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
羅母生坐在那兒,坐在火邊。他說他哪也不想去,只想坐在那兒,坐在火邊。算起來,他在那兒坐了有四個鐘頭了。夜露把他渾身弄得很濕,這種濕氣在夜里是看不著的,但能觸摸到,也能聞到,那種味道就像帶腥氣的水草一樣好聞。我拉開帳篷的拉鏈,伸出腦袋,我沖他喊叫:“羅母生,羅母生,去睡覺吧。這里晚上這么冷,去睡覺吧。別凍著了。”他充耳不聞,依然坐在那兒——巋然不動,像一尊黑黢黢的雕像。
我裹著衣服走出來。手里拎著一張羊毛毯子。我把那張挺厚實的羊毛毯子給羅母生披上,他身上已經有一張?zhí)鹤恿耍矣纸o他披上一張。先前那張應該是茜茜給他披的?!畿缡撬呐?。這里太冷了,不分春夏秋冬,這里的夜晚都冷得要命。這里的海拔太高了。我把毯子給他披上,可還是能夠感覺到他很寒冷,他全身都在發(fā)抖。
我在他身旁坐下,點上一根煙遞給他,他沒接。他低著頭,木呆呆地盯視著火苗,渾身發(fā)出輕微的顫栗。他太冷了,鼻尖都有清水鼻涕了。我把煙塞進他嘴里,他嘴唇嘬動,似乎在悄悄吸了。我抬頭仰望星空,銀河從南到北橫貫天際,美輪美奐、耀眼多姿,美得無法言喻。那些閃爍著淡紅色和橘黃色微光的星辰。密密麻麻。緊密排列在浩瀚而低矮的碧空中,仿佛就在我們頭頂,觸手可及。我們花費兩天多的時間趕來這里,就是為了一飽眼福,看一看那盛傳已久的銀河??匆豢催@里令人贊不絕口的星空。后來我們如愿以償了。卻沒有那種目擊眾神般的震撼和快感了。原因就是,我們的心情都被一通電話給毀了。
五個小時前,也就是九點左右。羅母生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父親打給他的。電話中,他的父親告訴他,他的母親剛剛去世了。掛掉電話后,他就這個樣子了。他對我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天上又要多一顆星星了?!闭f完,他就抬頭仰望星空,淚流滿面。他的情緒傳染給我們。那個時間點,絕美的星河還沒完全展現出來,不過,接下去,我們誰也沒有那種期待已久的賞星觀月的心情了。
我們陪著他坐在火邊,默默不言。誰也不說什么,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那么坐著。我們四個人,羅母生,羅母生的女友茜茜,我,以及我的女友馬玉瑤,我們就那么坐著,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馬玉瑤靠在我的肩頭,茜茜靠在羅母生的肩頭。我們誰也不看誰,只盯著眼前那堆瘦弱的火苗。四雙眼睛,都盯視著那堆火苗。如果火苗有感知的話,它一定會害羞的。夜一點點加深,風也越來越大了。馬玉瑤頂不住困倦,倒在我懷里睡著了。半個鐘頭后,她被凍醒了,不停打噴嚏。再這樣下去,她會感冒的。我把她攙扶進帳篷里,把她哄睡后,我再次走出去。
羅母生坐在那兒,他的女友茜茜依靠在他右肩上,左臂攬著他的左肩。從抖動的背影中就可看出來,她在默默抽泣。羅母生也在抽泣。后來,兩個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起來。我想著還是不打擾他倆為好,讓他倆盡情哭一場是再好不過的。我轉身回帳篷里,熄滅燈。身旁馬玉瑤發(fā)出勻稱的有節(jié)奏的呼吸聲。她已經忘掉了今晚發(fā)生的不快。沉浸在睡夢中了。我沒有睡,我睡不著,我想,我們的旅行就這樣中斷了。明天一早,我們肯定會乘坐早上十點那班列車趕回去。今天是走不成了,只有等明天。如果今晚還有列車的話,我想羅母生一定會在今晚趕回去。我們原計劃在這里待一周,一周后才準備離開,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
我把毯子披在他肩上,毯子重疊在茜茜披給他的那張?zhí)鹤又?。茜茜已經回帳篷了。我看到她在帳篷里晃動的身影,帳篷里有把手電筒,那把手電筒開著,光照在帳篷上,帳篷顯現出淡紅色。她的影子在帳篷內壁上晃來晃去,顯得有點焦躁不安。另一頂帳篷里一片漆黑,馬玉瑤睡在里面,她睡得很好。說不定她睡得并不好,說不定她會做噩夢。明天我要問問她,她睡得怎么樣。
