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與“妖”有關的器物傳說,有一個名稱相信大家都不會陌生,那便是與“桃木劍”、“收妖葫蘆”等傳統(tǒng)辟邪物齊名的“照妖鏡”。作為“照妖鏡”的真實原型,由古代手工藝所鑄造的銅鏡,是否真的有“照妖鑒鬼”的功能?
光學作用產(chǎn)生靈異化效果
中國目前已知最早的銅鏡出土于新石器時代的齊家文化遺址中,距今已經(jīng)有4000多年。不同于生產(chǎn)與戰(zhàn)爭所需要的必備工具,銅鏡自誕生以來,便是屬于統(tǒng)治階級所持有的奢侈品,這一點從出土銅鏡那精美繁復的裝飾工藝上便可得知。常見的古代銅鏡紋理款式有羽狀紋、云雷紋、山字紋、四葉紋、菱形紋、饕餮紋、螭龍鳳紋等;常見的銅鏡鑄造工藝有金銀錯紋、透雕紋、描漆紋、螺鈿紋、貼金銀等。
唐太宗有句非常著名的格言:“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這里的“以銅為鑒”說的就是銅鏡,由此可以說明銅鏡的主要功能與現(xiàn)代玻璃鏡一樣,都是“正衣冠”。然而以鑒照衣冠體貌為主要功能的銅鏡,是如何在后世傳說中衍生出了“照妖”、“照病”等特殊效果的?
因為銅鏡往往含有其他雜質(zhì),外形也不平整,這種受工藝局限所導致的特殊光學效果,為古銅鏡的“鑒物”作用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靈異化效果。遠古時期的銅鏡往往有凹面、凸面鏡效果出現(xiàn)。
《說郛》記載,漢高祖初入咸陽宮時,曾經(jīng)巡視秦王寶庫,其中有一面方形銅鏡,寬四尺,高五尺九寸,內(nèi)外皆明。人照則身影倒現(xiàn),用手掩心照鏡,可以照見五臟腸胃,一覽無遺,可知疾病之所在。而照鏡的女子若有邪心,則鏡中影膽張心動。相傳秦始皇常以此鏡照宮人,有見膽張心動者則殺之。后此鏡同諸寶皆為項羽所掠,不知所蹤。
除了神乎其神的“咸陽宮鏡”以外,《西京雜記》中又有漢宣帝未登基時,隨身常帶有一面身毒國進貢的寶鏡,此鏡大如八銖錢,可以照見妖物,常佩此鏡,可以得到天神的庇佑。相傳宣帝便是因為有此鏡傍身,才得以從“巫蠱之禍”中幸免。
傳說可溝通陰陽兩界
到了唐代,銅鏡不僅在式樣、工藝、使用上變得更加廣泛,其所攜帶的神異色彩,也隨著唐傳奇故事的興盛而愈發(fā)蓬勃起來。
唐代最為著名的官方鑄鏡,莫過于在揚州鑄造的“水心鏡”,因其遵循“陽燧”古法,只在每年的五月初五當天正午,與揚州江心處經(jīng)“百煉”法鑄造,因此又名“江心鏡”、“百煉鏡”。因其工藝復雜,一鏡難得,故而自唐以來,揚州“水心鏡”便一直是專供皇室使用的貢品。而正因其特殊的鑄造規(guī)格與貢品身份,有關“水心鏡”的志怪傳奇,也是所有銅鏡之中最奇詭、最壯麗的。
《太平廣記》引《異聞錄》中,有一則故事,其講述了唐玄宗時,揚州曾獻九寸蟠龍水心鏡一枚,并聲稱鑄造此鏡時,有自稱“龍護”、“玄冥”的一老一少兩位神仙來訪,幫忙鑄鏡。鏡成之后,江上忽然出現(xiàn)龍吟、涌浪等種種異象。后天寶七年,秦中大旱,玄宗求雨不得,向道士葉法善詢問祈雨辦法,葉法善巡視寶庫,請出九寸鏡,并稱其為“鏡龍”,以此鏡求雨,果然頃刻之間白氣充盈宮廷,須臾降雨,七日后雨水才停歇。這年秦中糧食竟大獲豐收。玄宗喜出望外,命吳道子臨摹鏡背的蟠龍圖像,作《真龍圖》賞賜葉法善。
