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1

毛球的大名很好聽，叫方書荃?？墒撬o自己取了這樣一些筆名：毛球、肉獾、胖魚、九節(jié)狼……都是兒童化、裝可愛、沒心沒肺的。在紙媒興盛的時代，有一種文體叫愛情故事，毛球會寫這個，虜獲一眾少男少女的芳心，不當(dāng)一回事。

“不是少男少女，是童男童女?！泵?qū)庉嫶箫炚f。

大餅沉吟片刻說：“那把他們清蒸了吧。”

大餅說：“我要去武漢出差，你見我嗎？”

“不！”

“為什么？”

“沒空，沒錢。”

大餅說毛球沒良心，但是大餅不敢得罪毛球。雜志的版面還要靠這家伙撐，大餅的版面費也就是折算成工資的那部分，還要靠毛球鼎力相助。所以大餅?zāi)匕讶ノ錆h出差改成了去蘭州拜訪同行。

其實毛球不是不想招待大餅，不過就是見面、請吃大餐、飲酒、唱歌，再送一份禮物。如果這些場合不需要她出面，雙倍禮物都可以！但是與人交往令毛球焦慮，和自己編輯見面更焦慮。“她會覺得我實際上不如文章那么可愛嗎？會覺得我老嗎？我的衣服會被一眼看出是沒有牌子的嗎？她穿MaxMara，那我要不要去買件Burberry?。俊毕肫饋碚娴暮荇[心，所以毛球干脆心一橫，不見面。

2

大概五六年后，大餅懷孕了。大餅對毛球說：“我不想工作了，我要辭職回家生孩子了。”毛球說：“那我怎么辦？”

大餅有時候覺得毛球才是她的長女，肚子里的是二胎。她嘆口氣說：“你還可以繼續(xù)寫，編輯會找你的?！?/p>

“你不在了，我就不寫了?！?/p>

大餅覺得，她和毛球的情分也不單單是版面和版面費的關(guān)系。毛球是個胸前印個“勇”字的人，挺義氣的。不寫了很可惜，寫得真的挺好，大餅看稿有時候還流淚呢，就像能讓老中醫(yī)覺得痛的病人一樣，毛球是能讓老編輯覺得感動的作者。

毛球那時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寫了那么多愛情故事，自己一次像樣的戀愛都沒談過。毛球說：“我應(yīng)該去寫論文，還能結(jié)交一些學(xué)霸，也許可以找一個適合的結(jié)婚。”

大餅嘲笑她：“你能寫論文，那貓貓狗狗都可以考托福了?！?/p>

論文不會寫，但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毛球就遇到真正的戀愛了。她有一天和她爸媽吵架被逐出家門，她想這樣也好，自立更生唄。她跑到菜市場去買菜，看到牛蛙摟抱成團，覺得惡心又可愛，這時一只牛蛙忽然叫了一聲，毛球嚇一跳，撞到身后的一位顧客。那個人說：“有啥好怕的？你不吃牛蛙嗎？”

她看到那個人買了十只牛蛙，小販現(xiàn)場斬首剝皮，其狀甚殘忍。

毛球回到自己的房子，按照菜譜做了泡椒牛蛙。幸虧遇到那個人，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自己的廚藝潛力好大，她會在二十八歲的夏天做出一道超級美味的泡椒牛蛙。

“你不吃牛蛙嗎？”

“吃……吃吃吃啊?！?/p>

“那你也買啊。”

“好啊，我買。”

回憶當(dāng)時的場景，毛球不知為什么自己會有點口吃。

3

隔不久，毛球去漢口逛街。走到一家賣文房四寶的店，店里面黑咕隆咚的，店主蹲地上殺魚，毛球正盯著看，店主突然抬起頭看到她?！鞍?，魚你也害怕嗎？”店主說。正是幾天前買牛蛙的那個男人，他還記得毛球，他長得好像張震啊。毛球說了一句不知哪里聽來的臺詞：多年不見，你還是那么殘忍。

男人哈哈哈哈朗笑起來，像自鳴鐘，笑聲真好聽。平時毛球是不茍言笑的，用不茍言笑掩飾傲慢，用傲慢掩飾羞澀，用羞澀對抗世界。

但是此時世界也沒那么面目可憎了。

所以她就這樣戀愛了，她對大餅說：“老子，戀愛了?！?/p>

“好吧，老子，別光戀愛不寫稿，我跟你說啊，你不能不交稿，不能拖稿，不能賴稿，你……”

