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約旦最著名的觀光地是佩特拉,我來到中東卻不是為了它。年初和友人聊起完美愛情,她極力慫恿我重溫了一次《英國病人》。已經(jīng)不是少女時期,對于那樣生離死別的故事頗不能接受,卻始終不能忘卻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馬斯坐在沙漠之中,于空曠的漫天星空之下,漫不經(jīng)心地抽一根煙。
一定要去沙漠,于是便來到了約旦,直奔瓦迪拉姆。那一天卻既沒看見玫瑰色的落日,也沒看見宣泄而下的星空。住宿的帳篷基地倒是有熱鬧的晚餐大會,貝都因人把雞肉和蔬菜埋在沙子里烤,十分有趣。在等待開飯的時間里,我和旁邊一對來自耶路撒冷的夫婦聊天,說起如何實現(xiàn)了沙漠夢。
“明天你到了佩特拉,就會更新你的想法了。”他們意味深長地對我說。
直到我在兩天內(nèi)逛了三次佩特拉,才終于明白為什么耶路撒冷夫婦要接連重復三次“Petra is amazing”,來表達對這個廢墟上的古代都市的驚嘆與熱愛。
初次進入時遇上一群熊孩子,吵吵鬧鬧令人暴躁,一氣之下拐上了去高祭壇的路。人越走越少,終于在最高處俯視整個城市。喝一杯貝都因人煮的咖啡,飄滿了殘渣,帶一點薄荷味,大約是人生中喝的最難喝的一杯咖啡。此時尚未對佩特拉產(chǎn)生零星好感。準備下山時我迷路了,拐進一條荒無人煙的小道,好多時候不知道路是不是路,只能憑著直覺走,手機和相機統(tǒng)統(tǒng)沒了電。也就是在那時,好多空曠廢棄的古堡和墓穴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一間一間走進去看,有的可以看見墻壁的花紋,有的開著手電筒也漆黑一片,曾被大火焚燒過,像是死去的城市依然活著一般,我突然被巨大的人類文明所震撼,在沙漠里沒有流下來的淚,統(tǒng)統(tǒng)留給了佩特拉。
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在途中遭遇任何人,只有遠方傳來偶爾一兩聲的山羊叫聲,不過是午后,連雞鳴聲也頻頻回蕩在山谷之間。好幾次我懷疑自己回不去了,甚至開始認真考慮著在石窟里過夜的可能性,終于還是在傍晚時分跳下一塊大石頭時,遇見一群穆斯林女孩坐在正街的巖石上大聲唱歌,雖然不解其意,雖然我已經(jīng)走斷了腿黑成了炭,還是在這一刻察覺到世界的奇妙與美好。
晚上去看佩特拉之夜,聽從了在沙漠偶遇到的臺灣朋友的建議,晚了半個小時才進去。此時大部隊已經(jīng)走遠,整條蛇道上點亮了蠟燭,當我抬起頭,那漫天星辰就在古老的西克峽谷之上啊,在我獨自一人的腳步聲和蟲鳴聲中浩瀚無邊。
“這是最棒的生日禮物,”新認識的臺灣朋友說,“我也是生日那天去的?!?/p>
第二天一早,趁著游客沒來,又去了一趟。經(jīng)不住貝都因小孩的哀求,給了他5JD,爬上了藏寶庫對面的懸崖,卻不料真的是一條路都沒有,全程一直在攀爬巖石,好幾次我以為自己要摔死了——差點摔死,這在約旦真的不夸張。
這一天的午后,又尾隨兩個抬著擔架的救護人員上了山。爬到幾乎斷氣,終于抵達了著名的修道院,坐在對面的山丘上喝一瓶西瓜汽水,頭頂上有個寫著“Best View”的小屋。幾個馬來西亞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你上去了嗎?”
“還沒,美嗎?”
“對面那個更美?!彼麄冎赶蜻h處的另一座懸崖,那里也有一間小屋,同樣潦草地寫著“Best View”字樣。
“那邊有什么?”