從取火的“陽燧”到祈雨的“鏡龍”,雖然銅鏡的功能性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戲劇化的轉(zhuǎn)變,但后世對于精美銅鏡的遐想與附會,并沒有局限于唐小說的范圍之中——因為銅鏡能照出人的形象,古人便遐想在人死后,魂魄或許可留于銅鏡之中,故而銅鏡又成為溝通陰陽兩界,具有勸世、醒世等哲學意義的符號化存在。
而說到銅鏡的“陰陽相通”之說,清人志怪小說集《螢窗異草》中,則有安徽沈氏贅婿俞某機緣巧合,得到妻子娘家珍藏的一面古鏡,卻發(fā)現(xiàn)鏡中有一美女影像的軼事,美女自稱是五代時朱全忠的寵姬,死于亂軍之中,幸遇仙師以血鑄鏡,魂魄才得以保全于鏡中。從此以后鏡中妖姬常作淫舞亂相,令俞某夫婦二人神思恍惚而臥床重病,幸得岳父及時發(fā)現(xiàn),將古鏡又鎖回鐵柜之中,夫婦二人這才轉(zhuǎn)危為安。
如是我們不難得知,到了明清時期,銅鏡“辟邪照妖”的主要巫術化功能已經(jīng)再一次發(fā)生了本質(zhì)變化,不再是純陽純善的辟邪用品,而同樣可以作為妖魅的載體之一。
脫離了神異色彩的銅鏡
最令人掩卷難忘的,是《太平廣記》中,援引《廣異記》中《韋氏女》一篇。在這則志怪故事中,銅鏡并沒有以上所述的一切神異功能,僅僅只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梳妝鏡。
韋氏女人如其名,講的是唐天寶年間,新淦縣令韋栗小女兒的生平故事:韋栗剛就職縣令時,帶著全家赴任路過揚州,小女兒看上了集市里的一面漆背金花銅鏡,吵著要買。韋栗出身貧寒,身上除了路費并無閑錢,便哄女兒說:“等爹爹做官以后再給你買?!辈涣蟽H過了一年多,女兒就得病死了,韋栗也忘了買鏡之事,只是安排家人送女兒的靈柩回鄉(xiāng)安葬。
一行人又途經(jīng)揚州時,將棺柩留在船上暫時靠岸休息。后來揚州集市上有人看見一個攜帶一婢的年輕美女,穿著打扮像是富家小姐,于是商賈們競相向她兜售貨物。女郎看上了一個少年叫賣的漆背金花鏡,講定三千貫錢的價格,攜鏡而去,臨走時還與賣鏡的少年眼波顧盼,似有留戀之意。女郎走后,少年悄悄跟在她的后頭,眼看著她進了船艙后才轉(zhuǎn)身回去,結果回到店中卻發(fā)現(xiàn)剛收到的三千貫錢,竟然全是紙錢。
少年以為受了女郎捉弄,拿著紙錢來到碼頭,找到守船的韋栗打聽女郎行蹤。韋栗聽他描述的女郎樣貌,很像自己去世的女兒,便帶著少年入船查看棺柩。韋栗婦人發(fā)現(xiàn)之前供在靈柩前的九千貫紙錢少了三千貫,又打開棺材,赫然見銅鏡抱在女兒胸前,父母當即痛哭,韋栗痛悔當初未能兌現(xiàn)諾言,以致女兒亡魂不安。少年亦受感動,錢財不論,將銅鏡贈與少女陪葬,并又贈送韋栗夫婦十千錢,為韋氏女設齋超度,以慰藉亡靈的留戀之情。
一個出身貧寒的早夭少女,只是想要一枚漆花銅鏡卻求而不得,尚未得全父母寵愛、人世春光便遺憾辭世。相比其他古鏡玄而又玄的離奇故事,這枚凝聚著少女生之眷戀與無常哀思的普通銅鏡,可能才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志怪小說“心行曼衍,自生此品”定義的存在。
(《北京青年報》201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