“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催我，不能吼我，不能老打電話?！?/p>

毛球和大餅互相制肘，誰也離不開誰。

編輯和作者就像土地和莊稼。

不不不，狗糧和狗。

不不不，藍(lán)天和白云啦。

4

毛球的男朋友有很多朋友，這樣就和毛球有點對沖。有一次朋友們要去燒烤，毛球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決定出席。毛球烤了一個香菇說：“我要去看猴子?！蹦莻€燒烤公園有一個猴籠。但是男朋友一反常態(tài)不樂意陪她去，也就一百米那么遠(yuǎn)，他執(zhí)意烤他的牛蛙腿。旁邊有一個女生打圓場：“我陪你去！”她挽起毛球的胳膊，毛球覺得伸過來的這個手臂冰涼濕軟，像蟒蛇，她抽出自己的手臂。女生說：“其實他可能只是有點累了，你看他一直在給我們烤東西吃，自己沒吃東西?！?/p>

毛球自我檢討，她真不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朋友。

看完了猴，男朋友已經(jīng)在草地上睡著了。

毛球躺在他的身邊，不知不覺也睡著了。醒著要一直和別人聊天，好尷尬，特別是對有社交恐懼癥的人來說，還是睡覺比較好，睡睡睡。

他們醒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有人遞過來外套給她的男朋友，又是那個女生！她怎么隨時隨地都可以善解人意？怎么做到的？

毛球不喜歡她。

你不喜歡一個善解人意的人，就說明你不善解人意，你小肚雞腸，你負(fù)能量，你情商低，你甚至邪惡。

男朋友從那天起對毛球有點冷淡了。

也許是神經(jīng)作用，沒那么夸張。

然而事實上，男朋友和那個女生開始新的戀情了。

換句話說，毛球的男朋友被搶走了。

毛球跟大餅講起這些事，大餅說：“真可惡，我最討厭這種女生了，要不要我替你報仇？”

“你怎么報仇？”

“我打電話騷擾她，每天打一個?！?/p>

“每天十個吧。”

于是真的打了，每天打十個，跟對方說：“我是一個幽靈，我是一個鬼。”

大餅是毛球最忠實的朋友。

人生里能有這樣的朋友，三生有幸。但是毛球和大餅還是沒有見過面，照片互相發(fā)過無數(shù)張：剪頭發(fā)了，給你看；今天皮膚比較好，給你看；我小時候的斗雞眼，給你看；我新買的名牌，穿一下給你看……大餅長得很漂亮，讓毛球自卑啊！這么漂亮又會打扮，冬天都要穿著MaxMara大衣，毛球更不敢見大餅，何況她還欠大餅人情，大餅替她報過仇嘛。

但是心里一直想著要見一面，再怎么社恐癥晚期也得見大餅一面，怎么感覺有點悲壯呢！可是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認(rèn)識十年了，還是沒有見面。

“要是我是個男人，你肯定就見了?！贝箫炚f。

“何止，孩子都給你生三個了?！泵蛘f。

5

毛球繼續(xù)寫愛情故事，出了好幾本合集。出版社要她開讀者見面會，順便多賣幾本書，毛球以死相脅。出版社的人說，這人怎么這樣啊，作家不也算半個公眾人物嗎？她這叫啥啊……

大餅開導(dǎo)自責(zé)的毛球：“誰說作家一定要和讀者見面，你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做。”

“你真好。”毛球由衷說。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拖我的稿。”

“我知道了?！?/p>

“還有，好好地戀愛吧，去相親，給你我從前的賬號，你改了照片和名字去相親吧?！?/p>

“網(wǎng)上相親靠譜嗎？”

“我老公就是網(wǎng)上相來的?！?/p>

“好吧?！?/p>

“好，去吧?！?/p>

那年毛球已經(jīng)29歲了，一回家看到爸媽的臉，就覺得肯定要吵一架。為什么在她小時候那么愛她的父母，在她成年后卻有點恨她呢？就是因為她沒把自己嫁出去？還是不要回家的好。她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她用稿費買的小房子，她已經(jīng)習(xí)慣自己做飯和按時還貸。

網(wǎng)上相親真是什么人都能遇見，光是在網(wǎng)上看一眼就真真是夠了。但是她還是去見了一個大叔，原因只有一個，這個大叔說他喜歡李安的電影。大叔顯然頗有相親經(jīng)驗，也不搞什么鋪墊，見面就說，你要看電影嗎？

《變形金剛3》，從開始到結(jié)束一通狂轟亂炸。電影演了什么完全不記得，出來也沒法交流和討論，不像后來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兩人看完講了一夜，還哭了一通。第一次的電影沒有什么可說的，只記得看完后大叔說，餓了嗎？去吃東西。吃完飯又說，要不要吃甜品？就去吃甜品。毛球要求埋個單，大叔冷笑說這怎么可能。又帶她去打臺球，那天晚上十二點才回家，大叔說他開回漢口已經(jīng)第二天凌晨兩點了。

