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詩人,從李白、杜甫到陶淵明,在他們的詩文和日常生活中,酒都是不可或缺之物。直到今天,酒也是人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它甚至不是一種點綴和色彩,而是生命里一個頑固的、不肯退場的陪伴物,成了一種元素和必需品。它甚至不僅僅是一種物質(zhì),而直接就是一種精神,是形而上的一部分。
由中國文人的飲酒,聯(lián)想到西方的“酒神精神”。兩者的相同點是都在貶損理性同時肯定本能,中國文人通過酒來獲得暫時脫離仕途經(jīng)濟和倫理桎梏的自由感,同時也是獲得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途徑,帶著淡淡的消極色彩。而西方的“酒神精神”在尼采的定義下,應(yīng)該比中國文人的醉酒更積極更肯定人生,也更直面人生,具有超越悲劇的強力意志和英雄主義精神。
古人的“食散”也很有意思。像三國時期的何晏,他是“養(yǎng)生論”的忠實信徒,能吃得起“五石散”,吃完后再出門去“散發(fā)”。但一般人是吃不起這種散的,如杜甫當(dāng)年所說,那需要“大藥資”。魯迅先生曾嘲笑過這種情況:魏晉那時候因為食散成風(fēng),有的人吃不起還裝著吃過了,要躺在一個地方發(fā)藥,然后到處走,叫“行散”。
無論是喝酒還是食散,有時候都可以成為保存自己的一種方式。從肉體上保存自己,從精神上保存自己,說白了就是逃避的一個方法。如果認為“食散”更積極,那往往是來自養(yǎng)生論的信徒。其實喝酒也有保護自己的效果,據(jù)史料記載,阮籍、劉伶都曾用喝酒保護了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生命的社會性和政治性也就降低了,而這“二性”的降低,通常會受到統(tǒng)治者的歡迎,會讓他們感到放心。另一方面,在個人的精神構(gòu)成上,飲酒與食散又摻進了新的因素,一種飄逸的、出世的、恍惚的、幻想的,甚至是更奇異的感受,一種特別狀態(tài)下的夸張和浪漫情狀,也是進入新奇境界的嘗試,是忘記眼前痛苦的一種逃避方式。
飲酒和食散相結(jié)合,它既是人生逃脫與保存的一個策略,又是一種沉醉于某種狀態(tài)與快感的生命機緣,更有人認為食散和飲酒有長生養(yǎng)護的功能。在古代,人的娛樂方式是比較少的,酒在這些功能方面比起今人來,所占比重也就更大。飲酒就變得很重要,酒場也就成為人的一個重要去處。酒可以解除很多寂寞,它是自娛自樂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比在現(xiàn)代生活中所起的作用還要大。李白、杜甫、陶淵明的嗜酒也就可以理解了。
陶淵明的喝酒,與阮籍、劉伶等人不一樣。他有時不吃飯也要喝酒。在他詩文的記錄里,詩人因為缺酒而常常感到痛苦:“民生鮮常在,矧伊愁苦纏。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dāng)年?!保ā稓q暮和張常侍》)“于今甚可愛,奈何當(dāng)復(fù)衰。感物愿及時,每恨靡所揮?!保ā逗秃鞑苁绢欃\曹》)最有意思的是,他九月九日坐在菊花旁,感嘆有菊無酒的那種痛苦和失敗感:“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保ā毒湃臻e居》)當(dāng)一個叫王弘的官人派人送酒來時,他甚至等不及回家,坐在地上當(dāng)場就喝醉了。
陶淵明盡管依賴酒,但與其他人還是不一樣。這正像謝靈運等人,同樣是陶醉于山水,欣賞山水,在山水面前感動,與陶淵明之于山水的態(tài)度仍然有所區(qū)別一樣。陶淵明與酒的關(guān)系是有些不同的,他對酒的品咂、親和、依賴,讓人覺得是渾然一體的。他的生活充滿了酒的芬芳,酒在很大程度上使他的田園生活變得更加有滋有味了。他品咂的能力好像更細膩也更強,給人的感覺不是一個狂飲的酒徒,而是一個品味的雅士。
酒成全了李白,也成全了陶淵明。陶與李不同,他好像沒有食散的記錄。李白一度對煉丹之事很投入,十分相信藥石的長生不老功能。李白在酒后豪情萬丈、極為沖動、浪漫和幻想;陶淵明則更為安靜、悠然、享受、沉湎,乃至于暫時擺脫了憂郁。同樣是飲酒詩,李白和陶淵明的差異就很大。我們可以把這種不同看成是生命質(zhì)地的不同所造成的,另一方面也可以看成對酒的態(tài)度和飲酒方式的差異所決定的。李白更多的是與友人一起豪飲,而陶淵明則是面對大自然的窗口獨自慢品。
人們經(jīng)常談到苦悶才喝酒,或高興要喝酒。這種醇香且辛辣的古怪液體馴服了人類,而不是被人類所馴服。當(dāng)一個人接受了它的作用時,神態(tài)與心情就發(fā)生了或大或小的變化。人生束縛太多,光明與黑暗,倫理與制度,一切都要限制和改變?nèi)说囊庵尽6粋€人要時不時地伸展一下精神的四肢,于是就求助于酒。(編輯/吳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