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古月
[摘要]以黃光國人情與面子的理論模型(Hwang, 1987: 948)為架構探討了社會轉型過程中人情在農村社會的新呈現(xiàn)及其原因??傮w而言,以體制的巨變?yōu)橛绊懺?,雖然農村村民“做人情”的對象范圍和空間范圍均有所擴大,但某一特定人情交往的運作卻趨向了理性化的重物質性往來,人情關系變得日益復雜而不穩(wěn)定。
[關鍵詞]人情;社會轉型;農村;社會關系
[中圖分類號]C911 [文獻標識碼]A
改革開放近四十年,中國正進行著深刻的社會轉型。在轉型期的農村社會里,隨著村民個體之間社會關系的變化,其人情的內容和運作也在悄然改變。以往學者針對農村人情及其相關概念如面子、禮、報等定義和運作方式等方面做了豐富的研究,但較多地關注傳統(tǒng)社會,缺乏一種社會變遷的歷史視角??v然具備了這種動態(tài)視角,也傾向于把人情的物質成分抽離出來,如研究隨禮金的時代變化及其正負影響。
黃光國指出,人情在中國文化中包含了人的情感情緒、互動交往時用以交換的社會資源以及如何交往相處的規(guī)范法則這三類含義,這一定義在其他學者關于人情的實質是一種社會理念的論述中達成了共識。
本文旨在從包含著情感、社會資源、互動規(guī)范的整個人情入手,探討其在轉型期下村莊共同體里的新變化。人情作為社會關系和不成文社會規(guī)范的產物,這種應時性的探討對理解轉型村落中人際關系與社會規(guī)范相互帶動的機制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1 人情與面子的理論模型(Hwang,1987:
948)中的三種關系及其法則
黃光國在人情與面子的理論模型(Hwang, 1987: 948)中將個體的社會關系分為情感性關系、工具性關系和混合性關系三種。其中情感性關系是諸如家庭、親友這樣可以滿足個人情感需要的親密關系,遵循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需求法則;工具性關系是為達成某種目的而與他人建立的缺少情感成分的短暫關系,遵循理性計較的公平法則;混合性關系則介于二者之間,交往者相互認識且有一定的感情投入但程度不如情感性關系深厚,遵循人情面子的法則。
2 社會轉型期農村人情變化方面
2.1 人情適用范圍的擴展
費孝通先生曾提出著名的“差序格局”的概念,其認為傳統(tǒng)社會的人際關系是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丟在水面上所推出去的一圈圈波紋,愈推愈遠且愈推愈薄的富有伸縮性的網(wǎng)絡。這一概念正是闡述了構成中國傳統(tǒng)農村社會人際關系基礎的血緣和地緣因素。
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由于農業(yè)生產經(jīng)營活動對農民的捆綁和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對村城的隔離,這種基于血緣、地緣之上的社會關系在農村并沒有實質性改變,業(yè)緣、趣緣在很大程度上與血緣、地緣相重合。人情往來的對象范圍相對狹窄,并僅在有限地域范圍內適用,通常作用于同村、同鄉(xiāng)的熟人。
劇烈的社會轉型開始后,雖然大量的農村勞動力脫離農業(yè)生產活動流入城市的各底層行業(yè),但原有的血緣、地緣聯(lián)系不會因時段性的空間流動而斷絕。與此同時,由于人們“是以‘泛家族主義的觀念和準則與他人交往的,即以同祖同宗的血緣聯(lián)系為基準進一步推廣和演化出異宗異姓的聯(lián)系”的,農民工群體通過人情的方式將外人內化成自己人的范圍以血緣為核心擴展到地緣以外的業(yè)緣、趣緣如工友、牌友等關系,人情的適用范圍在對象和空間上都相對延伸了。
2.2 人情成分的物質化
黃光國曾借用了“社會交易的資源說”二向度坐標圖來衡量人情的成分,他認為人情約等于原圖中的愛情——特殊性高而具體性居中,即人情相比于其它社會交易資源較高針對特殊對象且兼具物質與情感兩類大致均等的成分。在上文探討中認為農村人情的運用范圍較原來擴展了,因而當下農村人情的特殊性會降低。
就人情的具體性而言,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熟人社會下村民間的互幫互助本就不過分計較彼此的利益得失,政策也是傾向于宣揚這種集體主義觀念,所以在婚喪大事送人情、返人情的人情往來中,雖然有形資源的交換量遠不如現(xiàn)下,但是鄉(xiāng)親們都來幫忙或捧場,其中的情感成分無疑是要重于物質利益成分的。