“這個大叔很好，霸氣側(cè)漏。”大餅評價。

“嗯。冷冷的溫柔。”毛球說。

和大餅聊著聊著，太陽已經(jīng)落山，“我要去接孩子了。”大餅走了。

留下毛球坐在電腦前。那時候真好，人們還聊著MSN，如果離開電腦就是宣告休息，聊天就會終止，就可以自己單獨坐會兒，回味一會兒。有休有止多么好。

6

大叔說：“我有的不多，都可以給你。一套房子，一條狗，還有一臺車。一個漢口老房子，一間農(nóng)村老家的農(nóng)場?！?/p>

“你是在交代遺言?。俊?/p>

大叔笑了：“那你嫁給我不？”

“那你看上了我什么？”

“我說不上來，我就是覺得你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有種……赤子之心吧?！?/p>

嗯，赤子之心。毛球覺得她被了解了，雖然只是一點點，一點點。但這一點點就夠他們相處很久。雖然沒有答應(yīng)大叔的求婚，但是很喜歡和大叔待在一起?！拔矣X得很幸福?！泵蛳雽Υ箫炚f，可是又覺得這似乎是一種炫耀，很土。毛球最怕人說她土，雖然她動不動就說別人土。毛球那年三十歲，和大餅認(rèn)識十二年了，她終于談上正確的戀愛了。

對于大餅來說呢，就是有一種“我的孩子長大了”的欣慰吧。

大餅說：“你要是結(jié)婚了，那我可以退出‘影壇了嗎？”

毛球想說，不可以，你是我寫東西的動力。

好像一開始只是為了稿費而寫，后來為了讀者的認(rèn)可而寫，但是最后，是為了一個朋友、為了友情而寫。

但毛球說：“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吧?！?/p>

比如整天對著大海，抖腳、挖沙、曬太陽。

大餅辭職離開了那家雜志社。

毛球沒有結(jié)婚，毛球的大叔有一天早上在刷牙的時候昏倒了，很突然的，他再也沒有醒來。

毛球從那時起就再也不想寫愛情故事了。不論怎樣強迫自己坐到電腦前，她都很想離開、避開。

她時常會想起大叔和她討論《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大叔說：“其實主角講的動物的故事是真的，整個電影演的漂流故事是假的，是他的幻覺?！?/p>

毛球聽后毛骨悚然，又醍醐灌頂。

想起大老虎離開木筏走向叢林，兩人哭成狗。

7

很久沒有收到大餅的消息了。好像是有這么一段時間，全中國的人都從MSN上逃走了。買了智能手機，開始互加微信，在逃走和買手機之間的空檔，大叔不在了，那是毛球最難熬的時光，有時候還是下午，她就要上床睡覺了，只有睡著了才能夢見大叔，才能把這一天過完。

她一點也不想再吃牛蛙，牛蛙好像變成了一種深深的哀傷，一種遙遠(yuǎn)的鄉(xiāng)愁。

大餅在微信上發(fā)來一句又蠢又老的話：時間治愈一切傷痛。

那時候，大餅已經(jīng)移民到美國了，開一間雜貨鋪，和孩子老公過著不需要動腦子只需要動體力的幸福人生。

她們不再像從前那樣什么事情都聊得很歡了，各自忙碌、悲愁。另一方面，毛球和大餅，也慢慢變老，人到中年了。中年人不是很有閑情聊天，這是真的。不管有沒有孩子和瑣碎，主要是瘋狂大力聊天，體力會不支。

“振作啊，毛球?！贝箫灥奈⑿?。

毛球把房子賣了，去了別的城市。她不再寫作，卻應(yīng)聘到一家手機APP公司，當(dāng)小主編。

大餅說：“你這些旅游小稿子還很好寫的，要我投稿嗎？”

“好呀?！?/p>

看起來，大餅和毛球的角色反轉(zhuǎn)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世界怎么變化，網(wǎng)絡(luò)那端的你還在，不論是在電腦前，還是在手機上。

不論一天出現(xiàn)八小時，還是三秒。

大餅當(dāng)作者也就只是說說，毛球的工作一般都是自己一個人搞定。

不像從前的紙媒時代，要寫稿子、交稿子、排版、校對、核紅以及最終校對，校對出錯字要扣編輯工資，要有財務(wù)發(fā)稿費，要有郵遞員或銀行職員匯出稿費?，F(xiàn)在很多工作不需要那么多人，稿費只需要微信上發(fā)個紅包。

她們有時候會聊幾句，更多時候只是看看對方的朋友圈。已經(jīng)認(rèn)識許多年了，已成為對方微信標(biāo)簽上“親生的”，一般不會被分組不可見。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生里能有個這樣的朋友，實在是懷有赤子之心的人才配得到的好運氣。

“在我最好的年紀(jì)，我經(jīng)歷過你?！泵虻膼矍楣适吕铮鲗δ兄髟@么說。這句話也同樣適合友情。

時間過得真快，毛球覺得，時間確實是治愈傷痛的良藥。

又過了幾年，有一天，毛球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我結(jié)婚了。

下面，最先點贊的人是大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