我從懷里掏出一瓶白酒,兀自喝了一口:“你要不要來點?”我問羅母生。我希望他喝點酒,遇到這種事兒,喝點酒會好很多。我把酒瓶歪著遞給他,半晌,他接了去。他一口氣喝了半瓶下去。他已經不哭了,但淚痕猶在。他還是盯著火苗看,眨也不眨,就那么直直地盯著。如果火苗是個小姑娘的話,被這么盯著多半也會感到害羞。
“天真冷啊?!蔽掖曛郑D身看向他,想找點話題聊聊。他一聲不響的真讓人莫名感到擔心。
“誰都會遇上這種事?!蔽医又f,“沒有誰能避免得了?!蔽以噲D勸慰他。我話中的道理并不錯——沒有誰能避免這種事。話雖如此,可此刻說出來卻覺得干巴巴的,毫無色彩和感染力可言,猶如淡而無味的過期餅干一樣,生硬干燥。我不知道下面該說些什么了。
羅母生把酒瓶還給我,酒瓶里的酒水所剩不多了。我把剩下的那點喝掉,身上果然就暖和起來。“想開點。”我把手搭在羅母生的肩頭。
“陪我走走?!绷_母生忽然站起來。
“現在嗎?”我說?!叭ツ膬海俊?/p>
羅母生離開火光照耀的地方,向黑暗中走去。說是黑暗,其實也不盡然。在漫天繁星之下,夜色顯得淡而稀疏,甚至有點明晃晃的。我小跑著跟上羅母生。
“不自在,”羅母生說,“不自在啊?!?/p>
“哪里不自在?”我問。我們同時停住腳步。
他用手指戳戳心口,說:“這里?!?/p>
我點點頭:“慢慢就會好了?!?/p>
“你還有酒嗎?”他問。
“有啊?!蔽艺f。
我又回到帳篷里取了兩瓶酒。我們兩個一人拎著一瓶酒走在高原的山岡上,邊走邊喝著酒。風在刮,兜起衣角,獵獵作響?!拔彝蝗挥X得自己老了?!绷_母生說,“就在今晚,就在我坐在火邊那幾個小時里,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是老了還是成長了?”我疑惑著說,“有時候老有人愛把兩者弄混?!?/p>
“老了。是老了?!?/p>
“也可以說是你突然覺察到自己猛地成長了一下。是吧?”
“我不知道?!绷_母生舉起瓶子喝了一口,“我現在還說不了?!?/p>
風還在刮,風很大,臉上的肌肉被風刮得直跳。
“她一直想親眼看著我和茜茜結婚來著,這下她要失望了。她看不到了?!绷_母生說。
“能看到,在天上。”我說,“據說在天上能看到下面的一切?!?/p>
“不,那不一樣。那哪會一樣?!?/p>
“你不愿相信人死后還有感知嗎?”
“不太相信?!绷_母生望著天上的星星,睫毛微微顫動,“如果真有感知就好了。可我不太相信。”
“相信要比不相信要好?!蔽艺f,“你覺得呢?”
“或許是吧,可我現在還不相信這個?!?/p>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翻過一座山岡,向下走去。走著走著,就聽到銀鈴般的脆響。是一條山澗。融化的雪水從遠處的高山上源源不斷地流下來。羅母生在山澗旁蹲下來,把手浸泡在溪水里,溪水非常涼。聞都可以聞出來有多涼??諝饫餄M是冰碴子的味道。他把酒瓶也冰在水流中,水流湍急,瓶身被他牢牢抓住才沒有順水沖走。
“我沒想到她會這么突然就離開了?!绷_母生說,“像是開玩笑似的。聽起來有點荒誕不經?!?/p>
“世事難料?!蔽艺f。
“我還沒好好孝敬她,”羅母生說,“她就這樣走了?!?h3>三
我們倆把酒喝完后,把酒瓶子丟在了水流中,它們半浮在水面上漂走了。我把手也伸進水里,的確很涼,像握住了一塊冰塊。我倆用手舀水來喝——喝過酒后,我們都覺得很口渴。雖然水很涼,但我們還是各自喝了好幾口。
“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再沾酒了,一丁點也不沾了?!绷_母生說。
“為何?”我說。
“我的父親是個酒鬼,她不想看到我以后也那樣?!?/p>
“你不會那樣的,你平常也不怎么喝?!?/p>
“但我還是想做到滴酒不沾。她希望我這樣,希望我滴酒不沾?!?/p>
“那你一定能做到的,對你來說這不難?!?/p>
我們邁過溪流繼續(xù)走著,走上另一座山岡。遠處是一個村子,燈火盡皆熄滅了。那個村子坐落在一片洼地里,周圍是凸起的小山岡。風里攜帶著狗叫聲,村里的狗一定看到了我們。羅母生望著那個洼地里的村子,若有所思。我曾從羅母生口中得知,他家也在一個小山村里。那個村子也不大,只有十多戶人家,并且有一半有錢人家已經陸陸續(xù)續(xù)搬離了那里。去鎮(zhèn)上或者縣城里安家落戶了。