隨著社會轉型期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逐漸確立,原子化的個體重商主義、唯物質至上的觀念日益盛行,一切甚至是人的身體都可以用“身價”之類的價值符號來衡量。加之人情運作范圍的擴大,農民個體對某一單個人情關系的情感投入就會相對減少,具體物質成分的比重增加,故二向度坐標圖中人情的具體性呈現(xiàn)出升高的趨勢。近些年來農戶常說的“人情變淡”正是反映了人情雙成分的比重由物質與感情大致均等偏向物質的趨勢。例如隨禮金總體上在不斷攀升,但人情里承載的抽象感情卻消減了。
2.3 人情關系的不穩(wěn)定化
可以說,人情成分的上述變化在很大程度上助推了人情法則所對應的混合性關系向工具性關系靠攏,而工具性關系恰是可以“合則來,不合則去”的不預期進一步交往的非持續(xù)性關系。
以往農村社會的人際關系更緊密,農戶都有各自相對穩(wěn)定的關系網(wǎng),但凡關系網(wǎng)絡中有成員辦紅白事,往往是一定地緣上的熟人都有來有往地來捧場,這是一種有求必有應的穩(wěn)定機制。拒不捧場的行為不僅會使雙方面子上都過不去,而且還會受到共同關系網(wǎng)中其他人的評價。地域限制、熟人間的面子觀和他人的輿論監(jiān)督共同維持了混合性關系的穩(wěn)定。
而當今農村社會,農戶對混合性關系的紅白事往往持功利化態(tài)度。由于混合性關系的紅白事一般不像情感性關系的紅白事那樣非去不可,農戶會預期自家下一場較確定性的喜事大概在多長時間之后將舉行,如果時日不長,為了使自家在舉辦時不冷場,他們會盡量選擇去隨禮并適當提高禮金;而如果時日尚遠,他們多半不會著急去“趕送人情”。更有甚者,若一個家庭內常規(guī)的喜事基本結束,如夫婦壽宴已辦、兒女已成家生子,其下一個預期的喜事遙遙無期,家庭成員為了規(guī)避半熟人社會中的人情困擾選擇一走了之,去新的生活環(huán)境建立工具性關系,目前這在農村最常見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便是中老年父母隨兒女離開農村到城鎮(zhèn)生活。
這種迥異于傳統(tǒng)社會的不重視平時人情積累而只講求救急性的人情機制使人情關系更加不可推測和不穩(wěn)定。
2.4 人情運作方式的理性化與復雜化
人情的運作方式實質是無形互動規(guī)范、交往法則的外顯。曹錦清認為,人情相當于禮,人情往來一般是“非等價交換”。在傳統(tǒng)農村社會,由于人情偏向情感成分,人情交往的規(guī)范法則在很大程度上以情誼為核心。但是對應該投入多少感情是帶有主觀性的,沒有客觀標準便會因人而異,因此傳統(tǒng)人情交往很難做到等價。
然而隨著轉型期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農村人情中的情感弱化、物質突顯,規(guī)范法則很容易重新以追求利益均衡的理性原則為導向,人情運作更像是對情境作出諸多評估后以求最大可能趨向等價交換的理性決策過程。然而事實上,由于送情者和返還人情者往往面對的情境不同以及主觀評估的注重點不同,人情法則雖然漸趨理性但始終達不到工具性關系中的公平法則標準。
除了考慮對方返還人情的能力外,轉型期下為力求人情往來的等價,農村送情者還會重視如下因素:
(1)上一次與當前即將進行的人情交往之間的時間差。由于人情的償還很忌諱交往性質過于自露的“即時”,而物質資源尤其是金錢又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貶值或升值,因此為使一次送情與返情的完整交換過程有合理的等價程度,欠情者會考慮到因時間差引起的生活水平、紙幣購買力、物價水平等變化因素。有個案調查發(fā)現(xiàn),當下農村人情狀況相比以前呈現(xiàn)人情單次消費金額不斷上升的變化。追求“懂人情世故”的面子心理背后正是由于時間差引起的物價上漲、貨幣貶值等現(xiàn)象使農戶覺得再按對方送來的人情價值返還人情于面子上過不去。
(2)過去人情交往中積累的經(jīng)驗。在一次完整的人情往來后,送情者傾向于將自己做人情給他人時所盡的能力程度(如家況)和他人返人情時其付出的能力程度作對比,然后形成對方人情味淡薄、有無的主觀判斷,它會影響到日后雙方進一步的人情交往,以平衡雙方的人情收支差距。另外,在多次人情往來后,個體還會將自己和對方分別送返人情的方向和頻次作比較,以便為下一次的人情往來達成均衡作指導。假如在一段時期內雙方存在多次的單向人情資源流動,那么一旦下一次人情的方向發(fā)生轉換,多次充當“受情者”的一方傾向于一次性“償清”人情債給多次充當送情者的另一方以恢復原有的相對平衡狀態(tài)。
3 影響農村人情變化的因素
3.1 農業(yè)生產關系約束力的削弱和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建立