“腳底下無窮無盡的峽谷?!?/p>
10分鐘后我坐在那間小屋里,舍不得走。說是小屋,其實就是個棚子,鋪著地毯。零零散散來了幾個游客,拍兩張照就離開,只有我和一只貓長久地坐在懸崖邊上,凝視著峽谷,峽谷也凝視著我。大風從谷底竄上來,時而又停下,靜寂一陣,無論是誰,在那樣的時候都一定能清晰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此刻我簡直擁有全宇宙,人間諸多,何必呢?
又喝了一杯貝都因人煮的薄荷熱茶,賣茶的小孩悄悄地湊過來,低聲在我耳邊說:“Chinese,你有煙嗎?”
我打量著他:“你幾歲了?”
“今年13歲?!钡故且饬现械拇鸢?。
猶豫了30秒,還是把煙和火機一起掏出來送給了他,不只這些,還有背包里的干糧:全部的巧克力和餅干。
“我的名字叫$@%#^^$?!彼f。
我當然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于是他便在我的手機上拼下幾個字母:shorkscobm。只不過會說幾句英文寒暄,單詞量少得可憐的貝都因少年,自然也沒有拼對自己的名字,但是我決定了,他的名字就叫shorkscobm。
我在手機上寫旅行日記時,shorkscobm一直在旁邊看著,他根本看不懂文字,卻那么全神貫注。偶爾和他搭兩句話,知道他和20歲的哥哥每天在這間小屋里販賣熱茶和紀念品,而從他家到這里要步行一個多小時。
一會兒,20歲的哥哥也來了,指著山頭跟我解釋:這邊是小佩特拉,那邊是亞喀巴,更遠處是亞倫山,“直升飛機也可以開上來哦,喏,一直停在那邊的空地上?!?/p>
我一直流連到日落才肯下山,歸途遇見一堆歐美游客,指著“Best View”問我:“那邊有什么可看的嗎?”
“有佩特拉最美的風景?!蔽沂执_信地說。
貝都因人尤其是貝都因的小孩大多狡猾,他們四處亂竄,攔截游人,只是為了多索取一點錢,宰客在佩特拉的景區(qū)里已經(jīng)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然而,我在親眼目睹了兩個香港女人不愿付錢,硬闖進貝都因人口中“需要有導游帶領才能進入”的懸崖上之后,便決定盡量縱容他們的這份狡猾。貝都因人沒有導游資格證,連10歲的小孩都能隨便把觀光客帶上危險的懸崖邊緣,或是在崖端守著一個破舊的棚子,但他們卻真正讓外來者看到了永生難忘的美景。他們學一丁點兒英語,每天迎接來自全世界的人,但外來者沒法跟他們談論世界,因為他們的全部只有眼前這幾座峽谷,只能數(shù)得上來群山的名字,只知道山到山需要步行多久,僅此而已。我也曾問過一個青年,他說自己到過最遠的地方是亞喀巴,然而他對世界也沒有興趣。他們生活在令很多外來者感受到宇宙震撼的地方,卻一輩子被困在這里,和那些在古老廢墟里死去的魂靈一起。而這些貝都因少年,狡猾卻奇怪地懂得分寸,不會太難纏,亦從來不偷盜。我堅信這是土地帶給他們的純粹,因此無論他們用什么方式向我展現(xiàn)他們的世界,我都感覺開心。
“Chinese,你過來!你來屋子里坐?!蹦莻€下午我坐在峽谷前寫完日記,shorkscobm跑過來拽我。我跟著他走過去,黑乎乎的房間里空無一物,只在正中央燒著個地爐,20歲的哥哥正坐在那里烤芝士?!皝?,和我們一起吃一點烤芝士吧?!彼χf給我一個夾著芝士的馕,不知為何我們突然齊齊大笑起來,停不下來。
“Chinese,come here,everyday!”離開的時候,shorkscobm遠遠朝我揮手。
喜歡佩特拉嗎?喜歡。
有多喜歡?是那種死的時候,在走馬燈里一定會出現(xiàn)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