“明天一早我就回去?!绷_母生說。
“我知道,我們也回去?!蔽艺f。
“你和馬玉瑤可以繼續(xù)留在這?!?/p>
“不,我們也回去?!蔽艺f,“繼續(xù)待在這已經沒多大意思了?!?/p>
我抽出一根煙給羅母生,他接過了。我自己也叼一根在嘴里。羅母生抽了一口煙,語帶歉意說:“很不好意思,把這次旅行給搞糟了。”為了這次旅行,我們四人精心謀劃了許久,除了請假之外,馬玉瑤還特意辭了職。原因就是她請不掉假。
我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在說,你用不著愧疚什么。
忽然,他再次哭起來了。先是閉著眼睛咬著嘴唇,盡力壓抑著,后來實在壓抑不住。就啜泣出聲來。面對此情此景,我局促不安,束手無策。男人之間,悲情和柔情一樣,都是令人難以招架的存在。我還沒有學會該如何應對這些。他蹲下來,抱頭痛哭。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一手插兜,一手夾煙,大口吸著,以此來掩飾內心的慌亂。我聽到煙絲呲呲燃燒的聲音。附近一帶的山岡里,整個都是他的哭聲。他的哭聲引起更多更激烈的狗叫聲。等他不哭了,我才把他拉起來。
“我們回去吧,”我說,“外面太冷了。”
“你先回去吧?!彼檬直呈箘湃嘀t腫的眼睛,聲音哽咽,“我想再待一會兒?!?/p>
“回去待吧?!蔽肄D身看向營地那里,那堆火苗還沒熄滅,還在燃燒著。“回去待吧。那邊有堆火,待在火邊暖和些。”
他聽從了我的建議,我們往回走去。洼地里那個村子逐漸遠離我們。明天,明天早上,我們會去拜訪那個村子。村里有幾個跑私車的年輕人,他們有摩托車,只需花費不多的錢,就能讓他們啟動摩托車載我們去縣城,從那里我們就能買到回內地的火車票。明天我們就會去那個村子里找他們,讓他們帶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我們又在火邊坐下來?;鹑嫉煤芡?,沒有要滅的趨勢。我還是往火里又丟了幾塊劈柴樣子,火被壓得跳了跳。坐在火邊很溫暖?;鸬臒崃可l(fā)到周圍,周圍也暖意融融。我們就坐在火光能照到的范圍里。我覺得溫暖,身上熱乎乎的。我把手放在火上烤,手掌很快也熱乎了。我看向羅母生,他又陷入沉思了。他目光空洞地盯視著火苗,臉頰凍得紅撲撲的。清水鼻涕從鼻尖拖下來卻渾然不知。他在發(fā)抖,全身都在顫栗,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抖得像篩糠。
“你感覺怎么樣?”我說,“你還覺得冷嗎?”剛剛我們走在一座座山岡上時,我以為他已經好多了,不再顫栗和發(fā)抖了。現在,坐在通紅的火光前,他的一切動作細節(jié)都很明顯,都被無限放大。他一點也沒好。他還是那么冷,任何火光都無法溫暖他。他又變得沉默寡言了。他緊閉著嘴,盯視著火苗,一句話也不說。
“你還覺得冷嗎?”我又問一遍。
這次他點點頭,算是回答了。
毯子從他肩上滑落下來,我又重新給他披上。
“要不,回帳篷里吧!——你要是感覺還冷的話?!蔽艺f。他的帳篷里一直亮著燈,茜茜在里面晃來晃去,絲毫沒有睡覺的意思。她大概也很是心緒不寧。
他搖搖頭,表示他哪也不想去。
我站起來在原地走了走,又坐下。我抬頭仰望著星空,發(fā)現星星在一顆顆減少,色澤也在逐漸暗淡,總體來說,沒有先前那么繁多和壯美了。不久后,天就要亮了。
“進去睡一會吧?!蔽彝仆扑f,“明天還要趕路?!弊疖囈惶彀耄诨疖嚿显趺茨苄菹⒌煤媚??他依然那么坐著,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fā)。我聽到帳篷拉鏈的響動,茜茜從帳篷里走了出來。她有兩個烏青的的黑眼圈?!澳闳ニ粫桑襾砜粗?。”她說。
我回到帳篷里,馬玉瑤也在這時醒來了。“怎么樣,睡得還好嗎?”我問。我在她身旁和衣躺下?!班?,睡著了?!彼齻冗^身來看著我。不一會兒,又俯下身把臉貼上來,貼到我的胸膛上。
“他還在外面嗎?”她問。
“還在那?!?/p>
“一整晚都在那嗎?”
