十小邦,從聶赤贊普、穆赤贊普到止貢贊普、布德貢杰”(rgyas-phran-gnyis-dang-sil-ma-bzhi-bcu,gnyav-khri,mu-khri-btsan-po-nas-gri-gum-btsanpovi-bar-dang,spu-de-gung-rgyal-gyi-skor)這一節(jié)中,他詳細列出了17個小邦的所在地、小王和“倫”(大臣)[13](P315-316)。順序和內(nèi)容明顯與敦煌文書P.T.1286相同而與《賢者喜宴》和《弟吳宗教源流》的記載有較大差異。下面看看敦煌文書中的“小邦”與后世藏文典籍中的“十二小邦”有哪些不同。
關(guān)于藏地史前小邦,藏文傳統(tǒng)典籍與敦煌文書所載有非常明顯的差異
首先,小邦排列的順序不同。P.T.1286中,“象雄”位居榜首,而“琛域”排列在其所列17個小邦的第15位。而且在敦煌的多份文書中,凡是與小邦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其排列順序都與P.T.1286雷同。但是在《弟吳宗教源流》和《賢者喜宴》中,琛域卻居于首位,這也是眾多藏文傳統(tǒng)典籍中“十二小邦”的排列順序??梢姡鼗臀墨I中關(guān)于小邦的記載應該是以這些小邦國的重要性和影響力作為排序的規(guī)則,而后世藏文典籍中“十二小邦”的排序明顯取決于這些小邦成員后來在吐蕃王朝中政治權(quán)力的大小。所以,“十二小邦”作為一個專有名詞與史前“小邦”的潛在涵義已經(jīng)不同。
其次,各小邦的書寫方法上有變化(見表1)。從這些小邦名稱的差異中,明顯可以看到時代變遷的痕跡和在反復抄寫的過程中人為原因?qū)е碌腻e漏、改寫、增添或刪減。而且“十二小邦”并未超出P.T.1286中記載的范圍,只是順序上(表明重要性)有所調(diào)整。
以《弟吳宗教源流》和《賢者喜宴》中的“十二小邦”為例進行比較(見表2),發(fā)現(xiàn)《弟吳宗教源流》中,最后一個小邦“卓末納木松”(vbrog-mo-rnam-gsum)。但是,《賢者喜宴》中被代之以“工域哲那”(kong-yul-bre-sna),且排列順序在第10位,而這個順序卻剛好與敦煌文書中小邦的順序相吻合。
表1:各小邦的書寫方法變化對比
《賢者喜宴》(1564年)1 mtshims-yul-gru-shul 1 vchims-yul-nag-po-dgu-sul 2 zhang-zhung-yul 3 myang-ro-phyong-dkar 4 gnubs-yul-gling-dgu 5 nyang-ro-sham-po 6 kyi-ri-ljon-sngon 7 ngam-shod-khra-sna 8 vol-phu-spang-hkhar 9 sribs-yul-gyi-ral-gong 10 kong-yul-bre-sna 11 nyang-yul-rnam-gsum 12 dwags-yul-gru-bzhi《弟吳宗教源流》(12世紀中葉)2 zhang-zhung 3 myang-ro-mchad-dkar 4 snabs-yu-gling-dgu 5 nyang-ro-sham-po 6 gyi-ro-ljongs-sngon 7 ngas-po-khra-sna 8 vol-phu-yang-mkhar 9 kris-sna-rol-mo-gong 10 ngang-yul-rnam-gsum 11 dwags-yu-se-mo-gru-bzhi 12 dwags-yu-se-mo-gru-bzhi
可見,“十二小邦”的具體內(nèi)容可能因為歷代學者不同,寫作時參考的資料不同而導致一些細小的改變。然而,作為一個專有名詞,“十二小邦”一名卻得以延續(xù)至今。
專有名詞“十二小邦”始于吐蕃王朝時期。這個專有名詞的出現(xiàn),是為了強調(diào)吐蕃王朝權(quán)力的基礎和政權(quán)的合理性。因為正是在“十二小邦”的“共同擁戴”之下,青藏高原以雅隆悉補野部落的首領(lǐng)——贊普為核心,一個更大更有力的部落聯(lián)盟——吐蕃王朝得以建立,并開始其對外擴張的步伐。
筆者以為,傳統(tǒng)史籍中“十二小邦”雖以古史神話中的人物形象同時出現(xiàn)在迎請聶赤贊普的畫面之中,實際上是在吐蕃王朝“天下大定”之后,為闡釋贊普的神圣性和王朝的合理性,把歷史的時間與空間進行移植的結(jié)果。敦煌藏文文書的記錄反映了古代青藏高原上真實的政治形勢,與后世的專有名詞“十二小邦”不能等同。
藏文典籍中關(guān)于“十二小邦”不是所謂神秘的數(shù)字“四”或者“六”等數(shù)字組合的結(jié)果。“四”或者“六”等數(shù)字究竟有何特殊的含義,學者們對此的論述首先就是含糊其辭或者語焉不詳,且沒有任何材料或事實能說明這些數(shù)字在古代藏族先民社會、生活等方面的特殊意義,在現(xiàn)代藏族人生活中也未見任何“殘留”或痕跡。此外,卡若、曲貢等遠古遺址遺物中沒有反映出藏族先民在數(shù)字上有任何特殊偏好或者規(guī)律。這說明:藏族人“神秘數(shù)字”觀不可信。傳統(tǒng)史籍中的“四茹”,“十八東岱”等,乃是吐蕃王朝時期為適應對外戰(zhàn)爭中軍事指揮之需要,在“天下一統(tǒng)”之后對內(nèi)部的一個大致劃分。史前時期,小邦林立,各自為政,應該沒有“雄才大略”提前考慮“天下”布局,所以關(guān)于史前青藏高原的“天下”四分與六分之說,不過是后世人的附會解釋。
通過藏地“十二小邦”的由來和含義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古代藏人歷史敘事的特征。其中既有把古代世界中的重要人物形象附會到后世歷史敘述的內(nèi)容,更多的是將不同歷史時期出現(xiàn)的重要人物和事件進行移植和嫁接,成為亦真亦幻,有根據(jù)卻更似神話傳說的歷史故事。然而,對比不同時期的歷史典籍,結(jié)合敦煌藏文文書的記錄,我們?nèi)匀荒軌蜻€原歷史本來的面目。此外,藏文傳統(tǒng)史籍中濃厚的佛教說辭,實際上更能證明這些只是后世人筆下的所謂“歷史”。
[注 釋]
①張云在其《“十二小邦”考辨》中將兩份材料中所列“十二小邦”進行過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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