隨著上世紀80年代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在農村的推行,農業(yè)生產關系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其一是生產者之間的關系,由在諸如合作社、生產大隊中的集體勞作變?yōu)榉痔锏綉舻膫€體經(jīng)營;其二是分配方式,分配制度雖然仍是以按勞分配為主體但分配形式已由集體統(tǒng)一分配變?yōu)閭€體多勞多得,這兩方面無疑削弱了農民對熟人及村莊建制的依附程度;其三,雖然生產資料所有制中土地的所有權仍歸集體所有,但農戶在承包期內可依法、自愿、有償流轉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這為進一步削弱農民出于生計對土地的依附創(chuàng)造了條件。
市場化浪潮到來后,城市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和城鎮(zhèn)化產生的勞動力缺口為直接削弱農民對土地的依附提供了拉力,大量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外出進城務工、搬遷移民等社會流動加劇。村民的人際交往圈相應擴大,采用人情的范圍在對象和空間上擴展;農村由熟人社會變?yōu)榘胧烊松鐣?,有關人情穩(wěn)定運作的面子和監(jiān)督機制的作用減弱;流動還沖擊了地緣聯(lián)系并帶來各種文化的碰撞,使原來人情交往中應遵循的單一規(guī)范法則的認可度降低。因此,經(jīng)濟因素促發(fā)的社會流動是人情突轉的重要成因。此外,市場經(jīng)濟下的逐利思想和多基于工具性關系上的等價交換活動也對人情變化產生了一定影響。
3.2 政治體制改革和有關政策出臺的影響
首先,在改革以前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于上世紀50年代逐步建立起城鄉(xiāng)分割的二元體制,村城作為所有制不同的兩部分被割裂開來,加上戶籍制度、人事編制制度等身份制度的影響,形成“城鄉(xiāng)分治,一國兩策”的局面。改革開放以后,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在日漸破除以求城鄉(xiāng)發(fā)展的一體化、戶籍制度改革進一步深化已全面放開了對小城鎮(zhèn)戶籍的嚴格管控,大中型城市的落戶限制也有所松動,農業(yè)和非農戶口的區(qū)分被取消,統(tǒng)一登記為居民戶口、單位制的解體使組織人變?yōu)檎嬲纳鐣?,這些制度改變意味著限制社會流動的因素變少。
其次,真正在1979年才開始實行的計劃生育獨子政策使家庭結構發(fā)生了家庭人口減少、家庭規(guī)??s小、代際層次減少等變化,核心家庭的占比日益增大。血緣親情有所淡化,部分情感性關系(如遠親)降格為混合性關系,基于“泛家族主義”觀念從血緣推廣到地緣、業(yè)緣、趣緣等之上的關系較轉型前淡化也就在所難免了。
另外,村民自治制度的實施強化了村民的權利意識,農村社會分層中“權力”維度的權重增大,由此帶來基層選舉收買選票、權力尋租等不良現(xiàn)象,強化了人情往來的利益化練習,對村莊原有的良好人情氛圍和規(guī)范造成沖擊。
3.3 貧富分化下的心理差距
改革以前村民雖普遍貧窮,但因擁有大致相似的身份境況、同樣的勞動目標即解決溫飽問題,相互之間的“同情”比較多,人情交往中可以不重利益得失。隨著改革后因村民個體之間的能力差異,農民階層內部的貧富分化加劇,從前那種惺惺相惜的認同感被物質財富不均引起的心理失衡所取代,人際隔閡加深,最后人情中的感情聯(lián)系被逐步擠壓到很少而只剩下社會資源的交換了。
4 結語
在韋伯社會學理論中,理性化或合理化是其思想核心,而它也正是現(xiàn)代化或現(xiàn)代性的標志。農村人情新呈現(xiàn)出的理性化趨勢和政治民主法制化、經(jīng)濟市場化等一樣,都是轉型期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的一個側面。筆者認為,人情互動作為一種社會行為,其在轉型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理性化行為特征,是具有價值合理性的。然而,人們往往過度追求理性的人情互動而采取了工具非理性行動。那么,如何規(guī)范和引導人情互動使行為由工具非理性轉變?yōu)楣ぞ呃硇运坪蹙捅茸柚谷饲橄虿豢杀苊獾睦硇曰淖兓蚪ㄑ允谷饲橹鼗卦瓚B(tài)更符合時代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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