“是的?!?/p>
“你怎么不陪陪他,”她說,“你把他自己丟外面了嗎?”
她有點指責的意思。
“茜茜也在,”我解釋說,“我進來時茜茜去了?!?/p>
馬玉瑤坐起身來,我說:“你也要出去嗎?”
“不是,”馬玉瑤噓聲說,“小點聲?!铱纯此麄冊诟陕??!?/p>
她輕輕拉開帳篷的拉鏈,透過縫隙朝外張望。隨后,她又把帳篷的拉鏈合上。她躡手躡腳向我爬過來,像只貓似的?!霸趺礃永玻俊蔽覇査?,“外面怎么樣了?”我摟著她的腰,把她摟進懷里。
“茜茜抱著他,他睡在她腿上?!彼f。
“真好?!蔽艺f。
“好什么?”馬玉瑤不解地說。
“你不覺得那樣挺好嗎?他睡在她的腿上?!蔽逸p緩地撫摸著馬玉瑤,先是她的頭發(fā),后是她的腰肢。接著,我掀開她的衣服,把手伸進去。很溫暖,里面很溫暖,比在火堆前還要溫暖。我開始脫她的衣服。她推開我,叱責說:“你干什么!”
“你說干什么?!?/p>
馬玉瑤生氣了,佯怒說:“你還有心情干那事!”
“干了好睡覺?!蔽宜坪踉趯諝夂霸?,因為她不再搭理我。
她整理好衣服,氣咻咻地側過身去。不再搭理我了。我自討沒趣,碰了一鼻子灰,便從枕頭下摸出一瓶酒,擰開,喝了幾口。喝點酒也好睡覺。我睡著了。仿佛睡了許久,仿佛睡了幾個漫長的世紀。我做了好幾個夢,有好有壞。等我醒來后,看了看時間,發(fā)現我睡得并不久,只有兩三個小時而已。馬玉瑤已經不在帳篷里了。
我走出帳篷,下意識抬頭看天。天上沒有星星了,一顆也沒了。太陽從遠處的山巔上緩緩升起來。赤紅的太陽,散發(fā)著清冷的光。羅母生還坐在那兒。我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他的頭發(fā)和眉毛都濕漉漉的,夜露把他淋得很濕。那堆火還在燃燒著,沒有要熄滅的意思,不過,柴火已經用盡了。它早晚都要熄滅。我正疑惑馬玉瑤去哪兒了,就看到幾輛摩托車在向我們駛來,馬玉瑤和茜茜坐在其中兩輛車的后座上。她們倆是叫車去了。
她倆從摩托車上下來。馬玉瑤向我走來。“我看你還在睡著,就沒喊你起來。想讓你多睡會?!彼f。
“我已經睡得夠多了。”我說,“差不多睡了三個小時吧?!?/p>
“在火車上還可以好好睡。”她說,“如果咱們碰巧能夠買到臥鋪的話?!?/p>
她從我身旁走開,去拆解帳篷,收拾行李。茜茜在收拾另一個帳篷。
“昨晚的星星怎么樣啊?”有個小伙子問我?!岸嗖欢喟??”一共來了四輛摩托車和四個小伙子,他是其中的一個。他的無心之間讓我聽起來像是有意的嘲諷。
“多不多關你屁事啊,”我說,“和你有一毛錢關系嗎?”
“你什么意思,”他說,“是不是想打架?”
