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買了十三樓的一個單元房做書房,卻沒想到上來了老鼠。那天早上一開門,我見到了這只老鼠,它正立在客廳,猛地門響,似乎嚇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便立即翻起身鉆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它是只幼年的老鼠,一拃多長,皮毛淡黃,尖嘴長尾,眼睛漂亮。
我不愿意老鼠留在書房,要把它捉住或攆走,到處堆滿書籍報刊和收集來的古董玩物,清理起來十分困難。買了鼠藥放在墻角,它根本不吃,又買了好幾塊粘鼠板擺在各處,它仍不靠近。既然這樣,那就養(yǎng)吧。
養(yǎng)老鼠其實不費勁,給它提供食物就行。第一次我在晚上離開書房時,將一塊饅頭放在一塊干凈的秦磚上,第二天早上再來時,那饅頭就不見了。但沒有了饅頭,把剩下的面條放在那兒,早上再來時,面條竟然完好無缺。我以為它是從什么地方出去了,就又在離開時放上饅頭,以測試我的猜想。可隔了一夜,卻發(fā)現(xiàn)饅頭又沒了。我這才知道它是不吃面條的。
以后的日子,我常在冰箱里備留兩三個饅頭。后來沒有了饅頭,我就放了花生,但它僅吃個兩三粒就不吃了。我以為松鼠是吃松子的,松鼠和老鼠應該是同一類,我就買了一包松子,還說:“給你過個生日!”可是它也不吃松子。
魚、排骨、油餅、鍋盔和餃子全放了,它只吃鍋盔。饅頭和鍋盔放得干了硬了,它也不吃。有一次晚飯剩下一根火腿腸,我放給它,竟吃得一點渣屑都不剩。我外出吃飯,便給它帶些剩肉,它卻又不吃了。我想想有一首歌: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抓了一把米放在那里,結果它根本不吃。而水果,它只吃香蕉和獼猴桃,但也只是咂出一個小洞,吃了一點兒就是了。它還是喜歡吃饅頭和鍋盔,我就笑了,陜西人愛吃這些,它也真是陜西的老鼠。有時也冒出一個想法,這老鼠咋和我的飲食習慣差不多:不要求多豪華,但一定要講究,太軟的饅頭和鍋盔不吃,太硬的也不吃,鍋盔不吃邊楞兒,饅頭不吃皮兒。
我到了外邊,尤其是晚上,想著那么大的書房里,堆放了那么多東西;那些東西都是不動的,只有老鼠在其中穿行,如同巡夜一般,心里便充滿樂意。
但我仍是跟老鼠發(fā)過火。一次我翻撿漢唐石碑的拓片時,發(fā)現(xiàn)有三四張被咬破了。我潑然大怒,罵道:老鼠,你聽著,你竟敢咬我拓片?我警告你,如果再敢咬書咬紙,我徹底清理房間也要把你打死。從此,再沒有發(fā)現(xiàn)它咬碎過什么。
朋友們知道我在書房里養(yǎng)著老鼠,都取笑我。我說:“這是一只聽話的老鼠?!彼麄冋f:“聽話?該不會說這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吧?”我臉上發(fā)燒,說:“它進來了,不得出去,我能不養(yǎng)嗎?”或許是一種緣吧。
一天下午,我在書房里寫小說,到了黃昏,寫累了,摘下眼鏡凝視對面的佛像。我看著佛像祈禱,祈望神靈賜給我智慧的力量,才一低頭卻看見了老鼠就在那木架前的地板上。四年了,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它。它還是那么一拃長,皮毛淡黃。它在那里背向著我,突然上半身立起來,兩個前爪舉著,然后俯下身去;再上半身立起舉著前爪,又俯下身去。我一下子驚呆了,也感動不已。我沒有弄出聲響,就看著它做完三次動作,然后便去了另一個房間。
(橘子摘自《西安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