“想?!蔽艺f。
我站起來,手里有一塊卵石。
他從摩托車上下來,我把卵石向他砸去,石頭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前胸。他憤怒不已,向我沖來。我們倆扭打在一起?!八麐尩?,”我邊扇打他邊說,“你個狗娘養(yǎng)的?!蔽野阉T在身下,像騎著一條狗或者一頭豬。他在我身下扭動不已,在掙扎,但看起來像女人在床上時的某種動作。好景不長,他從我身下翻出來,騎在我身上了。他也在用不堪入耳的臟話辱罵我。不過,他用的是當地的方言,我聽不大懂。只是覺得他話里有一股濃重的戾氣,我據此斷定那是臟話無疑。
他們都來拉解我們。他的那三個伙伴,還有馬玉瑤和茜茜。最終,他們合力把我們拉解開了。
“再這樣下去,今天誰都走不成了?!避畿鐡鷳n地說。
聽聞此言,我安靜下來。我朝羅母生看去,他也在看著我。
我轉過身去,跟隨馬玉瑤去收拾帳篷和行李。
“你怎么回事,”馬玉瑤在折疊帳篷時指責我說,“都這個節(jié)骨眼了還去滋事打架?!?/p>
我不吭聲,配合著她折疊帳篷。
“讓人省點心行不行?”她說。
“行?!蔽艺f。
“那你還有那閑工夫去惹事兒。”她說。
“你不知道,”我說,“我準備寫個小說把昨晚發(fā)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蔽易叩剿砗螅ё∷?。用言之鑿鑿、確信無疑的口吻對她說:“這很有價值。昨晚發(fā)生的一切都會很有價值。只需要如實的記錄下來即可?!?/p>
“有什么價值?”她反問我說。
“你不懂。到時你就知道了。”
她用胳膊肘支開我。“那和你去惹是生非有什么關系?你要寫個小說記錄昨晚的一切和你去惹是生非有什么關系?”她說。
“那是情節(jié)的一部分,故事發(fā)展到最后,就需要來點是非點綴點綴。否則太平淡了,沒有波瀾,太平淡了一點?!蔽艺f。
“所以你就故意去惹點事出來,好寫進去?”她盯著我說。盯得我渾身不自在。她的理解力很好,她理解得一點都不錯。我就是要惹怒那小伙子,惹點是非出來,作為小插曲寫進故事里。
“是呀,”我說,“我就是這樣打算的。”我禁不住用手指在她腦袋上點了一下,夸獎說:“你太聰明了?!?/p>
“咱們分手吧?!瘪R玉瑤平靜地看著我說。
“怎么了,我哪里惹到你了?”我大惑不解。
“沒怎么。”她堅定地說,“咱們分手吧?!?/p>
“不分,為什么要分手啊,咱們不是處的挺好的嗎?”我獻媚似的沖她微笑。
我湊過去,拉她的手,她用力推開了我。她真的生氣了。
“從現在開始咱們沒有半點關系了?!彼齺G下這一句話,拖著一大包行李走開了。和我打架的那個小伙子迎上去從她手中接過行李,綁到摩托車上。她坐上了他的摩托車,摩托車啟動了,她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逐漸遠去了。
“瑤瑤,我是在開玩笑呢?!蔽覜_著她遠去的背影喊道,“你別生氣了。我不會那樣干的。你也在開玩笑,你也在給我開玩笑對不對?”她沒有回頭,沒有回答,她的背影從兩座山岡間穿過,逐漸遠去。
不知何時羅母生已經坐在一輛摩托車上了,茜茜坐在另一輛摩托上。他們兩個都在看著我。茜茜說:“走吧?!彼袷窃趯ξ艺f,又像是在對司機說。隨后,兩輛摩托車轟鳴著離開了。只剩一輛了。那人扶著車把坐在車上等著我,等得有點煩躁。我扶著他的肩膀坐上去,我抽出一根煙,嗅一嗅,問他:“有火嗎?”
他搖搖頭說:“我不吸煙。”
我說:“你應該吸煙。這樣對你的身體有好處?!?/p>
他有點嫌棄地說:“你是不是喝多了?”
“有點吧?!蔽艺f。
“一大早就喝酒嗎?”他說。
“是昨晚喝的?!蔽艺f。
“坐穩(wěn)了嗎?”他說。
“等一下?!蔽艺f。
“又怎么了?”他問。
“我去借個火?!?/p>
我從摩托車上下來,隨手把壞掉的打火機從手中丟出去。我走到昨晚那堆火苗前,火已經不知什么時候熄滅了。但還有一星半點的火星子在隨風閃爍。我俯下身去,把香煙觸到火星子上引燃。我站起身來,再次仰望天空,天空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云,也沒有一顆星。昨天晚上那一顆又一顆的星星,那密密麻麻的星星,數也數不盡的星星,現在,一顆也沒有了。天空瓦藍瓦藍的,高遠清澈,仿佛不曾有過星星,仿佛它們從未出現過。
責任編輯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